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给赤裸的模特套上内衣,目光却聚在自己的指甲上,显眼的桃红,像是看见一个很遥远的自己,记忆渗出拙劣的油漆味。小时候偷偷用红色指甲油涂满手指然后是脚趾,弄得指关节上都是,一点点抠下来,永远抠不干净,看上去好像伤痕累累,小孩想子变美的心如此笨拙。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摆弄着一堆堆鲜艳,每次从仓库的传输门把它们一件一件展开,规整上架,过手一件件最贴身的东西,仿佛自己和这城市的每一个人都很亲密,但又不必认识任何一个人,也不必害怕失去任何一个人。从在大世界卖内衣开始,我再次给指甲染上红色,重新看见星星点点的红在视线里跳跃,和这里的每一个同伴无异,没了虚假的伤痕,只剩下安宁。
我和小雾倚在一起看科幻片,突然镜头变成黑屏,映着我们俩的模样,惊悚而尖锐的背景音仍未停止,好像末世里仅存的两个人相依在一起,彼此臂膀上那层肌肤就是世界的边界。我问他,如果我突然掉进一个吊诡的异空洞穴里,你会找我多久?“我太迟钝了,可能不会真正去找你,只是每天自怨自艾地想你。”我和他总是喜欢讨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永不厌倦地让对方陷入自己离奇的想象之中。我喜欢小雾,他是我每天从银行柜台格栅里看见外面漏进来的光线,(那模糊地光线又好像随时会消失)是我的喜悦我的担忧我的倾泻。唯一没想到的是,当我们都还沉浸在想象中时,想象已经撕掉我们的限制在现实中突如其来地发生了。霎时间闯进来的一辆车,我的生活也从那里破了一道口子,成了一袋撕开包装的面粉,一点点全部变质。一件比我的某个器官更充满能量、比一块骨头更有稳固性的东西从我的身体中被抽离,一切都改变了。我不再去银行窗口后面坐下,不再按照以往的时间走相同的路线。我每天看着那些内衣,并不想象买走它们的人穿在身上的样子,而是想象她们在换内衣时裸露自己的样子。总有一个时刻,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相对,这具一无所有的身体接下来发生什么呢?那样的时刻,珍贵得让人想哭。小雾在当了导师之后在大学旁边租了房子,快四十年,第一次从父母那搬出来。他觉得需要一个茧房来重新孵化自己的思考,把自己锁在里面安安静静研究一些新的理论。我搬进来,是他邀请我搬进来。我故意挑衅地在房子里穿梭,赤裸着穿梭,大声放音乐,做重油冒着香气的食物端到他的书房。有时他腾出一只手揽过我然后推开,有时他那双不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披着一层奇妙的威慑力,使我不敢再向瑶池越近一步,但会一次又一次走到瑶池边上,我不出声,再次直接走掉。我问他,为什么可以纵容我?他说我好像从来没有纵容你的资格,我们不一直是相容的吗?我喜欢听他说这些故作高深让我似懂非懂的话,两根来自不同植被的藤条,绕在一起,我们的纹路就是这个世界的逻辑。有一次,天气很热,下午和一个柜台前的客户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争吵,原缘由已经忘记,只记得愤怒,我回到那个家里直接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只擦了头发,然后径直进了他的书房坐下来,隔了一分钟他转头看我,我们就这这样彼此盯着,我感到眼球都要风干了,眼前的人变得恍惚,变成凹痕被刻在空气里,他像一道闪电突然扑在我身上,然后双手用力向后捋平我的头发,好像我这样光着还不够,要把头发也卸掉,他伏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在我的勃颈上说“我想明白了。”我们又从两块不会动的泥巴变成被塑在一起的雕像,在夕照与夜的交界中变换了无数种颜色,等待着胶水变干,永远粘合在一起。那天我始终没有问他想明白什么了,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忘记了一切,好像一整天都是缥缈的,是在隔着屏幕看另一个人的生活。转天他说,他搬离的那个家其实只是他和母亲的家,他并没有父亲。我没问是怎么个“没有”。我问他为什么单名一个“雾”字。他说,据说我出生那天下起很浓的雾,这个城市那样的浓雾不常见,我爸就取了这个字,我是雾里来的。这也是我爸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仍旧没追问关于爸爸。他看着我,一种期待的眼神,我知道他并不想讲,但是想让我问。我想着自己的父母,没教过我什么是爱情,直接展现给我的就是家庭,这是一种越级的表达吗?