怪物历

情感   2024-08-13 20:08   浙江  

十一月九日,下午四点半,我们被叫到一间漏风的教室开会,导员四十多岁,头有点秃,平时很闲散,但这天格外严肃,穿着红色运动服,如一只宽垮的消防栓,正切主题。念叨几句奖学金的事,下面很安静,一些人激动,眼里闪烁金属和人民币的光芒,另一群人在打哈欠,同时紧盯手机,毫不贪婪,道德高尚可见一斑。念叨几件琐事后,播放一支宣传片,火光闪烁的开头,粗糙的特效,方正的标题,播放各个高校发生火灾的典型事件,共十四个视频,十一朵焰火绽放在寝室,还有三朵从实验室冒出。教室里不很安静,一撮后排学生在嬉笑,影片每报出一个火灾原因,他们便笑作一团。其中一些确实滑稽,很难想象会有人在床上炒菜,甚至大火收汁,以至于熏黑天花板。

五点十分,班会开至一半,人群骚动,点开手机,微信群里炸锅般弹出九十九加的红点,原来学校后山的勺形湖边,一个失恋的学生纵身跃下,没入湖底,化身泥沙。辅导员接了个电话,把我们解散,匆匆离开教室。我没回寝室,出校吃了碗牛杂,点了瓶啤酒,雪花牌,淡得像水,喝了大半毫无醉意,只是胃袋更涨,液体在咽喉处反复涌动,几次要呕出来。

手机在口袋发出尖鸣,惊醒木椅上店家养的一条极丑陋的狗,盯着我,恼火不言而喻。屏幕那头,我妈问,怎么回事,你们老师在群里说,不要乱传,你可要听话,不要跟人家杠。我说这边没什么问题,你儿子生性比较孤僻,不会管那些破事,没有兴趣。她说,这就好,我就担心你跟老师作对,到时候影响你前程。我没回话,她沉默一会,继续说,你药还有吗?我说,妈,我不想吃药了,吃一次头疼一天,第二天还不能断,连着发懵。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担心,说,你要难受,偶尔不吃也行,但不要胡思乱想,好吗?答应妈,妈一直最害怕你出事。

我说,你别怕,我在这上学,每天都乐呵,知识带来快乐,我像一块海绵,不断汲取快乐,老师们都喜欢我。电话那头忽然一阵抽泣。苍老女人的声线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大概是某种信号波动产生的效果,但低了两个调,显得枯朽,可怜,有些失真。

把玻璃瓶里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杯子,泡沫升得很高,往外涌,一口吞下,许多空气挤进喉腔。我说,想回去一趟,你跟我导员说声。她说,嗯。

当天晚九点,我离开学校,背一个书包,里面只装着两本书,一本是教科书,关于自动化电路,带着入门俩字。另一本是英语词典,记载两万一千个单词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路过校门口时,人群喧沸,数十个学生围着保安据理力争,领头几个手里举着压制木板牌子,上书五个加粗楷体红字,“湖底骨未寒”。我说,能让让吗?我要回家了。保安与学生们未停下搏斗,一个女生甚至眼含歉意,向我鞠一躬。我说不用这么客气,然后绕路离开,走之前回头确认一眼,那些木牌还在,上面的字也在。乘上前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从机舱朝下望,隐约可见一片潮湿的雾气,覆盖勺形水域,微小的人状影子在游泳,四肢舒展,脊背纤细,逐渐成鱼的形状。随后我穿过跑道,山林,云层,雪川,戈壁,降落在深秋的西北。

2009年,我十一岁,住在北场,南面是大学,北面是批发市场,北场是大学教职工家属区和市场租户区的结合地。晚上八九点,西北的太阳熄灭,温差显现,寒意蔓延,夜来香在凉气里开花,气味浓郁。透过地下室的小窗户,学生乐队每周末排练,敲铜色的鼓,牙色的琴,戴黑色的方框眼镜。晚八九点,巷子里气氛特殊,行人渐稀,夹杂低语和饭食的香气,人极少的巷子显出人极多的错觉。坐在杨树下,树叶摩挲,无孔不入,听者觉得平静——平静到淡漠的悲苦,杨树叶互相碰撞的怪声被老辈叫做“鬼拍手”,也是因为这声响格外重,并且沉郁,怨念幽深,仿佛有人皮骨相撞,回头一看,只有森森的树皮,掌形的叶。

我爸在北面的菜市场上经营一家门面,售卖香料和干果,店面狭窄,粉尘刺鼻,但可以粉饰佳肴。他是个瘦黑的男人,面颊干瘦,身上弥漫怪味,似是发霉的十三香,又像是咸鱼炒抓饭。我对气味敏感,不愿待在店里,常常逃离,游荡在北场四周——北场,实则是城北居民区的合称,分为六个区,每个数字含义不同,我家所居住的北场二区,被划为“外来务工人员租住区”,也可以称作贫民窟。此处脏污遍地,菜叶腐败,粪渍沾染,隔壁四区里住的大学教职工,总隔着围墙散步,对我这样居于淤泥的孩子投以悲悯的目光。

我总与他们对视,以为他们更可怜,读了那么多年书,戴上眼镜,身形臃肿,肌肉萎缩,却还是逃不脱背井离乡,出使边塞的命运,甚至还要和我们做邻居。

家里有一台dvd,扁平,纯黑,表面崎岖,覆盖纹理,积累不少灰尘,我爸用八十元从西门保安老韩手里买来,老韩说这台机器是信息时代的观察窗,我妈嗤之以鼻,警告他,若敢卖给我爸更多碟片,就要去校长办公室举报,老韩浑然不惧,说我在这干了十四年,只见过四次校长,上次是在二零零三年,他戴着口罩,把所有人叫到操场,站成排,教导如何预防非典。

