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喻

情感   2024-08-21 21:10   浙江  

前两年,每到八月份,我都会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发烧两个礼拜,这似乎形成了一种规律,今年八月份,它也如约到来并敲响了我的房门。这几天,频繁的燥热与一些冷不丁从脊骨处游出来的寒意会轮流审讯我,我躺在床上,踏实又痛苦地感受着灵与肉的双重折磨。陈苡说,我每年都闹这个病,是因为我家的空调从没有被拆开清洗过,霉菌和灰尘都很狡诈,它们会伺机而动,公平地袭击每一个会呼吸的人。我跟她说,挺守诚信,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

“多少度了?”陈苡问,几个字被夹在麻将的磕碰声中间。

“三十八。”我说。

“吃饭了吗?”

“吃了。”

“药呢?”

“也吃了。”

“那睡吧,也不早了。”

“嗯,躺下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什么?”

“发财!”她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谢谢你的祝福,你玩儿吧,我难受,先睡了。”

搓麻将的声音撞得我神经发紧,我盯着手机屏幕,她没挂,搓到赛点了,腾不出手来。我按下挂断键,单方面结束了这次通话。

挂断电话后,我抬起身子,摸到桌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电视台正好定在购物频道,场面热闹缭乱,在售商品是防晒衣套装,品牌方自主研发的高科技冷感面料,添加了凉感助剂,具有超强的导热性、吸水性和绝缘性,夏日里的一眼清泉,只要九十九,买一送一,再加九块九还可以换购一顶同等科技含量的遮阳帽,从头到脚都可以武装起来对抗大自然。我还是想到了陈苡,以前她非常钟爱电视购物,每次放假回家都必看,有一次甚至斥八百元巨资给我买了两瓶清肺丸作为生日礼物,说是吃了就能无痛解决我那颗还处于幼年时期的肺结节。那药贵得人胆战心惊,我诚惶诚恐地吃掉了它们。服用期间,我多次留心观察,发现除了偶尔尿黄点,也并未有其他改善与不妥。剩最后两颗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嗑开其中一颗胶囊舔了一下,发现内容物就是他妈的复合维生素B,药店几块钱一小瓶的那种,只不过由药片变成了粉末,穿上了象征权威的胶囊外壳,再由销售的激情和承诺作为加持,摇身一变,身价倍涨,把我俩都忽悠瘸了。年底回家体检,我的肺结节又健康长大了一毫米,可我没告诉她。人不会总是上当受骗的,单纯和真诚也不是永垂不朽的生物,它们应该在保质期内被珍惜和纵容。

电视传来的声音逐渐失去形状,黑夜合拢成密室,我的眼前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星空。就在我马上要飞起来的时候,一阵电话铃声突然从床上跳起,一把将我扯了下来。

“说。”我从退烧贴缝隙处窥到接听键,按下之后打开了扬声器。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成分复杂的噪音,还有一种类似于风一样的喘息声。

“陈苡?”我尖着耳朵,仔细提取着可能出现的有用信息。

“哎老刘!听得到吗?”

“……您哪位?”我掀开遮阳棚似的的退烧贴,把手机挪到眼前,才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我,大海。”

“谁?”

“大海啊,江河海!”

“你换电话号码了?”

“俩号码。”他说,“工作生活得分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我从水中打捞了上来。江河海,一个在穷途末路时为了给母亲凑钱治病而把食指塞进打工的工厂的机器里的人,我大学时一起倒卖过两年手机卡的兄弟,后来他休学了,人的实感被逐渐拆解,他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一张像素低下、色调昏黄的动图,收藏于一个我很久没光顾的网站,独自重复着一个动作,永远年轻,永远只有九个手指头。 

“有事啊?”我撑起身子,半靠在床上。

“你猜我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裤衩!”

“绿的。”我说。

我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惋惜与喜悦等比例勾兑过的叫喊声。

“唱歌呢?”我问。

“团建,他们唱,我主要是要个氛围。哎,你还在北京吗?”

“上海了。”我把手机扔在胸前,将退烧贴恢复原位,憋住了一阵咳嗽,将这几个字从嗓子眼里挤了出去。

“哭了啊?别啊,不至于的,有空我去找你不得了。”

“我哭啥啊,我没哭。”

“好嘞老刘,先这样,撂了啊,有空找你啊!”

他还是这么喜欢玩儿真心话大冒险,而我依旧能保证他的胜利。除了我,没人知道他只穿绿色的裤衩,因为他害怕红色。有时候了解一个人可能不必很久,那些稳定的东西牢不可破,就活生生站在那儿,只待发觉。看着他挂断了电话,我掀开被子走下床,手机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三秒钟后,楼下的租户开始用拖把杆捅我脚下的地面,我踹了一脚凳子作为回应。我走到客厅,先接了一杯水,快送到嘴边时又停下,然后倒掉,重新倒了一杯酒。我今天没吃药也没吃饭,三十八度也是编的,因为我根本没有体温计。事情都被解决的,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三杯酒,只需要三杯酒,不加冰,功利一些,像喝水一样喝掉它们,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都喝完的话,天亮之前我就会重新飞回天上去,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扯住我。