不。家庭与爱情是并行的两条线,没有越级,只是缺失。我和爱情没有互相邀请,忽然之间我们就在同一个客厅里坐下来,一种不需要理解的共存。我转头看向他,徐徐升起一团雾,模糊地表情,似一个漩涡。“你实际上想隐瞒的是什么呢?”毕竟我从未主动问过他的家庭,我不确定算不算是隐瞒。“我什么都不想隐瞒,只是一直在回避,我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有爸爸对吗?只是一种回避地惯性,我在每一个认识的人面前都坠入这种惯性,但是我反应过来了,你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我们相爱。”“一个人的血亲是不能选择的,但是可以编造,从外部重新建造。但是一个人的爱情是不可以编造的,永远在那,也许遇见也许遇不见,但是无法编造。”“我看见别人就是看见了,看见你,是遇见,编造不了。”“如果你说,我爱你,至死不渝,会更简单,我也更能理解,你就这个意思,不是吗?”我又不理解了,但是不想陷入这种争辩,我说,你有向你的妈妈说起我吗?她问起过我吗?“是的。”两个词组成他的句子,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规整碎发。“说起过。”他划到我的肩头。“问起过。”他彻底埋进我的胸腔里。当我收到他丧于事故的消息,平静地回到我们的房间,跳进那个带着他味道的床单上,我躺在习惯的一侧,沉睡,一种置换。我清醒的时候,周围白晃晃一片,不是错觉,是在某个病房中。可他已经完成了入殓,坟茔已定。一瞬间,全部是已知,只有我是未知的。在秩序最明确的地方,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把那颗发霉的豆子从滤网中摘除出去。一颗豆子发霉,一次即是永恒。父母没有就我被辞退这个问题与我展开任何讨论,仿佛她们从不知道我在那个银行柜台后面工作了三年一样,就像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每天待在这个家里从未变化过。她们同样避开了小雾的死亡,就像这个家里每个人都不曾认识他。那天我说我找了一份工作,我看见他们眼睛里闪过光亮又极力克制下去,把那个“什么工作?在哪里?挣多少钱?”梗在喉里,慢慢地揉成相继而来的两个词“好啊!”两张嘴,两种声音,说了同一个词,但并没有表达出同一个意思。这个“工作”在这一刻成了某种切割线,切割的人不是我,是被这两种声音撕裂开的,一个对这条线的一侧终于松了一口气,另一个对线的另一侧充满深深的忧虑。“我在大世界卖内衣。”
我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走到大世界的,天气很冷,但商场里面中央空调开得很充足,我走着,汗珠不断从额头冒上来,瞬间进入了一个混乱的季节,那个鲜艳的橱窗就突然出现在眼前,模特全在跳舞,没有表情没有性别,它们的区别就是身上不同款式的比基尼,它们的队服。比这里任何一个橱窗都看上去更和谐更快乐。我想到那个炎热的下午我赤身裸体躺在小雾的书房,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被摘除了装饰品的模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但小雾还是从一排排流水线上捞起了我,遇见我,认出我,抱紧。我明白了那天小雾在我勃颈后面轻轻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我走到了橱窗后面,一个女孩向我微笑,她并没那些无表情的模特快乐,她的双手叠在一起,鲜红的指甲,十颗,娇艳欲滴。我指了一下橱窗的方向“那些卖得好吗?”她说那些是新品,今天是摆在橱窗的第一天,还没销量,接着指了店内的另一个方向,这些是很畅销的。她已经站在它们面前,转身看见我并没有跟过来,笑容变浅了。她确认我没有要她继续介绍的意思,眼神变得审慎。她重新走到离我更近的地方,我先开口“我也能卖吗?”“不,我想正式在这里卖内衣。”我把“卖内衣”三个字说得很庄重,像一种壮举。我熟悉了这个橱窗后面所有的流程,认识了每一件产品,但仍不认识这个店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仍住回到那个房子里,一个人在房间里穿梭,吃饭,入睡,只是每天出门与归来的时间变了,时间在变,这个房子在我眼中变得不同,这让我无法迈进书房的门。好像我不进去,他就永远坐在里面忙碌着,侧身坐在窗前,我很怕一进去,他会突然抬头看我。