我从dvd里开始认识世界,我妈买来些碟片,关于知识速记法,用动画形式表演,几个大脑袋大眼睛小孩,穿得很时髦,穿越到字母世界,必须答题,闯入下一关,否则邪恶力量就会毁灭世界。里面我记得最清的是圆周率,用谐音帮助记忆,三点一四一五九,山巅一寺一壶酒。我高兴极了,告诉我妈,妈,你肯定不知道,世界是由数字构成的,比如三,一四,一五九,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座山,一尊庙,一壶酒,而且山和庙都在酒壶里,因为动画片是那么画的。

多年来,我把圆周率记得十分清楚,把π翻过来倒过去,截取,分散,每位加一,当做密码使用。触类旁通,数学成绩也不错,满分一百时可得九十五,满分一百五时可得一百四,班主任目光炙热,视为栋梁之材,可以登上校榜。借此,顺利升学,到南方读了个实用的工科专业,据说十分抢手,毕业即可入职国企,设计电缆电路图纸,打造信息与机械的神经脊髓。我未对将来抱有过大希冀,常在神游,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发呆,随后目光漂移,顺着灯座下连接的电线,蜿蜒似蛇,一路蟒行,蛇头钻进配电箱,塔状的细尾拖拽开关。那是千年虫,千禧年的幽灵,潜入数字组成的世界,把我的记忆与性格吞吃干净,不留丝毫。

中学时,一天早晨,我醒得很轻松,大脑率先启动,身子缓慢开机,先闻到一股安息茴味,耳边又传来我妈穿鞋关门的动静,持续三分钟有余。终于睁开眼,觉得浑身燥热,屋内除了我空无一人,仔细一看,天上飞着条千年虫,身形似蛇,花纹则极像电缆。其实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千年虫,也没完全理解千年虫究竟是什么。但在某天之后,我决定把一切无法理解的幻象视为千年虫,这是一种懒惰的归类法,好在没人因此指责我。我问他,千年虫,为何跟着我?他身上亮起红灯,三长三短,说,你知道你忘记了什么吗?我说,我知道要去上学,要去吃饭,要去准备涂答题卡的2b铅笔。他不说话,身体律动,电波闪烁。我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已然残缺,失去大量不知名的记忆。

之后我开始吃药,接受治疗,常头疼,恹恹欲睡,胸口如被剖开一个大洞,风与寒霜贯穿其中。千年虫则常伴左右,观我吃药,沉默不语,有时会突然钻入电子产品的屏幕,或是纸张木板,化为二维简笔画,仍能活动,表情滑稽,像在逗我,毫无敌意,如一位多年好友。只是时不时问我一句,你知道你忘记了什么吗?我不知道,难以回答,于是尝试适应他的存在,又是十年过去,多次接近成功,几乎忽视他,但一不注意,他又从视角边缘露出头,盯着我。甚至闭上眼,在无边的漆黑里,他也游曳着,散发无色的光芒,声音难以分辨性别,问我,你知道,你忘记了什么吗?

我带着千年虫,长大成人,学习休眠,饮酒呼吸。我曾和一些人聊起他,但他们似乎都看不见,包括我爸妈在内,露出担忧神色,劝我专心学习,偶尔出去散心,周游世界,谈个恋爱,及时留下后代。只有一位教授告诉我,千年虫是存在的,他的那只长得像熟蚯蚓,总告诉他,真理就藏在颅骨内侧。结合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颁发,他认为这与量子力学有关,大概率是未来的人类在朝旧时代发送信息,那时他们或许实现了共产主义。

七周后,这位教授被警察逮捕。前三周,他的头发凌乱,眼睛蒙灰,上课时常常忘记点到,需要班委提醒,后四周,他不知所踪,课程暂停,所有学生在寝室复习笔记。直到一天,我们看见报道,他用一把水果刀,撬开妻子的天灵盖,插入安卓系统数据线,接进自己的手臂,尸体发臭后,接到投诉上门检查的物业公司吓了一跳,报警抓人,庭审三个月后宣判死刑。一个非官方的新闻公众号把教授的生活照放在封面,他拿着一本厚书,对着镜头笑,不尴不尬,有点腼腆,上嘴唇一块白渍,像豆腐渣。用两根手指把图片放大,看见书名的最后俩字是颠倒的“基础”,他拿反了。

我不爱出门,面觐阳光需要勇气,碟片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透过dvd之窗,投射一个精彩的世界。屋子里还有一扇窗户,正对后院一大片荒地。因年久失修,窗框上浮满铁锈,一碰便掉,把手脱落的更早,导致无论如何用力,这扇窗户也合不上,与外界风雨相连。楼后的荒地如一张恒定的壁纸,持续存在;杂草地上,一棵老白杨,一块巨石,一片废弃平房。平房废墟原本是分给锅炉工人的住房,后来自治区下发环保指令,计划复活乌鲁木齐的蓝天,锅炉停工,家家户户改照电动小太阳,经常有人被烤掉眉毛。

