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婴儿与幻象

情感   2024-08-24 20:52   浙江  

邬涣生在一个废弃泳池里,她不是个善于想象的人,尤其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有时候她搞不清楚,为什么人类的成长如此漫长,人类对于父母的依赖与摒弃,为何如此漫长,为何弥漫着悲伤。在成长过程中,她的想象力愈加匮乏,十几岁时,她第一次到程远住的地方,她看到他的床上摞着一落书,七八本吧,印象中大概是这样的高度,她那时仍旧是那样傲慢且洋洋得意,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告诉他她对这世上几乎一切事物,感到多么厌倦,告诉他她有多么讨厌书本、厌恶文字、反感一切多余的解释,以至于在某些寂静的时刻,听见人类的言语,她就想吐,或者想消灭他们,但她又在最后解释道,这并不意味着她肤浅,因为她思考起来毫不畏惧。

邬涣理所当然地等待起来,她以为程远将要问她,她都在毫不畏惧地思考什么?可是程远只是告诉了她一句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话,他说,思维的边界就是语言的边界,接着他又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多读书,邬涣愣了一下又冷笑起来,她在心里想,他永远不可能讨好我,但她说出口的是,我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该跟你上床,但程远只是自顾自爬到了她身上。

邬涣生在一个废弃泳池里,她不是个善于想象的人,但这样的身世总让百无聊赖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她的第一个夜晚,她梦过的第一个梦。一个女人,她的妈妈,在月光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废弃泳池里,血水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淹没了她,一个赤裸的婴儿,从月光下血色的池水中浮起,浮现在寂静的天空下,那是个安静的夜晚,天空四周没有树枝,也没有任何尖叫与哀嚎,池水逐渐令她们感到冰凉,她想象她就这样浮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上。她想象这是关于一个伟大身世的辉煌幻想,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童年时她如此热衷于这个幻象,却从未同任何人提起过它们,她从未提起过那些色彩,从未提起过寂静与冰凉。

而不得不提的是,跟踪流浪汉的那个傍晚,她们从校园里走出来,每天放学,她们都会计划一些乐趣。她们,以及更多的一些伙伴们,曾在那些沙堆、秋千、单杠、水泥墙边度过无数个放学后的傍晚,他们在沙堆里挖洞、在秋千边推攘、在单杠上倒挂、在没干透的水泥墙上留下脚印,他们在夕阳下相互陪伴着度过了无数个童年的傍晚,但那天只有她们俩,她们在值日时故意磨蹭到最后,因为其中一个要给班里一位伙伴的桌洞里悄悄塞进一封心事,而另一个是唯一分享秘密的朋友。

那个在镇上被所有人默许了的流浪汉,即使在冬日最寒冷的那一天,他也依旧赤身裸体。她们从不知道他生活在哪里,对她们来说,他一直只是个在游荡在远处、模糊不清的鬼魂。她们从没看清过他的脸,也没听过他的声音,但她们知道他是个傻子,所有人都知道。那天她们只是看见了他从眼前经过,那时学校门口已经没有了别的孩子,也没有大人。她们看见他黝黑的、干瘪的、皱巴巴的屁股从眼前经过,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她们看着对方装模作样地伸出舌头佯装作呕,之后抿着嘴偷偷笑了,她们莫名其妙开始了跟踪游戏,仿佛不用额外多加强调。她们学他干瘦的双腿走路的样子,她们知道捂着嘴不要大声笑出来,突然其中一个对着另一个的耳朵悄悄说:“你敢不敢踢他的屁股。”另一个也凑到对方的耳边说:“你敢不敢踢。”那个回答她说:“你敢我就敢。”于是她们的跟踪居然莫名其妙紧张了起来,并且似乎变得不能轻言放弃。所有游戏最终都关乎输赢。但当她们走到一个陌生的、肮脏的、破败的、脚下满是垃圾的地方时,傍晚天空的色彩马上就要沉下去了,其中一个感到不安,她更靠近了她一些,对她说:“我们该回家了。”可另一个却往前走得更快了,离远了她一些。她自顾自说:“我们再往前靠一点。”,“不要了……”她想叫她的名字,但还没叫出来,她看见流浪汉突然转身,她吓了一跳,先是看见了他晃过来的阴茎,再抬头看见了他的脸,好丑!她内心感到惊吓,但马上这种惊吓就转变成了惧怕,因为她又看见在她前方,愣在原地的她的伙伴,突然被扯住了头发,她没有听见任何尖叫声,她明白她一定被吓傻了,她只听见一股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爬出来的、又尖又涩的连贯的笑声,她看见她的手滞留在半空中时被扯着抬起了脸,那样可怕的脸凑近那张稚嫩的脸,用力张开了他的嘴,对她吼叫起来,她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张嘴里空洞洞的,没有舌头,她吓哭了,浑身发抖,往后退去,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更不敢贸然转身,她看见她伙伴的眼泪、紧闭的双眼,但她仍一声不发,她明白她一定吓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安静地往后退着,他突然看了过来,她从没见过那样一种眼神,呆滞、残暴、兴奋,她立马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了,在奔跑的途中,她意识到,她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了,她惧怕到甚至没有内疚的余地,很快当她看见熟悉的街道,看见了人群,听见了叫卖声时,她发现夜晚的空气那样清新好闻,她不停地深深吸气,试图止住泪水,她只管一下又一下地庆幸,被抓住的不是自己。