第一次,这个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拥挤,全新的光线,全新的寂静,它们争相欢迎我,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无处可逃,被挤进书房里。把那里当做最后的避难所有失公平,我保留着,等待自己重新估量一份公平。我不知道房东的联系方式,一直在等着房东找上门来。但来的人是小雾的母亲。这是第一次见到小雾的母亲。我认识活着的小雾两年,死去的小雾九个月,这个人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如此真实。眼前这个看得见的女人反倒缥缈,我没见过她,不认识她,死去的小雾无法证实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母亲,只有活着的小雾可以,但是那个“可以”的通道已经永久关闭。我面对着这个“无法选择,但是可以编造”的母亲。“他说了很多,只是没提过你的年纪,我以为你和他一样大。”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和善,像是更希望小雾认识年轻的人。“我和小雾爸爸也相差八岁。”她的表情显得很幸福,又很神秘,好像刚刚和这个相差八岁的男人约会回来。我没问谁是年长的那一个。她打量着这个房子,像是回到儿时的故居,回忆着每一个角落发生的故事,她身材很匀称,挺拔,几乎和我一样高,背影更像是这个女人把她的少女时代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进入了她的时空。她走到书房的门前,只是站在那,就像她也看见了那个侧影。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她只是朝着自己的脚面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到客厅里光线更亮的地方,直视着我,“你为什么不进去呢?”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早就见过我,然后等着只剩我一个人住进这里。“我害怕进去之后什么都看不见。”“不会的,不然你就不会留在这里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着我,自顾地继续在房子里回忆着。我说,我现在不在银行工作了,在大世界卖内衣,但房租是没问题的。她第一次闪现出不理解的眼神。她说这个房子就是小雾自己的,她不理解小雾撒这种慌的意义。我没有对这个房子的归属做过多的思考,我得到的不是谎言,是一个永远不会有标准答案的谜语,这个谜语却让我在这里觉得更踏实,他总是都是这样,害怕自己会永久地拥有什么,我想起有时候他会看着我,用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那天在她走了之后,我走进书房,我毫不逃避地回到这里,那个侧影消失了,正式出现在整个房子里。小雾突然死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切实感到失去了一件东西,就像被人用锋利的斧子砍掉一个肩膀,身体不会再长出一个肩膀,从此只能偏颇着身子,歪斜着行走,我必须再自己动手砍去什么才能重新感到平衡。我从橱窗里看见并且重新定义我和小雾之间的意义,我决定砍去自己之前嵌入的那种秩序,我滑落出来。虽然我穿着和其他店员相同的服装,涂着红色的指甲,但我已经不站在任何序列之中了。父母不再问我每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就像我真的跳入一个全新的大世界,那里不值得引起她们任何思虑。
“你觉得自己爱我,但是突然之间看见了另外一种你说的‘遇见’。”他出现了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那表情在说像我这样活在栅栏里的人是不可能考虑这些议题的。我坚定的望着他,一点一点升起笑意,并不说话。“其实我想到的背叛是:我一直爱着你,突然之间,我消失了,任何爱都失效。我把爱收回了。你明白吗?人在背叛的时候是不会知道自己正在背叛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对面人在叙述之后扬起一句“你明白吗?”好像面临一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一定要被强再强调,而提问者是唯一攥着答案的那个人,他觉得你已经无处可逃,不管遭受怎样的对待都要讨好他,得到那个答案。可我不想。他说我霸道,我说他自以为是。