入秋的第一场暴雨十分惊人,先是沙尘暴,卷飞菜市场数十把商家的大伞,又是滚雷,连续炸出不同音高,房顶落下一片土雾,呛得我咳嗽不止。那晚我爸我妈一夜未归,窗外几乎是河流的奔腾声,来自天山的雪水发疯一样倾泻,形成声音和视线都难以突破的雨幕,把我罩在一小片摇曳的光里。随后一声闷响,全楼跳闸,黑暗彻底来临,我摸索着找到手电,一照,看见dvd上冒出股白烟。第二天电路恢复,父母仍未归来,我尝试打开机器,放入碟片,屏幕一片死蓝,没有显示图像。反复断电,敲打机器,满屏蓝光不变,如死寂的海。一股庞大的无助袭来,对十一岁的我来说,与碟片里的世界失联,就是失去了一半的人生。

看着眼前了无生气的机械,我决定出门转转,这是一种逃避,性质类似法医短暂离开停尸间。单元木门呈陈红色,干燥时踢一脚会弥散木屑,但此时暴雨刚停,显得红色更暗,木屑也飘不起来。缓缓推开,门轴发出尖鸣,长而刺耳。门轴的尖叫是一种警示,来自命运,模糊不清,是宰羊前的磨刀式。

推开门,凉气灌入楼道,直扑口鼻,我看见两个孩子,与我同龄,蹲在地上玩卡片,我认识他们,较矮小的那个,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叫他谢强,他让我叫他强哥。

谢强他爸,在四区开裁缝铺子,人住在二区,是个鳏夫,带个儿子,也就是谢强,长得结实,每顿饭要吃半个馕,很会打架。他书包夹层里有三根缝衣针,课间时会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扎自己的手指,让血滴下来,从珠子变成渲开的红渍。大家怕他,不止是学生,还有老师,如他所愿,自残为他带来的价值包括尊重。有个年轻老师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说,自己是巴蜀唐门的后人,擅长刺骨钢针,唐门人士,要用血养器。大家自然不信,但作为小学生,敢于顶撞老师,即使是谎言,也足够可畏。但在一次课间闲聊里,我不经意间揭露了他,告知众人,他是裁缝的儿子,且裁缝说的是河南话,并非四川口音,大概率与巴蜀并无关联。

谢强恨上我,理所当然。我见识到非凡的战斗技巧,如传闻那样,他的确擅长打架,不过对我而言,“打架”这一概念并不存在,“打架”指双方势均力敌,攻防相斗,我与谢强之间,只有我单方面承受殴打。他指节突出,小臂爆发力强,体力和愤怒几乎无穷无尽,宛如一只怪物,连打带抓,近身便难以甩开,喉咙含着怪叫。

谢强斜眼看着我,收起地上的卡片,缓缓站起身。他说,六鱼,我有个好事叫你,去不去?我没回答,打量他,他更壮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壮。我心想,该走了,转身试图离开,为时已晚,他的伙计冲上来,一把拽住我的小臂,狠命往下坠,一阵疼痛,我和他一起摔在地上,泥渣草丝,沾满一身,肩膀钻心的痛。

我想求救,喊,爸……谢强走过来,俯视我,说,你爸在这。我羞耻万分,停止叫嚷,几个邻居骑着载货电动车路过,看一眼,不停留,迅速离开。爬伏在泥地里,裤子迅速洇湿,手臂上沾满泥砂,几个泡涨的榆钱荚贴在额头。湿黏感让耻辱成倍增长,我瞪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气凛然,作用甚微。他们一言不发,把我从泥潭里拽起,拉扯着穿过几条隐秘的缝隙,多位于烂尾楼和围墙之间。又钻过几道铁丝网,到达目的地——我有些忐忑,这是北场四区。

站在楼边,角落的阴影里,谢强把手上的泥擦在我后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女孩坐在竹椅上。他笑了笑,说,去把那丫头的裤子扒下来。我说我不认识她,也没扒过任何人的裤子。他说,扒裤子不需要认识,裤子也他妈逼不认识你。那女孩留着短发,不过肩,看起来比我小三两岁,不说话,不动,好像与外界毫无联系,静静观望其他小孩的嬉闹。随着谢强的威胁,我又注意到她的牛仔裤,崭新,版型收紧,显得双腿修长纤细。一种反常识的幻觉突然出现,我好像看见,布料之下,玉石制成的骨骼,无一丝凡肉。

谢强举着钢针,顶在我脖颈上,缓慢加力,刚下过雨,空气发凉,热的血顺皮肤滴下,体感更加明显。我试图推开他的手,针尖拉开一条长口子,从颈中到下巴,凉森森的疼。他说,我把你日死呢,你想死吗,快他妈去,扒了她的裤子,只要你做了,就放你走。

颈上的血暴露时间过长,开始变凉,血液携带的冰冷比血本身更吓人。寒意显现,虽未低头去看,但我知道,血滴上一定正凝结霜花,红底白纹,晶莹脆弱。一切模糊了,定格在血琥珀里,阳光,雨水,石灰色的楼房,红绿交织的爬山虎,女孩低声抽泣,谢强粗糙的笑,融化在一起,成一滩烂泥。

我从泥里挣脱,抬头,看见女孩惊恐的眼,那条牛仔裤正握在我手中。谢强手上用力,又把我的头摁进泥水里,他笑得极开心,骂我是畜生,流氓,让我给女孩道歉。挣扎中,透过混沌的水花,我看见女孩闪烁的脚踝。

谢强的声音如天外之音,仿佛一种审判,一种神性十足的定义,对我的粗陋行径降下罪责。他说,操你妈的,跟个怪物一样。

我的脸深陷泥中,五感渐失,灵魂似被抽离,漂浮体外,周身无色,仿佛宇宙。正发生的一切,忽然之间,变成碟片上的图案,在故障的机器里旋转。碟片中心的圆孔里,千年虫蠕动而出。

