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船记

情感   2024-08-10 17:31   浙江  

王慧生说斌斌今天溜了一天狗,早上上学去就看到他领着狗在新大路溜达,放学回来他还在溜,斌斌是狗神。

大鹏没笑,他抬起头问那你喊他了不,我刚才去找他玩,没待家,他爹在家。两人跟前的棋盘上啪嗒一声,黑色的马吃掉了红色的相,眉毛浓得炭抹上去一样的那个老头呵呵笑着看向对面。杨树叶轻轻响动,慧生深吸口气,闻到丝丝甜味。

慧生说他爹不是蹲监狱了吗,大鹏说不知道。村上人一直说斌斌的爸爸好几年没回家了,好像是在外边杀人了。他问斌斌爹长什么样,大鹏说矮个,斜眼,长得怪吓人。慧生说小狗在家里不,大鹏说不在,慧生说斌斌可能是砸砖去了。

那条小狗是四个人一起捡的,但只有斌斌的妈妈让养狗,就把狗给斌斌养了。大家都喜欢那条小狗,胖胖的,亲人。

浓眉老头也挠挠胳膊,点支烟,把红相捏着手里,说下得忒慢。大鹏和王慧生知道浓眉老头很厉害,他俩见过好几个人一起跟他下棋都没赢,两人不懂下棋,但都喜欢看老头赢棋的表情。

大鹏说我吃完饭了,他让王慧生先回家吃饭,一会去新大路玩。王慧生说玩啥,喊不出来人,他把作业都写完了。大鹏说晚上能喊出来,小胖和斌斌都出来玩。

王慧生说行,走回了家。奶奶把饭做好了,喊王慧生喝点水,他走进厨房,奶奶把手伸进慧生的棉袄里说出这么多汗,她给王慧生洗了洗脸,水流进嘴里,是咸咸的。奶奶又把水杯端到王慧生嘴边,王慧生才觉得渴,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奶奶说跟饮牛一样。喝饱了水,他问奶奶做得啥饭,是不是柿子炒鸡蛋,奶奶说慧生长了条狗鼻子。

她问王慧生上哪玩去了,王慧生说就待大杨树底头,看下棋的,有个老头下得很厉害,能一个人下好几个。奶奶问是谁,长什么样,他说眉毛很黑,大个子,是老头里最高的。奶奶说王兆秋,你得喊他个大爷,原来跟咱一个队里。你可别上他家去,他媳妇是个神经病。王慧生问怎么能是神经病,奶奶说他原来是右派,娶不上媳妇,平反,没事了才娶个神经病,两个人没孩子,绝户。王慧生问什么是右派,奶奶说是成分,从前成分不好就不能考学,也不能娶媳妇。他问奶奶爷爷会不会下棋,奶奶说不会,恁爷爷就是喝酒、打牌。从前人都挖地窖,暖和,冬天没事在地窖里点上灯打牌,一打一冬天。

奶奶走进院子支起小桌,王慧生说想在堂屋里吃饭,看电视。奶奶说恁妈妈不让你吃着饭看电视,王慧生问俺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不知道,王慧生说想在屋里吃吧。奶奶把饭端进屋里,王慧生跑去打开电视,正好是他喜欢看的动画片。

坏人准备把白虎妞妞带上卡车,运去城里,卖给马戏团老板。王慧生没见过老虎,也没见过白虎,小胖在班里说过,他舅舅在动物园喂老虎,王慧生问小胖能不能带他去,小胖说他不敢,他妈妈只带他看过一次。老虎很大,很吓人,但白天都在睡觉。王慧生问他舅舅是怎么喂老虎的,小胖说他也不知道。

动画片看着看着,慧生就忘了往嘴里送饭。奶奶说咋不吃了,一看动画片就不吃饭。她站起来要喂慧生,慧生说不用,汤热。奶奶又坐下,探着身子看慧生吃饭,她让慧生把鸡蛋倒进米汤里喝,凉得快。慧生把柿子炒鸡蛋倒进米汤里,奶奶让他都倒了,他说喝不完。呼噜呼噜把碗里的都喝了,奶奶笑了笑,慧生咽下米粒,继续看电视。

直到天黑了,大鹏带着斌斌来找慧生玩,小狗跑进来。大鹏问慧生咋吃这么慢,慧生说看电视来,他捏起盘中里一块鸡蛋扔在地上,看着小狗吃掉鸡蛋,他问斌斌你喂它了吗,斌斌说喂了,嚼给它吃哩馍馍。慧生站起来要出去玩,奶奶问上哪去,慧生说上新大路。