陈苡终于来找我了。她敲响了我的房门,三声,间隔平均,力道相同,带着一些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我打开门,她低着头站在门口,没带任何行李,在得到我的允许后就径直走进了屋里。她身上洇着来路不明的微弱光亮,一缕湿哒哒的头发垂下来挡着眼睛,像一尾趁着夜色被打捞上来的鱼。她关上门,把鞋子脱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躺在床上,一阵来自体内的沙哑噪音冲击着我的耳膜。她的肋骨硌得我有点难受,她的双臂变成水草缠着我,她的嘴巴里有雨水的味道,她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扎了根,很快,我也变得湿漉漉的了。最后,我看到我们变成了两尾鱼,散发着行将糜烂的潮湿腥味,躺在案板一样的床上,失去氧气,一起垂死挣扎。

“人就应该湿漉漉的。”她的指尖划过我的后背,像刀破开了我的皮肉,然后她用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轻轻地说:“这次我不走了。”

我在一种虚幻的疼痛中睁开眼睛,我的太阳穴里住了一只青蛙,我的心脏快要把自己拧碎了,生的本能开始命令我大口呼吸。被子的里侧被汗浸湿了,像一块面皮趴在我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滞重的气味。我慎了一会儿,仔细感受了一下窒息感的来源,随后解开缠绕在脖子上的耳塞线,踹开被子,起身拉开窗帘看向窗外。已经是黄昏了,阳光变成了天空的沉淀物,光线黯淡懒倦,云彩破在天边,我的睫毛上挂了一层余晖的重量。我很难入睡,睡着后又沉沉不醒,黑夜和清晨都不情愿接纳我。我坐起来点了一根烟,冒出的烟雾熏到了我的眼睛,一阵多维度的酸痛袭来的同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来了。

我眯着左眼,寻着声音从床底捡起手机,是江河海的电话。

“你干啥呢才接电话!”江河海的声音劈开了笼罩在我身边的混沌的薄膜。

“喊啥,吓我一跳。”我揉揉眼睛坐在地上,“又咋了?”

“哪儿呢?”

“家呢。”

“我下高速了。”

“啥?”

“我说,我下高速了。”他卡了一口痰说,“你家地址发我手机上一下。”

“你下啥高速了?你在哪儿呢?”

“到上海了啊。”

“你来干啥啊?”

“我昨儿不是说有空就来找你吗,我今儿就有空。”

“我操,你酒驾啊。”

“你别瞎说啊,可不敢。你快点的吧,地址地址。”

“等会儿,发你。”

“哎,不是,你们这儿怎么这么多蛾啊,这老大,黢黑,越往里开越多。”

“黑鹅?大黑鹅?”

“收着了,我看看啊……再有一个小时那样到,你收拾收拾吧,撂了啊。”

江河海说完就挂了电话,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把手机扣在胸前擦了擦,加快抽烟的速度,眼睛一帧一帧地在屋子里挪动。对于我远道而来的朋友和客人来说,我生存的环境确实显得有些怠慢。墙上有淡淡的污斑,它们分别来自我不小心洒掉的茶、酒和咖啡,书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衣服也一团一团的堆在任何可以放得下它们的地方,东升西落,一年四季,像无人问津的坟冢,矿泉水瓶里无一例外都塞满了烟头,有些瓶身被来不及咽气的烟头烫破了,棕黑色的水漏了一地,一片失控的阴影。如果再有一个盛满垃圾的垃圾桶和几个用过的避孕套的话,那对于勾勒出一个一事无成的三十一岁男人的家来说,将是点睛之笔。可惜了,就差这一下。差这一下,就算我是条龙,我也睁不了眼。

我拖着被汗泡涨了的身子,大致安排了一下事务处理的顺序,最后还是决定在外面跟江河海碰头。我给他发去一家我常去的日料店的地址,五分钟后他打来了电话,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到那里,让我看着时间准备出门。这个期间,陈苡也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我只看了一眼预览,并没有点开回复。昨天的梦在我的脑子里结了痂,硬硬的一层角质,在它松动之前,我还不想扣掉它。

我冲了个澡,选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套上,又蘸着水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褶皱没有如愿消失,潮湿的加入倒让整体更显破败,我又套上了一件衬衣作为掩饰,暂时稳住了局面。为了能专心跟江河海见面,我决定抛弃陈苡寄居的那部手机,在备用机里存下了江河海的电话号码,然后带上钥匙走出家门。

我终于明白江河海的疑问是什么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飞蛾,它们夹在车流中间,横冲直撞地飞着。离市区的距离越近,飞蛾就越多,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乌泱泱一片,隔着车窗,我都能感受到无数双翅膀在空气中同时扇动时发出的巨大震颤与轰鸣。它们飞得很快,仿佛在急于给自己找一个结局,它们很多都劈里啪啦地撞在车窗上,我们互相都避让不开。下车后,我用衬衣罩住头快步走向餐厅,推门进去时发现江河海已经在里面等我了。看到我后,他把口罩摘下来捏在手里,抬头看着我说:“我操,你竟然没迟到。”