两个人站在客厅打转,走来走去,我看见窗户上两个张牙舞爪的倒影,像两个不明所以的蛮兽挥着手臂在无声地咆哮。我坐在书房里,不断想着那些对话,我不相信自己真的说了“我宁愿你消失。”越是想否认,声音越是响亮,这个房间成了这句话的专属扩音器。我真的会希望他消失吗?他会是因为一句话而消失吗?背叛。那么现在他知道了吗?我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全成了一团雾。灾难不会有预告,人不会刻意收集每天见到爱人时的样子,两个毫无关联的事情,让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我又开始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思考:我一定要记住他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样子吗?我环顾四周,重新打量眼前:洗衣机、热水器、空调、烤箱、投影仪。好像真要成立一个家庭。在我的窗口另一侧曾来过领退休金的人、领失业保险的人、交水电费的人……并不是人人看上去都揣着建立家庭的东西,她们在出离了那个大厅之后,游荡起来,在我不曾接触过的地方。但是这里没有电视机。硕大的白墙,悬着投影仪,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等待着那个屏幕中的人来给我传达世界,穿着西装播报消息的男男女女消失了,我们有一个投影仪,等待我们去投放想要看见的东西。世界在这一刻突然斗转,我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握住那个更大的遥控器的。小雾的妈妈在看见这个房子有了生气之后很喜欢到这里陷入回忆,她很小心地获得了我的作息时间,好像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我和这个原本陌生的女人在某种共同的执拗之下成了朋友,我父母放弃的那些思虑就像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让我叫她徐老师,因为小雾和她曾经的学生都这样叫她,熟悉的称呼,让人舒适地重蹈覆辙。
“有一次我和小雾看电影,男孩只是在上课,突然被告知父亲战死前线,他突然变得愤恨,他说自己羡慕那个男孩。”“小雾的爸爸,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死于心脏病而已。小雾那时候太小了,小小的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讲的人,我怎么让他懂得死亡呢。我以为可以用谎言把他保护起来,假装成他的爸爸给他写信,寄给他生日礼物。成年人在突然识破谎言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陷入前所未有的难堪,我想到了那么多,却没有想到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小男孩的境遇里,我也办不到。”这个女人的神情依旧和善,又透出难以阻挡的坚毅,用一个人,支撑三个人的坚毅。“我六十岁,葬了丈夫和儿子,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我才是陷入战争的那个人。”没有了战争,但暴力却有增无减,小雾从开始就被埋下了一种呜咽不绝的暴力,这么多年他都在渴望自己能被迎面的而来的雷雨覆盖,而不是一点点被潮湿的空气淹没,也许他喜欢我的是我的“雷雨”。那天小雾从窗口下的传递槽递过他的证件,我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盯着我的胸牌,彼此心里都默默有声。第二天他又出现,就在银行的门口,“你头发披散下来更好看。”他在退去秩序的人群中一眼认出我,我把符合标准的装束换掉,站在非标准的自己之中,看着小雾的脸,直接说他的全名。他没答应,也没说话。他把我的名字念得很庄重,我笑了一声,“你往哪去?”我们从传递槽的两端,一点点触碰彼此,名字、名字之下的温度,以及顶着这个名字的身体每天所做的事,两个名字毫不相干,但两具身体叠加在一起,回忆由此而生。徐老师说,每年在他生日的前一天都会问:爸爸不来庆祝我的生日吗?一个又一个理由组成小雾的成长。在我们交错的两年中,他没有提出那个老问题,两年,我们在一起,他成为另一个人的两年。我从来不看重生日的意义,父母为我吹灭很多蜡烛,我记不住数字,和小雾的两年,我重新思量那个日期,这是为一个被人当做边界又不断扩展的边界,只是今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了。