天已经黑了,她没有跑回家,她跑进了教室里,带着恨意撕碎了那个桌洞里面稚嫩而且纯真的心事。纸的碎屑就留在了那里,在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就被看到,又被扫去了。她并没有受到令整个人生都无可挽回的伤害,因为她凭借着小小的运气逃脱了,但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从那未曾发生的可怕厄运里逃了出来,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冒险,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心底从此生出了一些无法抹去的恐惧、庆幸、仇恨与怀疑。因为她竟那么不幸地从没被给予过机会说出口,在她的脖子后面,沿着右耳后方坚硬的骨头向下滑,滑到一团柔软的肉上,那个经常被头发遮盖的地方,那里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小疤痕,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这道疤痕,就连她自己,在那可怕的、提醒着恐怖时刻的疼痛过去之后,也再没去看过那道疤痕的样子。在多年之后,她自己也早就忘记那一天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那被无舌的嘴吼叫的屈辱,她永远没能忘怀。有时候她会发现,人们对于欢乐和伤痛的承载是多么脆弱,而人们的遗忘又是多么强大,甚至有些时候,那些欢乐与伤痛强大到足以震慑旁人,而唯独经历其中的自己,竟然像一无所知一样丧失了应有的体会。

邬涣回到家时,爸爸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炒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油烟气,她穿过电视里嘈杂的人声,厨房里抽油烟机响得很大声,妈妈听见她走过来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对她说:“去洗手吧!”她走到洗手池前洗了手,妈妈听见水流声停止,对她说:“把碗筷拿过去吧!”她蹲下从消毒柜里挑选出碗筷,把它们摆置在外面的餐桌上,她又回到厨房,“把菜端过去。”她进进出出把炒出来的菜都端完了,再回到厨房,妈妈把抽油烟机关了,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妈妈一边麻利地脱下围裙一边说:“不用了,去叫爸爸吃饭。”她跑到客厅说:“吃饭了。”

他们的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妈妈注意到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她突然想要哭出来,即便妈妈并没有关切地看着她或是抚慰她,她仍突然想要哭出来,但她哭不出来,她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这个故事讲到了一半,究竟她是以何种方式将这故事的一半叙述了出来,到底她用了怎样的语气,以至于在某个节点,令爸爸愉快地笑出声来,并接上一句:“活该!”又仿佛这样程度的嘲笑不够强烈,他还要继续流露出一种夸张的、流于表面的无可奈何,他要装模作样摇着头说:“真活该呀!”再长吁一声才终于可以结束,继续若无其事地夹菜、扒饭、咀嚼、吞咽,她觉察到妈妈十分短暂地一瞬间失神,但很快她也沉默着夹菜、扒饭、咀嚼、吞咽,好像她不再方便也再没任何必要接着向女儿询问什么,她认可了这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幼稚的、疏于教导的小小玩笑,没什么大错酿成,也没什么值得同情。