他说完后扶了一下眼镜。他的眼镜框架已经很斑驳了,掉漆的地方露出了金属的原始质地,镜片也油花花的,划痕均匀地攀在上面,在他本就精明的眼睛上又镀了一层狡黠。内隐的疲惫与压抑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外显,他的眼角也缠上了皱纹,长势向下,像树的根须,笑与不笑的时候都在。我又看向他的手腕,妈的,劳力士,是我想多了。

“刘,尾号1456。”我面向前台说。

“我来的路上,看见一个骑车的姑娘,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连人带车摔出去了,后面的车没来得及躲开,直接碾过去了,幸亏我反应快,一打把躲开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一个人,死于躲避飞蛾。”

“死了?”我边问边带着他走向包厢。把鞋脱在门口时,我看到他左脚的袜子上破了两个洞。

“头让车结结实实轧了一下子,血呼啦一下就流了一地,等不到救护车挪过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也感受到了一阵沉闷的钝痛和凛冽的凉意。我突然想起来那句小品台词——你跺你也麻。

“看看吃什么。”我盘腿坐下,扫了桌角的二维码,将手机推到他面前。

他接过手机开始点单。我留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蜡黄,皮肤上没有那层独属于人类的健康光泽。上衣很皱,经常被摩擦的地方起了一些细密的绒球,胸前的位置还有奔放的油渍,领口处的布料失去弹性,均匀地打着波浪,再加上微微的泛黄,像泡了咖啡又风干的纸巾。这一路开过来要十个小时,我不认为我值这十个小时。

“最近咋样?”他问。

“一般化。”

“各方面?”

“各方面。”

“我点好了。”他把手机推给我,“你看看你加点啥。”

“先这样吧,不够再加。”我追加了两扎啤酒,点了下单。

我和他交换烟抽。这是一种最快能摸清对方现状和拉近距离的方式,还可以在有限的沉默中思考接下来在避免盘问对方的同时还能聊些什么。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五年,增值税调整了三次,我为了谋生换了两个城市,搬了三次家,我的慢性病由两个增长到了四个。时间像沾了麻药的钝刀,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很多次微小又隐蔽的切割,给予人可以忍受的阵痛和具有视觉欺骗性的健全,待人伤口愈合后再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陈苡说得没错,时间是藏在杂草下的捕兽夹,是透明的鬼,是凌驾于万物的贼,你只能站在时间中,凝视万物,再被万物所凝视,循环往复,百年孤独。

“这大老远的,你咋想上开车过来了?”我在烟灰缸里垫进一张纸巾,再将茶水倒进去,然后把烟灰缸放在了我们两个中间。

“一时兴起。”

“找我有啥事啊?”

“没事啊。”

我噤了声,探身给他点了一根烟,他拍拍我的手以示感谢。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姑娘。”我坐下说,“她可能已经死了。”

“可能?”他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我说,“没有可能,她死定了。”

食物和酒被同时推过来摆上了桌。江河海饿坏了,他的嘴巴在此时只剩下裁决食物这一项使命了。在我端起啤酒杯想要跟他碰一杯时,他指指啤酒杯,摆了摆手,小幅度且坚硬的拒绝。

“啥意思啊?”

“不喝。”

“你今儿又走不了了。”

“戒了。”

他忙着吐鱼刺,回答言简意赅。他吃鱼的效率极佳,一块鱼肉顺着骨架被剔下来,然后扔进嘴里,他的舌头一转,透明的鱼刺就干爽地从他嘴里滑出来了,最后皮肉消亡,只剩一副干净的脊骨,像一件带着日光余亮的温润瓷器。能被他吃掉的鱼,都是死得其所的。

“戒了?备孕啊?”

我承认我这句话有试探的成分在,我想看看时间是不是在这几年里只对我下了刀。

我上次见江河海时,还没和陈苡分手,我受邀去参加他的门店开业典礼。那天陈苡跟我一起去的,但她嫌人多,不乐意进去,就掠了我的烟,独自站在门口等。那会儿江河海接手了一个项目,新兴热门产业,卖红阳牌植物声波助长仪,全国首家,那本毫无审美可言的产品册和他的名片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上面说,在大自然中,植物的生长离不开阳光、水、土壤和空气,但你知道吗,植物不仅能发出声音,还喜欢听音乐。以色列大学的研究团队通过精密仪器监测到西红柿在缺水的情况下会发出求救声波。据透露,西红柿根茎被切断的状况下,一小时内会发出25次低鸣,在缺水干旱情况下会发出35次惨叫。声音是由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在通过介质传播并被听觉器官所感知,那植物没有耳朵,是怎么听见声音的呢?科学家给的解释是,植物通过对细胞膜内的压力做出反应的蛋白质来感知声波,不同植物对外界环境刺激做出的反应也不尽相同,让我们看看都有哪些作物对声音比较敏感——苹果爱听柔和的钢琴曲,这会让果树内养分运输速度比正常情况下提高十倍以上,并且细胞分裂的速度也比没有声波刺激的速度快。水稻喜欢听《大悲咒》、《感恩歌》等歌曲,产量同比增长可以提高15%,地里的田鼠和害虫的数量比其它没有使用音乐的稻田少,稻谷的颗粒也更加的饱满。在大棚蔬菜种植过程中播放一些古典音乐,会让蔬菜静止休眠的分子运动起来,加快植物细胞的活化,长期坚持,蔬菜的根系和叶绿素都会增多。由此可见,声波助长仪在农业上效果显著。红阳牌声波助长仪中处储存了大量植物喜欢听的音乐,分类清晰,操作简单,让您买得放心,用得省心。红阳牌声波助长仪器,您的最优选择!