地方很偏,围着楼绕了几圈,最后从一扇小门下去,左边是老年活动部,右边是画室。老人那边在放青年友谊圆舞曲,节奏欢快,音质粗粝。敲门后过了两分钟,没人应答,加大手劲再敲一次,终于打开,一个中年女人揉着眼睛,带着不耐烦,手里捏着根铅笔。我还没开口,她问,什么事?我说,咱这是飞旋画室吗,有点偏,怕找错了。她身子偏了偏,说,是这,有啥办法呢,店面越来越贵。我说,来这是想找个人。她警觉起来,谁?我说,余菟,你认识吗?她盘问起来,你是她什么人?我说,以前住一个大院,没留联系方式,从你们广告上看到她名字,过来问问,这城市就逼大一点,菟还是生僻字,多半就是了。她的警戒不减,要我证明,我掏出学生证,电路设计在读,学号身份证号俱全,6501开头,籍贯正在此处。证件照上眼神呆滞,戴个黑框眼镜。她略放心些,朝我大喊,小兔!小兔!

我后退两步,正费解,这女人是否存在认知障碍,把人类与那种小型食草动物混淆,身后铁门打开,青年友谊圆舞曲声响更亮,一个年轻女孩定定站在那,衬衣长裙,比较板正,没什么深色。胸前挂个手风琴,红木牛皮条贴铁边,像拖拉机引擎,又像穿个背心。她说,你来了啊。随后视线绕过我,跟画室女人说话,洪姐,朋友找,今天早点回去。女人应两声,关上门。余菟让我等她一会,转身走进老年活动部,我跟进去,看见她正卸身上的手风琴,把按键归位,锁定卡扣,装进皮套,动作顺畅,赏心悦目,双手灵巧惊人。几个老人在角落里看她收拾东西,眼亮晶晶的,但是无神,一瞬间像排廉价装饰玻璃球,常卡在动物标本脸上那种,圆形的,与普通弹珠神态不同。

我俩爬上楼梯,重回地面。她问我,你都想起来了吗。我呼吸急促,说,还没有,只想起一部分,关于你,你应该知道的,那些我忘记的事情,还有千年虫。她愣了愣,盯着我,什么千年虫?我有点失望,心想这女孩果然也看不见千年虫。她皱起眉头问,你到底是真的失忆了,还是一直装疯卖傻。我说,冤枉,什么都想不起来,有天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俩名,一个谢强,一个余菟,叫谢强的太多,无从下手,只找到了你。等了个红灯,我俩都没话,她的态度变冷,肉眼可见。我寻思不能冷场,没话找话,问她这几年过怎么样,刚刚在地下室干嘛,还没说完,红灯下面的倒计时归零,左拐道黄灯才亮,她大步流星走过马路,大概憋了口气,步伐僵硬,像要踩碎什么。我追上去,差点被辆轿车撞着,司机摇下车窗,问我是不是牲口,脑子有没有毛病,我说没有没有,抱歉抱歉,说完有点后悔,其实可以理直气壮宣布确实有毛病。他一脚油门离去,扬起一片沙土和废气。透过汽车尾气,余菟又折回来,裙摆朝尾气方向飘,另一侧紧贴小腿,形成直角三角形。沙雾灰黄,导致她看起来像老式胶片里的人物,我心想,你果然还有事要告诉我。

过了马路,便进入北场四区,距她家很近。她说那件事后不太顺利,没再继续上中学,托关系去了所职业学校,读美术设计,其实什么都没学到,整个班的学生百无聊赖,寻衅滋事,交换对象,一周摸不了一次画笔。我说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是扒裤子的事吗?她惊愕一下,没理我,沉默几秒,像在说服自己原谅我,随后继续说,后来不想混下去,报了艺考班,想冲冲美院,老师说她耐性充足,天赋尚可,但能不能去美院要看运气。运气带个气字,果然玄乎,第一年碰上肺炎横行,线上终试,拍照上传作品时误触锁屏键,被判作弊,第二年时局好转,飞到北京,尽力交上答卷,压线合格,但排名较低,再次滑档,留下往返京疆两张机票做纪念,仍被遗忘在西北。好在乌鲁木齐的小市民记忆力通常不错,画室老板蛮喜欢她,也觉得惋惜,当女儿处,又有点像闺蜜,比亲的还亲,过度关心,带点猜忌。喊她来当助教,带学生练基本功,一天一百五包吃,不想回家也可以住办公室,有行军床。画画比较枯燥,尤其她还是一个复读两年的美院落榜生,无聊时候就跑到隔壁社区老年部,陪大院退休职员聊天唱歌,街坊们发觉她琴棋书画样样擅长,目光里惋惜更浓。说着说着到达她家门口,老式石灰楼房,里外一抹泥巴色,扶手大门全是土,一碰沾一手。我小时候也住过,不过在隔壁二区,租了间五十平的单间,成天缩在里面看dvd,后来dvd被雷劈坏,连带里面放的一盘《铁臂阿童木》烧成黑黢黢一片。

