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谈着昨晚的梦,不通顺的语言只有在梦里会变得合理。他说,我要走了。她拒收一切声音,一直到把梦回忆完整,转身,又剩自己和一片用不完的空间。
她在睡前常常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叠在丈夫的身体之上,肋骨与胯骨之间,那个弧度刚好是自己身体的宽度,就这样安稳地睡去,渐渐这个弧度变得越来越大,彼此的骨骼都变得越来越明晰,直到那具身体已经完全消失。侧畔空空如也,那些重量仿佛都被墙后那个人吸走了。那个人从一个短小的形态变成一个男孩,又长成一个男人,如今,他的重量又足以支撑他离开这个地方。
她躺在这张老去的床面上,每一条骨头都能感受到身下纤维的纹路,从前不会知道这些不足挂齿的布单是这样纵横交错的。这里变得空旷,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塌陷,感知到这里的每一件物器更加具体的样貌。
她两只手掌张开撑在床上,整个身体挪到衣柜面前,拿起一件衬衫披在身上,坐了一会,低头发现这个颜色很熟悉,但是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家商场的衣架上。这是离开的人留下的颜色,是经年洗涤才会被留下的人看见的颜色,她捏起胸前的一角闻了闻,却是一件新的,味道是新买的洗衣液的味道,她感到有点陌生。这世上她认识的东西正在逐渐减少。
丈夫离开的时候,她没有特意收起任何一件他的东西,更没有特意处理掉任何一件他的衣服,一切如常,照例使用,该用到什么就拿起什么。这个房子里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除了食物,很久没有购入新的物件。
老房间和自己,日复一日,洗澡,换衣服,又换到了这一件,丈夫的旧衬衫,仅此而已。
那个长成男人的孩子又回来了。他没有敲门,用一把钥匙直接进来,他离开这里又永远有回到这里的权利。她看着刚刚午睡离开的床面,一侧深深的陷下去,另一侧是高昂的空白,她突然发现,不是所有离开这里的人都留着回到这里的权利。
她看见那个男人把一个立方体盒子放在桌面上,她记得她曾经盖起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然后她的丈夫便永远不回来了。男人说,妈妈生日快乐。她顺着声音开始想今天的日期,原来又到了这一天,一天天累加的数字已经让她早已放弃去数,她只数着自己不断变小的腰围,她只注意了这一种数字,另一些不去注意的原来已经累加得这么多了,多得吓人。
男人说,要她随便干点什么,他去厨房做晚餐。她被这一句话感到轻松,随便干点什么,然后就能得到晚餐了。她在一把安乐椅上坐下,刚好看见男人的侧脸,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随便。她看见男人的眉骨下深深的眼窝,再向下连着尖尖的鼻子和宽阔的嘴唇,胡子刮的很干净,下巴微微泛着光点。
她看见男人把一整条鱼滑入锅里,沙沙声起,眼前又回到了眼前。
房间开始暗起来,厨房漏进屋里的暖光让她觉得疲惫,她起身去摸墙上的开关,但是这个感觉不太对。抬头看另一侧的墙,果然,时间尚早,天一直阴着,才让人觉得暮色在这时候袭上来了。
男人拆着那个立方体的盒子,她把头别过去,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里面是垒起来的时间包裹着被逝去的时间,松软又无比坚挺。男人拿起塑料刀片横在那片糖霜之上,她又把头别过去,她不知道这下面是什么了,有点害怕那东西的破裂。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甜的,今后不要买了。男人回应,好,但这个是木糖醇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甜的味道。”
男人说好,伸手轻轻擦掉她嘴角上白色的奶油。蜡烛还在闪烁,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燃起来的,在这顶灯的光线下有点力不从心。她又去摸到那个开关,把灯熄掉。
这个时候雨终于下起来,沙沙的,和刚才鱼入锅时的声音一样。半空中浅浅飘起的薄雾也和刚才那条鱼眼前的一样。她的眼前正对着男人的正脸,一闪一闪,陌生起来,和丈夫完全不像了。
男人望向他离开的那间屋子,小声说希望雨不要越下越大,车不好开。
她说不如你现在就走吧,别被雨留在这,别在晚上让你身侧的人旁边空下来。她看向男人看着的那间屋的旁侧。
她又看了一会雨,觉得现在这声响和墙面上那个钟的秒针是一样的声响。
用秒去描述时间与用年去描述时间,区别是什么呢?她问到。
他说,一种庞大的渺小与一种渺小的庞大之间的区别。
她在一扇窗的反光之中再次看见那个立方体的盒子,于是又想起一件事情,在前不久,已记不起具体的日期,她看着另外一个盒子盖上。是一个女性的身体融于其中,她说,我又盖上了一个盒子,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好像再没有什么朋友了。男人说,我知道,那天我也在,你其他的朋友也在。他还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她们都比你的年龄大,先走一步。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担心,你的牙齿很好,手指也很灵活。停顿,又接着说,腿脚也没大问题的,你不要多想,日子还很长。我们也很好。
她听男人说道“我们”。想起在男人身侧的那个人,样子却有点模糊。
他说,她怀孕了。本来不想讲,因为有一个古老的魔咒,讲出来会对胎儿不利,毕竟才几周。一个存在了几周的“东西”,男人笑起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他突然很腼腆。不知道性别,不知道今后的存活,但这是一个他们很珍惜的生命。
她也笑起来。
她那时候看着这个小小的“样子”,她和丈夫好像都没准备好这个可爱的生灵将要冠名以“人”。
他的名字确实是准备好了,但是距离所有人都按照这个名字去称呼他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个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和丈夫长久地观察着,感受着,这一刻他像她的眼睛,下一刻他像丈夫的鼻子,时间覆过去,他终于成了面前这个男人。
蜡烛终于要燃尽了,最后一点火苗颤颤巍巍,她现在手臂环抱着,感到自己又塌陷下去一点。
站在门前,男人把带着长绳的钥匙挎在她的脖子上,她甚至没有低一下头。她说这样很丑,把钥匙摘下来放进口袋里。男人笑了,从前她把钥匙挎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也会在出了门之后把钥匙摘下来放进口袋,到底还是在某一天把钥匙丢了,爸爸大发雷霆,她在一旁什么都没说。
她说你笑什么?他说,没什么,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干脆那个长长的绳子摘掉呢?
男人拉着她的手走在晶莹的地面上,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包在他的手掌里,这只手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她们慢慢走着,光线却比刚才亮了一点,她转头看天,乌云稍稍变薄,天空漏出了晚霞,她也在这个方向看见男人的侧脸,原来这个侧脸也比自己高出了许多。
每遇见一个水坑她就朝着那个方向使劲,男人就往回拉她一下。她说,你以前就是这样子,一定踩进水里才罢休,很烦人吧?
男人拉起她的手指。她说,你要握紧。
十三强:天门
获奖作品陆续公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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