“你还单着呢?”他突然抬头说。

“嗯。”我喝了一口啤酒说。

“没进度?”

“没进度。”

他听后用筷子慢慢地敲了敲碗边,还给我一个眼神。这是一句隐语,只可惜我与他长久未见,早已无力去读懂里面的意思了。可不管怎样,我都不该对一个不远万里来找我的朋友抱有不合理的警惕,毕竟有时警惕也无用,电视剧里也总这样演,人能躲开背后劈来的明刀,可躲不开面前射来的暗箭。

“挺好,自由,我也要离了。”

“离了?”我盯着他,“你什么时候结的?”

“前两年,就扯了个证。”

“别扯淡,你结婚你能不告诉我?”

“吹牛逼又不上税。”他向我伸了伸手。

烟盒空了,我侧过身子拿烟。余光中,我瞥到江河海突然欠起身子,把手伸向我,然后压低声音说:“别动!别动别动!”

我倏地定住身子,久违地感受到了腹肌的存在,我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呼吸也跟着慢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精准定位,克制加速,一击制胜,然后严肃地将战利品放到我面前。一只体型不算小的飞蛾,黑色,带着夜气,身上有橘红色的圆形斑点,翅膀上的纹路像冰面的裂纹,后翅洇着鬼火似的蓝光。江河海边观察四周边问我:“从哪儿飞进来的?”

“开门关门的,免不了。”

我用筷子从江河海的手里夹过那只飞蛾,然后把它按进茶杯里。它很安静,没有任何挣扎,沉默地赴死,有种不可一世的壮烈和无畏。等我跟江河海聊完眼前的话题的时候,我松开筷子,它已经像一片灰烬一般漂浮在茶杯里了。

江河海吃东西太快了,快到我们积攒了五年的话都没说完,眼前就已经一片荒芜了。我很想回家,我想陈苡了,哪怕梦的结痂还在,哪怕只是隔着个手机。江河海吃饱后重新焕发了生机,他一只手轻轻揉着肚子,另一只手拍拍我说:“走,喝酒。”

“你不是戒酒了吗?”我有种被偷袭的恼怒感。

“我变卦了。”

“我要回家了。”

“那我去你家喝。”

“我家在郊区。”

“不远,我看过地图。”

我没说话,地面上所有失控的阴影都荡过我的脑海,停在我眼前的某一个角落。

“走吧,走吧走吧。”

他在耍赖,语气却不容推辞,恰巧我懂这种坚硬掩埋下即将破土而出的渴望。是的,我确实不该拒绝一个很久没见且远道而来的好友,哪怕他的孤独和一时兴起都是一厢情愿的。而且两个久别重逢的酒囊饭袋大晚上能干什么?见面要先吃饭,吃饱了就要喝酒,喝多了秘密就会变成刀,划破人的肚皮掉出来,然后呕吐,头疼,复盘,后悔,把刀踢到远处,再期盼对方失忆,像公认的定理,我都知道,而且烂熟于心。得到我的默许后,江河海决定开车带我过去,我听到后严词拒绝,理由是我不想死于他人的疲劳驾驶。江河海先是向我介绍了沃尔沃卓越的安全性能,随后呼叫了代驾。等待期间,我坐在餐厅门口的沙发上向外看。很多飞蛾被餐厅内的灯光引诱过来,它们趴在玻璃上,层层叠叠,一片绵长坚固的壁垒,它们露出带着晃眼花纹的腹部,疑惑地蠕动着。远处的地面上也铺了一层飞蛾的尸体,路灯此时成为了一种神秘的召唤,猛然看去,像某种殉道仪式进入了尾声,苦难都褪去皮肉,轻盈地悬浮在了这个城市夜晚的最上层。

“更多了。”

我的话音刚落,餐厅里的电视就开始播报今天的晚间新闻了,女播报员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

“今日傍晚左右,我市突然出现大量飞蛾,原因不明。临近下班高峰期,已有不少市民受此次事件影响,发生车祸等一系列意外。为保障广大市民安全,维护社会环境稳定,市消防支队的消防战士们已经全员出动,力求在明早之前攻克蛾灾。在此期间,请市民朋友们关好门窗,尽量减少非必要外出,注意人身安全。我们来看下一则简讯。”

“他到了。”

江河海拍拍我的肩膀,随后快步走到前台,向服务员要了两个塑料袋,一个递给我,一个套在了自己头上。我看着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笑吗?”他转向玻璃,看了看反光说,“看不清,就这样吧。”

他的手机响了,代驾已经慌张地停在了餐厅门前。江河海攥紧塑料袋的收口,然后推开门,像飞蛾一样扑了出去。我把塑料袋塞进口袋里,把衬衣罩在头上,踩着他的脚步跟在后面。光源在衬衣的缝隙中渐渐收缩后退,我们正一脚一脚地踩灭自己的影子,如进行一场有条不紊的自杀。这种行为是一种超度,等黑暗完全吞没我们的那一刻,我们就会像飞蛾一样飞起来了。