有些已经生根似乎正要发芽的深沉情感突然被遏制在了土壤下面,邬涣被一种弥漫在他们之间以及在她自己心中的微妙力量短暂地威慑到了,但她并不想面对那些复杂的情绪,她不想自己突然失控,变得更加难堪。在晚餐最后的进程里,她对他们生起一股深刻的蔑视,她甚至在餐桌上开始想象,在她长大了的某一天里,她如何对旁人谈起她的父母,为何是生活中一对可笑的形象。在晚餐结束后,她甚至已经因为这种默默的蔑视,生出一股自傲感,似乎她的沉默比他们的沉默更有力量。后来她才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沉默,都同样无力。在长大之后的许多个经历恐惧与委屈的时刻,她总像是突然回到了那个被一张无舌的嘴张开吼叫的傍晚。

街边栽上新树、流浪汉消失的那一年春天,他们把泳池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他们清扫了里面的垃圾和落叶,建起崭新的更衣室和淋浴间,精心挑选了印有图案的浴帘、智能储物柜、款式最新的置物架,还有贩卖物品、贩卖食物的台子被搭建起来,放置了救生员的座椅,生锈多年的铁门被拆下来,安上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崭新大门,再配上一把沉甸甸的锁。这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小镇,在那一年突然发展起旅游业来,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大街小巷都被翻新一遍,出现了时髦的商业区,楼一年建得比一年高。就在这样的气象里,爸爸妈妈重新经营起游泳池,而那个泳池,从那时起,就被妈妈守着过了一辈子。其实也不到两三年吧,一切就又都开始令人感到陈旧,马路上掉了漆的旧斑马线、人行道上裂开的砖、雨季发霉的墙面,或许只是邬涣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连天气都令她感到陈旧,一种令她厌倦又依恋的陈旧,如果有一天,这个地方再一次大变样了,她或许会对着街道哭出来,心里想着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暑假时她会去帮忙,干干这干干那,有事干的时候她跑来跑去,但有时也无所事事地盯着远方,百无聊赖地做一些白日梦,有时她也下水玩一玩,她爱在人少的时候在水里呆着,但不喜欢游来游去,爸爸说她就像一条死鱼。那些在泳池里面虚度的日子,她被水波纹一圈一圈环绕着,她不厌其烦地观察水里的光影,她总是从水面沉进水里,让一大片水流没过她的头顶,她沉到水下,看那些在水面上明晰的线条与色彩,突然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水影,她感受到令她沉重的引力突然变成令她轻盈的浮力。

久而久之,在一整个热到昏沉的夏天里,无论到了哪里,她都像到了游泳池里,在学校的建筑物里,在一些走廊中间,有时候她会遇上一些空旷的时刻,一些空无一人的瞬间,她仿佛看见空间里隐约涌动起水的波纹,门的边框,瓷砖边界的线条,建筑物里那些横平竖直的轮廓,似乎都随着涌动的水流扭曲了起来,在人群里,在熟悉的同学之间,有时候水从所有人的头顶没过,那一张张脸变得模糊不清,那些色彩缤纷的景象在水影之中化为一滩摇曳的幻影。

有一天爸妈在家里谈论起新来的救生员,难得从镇上考上好大学的大学生,暑假回趟家还想着来做兼职,优秀的人真是干什么都优秀,真是真是。

她相信她第一次看他,就看出了他的本性,那种苟且的本性,她根本不需要辨别,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且她相信程远永远意识不到,她因为这种不为人理解的隐秘辨认对他产生了爱情,他必定以为让她爱上他的,是让其它爱他的人爱的那种光鲜。他从始至终未曾认为,这段爱情里有任何深刻的东西,只是一个浅显的小女孩,和一场浅显的游戏,而这场爱情游戏,也从未给他忙于光鲜的生活带去什么深刻意义,仅仅只是难忘,因为他再没能感受过的那种纯粹,但纯粹于他那种生活而言,甚至有些可笑。

她依旧不喜欢游来游去,她把脸埋进水里,全身都放松,不一会儿就有一双湿漉漉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从水里抬起头,看见他湿润的、平静的双眼,她意识到救生员正在干什么,她想这双眼睛过于平静了,他对她露出半是玩笑半是漠然的笑容,松开她的肩膀,对她说:“还以为你死了呢。”她因为这突然开心得不得了,“我没死。”她的语气那样快活,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快活感染了,仿佛加入了她突发奇想的某种游戏或是恶作剧里,他感到自己变得放松了一些,又想起刚刚会不会有些刻薄,于是他很懂合时宜地变得温暖起来,合时宜地同她开了开玩笑,“我刚刚在那里看你像一具尸体一样,真吓人,以后可别这样了啊!”她的快乐随着时间小小的移动而消沉了一些,好像铺匀了开来,她不好意思那样笑了笑,仍旧盯着他湿润的双眼,她内心对自己感到讶异,她想她从没以这样久的耐性凝视过一个人的眼睛,她感到人类的眼睛于她而言突然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惊奇,这惊奇仿佛推着她周围的波纹,将她的激情与恐惧推开在整片水域里。