屋里很乱,杂物成堆,发黄的报纸铺一地,几乎没有人类居住的痕迹。她说她爸妈搬走几年了,新校区分了新房,她不想走,自己住在这边,相对自在。我说叔叔阿姨我有印象,文质彬彬,教书育人,当年很崇拜。她盯着我,神色一瞬间变得恐怖,我甚至怀疑自己即将被她杀死,此处古旧偏僻,是个藏尸灭口的好地方。她说,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爸妈是大学老师,但不记得我哥了?我说,也没知道那么多,到这看见地方才想起来,我这病很玄乎,你别瞎想。她咄咄逼人,有点嘲意,但似乎不是冲我来,其实像自言自语,我不确定。她说,我哥,余山,这名字熟不熟悉,你再想想。千年虫从角落里浮出来,周身金属光泽,很科幻,但游动姿势又像生命。我问千年虫,你是余山吗?算了,你肯定不是,那你知道余山是谁吗?他像卡带的碟片,滋滋作响,说了俩词,知道,忘记。余菟清开一堆杂物,露出一扇门,把我领进去,是间卧室,一张灰蓝色童床,半边木头书架。

我翻开本书,扉页写着余山,字迹清秀,虽显童稚,也有功底,临摹名家痕迹明显,看得出家教氛围。抬头一看,两个书架,密密麻麻几排书,书脊向内,书口朝外,纸张氧化程度不一,有黄有白,如一口触目惊心的烂牙,每枚齿面上,都写有余山二字,规规整整,不带情绪,千百个汉字余山从架上腾空飞起,余字的竖钩成喙,撇捺展开,长成羽翼翅膀,形似群鸦,每只健壮如草原雕,半空盘旋,戏耍病羊,向我扑来。

刘渔历十一年,发生两件大事。其一是菜市被城办局划入拆迁范围,改建商业文化圈,附近的北场二三区鸡犬升天,一跃成为市里最具潜力的肥沃土地。整个北场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金钱暴雨即将降临,幸福生活正在路上。与他们心境相反,包括我父母在内的租户们忧心忡忡,菜市改了商场,丰厚的补贴与这些人无关,他们即将失业,无家可归,在大锤砸碎客厅前,联系廉租房中介,迁徙至下一个灰色移民地带。

第二件大事,则是我和余山发明了刘渔历。那是节科学课,不在主课之列,受重视程度有限。老师过于年轻,无法掌控纪律,谢强跳到桌子上演唱流行音乐,教室比菜市场更具自由度,大概因为平均学历更高。余山有些不满,他觉得就算不给老师面子,也该给科学一个面子,现代文明是科学乳汁哺育出的孩子。我说,那咱们堵住耳朵,进行一些科学创作吧,他们乱叫震得我耳朵疼。我俩堵上耳朵,尝试发明一种新语言,以形状代替符号,最终陷入困境,画出百十个符号,都因先入为主,与书上的甲骨文相差无几,我悲观起来,觉得我们不是天才,毫无创造天赋。余山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因为咱们把耳朵堵住,语言是沟通工具,堵住耳朵还怎么发明语言?

我俩看着黑板上的钟盘,在嘈乱里等待下课,表针旋转,余山突然说,我们创造一种历法吧。现在的公元历出自基督教,我又不是基督徒,为什么相信它?我说,那我们怎么创造历法呢?他说,耶稣出生的那年,是公元零年,我们的历法也应该以诞生为零年,零是一切的开始。刘渔,你今年十一岁,就以十一年前为元年,现在是刘渔历十一年,1999年是刘渔历元年。刘渔,你诞生之后,刘渔历就开始记录了,刘渔四年出现非典,刘渔九年奥运开幕,一切事件在刘渔史书上形成年鉴,在你的生命中,你是元年。

我说,为什么不是余山历呢?余山给了我一个理由,但我忘记了。只记得他最后说,刘渔历十一年起,我将使用刘渔历法。

余山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甚至可以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有些共同点,不很多,但比这个班级里的其他人更多,其中之一,是我们都很内向。两个一样内向的人,理论上来说缺少契机去认识,面对面也会陷入尴尬,不知交流什么。但我俩不一样,起始于一个天还没亮的时刻,一片雾蓝,我去上学,走进教室,以为没人,放下书包,转身看见一个影子,矮小文弱,一身白,挂在椅背上,旁边是射进束蓝光的窗户,一排绿萝冷冷放在那。余山说,怎么来这么早。我说,早点出门,都没起床,路上碰不到认识的人。他说,那你还挺倒霉,来这么早,还是碰上我了。我说,那你来这么早干什么?他说,我爸起床了,咳嗽,把我妈吵醒,他俩一起咳嗽,然后我妹开始闹。我说,明白了,你怕吵。他说,也不是,看他们受苦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很。我说,你家人都生病了吗,怎么老咳嗽,让他们吃点药。他说,药没用,俩慢性咽炎,讲课讲的,一天吃两盒粉笔灰,职业病,得含金嗓子。

说到这,第三个同学进入教室,天也亮了,对话中止,陷入沉默,但我俩算是认识了。第二节大课间,做体操做到一半,我偷溜回教室,逃避健康锻炼,看见他仍然坐在早晨的位置上,翻一本书。他伸出手,递给我片琥珀状的圆片,说,薄荷味,甜的,很好吃。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咽炎含片,一辈子有很多第一次,大多数毫无意义,没几天就被忘记,之所以还记得这个第一次,是因为它实在太难吃了。一块不纯粹的冰,浸满根茎与蔗糖的气味,切割口腔,针扎绵绵,我心想,以后可千万不能当老师,人民教师家小孩吃东西都尝不出好赖,拿药当糖。