红灯一路闪耀,我们在车里一句话都没有,刚才的热络仿佛是假的,江河海也始终没有摘下头上的塑料袋。他的身子摊开,塑料袋跟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发出窣窣的声响,他的手依旧按在肚子上,头歪向车窗那一侧,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者干脆什么都没在看。我挪了挪身子,突然诞生的空隙让我的腿部感到一阵清凉。我侧过头看向窗外,路灯已然被攻陷,从飞蛾的围剿中逃出来的弱光好不容易从树叶的间隙挤出来,却又决定与风织在一起,罩住这场盛大的灾难。路上有很多人在自发组队扑杀飞蛾,我怀疑这帮人都是飞蛾案受害者的家属,他们全副武装的站在路灯下,带着底气和仇恨的力量,手里拿着纱网罩子,精准地伸向蛾群,网住后就将纱网死死地扣在地上,随即跳上去一顿乱踩,像在屠杀惑乱人心的女巫,我甚至能看到飞蛾破裂翅膀上的鳞片如火山灰一样在空中飘荡。

“它们自己会飞走的。”江河海突然说道。

“这玩意儿最多活九天。”

江河海没再回答我,又过了一个红灯,我们驶离了市区,前方道路逐渐变暗,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自己的事。这些黑色的飞蛾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来这里干嘛?又何时才会离开?陈苡有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妈的,该把那个手机也带出来的,我还是不适合赌气。我发现自己已经退烧了,我的脖子凉下来了,鼻腔里喷出来的空气也不再烫人。可是我很想陈苡,与疾病无关,这种想念是一种解脱,一种自证。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陈苡在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突然消失,只给我留下一封信,信的内容如同一种呓语,我时常拿出来翻看,至今不懂其意。如今她又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如突然掉落在眼前的一片落叶。我们凑巧参加了同一场线上读书会,她认出了我,并借着交流的名义再次联系上了我,我们讨论了读书会的书,后来她给我发了几篇自己写的散文,里面的主人公都没有姓名,而我看得出来这是饵,里面的字与字之间都长了牙,精准地咬住了我的喉咙。我回应了她,可我没问她为什么消失,又去了哪里,她也感受到了我的善意,并慷慨地把我拉到了岸边。这两年里,我们拢共只见了三次,每次只有两天。为什么是两天,我不知道,但陈苡告诉我,这个时间是她精心算计过的,像个随时醒来就会忘记的梦,亦或是一段半真半假的谣言。

上次见陈苡是去年八月。她跟朋友来上海出游,最后一天才抽出空来找我。白天我们一起看了展览和电影,晚饭后又在外面沿着街溜达了几圈,她挽着我的手臂,看上去与普通情侣和夫妻无异。溜达累了,我想带她去我经常去的酒吧坐坐,她不愿意,言语间有顾忌,于是我们就近找了一家清吧,藏在角落,她面朝里我面朝外,一人喝了五杯酒,破天荒地耗到了深夜。酒精撬开了她的壳,她第一次跟我说了她现在的生活,梦的半径,出口,现实与现实的凹凸,两图形重合的阴影部分面积和无人在意的空白区域,崖边的雾和身后树的私语。她的语气里有冰雹和雨,我在两种不同的潮湿中时而沉默时而无言。凌晨一点,冰雹和雨都停了,她努力稳住脚步,走到外面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后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我起身结账,回来后提议送她回酒店。她听后说,你不是有家了吗?我说,很远。她问,装修风格是咱俩当年构思的那样吗?我说,什么风格?不记得了。她听后站起来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带我去看看。

返程途中,窗开了半扇,风凉的体贴,她的酒似乎醒了一些,跟我的部分聊天回归了科学性。到家后,她换上了那双比她脚大了几码的拖鞋,没有在我的房间里乱看,而是低着头,接过我递过去的衣服,直接去卫生间洗澡了。不一会儿她就搭着毛巾出来了,带着我的男士三合一洗护的味道。她晃晃悠悠走到阳台,把洗好的内衣裤都平整地晾起来,然后走回客厅,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吹风机后,她再次走回阳台,先用毛巾掸了掸头发,随后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观察着对面那户人家,一言不发,沉默的杀手。待对面那户人家的灯熄灭后,她捻灭烟头,扒着栏杆,把脑袋垂下去轻轻晃动,对头发进行自然风干。我看着她的身影,阴恻恻的,像一个拖把的怨灵,或者真的女鬼。

这个动作很危险,但我没提醒她。我从来不尝试说服她,我不是一个能说服她的人,她也不会被我说服,因为我们的生活中都没有秩序和必须,这很难让人去对峙什么,我们只是沟通,然后默契地找到一个中点,结束争吵或者直接消失。那晚我们做了两次,过程自然,没有任何突破陌生时的紧张和羞涩,肉体的熟悉是我们残存的唯一默契。第二次的时候,陈苡搂着我,手从我的后背一顿一顿地走到脖子,定了几秒后,她忽然抬起上身,一只手撑在我胸前,紧张地问:“你不舒服吗?”