走进胡同,小狗在脚底打转,慧生问大鹏找小胖了不,大鹏说还没有哩,三个人去找小胖玩。慧生打个嗝,嘴里还有鸡蛋的香味,他边走边用脚轻轻踢小狗。斌斌折了支草叼在嘴里,慧生也要折,斌斌对着他笑,轻薄的夜幕下露出两颗大板牙。他又折了只草,递给慧生,这只手好像从来没洗过,脏得一层叠一层,手背一直黑到手指头。慧生把草叼进嘴里,青涩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慧生问斌斌是不是你爹回家了,斌斌说是,他接着问你妈妈呢,斌斌说不知道。大鹏问他是不是砸砖去了,斌斌说砸钢筋,慧生问能卖多少钱,斌斌说不知道都是他奶奶卖,大鹏说卖不了多少钱。

到了小胖家门前,大鹏看了看院子里有亮,他喊小胖出来玩。没人应,大鹏敲敲门,又喊了一声。三个人正要转身走,慧生听见小胖的声音,院门打开,小胖蹿了出来,大鹏问他咋才出来,小胖说写作业,他爸爸说回来检查,慧生说作业写完了没有,他写完了。小胖说没写完,慧生问那怎么办,小胖说没事。

慧生把小狗抱上小胖家门口的泰山石敢当台子上跳舞,斌斌摆摆手不让,慧生装没看见。石敢当几个字前几天被慧生和小胖用毛笔沾墨汁涂黑,小胖一直怕挨揍,可几天过去也没人发现。斌斌想把小狗夺回来,又不敢用劲,只用胳膊挤慧生,慧生踢了他一脚,把小狗放下来。慧生说斌斌真是狗神,他问斌斌怎么溜了一天狗,斌斌蹲下默默小狗的头,不说话,慧生也不说话了。

四个人往新大路跑,站在路灯下,大鹏说要玩捉迷藏。剪子包袱锤,大鹏输了,他来找,他说不能跑出去,跑远了找不到,大家点头,大鹏背过身开始数秒。三个人往南跑,慧生要自己藏,蹲在新大路尽头的土堆后面,小胖和斌斌一起跑进路东的土沟里趴好。慧生趴好后,透过跳广场舞的大人们看向路灯下的大鹏,又看向土沟,他看见了那条小狗。小狗见斌斌不动,又转圈又叫,斌斌不敢捂小狗的嘴,又不敢动。慧生又往土堆后挪了挪,躺在草丛里,往上看,才看见今天的月亮很圆。

圆圆的月亮下,四个人疯玩了一夜,直到跳广场舞的大人差不多散干净了。小胖说要回家,慧生也累了,斌斌听罢带着狗往西边地里走,大鹏问他干嘛去,他说回家,现在住这里。去年冬天,地里斌斌家种的地瓜常被偷,斌斌奶奶就在这搭了个窝棚住下。慧生问咋回事,斌斌说他爹不让他回家住了。大鹏说明天早上出来一起吃饭,喝糁汤去。斌斌点点头,沿着田埂走进地里。小窝棚没亮灯,身上的汗干了有点冷,慧生闻到风里带着粪的臭味,小狗叫了两声。

小胖也回家了,慧生两个人站着大鹏家门口,大鹏说别忘了明天吃饭,慧生说行。他想让大鹏送他回去,又不好意思说。看着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深深的胡同,大鹏家的铁门吱呀呀响,咣一声铁门关上。慧生吓得想吐。他慢慢走了几步,风吹动大杨树的叶子,他想到斌斌的杀人犯爹,吓得疯一样往家跑,脚步声回荡在深邃的胡同里。

妈妈还没到家,他问奶奶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奶奶说不知道。他坐在屋里喘气,打开电视,说问奶奶斌斌的爹是不是杀人犯,今天大鹏看见斌斌的爹了。奶奶说不知道,知道他给斌斌带来个后妈来。慧生问那斌斌原来的妈上哪去了,奶奶说回娘家了。奶奶让慧生洗洗脸睡觉,慧生喝了一大杯水,有点不敢走进院子里洗脸。奶奶给他拿了条毛巾,用热水擦了擦。他说明天早上不待家吃饭了,出去吃,让奶奶早喊他起床。奶奶问慧生吃啥明天,慧生说喝糁汤,跟大鹏说好了,奶奶说明天给他带个鸡蛋,喝碗俩鸡蛋的。

临睡前,慧生躺在奶奶怀里,问奶奶锁门了吗,奶奶说锁了。慧生昏昏沉沉睡着,没听到铁门的响声。

妈妈站在床边叫醒慧生,她问慧生想妈妈了吗,慧生问她怎么这么晚回来。妈妈弯下腰抱住慧生,慧生把头靠在妈妈怀里,深吸妈妈身上的甜味。她让慧生试试新衣服,去进货专门带回来的,挑了两件最好看的。一条裤子两件短袖,慧生挨个试了,他喜欢黄色那件,摸着滑滑的。妈妈给他剪了吊牌,慧生穿着新衣服蹦起来。他说要出去吃饭,妈妈说知道了,递给慧生十块钱,让他调盘肉吃。慧生问调多少钱的肉,妈妈说五块钱的肉,三块钱的饼,临走去厨房用塑料袋装了两个鸡蛋给慧生。