她用词总是很严谨,没有问我们想不想结婚,这让我陷入突然被砸下来的思考。我又一次让那些对话在脑子里重新回现,两年,两个人之间可以发生多少对话,又有多少话语可以被记住,我盯着桌面,展新的桌布闪着光,如果我们谈过婚姻或者已经走入婚姻,眼前会变得不一样吗?“当然没有。”这一次我当机立断,光消失了。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延续下去的东西,所以我一天天依附在这里,这个女人,她想让我依附在这里来得到她和小雾之间的延续。小雾离开了,小雾心里的恨意对她未做交代,她选择了那个没有放弃恨意的小雾。
我从一楼一阶一阶行至六楼——这栋房子的顶层,又折回三楼,小雾刚好选了中间的位置,他想把自己陷入其中。第一次打量这栋楼的每一扇门,看他们的门锁,门前的地垫,门上褪色的春联,每一个门前都有独特的气味,我没见过这门后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如此相近,又如此隔绝着。我进门看见徐老师,从刚才回响着自己脚步声的楼栋中迈入具体,好像整个世界只剩我们这两个女人,在这个屋子里见面才能证实彼此的存在,才能证明那个男人曾经存在。她邀请我去她的家里。她说,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我的家里。我知道,她说的“兴趣”是对小雾过往的兴趣。我接受了,但我觉得自己更想看见这个女人的过去。我进了房间,淡淡的灰尘味,我不知道徐老师是放弃了这里还是不忍心扰乱这里。我看见小男孩的照片,房间里也只有他小时候的照片,那个小小的、无法理解死亡的男孩,圆圆一张脸,眼神有点褪色,也许本来就没有表情。我对这个房间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感触,这里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男孩的房间。徐老师拿起一个铁皮盒子,在很多故事里,老母亲故去之后都会留下一只旧盒子,里面装着一些外人不知所云的东西,记载着长长的年代,长长的回忆。这个母亲被自己的孩子抢先一步,仿佛只能向我展示这个盒子——关于那个年轻男孩的老盒子。我站在她们的回忆当中,我看见很多影印在纸上的笑容,单个人的、几个人叠加在一起的,不能分辨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开心,甚至我不能分辨到底哪个才是小雾,已经消失的爱人,又拼命去挖掘他的历史,一切都在倒置,仿佛在夏日穿起了棉衣,我被这间屋子裹挟,想哭,微微哽了喉咙。徐老师捕捉了我细小的愤怒,可她以为我瞩物而伤。我只是愤怒。我没有再碰那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件东西,走出来,站在客厅的钢琴面前。钢琴上方是一组年轻女人的照片,那些神态重合在那天她站在小雾书房前的背影上,她失去了两个男人,依旧没有失去自己,美得让我心生妒意。我转头看见徐老师微笑着也在看那组照片,她只是欣慰,没有任何惆怅,她不介意流逝,那些关于时间的感慨全都抛给前来参观的旁人。我像发现一个少女在瞬间变老,惊天的秘密,难安,仿佛明明并排坐在一起,又始终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人,心里容不下突然被拽进来的现实。刚刚在楼前,一迈入这个园区就闻见饭菜的香气,这里提醒着我万千家庭的雀跃与见怪不怪的世俗,孩子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条小路似乎在这一刻集结了全世界带孩子的母亲,全部横在我的面前,胸腔中涌起恶心。我低着头快速前进,一个大概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朝着我奔过来,向前伸着手臂,我侧身闪开,他差点跌倒,被徐老师扶住。我回头看着残阳下印在徐老师脸上的树影,我猜测她的表情那时候是惊厄。我像胜利者般笑起来,同样她也看不清我逆光中的讥笑。我继续前行,隐约听见身后她向孩子的母亲说着抱歉的话。我端起她为晚餐准备的酒,“孩子?”我重复一遍词语。“或者,死去的爱人让你变得冷漠?”冷漠。她指明了我避开的那个孩子。我不过是躲开了一个陌生人,就要被判以喜欢、不喜欢、冷漠或热情吗?我想象着到了徐老师的年纪还能存着多少激情,爱与冷漠是对半分还是进入极端?无论是哪一极,我都猜不到。“你还会有想爱一个人的激情吗?”“你知道我是疾风骤雨,从来不转弯,我就这么对小雾说爱他,然后我们在一起两年,很简单,不是吗?”