我发烧了,我觉出来了,可我不想回答她,我怕只要我承认了,她就会把我推开,穿上衣服去给我买药,然后像个母亲一样,自顾不暇的同时还得逼着自己照顾我。我依旧兢兢业业地将自己耕种在她的体内,我要在这张床上留下一些属于她的痕迹,尽管今晚之后我一定会后悔这么做。凌晨四点半,陈苡终于睡熟了,我爬下床,蹚过她的呼吸声,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凭着记忆翻出仅有的一盒退烧药,吞了一颗之后,我拿起盒子看了看,已经过期两个月了。我把药扔进垃圾桶,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天空的颜色渐渐老去,感受着体温的得寸进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从沉重的梦中被刑满释放的时候,屋里的空气回到了独居时的浓度。陈苡已经走了,茶几上放了一盒新的退烧药、一盒退热贴和一份早已冷掉的餐食。门口的垃圾被她带走了,那双浅蓝色的拖鞋放在地垫上,其中一只微微倾斜。我能看到陈苡离开时的样子,她应该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的。

可她还是多一天都不肯留。

下车时,我闻到了空气里有泥土生锈的气味。要下雨了,湿气沉下来,空气又被压缩了几厘米。郊区也有飞蛾了,它们围绕在路灯下,在阴影与灰尘之间静静酌着灯光,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

按开客厅灯开关的瞬间,我不免有些后悔自己的懒惰,主要是面子上挂不住,可江河海似乎对我的居住环境没什么意见,仿佛他早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他一进门就不客气地换上了那双浅蓝色的拖鞋,脚后跟理所应当地悬在了外面。他脱掉上衣和裤子,上衣被他粗鲁地甩在地上,跟我的脏衣服们狼狈为奸,裤子折了折好,搭在了椅背上。他捡起一件我放在床尾的T恤,搓搓额头说:“我去冲个澡,卫生间在哪儿?”

“就这么大地儿,自己找。”我的眼睛盯着那部在我心里悬了一天的手机,按亮,我没有回陈苡的信息,她也没有再联系我。

“柜子里有毛巾,洗洗再用。”我跟了一句,放下手机。

“明白!”他向我敬了个礼,转身走进卫生间。

我没听到热水器工作的声音,那傻逼应该是在洗凉水澡。他连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都可以这样糊弄,我不知道他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江河海洗澡比吃饭还快,我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已经用头顶着毛巾出来了,脸上带着出处不详的兴奋笑容,看得我心里发怵。我避开他的目光,收起垃圾袋扔在门口,重新给垃圾桶套上垃圾袋,随后打开电视,一屁股砸进懒人沙发里。

电影频道在放周星驰的功夫,打开的凑巧,电影刚开始。我用遥控器换了几个台,最后还是换回了电影频道。江河海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我剩下的半瓶酒,又拿了两个杯子,我见状把茶几移到沙发前,我们一左一右陷进去,在周星驰与毒蛇亲嘴前,我们已经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我又点了点儿酒。”江河海说,“你家挺偏,酒有限。”

“回来路上应该买点。”

“快送到了。我以为能直接续上,还是没拿准时间。”

“赶趟儿。”

“你这一瓶喝几天啊?”他指指我的酒瓶问。

“有时候三天,有时候半个月。”

“我在家每天一瓶。”江河海说,“有时候一小瓶,有时候一大瓶,看心情。”

“挺有量。”我指指门口说,“他到了,我听见了。”

江河海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外卖员把东西扔在门口扬长而去。他从门外将外卖拿进来,分批分拨地放在茶几上。他点的酒我没喝过,深绿色的瓶身,红色的标签,上面有个鹿头,看起来像某种魔法药水或者吐真剂,让人直觉头晕目眩,嗓子发紧。他扯开可食用冰,环顾四周,发觉无任何趁手的工具,便用衣服擦了擦手,直接扣了几块扔进了杯子里。

“这是不是黄圣依演哑巴那个电影。”江河海一边倒酒一边问。

“对。一个傻子,一个哑巴,死一边去吧。”

“你咋骂人呢?”

“台词,一会儿你就看着了。”

“你来上海几年了。”

“三年。”

“我结婚那年,你已经在上海了。”江河海突然说。

“你有点多。”

“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结婚不告诉我?”

“没办,就扯了个证。”他说,“她不乐意办,也不乐意说。”

“真结了?”

“我骗你干屌毛啊。”

“怎么认识的?”

“开业典礼算是契机,反正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拿了我的名片,你知道的,那天我发了很多名片,想加上我并不是难事儿。开业典礼过去了大半年吧,突然有一天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上来就问我的手指头是怎么回事,挺冒犯的说实话,因为这个人是谁我压根没对上号,但也不耽误聊,所有人都想跟不认识但是了解你的人聊天,别管是出于害怕还是好奇。她跟我一样,单亲,家里条件挺好,会画画,会写小说,还会弹钢琴,就是老弹串了,人挺尖,但是想事儿多,一天到晚不知道琢磨啥呢,不过有些念头还挺有意思。后来在一起了,矛盾见多,不过我理解,争吵事亲密的并发症,她说的,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俩吵架,我说一句,她不吭声,躲了,半个小时之后给我发一大篇字,我问她为什么生气,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她告诉我答案都在文字里,让我自己想,她先去打麻将了。我一个大老粗,大学都没毕业,我连员工工作报告都得咬着牙看,她发给我的东西,字和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我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来吧,干杯吧。”

“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彼此之间都很难攻破。”我说,“我半开,你悠着点。”

“前一阵,我们又吵架了,这次她消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半个多月了。她以前也消失过,这是最久的一次。”

“你找了吗?”我拿了一根烟塞进嘴里,“她去哪儿了?”