慧生把钱塞好,拎着鸡蛋去找大鹏。他一只手拨动路边的草丛,露水滴在手上很凉快。胡同里充满新鲜的泥土味。他看到大鹏背着书包,问他背书包干啥,大鹏说有用。他提起手里的塑料袋,说带了两个鸡蛋。大鹏说不用带,店里有鸡蛋。

这只书包是大鹏上初中那年他爸在外地买回来的,原来配了一个小拉杆,上个星期拉杆断了,大鹏说是跟初二的高瑞打架打断的,大鹏就不去上学了,说要去北京,上武校。

大鹏说先喊小胖和斌斌出来,去工地拿点钢筋卖钱,再去吃饭。慧生问工地上钢筋怎么拿,大鹏说没事,听他的就行。

小胖正蹲在窝棚外边逗狗,脸上紫红色三道印子。慧生问他咋了,他说他爹打的,昨天作业没写完。大鹏说你不知道跑啊,小胖说他爹先把门关上了。

慧生见过小胖他爹打小胖,那天是慧生去叫小胖出来玩,他边推开铁门走进去边喊小胖。小胖的爸爸猛地站起来,瞪着眼睛,脸通红,一脚把小胖踢翻,玻璃茶几也被踢翻了,玻璃碎了一地。他还用拖把的棍一直砸小胖的头。吓得慧生跑了回家,告诉奶奶小胖正在挨揍。奶奶轻轻叹气,眉毛皱成一团,说也不能这样打孩子啊。慧生记得小胖的爸爸原来挺好的,他开卡车,经常带各种没见过的零嘴分给慧生吃,知道的事儿也多,能从山东讲到山西。后来小胖的奶奶说他妈妈跟别人跑了,是个贱货。他爸爸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慧生见过小胖的妈妈回家看小胖,她拽着小胖一边肩膀流眼泪,小胖的奶奶拽着另一边,让小胖离她远点,贱货的泪滴在身上会起癞。

斌斌在烧火做饭,锅里是地瓜糊涂,看着很脏,飘进了很多灰。大鹏让斌斌别做了,斌斌说饿得慌。三个人只好等斌斌做饭,那股腻甜盖过了粪味。斌斌把地瓜糊涂倒了一点在小狗碗里,小狗被烫得嗷嗷直叫。斌斌吸溜着喝汤,三个人一起在窝棚附近的草丛里捉蚂蚱给小狗吃,大鹏捉了一串扔进小狗的汤碗里,小狗只吃了一点。大鹏催斌斌快点,晚了工地会来人的,斌斌把地瓜捏进嘴里,剩下的汤都倒在地里了。

大鹏领着三个人沿新大路往北走,甩着书包插进路边一条小道。掀开蓝色铁板的一条缝,四个人一条狗钻了进去,大鹏让斌斌看好狗,叫了就踢死它。斌斌蹲下摸摸狗头。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说不清的钢筋条矗立在眼前。寒光逼人,机油、石灰、铁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慧生打了个喷嚏。他小声问这怎么办,大鹏说把横着卡住粗钢筋条的细钢筋掰下来就行。慧生问被抓到怎么办,大鹏说没事,他让慧生和斌斌在这看着点,自己和小胖先下去。

大鹏背着书包抓着钢筋条探进深坑,小胖也探进去,大鹏让他踩稳别掉了,两个人像一大一小俩只猴子。慧生不断扫视四周,斌斌说让抓住得打死,慧生汗毛直立,让他小点声说话,好好看着身后有没有人进来。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慧生看向开始掰钢筋的两人。小胖咬着牙掰不动,大鹏让他用衣服包着手来掰。两人只往包里装了几根,小胖说掰不动了,大鹏劝他继续掰,一斤五块钱,小胖摆摆手,爬上来,衣服上沾满了灰,脸上一层薄汗。大鹏说你这样一会别吃肉了,小胖说真掰不动。慧生把鸡蛋递给小胖,自己爬进坑底。他怕弄脏新衣服,让斌斌把衣服扒给他,斌斌不给,小胖踢了他一脚。他的衣服扔下来,有点黏糊,大鹏也把衣服扒下来包着手。他弯着腰掰钢筋,光溜溜的脊背在太阳下发光。慧生学着他的动作,钢筋确实难掰,慧生心里害怕,太阳穴的血管直跳。