人类的情感多么不可思议,那一瞬间灵光,那时她还以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里想过这世上哪怕最熠熠生辉的事物,归宿也逃不过灭亡。

在很久以后,她可以把这段故事描述为,那一整个昏昏沉沉的夏天,他们都厮混在一起。年轻的、稚嫩的肉体,碰撞的激情,无法遏制的喷发的爱情,以及事情败露后,爸爸嘴里不依不饶的,不要脸的赔钱货!嫁不出去的赔钱货!下贱的赔钱货!人家怎么可能要你!蠢货!妈妈煞白的脸色与失望的神情。她也许会更简短地描述为:那短暂的暑假与来不及告别的爱人。最初她还尝试给他打过一些电话,但激情很快就褪去了,仿佛爱情从未发生,谁也没能爱上谁,有一天他们吵了起来,他对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她对他说到死都不会再想看见他,他就把电话挂断了。过了几天,他们的愤怒与悲伤都消沉了许多,又过了几天,他们开始准备遗忘一些事物,再过几天,他们终于开始认为这只是一场幼稚的游戏、沉闷生活里的一场冒险、渴望引人注目的拙劣戏法,这不过是又一场寻常的爱情游戏。这场游戏本该在生命里变成一段总会原谅了所有错误的深情往事,但一个个一念之间叠加起来,不知不觉地,某一天突然发现原本设想的命运早已经被推翻,而另一种命运浇头淋了下来,那些湿漉漉的、沾得浑身都是的液体,可能要经年累月才得以风干。

那个发现了秘密的夜晚,她想象着父亲的谩骂和母亲难堪的神色,她怀着一种像闪着微光般轻巧的报复感和负罪感走在小路上,在月光下,她沿着小路上沿途画出的细线行走,像踩着钢丝一样一只脚叠在一只脚前面行走。到此时为止她还只是有一些轻微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但她知道她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知道细长的器械会冰冷地探进她的子宫,沿着那条被错误经过的道路,钳碎一个肉团,一块一块把碎肉钳出来。大不了咬咬牙遭点罪呗,在那些巨大的沉重的伤痕真正被意识到之前,她总要先经过一阵无所谓的轻浮,因为那时她是那样傲慢又沾沾自喜,仿佛所有打击都靠此成了一些轻浮的笑谈。

当她远远看见水面时,她似乎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她心中生出疑惑,踩钢丝的步伐凌乱起来,她小跑了一段,凑上前去,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凑近些仔细瞧了瞧,这时她才感到恐惧变得真实起来,她突然看见一张无舌的嘴对着她吼叫起来,她突然变得难以启齿,她突然像被真正利用了,她像突然背负了罪恶,她出神地感到所有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景物、所有的水池与人体都变得那样令人困惑不解,她突然无法理解一切,人为何要费尽心思生出来,人为何要费尽心思活着,人为何要费尽心思死去,她大睁着双眼出神地凝望着,似乎混淆了死亡与梦境,过往一切事物的意义,不过是她的强词夺理。

每当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与水面上飘浮的一具发光的人体,世间一切都从此沉寂下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淹死的,医生说他突然中风,掉了下去,非比寻常却也没什么真不寻常地结束了他那刻薄的生命。

那些在泳池边虚度的日子,她本该看形形色色的人,或者看远处的风景,现如今,她像上瘾了那样爱盯着泳池边缘,想象他掉下去的样子。

有一天,她看着路面上那线条,最近她一直爱沿着线走,她沿着这条线,像那晚在月光下做的那样,一直走到线条断在深水区的边缘。那时已经入秋,池子里早就没有了水,她在那里愣住了,想着她的线条哪去了,她往前又走了一步,摔了下去,摔断了脚,地面上淌出她的血液,她盯着那摊血液出神地笑了笑。