“没找,之前我也不找,可这两者的出发点不一样。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想离开,办法有很多种,反攻你的思维,摧毁你的逻辑,你无法阻拦,也无计可施。我妥协了。”

“我知道。”我点上烟说。

“你知道什么?”他眯着一只眼问我。

“妥协吧,你俩听着完全不是一路人。”我说,“这酒真难咽。”

“她前男友跟她是一路人,也是理工科的,主业是啥我忘了,副业搞摄影的,会写诗,会画画,偶尔几篇文章上上刊,我看过,写挺好,词句挺考究,感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那不也一样没处下去。俩人一吵架就对着发散文,宋体五号,一点五倍行距,简单问题复杂化,说来说去整不清。”

“要不她喜欢你呢,你不给她发散文。”我说。

“没用,我也弄不明白。但我知道,她因为什么而来,也会因为什么而离开。我之前不清楚原因,想从蛛丝马迹里找到线索,可我不擅长这个,她没有逻辑和秩序,可我靠逻辑和秩序活着。我后来感觉她根本不爱我,或者说,她自己都没搞清楚爱不爱我,又或者说,她不需要爱具体的人,她只要爱这个过程,而过程注定会结束。我问过她,你爱我吗,她说,爱,但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操,喝吧。”

“我操,我干了。”

“我记得她第一次见我时,还是问我为什么缺了一根手指头,我告诉她不小心伤到了,她不信,她说这种说辞只是一捧土,而所有被掩埋的话题都是废墟之下的废墟,对方想不想说,只在于听者想不想挖下去。我觉得她有点自负,又有点聪明,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肯被我糊弄过去的人。”

“你告诉她了吗?”

“说了,前因后果,堆叠再分散,总结再简述。她听后开始抹眼泪,知道我妈最后没救回来后,她更难过了。她跟我说,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的肉身源于母亲,也可以归于母亲,万物初始与尽头,宇宙和母亲的子宫。”

我吐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压着喉咙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我给你念念她给我写的信,你帮我分析分析。”

他站起来,从椅背前拿起裤子,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方块。那是一张被折叠到极限的A4纸,江河海一点一点展开,把纸怼在自己眼前,坐下,扶了扶眼镜,开始念:

“从居住地走到你的公司,四个红绿灯,三个垃圾桶,十二棵树。第九棵死了,它旁边那棵还活着,或者可以说,它们曾一起活着。

远处传来爆裂声,我问你是什么,你说可能是打火机厂出了事故,或者是村庄里某个粗心的村民因抽烟而点燃了化粪池。我问,有没有可能是一场山火。你说不可能,这附近没有山。

可我就认为那是一场山火,有很多个夜晚我都这样觉得,一定有一场山火在我们入眠时燃烧,它一路顺势而下,从夜晚烧到白昼,它将陌生的人驱向一处,羁绊就此诞生,所有人都在结果之中,不过是从一个逃脱走向下一个逃脱,那些安宁都是假寐。如同我骑在木马上时,看到的影子的影子,星星与烟头。祈求与悲鸣有时听起来和风没有差别,那是木马发出的声响,可你说那只是锈。

大多数时间,我们闭紧房门,各自一处,如飞蛾躲藏在潮湿的暗室。有时我看着你,觉得你只是一个症候,木色的皮,叶脉样的睫毛,树根一样的血管。我们只是两颗心脏,它们在空房间里碰撞,弹开,没有回响。飞蛾也有心脏,飞蛾也一言不发。

我见过一颗球形闪电溜进了一家人的窗户,那位独居老人因此去世。后来我问你,你觉得独居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你说他什么都来不及看到。我说,不可能。你问我,那你觉得他看到了什么。我说,可能是妻子的遗像,可能是电视图标的一角,也可能只是看向了他的茶杯。可你说不会的,在生命消逝之际,你只能看到一片白光。”

“分析不出来。”我倒了一杯酒碰向他的酒杯。

“什么鸡巴飞蛾,什么白光,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他站起身,把那张A4纸按照原来的路径叠好,重新放进了自己的裤兜里,如同在棺材上盖上最后一捧土。