“从来都不是激情,而是欲望。我不知道时间已经把我的欲望稀释了多少,或者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只是用障眼法让我单方面与欲望失联,也许突然某一天,在我死去之前的某一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整个人在一点点枯萎下去,不是失望也不是消退了一切情感,只是这个人在枯萎,她熬不过所有的时间,她的声音停住了。但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倔强让声音又重新响起。“我已经对人没有激情了,在婚姻里,先走的那个人,不是我,在这个家庭里,我又是被留下来的那个。我总是在被留下,我总是去怀念的那个,而不是被怀念的那个。我对一切都感到很厌倦。”她很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很怕我一出这个家门就遭遇横祸,又让她多一个去怀念的人。整个晚餐我最怕的,是听见她说:这是小雾最爱吃的菜。还好,她不是那样的母亲,她已经不是一个母亲,只是徐老师。她小心翼翼端上那些菜,像在端详自己的作品,她不让我插手厨房里的任何一件事,我始终看着她,小雾没有一点与之相像的地方,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上面浮现出小雾的样子,如同我在看着他变老——就是这样微微佝偻着身子,在他的书房里里埋首忙碌着。我站在玄关,拿起自己的背包,白天打算送给徐老师的内衣仍在里面安然未动,我已经不忍心再去想象这个女人去面对赤裸的自己。我在关上门的时候看见她的手指在抖动,不是有意识的颤抖,一个不妙的信号。我又在想自己的父母,她们没有教给我爱情,只教给我家庭,我不知道这种知识在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重要,却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我的来处。我从未这样想要回家,我转身走掉,我们都没说“有时间再来”的寒暄话。我顺着这个小区里的甬道缓缓向外走着,这里比我曾经生活的小区更有回家的感觉,但此刻我像一个真正要离家而去的人。
我搬回了有父母的家,把我全新的作息融进旧日的巢穴里,那个书房在我身后变得越来越模糊,隐入一团雾气。我去了小雾的墓地,不在忌日,也不在清明,只是我在那一天认为自己可以了面对了。“那天我在离开的时候,看见你母亲手微微抖动着,我很害怕,快速地把门关上,逃走了,我想让自己相信那是错觉,但是那只手最近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昨天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正式搬走了,她的声音一切如常,就像那只手可以像以前一样弹钢琴,她告诉她自己很好,也许还能再去爱一个人。”这世上有千万种背叛,只有这一种是无法原谅也无法撼动的,我只有接受的份,接受凝为一块石碑的人,那上面的字怎么看都是背叛,如此坚韧的背叛,生生不息刻在已经停滞的时间里。“我现在在大世界卖内衣,我发现内衣让我觉得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缓和起来,我永远记得那天你是怎么抱住我的,你的那句话会一直悬在我的勃颈上。我们之间设想过那么多种可能,你偏偏选择了这种,我没办法。既然你喜欢这样让‘我们’戛然而止,也确实好过由于某种微不足道的原因强行和一个人断绝。那些由于距离,由于家庭由于种种观念的原因分开的爱人,在你的生死面前都是微不足道对吧?”我抬头,看见四下里茫茫一片白花花的大理石,我的自言自语就这样被无数人听见了,每个人又默不作声,风也不来。这决绝的背叛。那天回家看见母亲站在楼前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妇人讲话,我在这里见过那张脸很多次,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离她们越来越近,妇人脸上藏着谄媚又藏着不屑的神色越来越清晰,我听见母亲说:她现在不做柜台了,改做销售。我站在妇人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我在大世界卖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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