但生命竟然如此顽强,她的肚子以令她震撼的不可思议的方式鼓了起来。生病在家那一年,她也曾望向窗外,盼望着一个身影,当某种模糊的预感出现时,她的心中升起强烈的讶异,而在确证之后,只剩下漫长的有待消化的失落。

最后家里突然多了一个羸弱的孩子,出去上学时妈妈打电话来说心疼这个孩子呀,不想怪你呀,但你真是不该呀,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呀,她总是推脱着,说忙,这周要兼职,这周要开会,这周有个活动,这周去做志愿了,马上考试了,假期不回家了,最后一通电话是,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那个被死亡的恐惧填满的夜晚,黑夜仿佛是一张无舌的嘴,她疼得腿脚痉挛,听见夜空下回荡着风声与吼叫,在月光的指引下,她跌跌撞撞地下到泳池里的一个角落,血水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她麻木地使出力气,直到感知到它终于从身体里滑落下去。她被疲惫感与昏迷感环绕着,却感到有一种东西正在驱赶她,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是死亡,死亡正步步驱赶着她。有一个瞬间她好像应验般突然死去了,独属于她的意义突然从她的身体里被转移出去,瞬间到了它的身上,再不存在什么童真、私人、伟大的幻象,而她无法向任何人叙述,她被夺去了何种成就,她无法向任何人叙述,她究竟失去了什么,而最终她也只是活了下来。

当他被告知她恐怕再难生育,出去时他走在了她的前面。

后来他沉默着开着车,一路不知要去向哪里,在一个加油站边他停了下来,顺手掏出烟和打火机走了出去,在远处抽掉一根又一根烟。她坐在车里懒得去做什么,更懒得去想什么,她只感觉到她饿了,她只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撇开他去便利店里吃盒泡面,正当她犹豫时他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我们再努力试试吧。”就打着火驶离了这里。似乎她从来就没什么可被关怀的,似乎她从来也没什么需要选择的,而她在某种熟悉的失落中,迅速遗忘了失落,她只是点点头,甚至是以一种轻快的情绪认可了这一切。从此,他们就开始了再努力试试的生活,在三年的药物、针筒和神像的掺扶下,他们终于试出一个早产儿。

当她被推进手术室时,她觉得有些好笑,如果那时她可以跟谁开个玩笑的话,她会说,我不是第一次生了,这地方却一点也没有熟悉感。

后来在城市的楼房间忙碌穿行的那些日子里,她再没出现过任何幻象,那些水纹、色彩、扭曲的空间,再也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最初的一些夜晚,她会在进入梦乡之前回忆起那些幻象,有时分不清是否曾真实存在。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全然忘记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那些事物变成了无从想象的事物。令人感到惊奇的正是,这种变化并非以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呈现,而是明明就在昨天,她还在夜晚清晰地回忆着呢,但在今天这个夜晚,幻象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她真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再也没能回头望一望曾经。

在这样一些荒诞的进程中,似乎因为他们对彼此的隐忍,他们之间竟然生出了一种真正可称为感情的动人事物,即便于她而言,其中任何一种结果都不被她所期盼,也没有什么是她的目的,有的仅仅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蠢蠢欲动,她从来不懂为什么,它们从哪里来,意义何在,她从不想去探究,有时候当她看着小婴儿的时候,她心想,回去看看她吧。

她是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在汽车站外边,她看见一个流浪汉,正在翻垃圾桶里的垃圾,她走进车站排队买好了票,跟路人一起坐在凳子上,听到提示音后到检票口检票,最终她坐上大巴,选了一个靠窗的、靠后的位置。汽车还没发动的时候,她就把头靠在了车窗上,似乎疲惫得马上就要睡去,她感到有人坐在她身旁,她不是很喜欢那股味道。汽车发动起来那一刻,她的泪水突然从紧闭的一只眼里沿着侧在窗户那边的脸颊流了下去。