后来我常去他家吃饭,红烧带鱼,蒸蛋,青菜,米饭,蛋和菜叶每天轮换,单数日期吃蛋,双数则吃菜叶,带鱼与米不变。他妈手艺一般,每道菜几乎没有汁水,鱼身也半面焦黑,不怎么下饭,兄妹俩都很瘦。吃完饭,她就戴起圆眼镜,很友好,询问我的小测成绩,叮嘱不能偏科,语文也很重要,尤其是在这里,遍地横幅,石榴也种得漫山遍野,汉字寓意一种精神,与笔走蛇龙的维文并驾齐驱,水乳交融,此消彼长。余山打断他妈说,今天的饭也很好吃,妈妈辛苦了,几乎有些过度礼貌。随后起身离开,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门前招呼我进去。书房的空间是个长条,原本也许接近正方形,一边放了书架,一边放了床,中间剩下一条狭窄过道。我问余山,这是你的卧室吗?他说,虽然我睡在这里,但书架上的书加起来比我重——所以这里是我的书房。他妹妹九岁,读三年级,在另一所学校,眼睛总蒙一层水汽,好似盲人,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每到中午要睡午觉,要求余山给她讲故事。

他告诉她,天空之上,是一个巨大的风洞,是仙鸟扇动翅膀时,舞出的气流,链接水晶宫殿,许多天使在里面生活。那里的一切都是幸福的,宫殿的主人是一位女神,降下祝福,孩子们出生起便拥有水晶的心,极光的牙齿,翡翠的眼睛,闪闪发光,犹如把星辰磨成粉,灌进人类的身体。小女孩问,哥哥,为什么你和刘渔,没有水晶的身体?余山想了想,说,我们两个心急,穿过风洞,来到人间时,出发太早,仙鸟还未完全睡醒,右边翅膀折叠,放在身下,只用左翅扇风,力道不够载起两人,我俩就飞得很慢,很慢,从宇宙看着地球,眼睛发酸,睡一觉起来,它才变大一点,睡了足足三个月,刚进入大气层,一直睡了三百六十五天,天山近在眼前。落进天池的前一秒,刘渔说,想用天池水洗洗自己的水晶羊角,我想了想,也把尾巴伸进了天池——然后它们都碎了。天池其实是一块水晶大镜子,把我们的水晶角和水晶尾巴都击碎在水里,所以你看,刘渔的头上没有羊角,我的屁股上也没长尾巴。

我睁开眼,似乎刚从旋涡挣脱,跌入山顶冰湖,女神盯着我,不动声色,无数远古晶体,锋利石块,寄生一样长满洞窟,吸收光芒,在久远的未来,某个情绪失控的时刻,粲然挥发。从童床上爬起,摸索着站起来,凭借经验,在门框下摸到网线,顺着线开灯。本以为房里没窗户,节能灯一照,有扇小窗子,宽六十公分,高不到一米,窗外还是栋楼,墙挤着墙不到半米,灰砖封锁视野,漏不进一点亮,看着胸堵,开了不如不开。

这里是余山的房间,我应该是晕倒在这,酒民们有个职业术语,叫断片。我在余山的书架前不幸断片,也许他的藏书是一种酿酒原料,不好说。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见余菟,倒是在厨房冰箱找到几瓶矿泉水,带着旧居民楼的馊味,捏着鼻子灌了一肚皮。补足水分,瞥见窗台上几个半截塑料瓶,里面盛满土,下面黑泥,上面树皮,种着小盆栽,我不懂,看不出品种,茎叶细长,一杈三枝。举起来一看,瓶底剜开几个窟窿,用来排水,也许是直径太小,数根细丝状的根须伸出,如同乳白色的毛细血管,伸出瓶底,半空耷拉着。我仿照例品,用把三十公分的大剪刀,将刚刚喝完的塑料瓶剪开,刺出小孔,放在窗台上。

外面空气极凉,太阳刚沉下去,我绕着小区转几圈,以前的破店拆了个精光,粮油店肉店全没了,变成两家连锁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不熄灯那种,一个老太太穿着制服,坐在收银台那打哈欠。在冷藏柜里随手拣了瓶牛奶,不到四百毫升,十三块八,商标大字写着产自伊犁,藏在背面的生产地写的是头屯河,付完账,抿了两口。正欲出店,旁边货架走出来一丫头,一身旧校服,蓝白布料泛灰,宽松舒适,抱着一怀桶装方便面。余菟说,这牛奶贵还难喝,一股腥气,钱多的没处花了。我说腥就对了,我现在大醉初醒,就得喝真牛奶,胃里不恶心。她说,你挺牛逼,说晕晕了,说醒还能醒,我下来买个面的功夫人跑来喝奶了。我说,你也不怕我死你哥屋里了,就这么给我扔着。她挑挑眉,死就死了,关我球事。出门去了,迈着大步,相当利索。我想了想,跟着她往小区走,一进小区大门,周围倏得暗下去,进电影院了似的,她在前面走,怀里的塑料袋稀稀拉拉响,像带着情绪。我憋了半天,说,你还挺喜欢穿校服的。她说,好歹也他妈穿了七八年,初中就这学校上的,高中还是,复读人家也没把我撵走,从小到大光校服买了十几个号。我想了想说那挺好,收拾衣柜摆一排,跟沙蝉蜕壳似的。

她又不说话。我心里紧了紧,说,都想起来了,你哥,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你他妈跟我谝传子呢,一晕倒能想起来事,拍侦探片啊?我说,我做梦了,你哥给我们讲了个故事,关于水晶宫殿,女神天鸟,到这醒了,后来发生什么事,又想不起来了。

余菟的呼吸严肃了,她在路灯下立住,看着体积特别小,有点瘦高,又有点矮,像一个不断变幻的二维图形,难以辨识。她说,后来特简单,我哥死了,烧死的,你放的火,现在想起来了吗?用不用再晕一次?