“周星驰这个电影,男女主叫什么?”他指着电视问。

“没有名字。”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

他用牙齿刮了刮嘴唇,点点头,拿起酒杯走向阳台。他打开窗户,把酒杯放在阳台上,偶尔低下头嘬一口,或者捏起一块冰块含在嘴里,他不嚼,就只是含着,克制力惊人。我也拿着酒杯走过去,跟他并排倚在窗台上,身体的重量汇聚到一点,胳膊肘处的皮肤与窗台挤压,不时发出阵阵哀鸣。外面的飞蛾更少了,零散地聚集在路灯下,空气不再有缝隙,万物驯服,随即准备迎接更猛烈的摧毁。我想起陈苡曾经跟我说过,大部分飞蛾是寿命只有九天,并且雌雄蛾交配后,雌蛾会吃掉雄蛾来获得营养。世人觉得残忍,她觉得不该拟人,拟人是自恨的一种,人若光想着结果,会只剩虚无。我不懂,飞蛾只是飞蛾,不需被套进任何一种暗喻,死亡也只是死亡。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走到茶几前拿起来,是陈苡的消息,她说过几天来上海看展,看完展来找我,这次拜托我务必买双合脚的拖鞋,还有吹风机,她给我带了礼物,让我猜猜是什么。她从不问我为什么不回消息,也不会问我在做什么,甚至不害怕我消失,人不会对自己熟悉的事物产生恐惧。我还是没回复,把手机关机扔在桌子上,走回了窗边。

“我不懂。”何海喝完了杯里的酒,“妈的她什么意思?”

“你多了。”我说。

“远没到量。”他嚼着冰块说。。

周星驰开始踩黑衣人的脚趾头了,我把酒给他拿到窗边,随即决定在血管完全被酒精冲开之前去洗澡。热水温度宜人,我闭着眼睛,在那片不算黑暗的黑暗中,我的眼前出现了陈苡的身影,窄长,消瘦,溶于夜色,光晕向四周发散,她在移动,不知是向前还是向后,我站在原处,与她保持客观冷静的距离,随后她停了下来,肩胛长出翅膀,细腻的鳞片向周围飘荡,狐疑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依旧站在原处,揣测她是死亡还是离开。

水汽溢出卫生间,灯还在亮着,模糊黑夜与白天的界限,电影已经播放完毕,江河海手握酒杯,如一滴水般滑下来,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眉头紧皱,睡得猝不及防,手偶尔轻轻地抽动,仿佛随时都能醒来再为自己续上一杯。我把酒杯拿走,把他连拉带拽拖到床上,他哼哼着翻了个身,气味难闻,沉沉睡去。我想,在他的梦境里是否也有一群飞蛾,穿插在所有疑惑中间,直直看去,恍惚可见半个身影,她是否也在移动,不知是向前还是向后,而江河海是否可以像我一样,允许自己站在原地。有时抵达光明之处可能无需奔波,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雨下下来了没有?”他突然嘟囔了一句,清醒的梦话。

“下下来了。”我躺在沙发上回答。

江河海又说了几句梦话,一部分字眼丢失在走过来的路上,让人识别不出来具体信息。后来,我听到他翻动身子的声响,还有几缕不知是叹气还是呻吟的声音,最后沉重的呼吸声翻身下床,走出门淹没在了雨声里。夜灯昏沉的光线中,我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觉得它有时和夜空也没什么区别。看着看着,天花板上多了个漩涡,中间软下去,四周拧起来,透过漩涡,那只被我淹死的飞蛾飞了出来,它张开了巨大幽暗的双翅拥抱了我。出车祸女孩的尖叫声,飞蛾翅膀鳞片的掉落声,陈苡的喘息声,山火的爆裂声,它们都钻进了我的耳朵,在两片敏感的鼓膜上缓慢爬行。庞大的喧嚣制造出了一种虚幻且有包裹感的静谧,它幻化成一团火焰,将我深埋其中。我站在高处,看见自己在火焰的啃噬中成为一摊灰烬,虔诚地献身于那双幽暗柔软的双翅,除了破碎,没有风可以吹散我。

我醒来时是早上六点,酒精也开始背叛我了。江河海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跟陈苡都擅长独自离开,我从未在清醒时面对过分离。但他帮我把垃圾拿下去了,还穿走了我的T恤。我打开窗户,雨后的清晨完好无损地到来了,这个时间段的空气是自由的,尾气和烟火气还来不及掌控它。飞蛾在一夜之间蒸发了,目光所及之处搜索不到任何关于死亡的残肢碎片,一切都恢复到了理想中的清澈状态。我弯腰收拾东西,突然瞥见椅子下方有一个白色的小方块。我拿起来,展开,是那封信,一张离婚协议书。我拿起手机,想告诉他,他的信落在我这里了,开机时才发现,这部手机是他的,他错把我的手机揣走了。我放下手机,折好那张纸放回原处,然后打开了电视。晨间新闻刚刚开始播报,我把音量调大,电视里的人声逐渐洪亮,铿锵如新生。一阵来自体内的健康的干燥抚平了我的无措和空白。我拿着水杯走到水池前,低头准备清洗时才发现,杯底有一只被即将干燥的酒精粘住翅膀的飞蛾。我用手指捻起它,发现它还活着,触角在碰到我的指尖时会微微颤动。我放下杯子,把它放在手心,在阳光与灰尘中为它曾经的死亡忏悔,然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随后走回水池前,刷干净水杯,倒了一杯温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将江河海的手机放在明亮处,等待着一个势必会再次降临的叨扰到来。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银奖):怪兽
新人奖(银奖):怪物历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新人奖(铜奖):弥勒世界报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十三强:天门
十三强:过生日

十三强: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本届赛事回顾: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征稿启事:“沉默者书写”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种子、茎叶、花”揭晓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提名名单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获奖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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