镇上变化很大,但有些许多年前在的事物现在仍在,她想起自己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地方再一次大变样了,她想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她记得镇上只有一个小学,她很早就到了那里,她就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似乎也没多久,她难以分别这种时候的时间,但她的双腿已经开始颤抖,某个时候人群渐渐熙攘起来,画面之中色彩变得丰富起来,其实她不知道她现在该长什么样子,但她无比确信,当她看见她时,她一定知道那就是她。许多人来来往往,与她擦肩而过,她双腿发抖却毫无觉察,而在某个稍稍安静了一些的时刻,她就像从天而降那样,轻飘飘地降落在她的视野里,她看到她走过去,以为看见了自己,她以为她刚刚放学,背着书包找她的伙伴,她看见她找到了她的伙伴,她看见了妈妈。

令她为之感到震撼的是,她发现她毫无感觉,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在这时应当涌现的情感涌现出来,她想:我已经不爱她了,我已经不爱她们了。她看见她们依偎着,脸上露出对彼此亲密的笑容,她看见这一隅温馨的场景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她想: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感情。她感到眼泪突然令人眩晕,她颤抖着蹲了下去,那瞬间却好像突然沉进水里,突然液体从她的胸口没过头顶,把她从头到脚全淹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晰的色彩,突然间全都变幻莫测起来、扭曲起来、旋动起来,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摇曳水光中的幻影。她已然忘记了哭泣,好像正站在年少时站着的泳池里,从水面沉进水里,水面上具体清晰的人,都变成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水影,后来泪水都已经干了,她重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轻松,她离开了那里,连步履都是轻盈的。

汽车驶进隧道里,光亮一瞬间黯淡下来,昏昏欲睡的她好像突然冲进一个倾诉的洞里,她突然想哭出来之后又突然想笑出来,她好像第一次无法压抑倾诉的欲望,她要把所有遗忘的、未遗忘的、永不遗忘的所有往事、所有感受都倾述出来,此时此刻她认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像傀儡般、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像听完就要腐烂那般,呆滞地、不插一句的、不能误解地那样听着、给她听着,听她的哀泣,听她的狂笑。而此时此刻她又感到这个快速移动的空心圆切口,要令她感到天旋地转那样地旋转起来,转得越来越快,她差一点就要在车上吐出来,但她感到自己已经连吐的力气都没有啦,她的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双眼紧闭着,她没有张嘴,却实实在在地呢喃了起来,在她的幻境当中,她的脖子硬挺着,双眼瞪大着,实实在在地呢喃了起来。

你希望我告诉你我爱你吗?希望我告诉你无论我去了哪里我都深深地爱着你吗?在你往后的人生中,你会不会时而深信我对你的爱,时而充满怀疑,你会不会因此耗费了漫长的时光,去追寻某种叫做意义与弥补的东西?又或是你从此不再屑于追寻意义。你希望我对你抱有某种期待吗?但是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我就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毫无期待,这样绝望的我是否令你也感到绝望?对不起,我的孩子,如果我们是一对恋人,我相信你可以给一切找到出口和答案,你可以从此淡忘,总也可以在别处找到安慰,但因为我们是我们,所以你不可以,对吧?因为我们血脉相连。可我只是个哑口无言的人,我只会默默承受着我的命运,我只会默默接受每一个到来的人的给予和掠夺,这是否也是一种天真呢?我仿佛一块贫瘠之地,没有什么从中结出的果实,一切都是徒劳,我那样地无话可说,我那样地无从解释,对于一切,我从来都只是个哑口无言的人,而对此,我从来也都无能为力,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宝宝,我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仅仅只是一双黯淡的眼睛,也许在某些我遗忘了的时刻,它们曾被短暂地点燃过,可人生不就是如此吗?我们每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人们不停地生出来,不停地被生出来……对我而言,人仅仅只是如此罢了,世界只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巨大水池,我们从下面浮上来,看见一片寂静的天空,生长出重量,又从上面沉下去,看见人与色彩不过是水光之中模糊不清的一片幻影而已。我还想告诉你,生活里那些曾令你感到困惑但又使你更加深沉的一些人,最终你还是会以一种能理解了他们的方式理解了他们,比起经历,这里却更依仗一种惯性般难以逃脱的力量……

到了这时,汽车驶出了隧道,白光乍泄,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来,好像很快就全然忘记了那些昏迷般的呓语,像是再也不想醒来那样沉沉地睡着了。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银奖):怪兽
新人奖(银奖):怪物历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新人奖(铜奖):弥勒世界报
十三强:请你踩在我的脸上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暗喻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十三强:天门
十三强:过生日

十三强: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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