我忽然知道那个不断变幻的二维图形是什么,是一团微渺的火焰。

老韩一开始很警惕,大概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可骗的,还是跟着喝酒去了。酒一进嘴,话匣子打开了。说自己兢兢业业,从不得罪人,零九年时候挡在门口吆喝,一个人不往里放,干了小三十年,武警的枪都看了十四年,给他一把他都能上战场,怎么就把他给开了。我说,韩叔,我打小就记得,你是保安室里最负责最劳道的老新疆,什么时候没你平不了的事。他受宠若惊,脸上肉皮一耷拉,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说,你们这群小孩,还记得住看门的,到底是脑子好。

我说,我在外面干活,给棉花库子接电线,二十年的老仓库,接着流水线,直连国家电网,接受政府资金扶持。知道为啥重新接线不,去年起火烧了,赔四个亿。我伸四个指头,他头低一点,又喝口散白,眼珠子直转,说,我不知道这个事,啥仓库,没听过。我一笑,说你咋可能知道嘛,跟你又没球关系。他也笑了,呲口黄牙,好像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敬他一杯,这活太大,给我吓坏了,就是来跟您取取经,当年你在任时候,那后面不是起过火,还记得多少细节,怎么处理的,都讲讲,我多学点。

老韩说,当年那个事情,可他妈操蛋。我老婆那时候在菜市那边卖冻货,当时不是要建广场,要征购,但市场那边不满意,还要抬价,僵着,两头谁也不动,咬着了。周围住的人一听市场要搬,都去囤货,也他妈想不通了,哎,人都是勺子吗?菜市场搬了你又不是不能买菜,这会买一堆图什么,图新鲜吧,买那么多,放个几天也不新鲜了,非要把冰箱堆成博物馆吗?我说人就是这样的,恋旧,不是买菜去了,都是体验最后几次买菜的感受去了。他哈哈大笑,说有学历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你太懂得人的心理了。

他说,把整个市场烧干净了,球吧,这下也不用谈价格了,一片黑,全他妈拆了,开发商脸皮都笑烂了,我们可亏死哎,烧掉八千块的三黄鸡,还不算桌子椅子。我说,那次起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呢,听人说是线路原因。他勃然大怒,压低声音,开玩笑呢吗,那都是外面的借口,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么大的火,是几个小孩放的,就是这边小学里的学生。监控一调,小孩胡闹,两个把一个锁车里去了诶,从窗户缝里放烟花炸,真球胡搞。仨小孩,烧死俩,剩下那个,事后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咋了,木呆了,怎么问不说话,派出所也没球办法,都他妈未成年。

余山说,制定历法这件事,需要严谨,需要写一份文书。我一直愿意相信余山的严谨。我俩跑去自治区图书馆查资料,但太矮,高处两三层摸不到,就去找椅子,踩在上面拿。被工作人员骂了几次,不过余山死性不改。我说要不你去问大人帮你拿呢,他说不要,那样锻炼不了解决问题的能力。

余山的孤僻疯狂愈演愈烈,他的话越来越难理解。他说,我们需要杜撰一些神话故事,就像圣经那样,这些故事是拼图,让圣经充满生命力。某刻开始,我不太知道他在做什么了,我以为他想做的只是仿制一套历法,以满足孩童对创造的好奇。但他现在,或许想制造的是一部零零年代的圣经。他说,我喜欢古典风格,精印本的圣经普遍都是古典风格封面,讲究中心对称,就像十字架。他涂涂写写,填满了一本图画册。

“刘渔历十一年,我与渔,行走在无边的沙漠中,有犬与猫同行,不眠不吠,天空昏暗,倒映楼房屋檐的冰霜。渔说,地下有龙,食用浆果,每食一筐,体长一米。人们愿意相信刘渔。”

“刘渔历九年,菟子首次穿了裙子,闪闪发光,极美。她显露害羞,这是合理的,凡美丽的事物,没有不害羞的,害羞是组成美丽的一部分,极重要,必不可分。”

“刘渔历十一年,天降大雨,雷电轰鸣,信息截断,菟子恐慌,我给她讲了故事,但她已经长大,对故事里的世界开始怀疑。”

刘渔历十二年,余山的册子被谢强撕毁,纸张蝴蝶一样飞起,随后散落满地。周围的学生捡起来,哄堂嬉笑,朗读册子上的笔记,叫余山耶稣,叫我犹大。余山对我的左耳说,刘渔啊,我只觉得他们可悲,你怎么想。

我已经想不起,当年的自己是怎么认为,我忘记了太多事。千年虫再次出现,一言不发,形成根绞索,套在余山颈上,拉动绞索的那头握在我手中。我漂浮在天上,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对余山说,我们惩罚他一下吧,把他骗到菜市场的旧车里,锁上,用烟花呲他,我家还有烟花,过年剩下的,应该能点着。

余山说,好啊,这是个严谨的计划。刘渔,这世界上的一切暴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说,对,你怂恿着他,骗来谢强,用U型锁把谢强锁在一辆车里,那车是卖西瓜的,车门总不关,U型锁是你爸锁电瓶车用的,你爸老开那辆电瓶车运货。我说,求你别说了。然后她就不说了,捋起左边裤腿,露出一截金属假肢。她说,拜你所赐。

谢强打破窗户逃了出来,背后的轻卡已经完全燃烧,我们三人没命的跑,从小巷子里穿过,直到遇到一堵大门,黑色铁杆构成,四五米高,蹬着横杆,可以爬过去,但有些困难。我先攀上去,随后是谢强,余山一把将他拽下,摔在地上,扭打作一团。我从大门跳下去,摔到另一边的草甸子上,回头望去,两人被火焰吞噬,肉体噼啪作响,四只手抓在铁门上,逐渐融化,与铁铸在一起。十岁的余菟就站在那,忽明忽暗,看着地上的我,居高临下,如审判罪人,眼神与今天并无二致。她的身影逐渐透明,变成一只黑色烟雾组成的蝴蝶,飞过北场的天空,飞进遮天的浓烟里。

我回到家,失魂落魄。期待时间就这样过去,以忘记一切。我妈忧心忡忡,为打消她的顾虑,我给辅导员发消息,申请回校继续学习,对方隔了两天没回,我又发一次,终于回信,说即将期末考试,教育局要抽卷测查,不建议我临时参试,可以考虑明年再见面。赋闲在家的日子,我常去水磨沟公园晨跑,水面绿油油的,冒热气,上面一层锦鲤成群巡游,下面一层草鱼沉底不动,每周七天,日夜不变,动与不动都十分有毅力。爬过后山,行人几乎消失,一大片平地上安放着几十块冰,像某种壮观的古遗迹群落,最矮的也一人高,不是很规整,已经打掉一些边角,出了轮廓,四周冰屑满地,和石砖冻结一体,一个灰发老人扶着推雪板,坐在一边。我问他冰块的作用,他毫无反应,恍如静物。又喊一声师傅,才转过头,慢悠悠从齿缝里说是雕像用的。我在旁边站了会,看那些冰块,他继续说,用来雕明年的生肖。我说,明年的生肖是什么来着?现在人日子都过迷糊了。他嘴里一个一个蹦字,带中原口音,像在朗诵,说,鼠牛虎兔龙蛇马,是兔,十二年一轮。我说,这些冰块形状倒像是个动物,但没耳朵,后面怎么雕?老人指着其中之一,说那样的,耳朵可以趴着。又指另一个,说要那样的,就得专门添个耳朵,冻上去,实在不行可以雕小点,雕一窝。现在看着什么都不是,以后,什么都可以是。我说,门道挺深,您在这是管什么的。他说,杂活,出日头下雪了给冰盖上布。我说这个明白,隔绝温度。他说,那些布都是我亲手缝的,左三右四,二麻一棉,夹塑胶片儿。随后不再接话,融入四周,几乎也变成一块灰冰。我又看了会冰雕原料,形态模糊,似人非兽,觉得有点森冷,开始朝路的另一边走,快到尽头处,迎面跑来一对母女,嬉笑追打,口鼻哈出的白气蒸腾不息,升起弥散。回头去看老人,单手拖着推雪板,无一丝声响,消失在两块冰之间,剩干净净的雪地,连个脚印也没。

三个月后,过年前夕,某日清晨心头莫名慌张,中午果然接到电话,说余菟已经失踪了几个月,最后接触到的几人中便有我,希望我协助调查。到警局,一看还有洪姐,对我不善,指桑骂槐,坐在蓝皮铁椅子上。问了几个问题,我一一回答。谈至半途,对方突然出示一个本子,明晃晃满是碎痕和胶带反光。封面画一条对称的鱼,鱼眼里两个十字架,倾斜三十度对称,画功稚嫩,但比较简练。他问,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刘渔历是什么意思?我说,其实就是个日记本,小孩子玩意。

“刘渔历十二年,渔答应我,和我一同欺骗谢强。其实我骗了他,我一定要弄死谢强,因为我是一个哥哥。”

“刘渔历十一年,谢强指使别人,扒掉菟子的裤子,嘲笑她的腿,说她是怪物。我知道这件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刘渔。”

“刘渔历十二年,菟子又在学校哭了,说不想回家。我知道为什么,谢强总在四区堵他。他是一个牲口,牲口是该予以宰杀的。”

“刘渔历十一年,我不想让菟子上爱心学校,但妈妈不听。菟子明明那么美丽,聪明,健康,她应当飞向天空。”

警察说,你知道这些内容吗。我很诚实,说不知道。他说,这个刘渔历的年份,是一种密码吗?我说,更像一种语言,或者说一种文字吧。他抬头看我一眼,说不出是严肃还是怪异,最后问我,如果按“刘渔历法”算,今年是多少年?我想了想,头皮有点刺痛,心算的天赋好像失灵,满脑子山巅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煞吾。不知过了多久,他也没催,甚至有些宽容的神情。我说,我过完下个生日就是刘渔历二十四年了。

后来余菟如人间蒸发,再没人见到她,警察也没找到。这形式的悬案在这个时代其实不太常见,她所住的小区附近全是广场商城,监控密集如星,五六个电子眼连接一块屏幕,有时候会电压不稳。其实我见了她一面,在余山的书房里,她正往半个矿泉水瓶子里灌腐殖土。我说,菟子,为什么骗我呢,你是觉得我强迫自己忘记,对你不公平吗。余菟只是沉默,好像没看到我。装完土后,她坐在童床上,我也在她身边坐下,一起朝那面窗外看去,不知何时,那里的墙已经消失,旷夜之下,剩一枚硕大的心脏浮在空中,跳动不息。几根粗大的血管鼓动着,从心脏上生长而出,蔓延向四面八方,其中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红色,像在溶液里漂浮着的一只标本。余菟说,你知道那些伸出去的是什么吗。我说,是心脏的动脉和静脉。她说,错,是火线和零线。她转过头,直直盯着我,眼神悲戚,问,千年虫,为何跟着我?之后我的千年虫便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余菟。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本届赛事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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