两个人像掰玉米一样掰钢筋,大鹏看差不多了,提提包,让慧生不用掰了。大鹏先把包递上去,爬出了坑,一身细汗。慧生觉得脱力,让小胖拉他一把。他上来后小胖把鸡蛋递给他,一个不小心,鸡蛋掉进坑里摔碎了。大鹏说不要了,钱够一人一个俩鸡蛋的了。可那条小狗蹭一下跳进坑里,舔吃地上塑料袋里的蛋液,慧生和斌斌一起唤狗,它不听,斌斌滑下坑抱狗,慧生让他把塑料袋提上来就行。身后铁板响起来,慧生吓得腿软,猛回头,大鹏和小胖正向外钻。慧生打了下斌斌的头,把衣服还给斌斌,一个人提着塑料袋,一个人抱着狗往外钻。走到铁板外才把塑料袋扔在地上给狗吃。

小胖拿出一条小钢筋当枪来玩,大鹏骂他憨熊,让他赶紧放回去。大鹏提提书包,轻声说能卖个二三十块。他让慧生别喂狗了赶紧走,慧生问他去哪卖,大鹏说就在喝糁汤路上,咱村上那个老妈子不收钢筋,他卖过一次,那个老妈子问他钢筋哪来的,偷东西犯法,要把大鹏抓起来。慧生说那个老妈子还少给钱,奶奶在家称好了五斤多的纸壳子,用老妈子说只有四斤,慧生气得狠踢了那座破称一脚。

大鹏拉上书包拉链,自己背着,领着三个人走出小路。太阳高起来了,慧生开始出汗,小胖脸上的印子被阳光照得透亮。慧生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说没事,揪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大鹏说我看恁爹都害怕,他劝小胖听他爹的话,好好写作业。慧生说不是那事,心里升起了小胖爹那张挂着连片胡子的大红脸。柏油马路比小道上也,慧生抬手擦擦汗,有点发抖,马路被太阳烤出恶心的味道,有点像妈妈新进来的衣服。慧生说让大鹏把包给他背,大鹏不给,说快到了,闷头往前走。因为大鹏老是踢它,小狗不靠近大鹏,在另外三个人脚下来回跑。慧生原来怕小狗被车撞死,让斌斌用绳子栓好小狗,结果斌斌找了个能拆出好几捋的绿色塑料绳栓在小狗脖子上,每过一辆车他就把小狗提进自己怀里,几乎把狗勒死,后来慧生让斌斌就把那条绳子给扔掉了。慧生说城里有宠物店,宠物店里看到过有给狗专用的绳子,但不知道多少钱。宠物店在慧生妈妈服装店那条街上,出门一直往南走,是花鸟鱼虫市场,里面有好几个宠物店,但他从不进店里,怕别人问他要买什么,他只站在店门口往里瞟。慧生因为不愿意闻到妈妈服装店里那股味道,也不愿看到妈妈跟客人讲价、争吵,经常自己跑进花鸟鱼虫市场玩。大泡沫箱子里装着金鱼和乌龟,铁丝木笼里是小鸟和仓鼠。走出花鸟鱼虫市场有条小河,慧生经常站在河边里石阶上看人把死掉的小动物倒进河里,有的会飘起了,有的会沉下去。

上个周末慧生说想几个人一起凑钱去给小狗买条狗链子,大鹏说可以出五块,小胖说一块。慧生说小胖每天晚上在学校门口买的吃的都不止一块,小胖说自己只吃五毛的,而且这两天他爸不给他钱了。四个人只有两辆自行车,慧生把小狗抱进车筐说不敢带人。慧生和大鹏在前面骑车,斌斌和小胖在后面跑。小狗在车筐里不老实,慧生摁不住,小狗还是跳下了车,摔了几个滚,嗷嗷直叫。四个人早上出发,到了宠物店已经是下午了,店里很凉快,慧生躺在沙发上直想吐。大鹏问狗绳多少钱,女店主说小的十五大的二十。大鹏摇摇头,他看到店里还有狗粮,问多少钱,她说一小袋二十六块,大鹏问有没有便宜的,她说有六块钱一斤的。大鹏说要五块钱的,店主用黑色塑料袋装了一斤的。大鹏闻闻,很香,他捏一粒碾碎在手里,手上没油花。

四个人走出店,大鹏问你们饿不饿,慧生说头晕,大鹏摸摸他的头,没一滴汗,说慧生是中暑了。慧生问什么中暑,大鹏说就是脑子像鸡蛋一样煮熟了,慧生吓得几乎流泪。大鹏让小胖骑慧生那辆自行车,把慧生带回了家。买来的狗粮给斌斌,一天几粒,很久之后才喂完。

到了废品站门口,大鹏把包放下来,后背湿了一大片。他说自己进去,让慧生三个人在外面等他。三个人蹲在路边的阴凉地里,小胖说饿了,慧生说他也饿了,他问斌斌饿不饿,斌斌摇摇头。慧生摸摸口袋,十块钱还在。新裤子被蹭脏了,大腿上一条长长的白色灰尘。拍不掉,斌斌说是划烂了,慧生也就不拍了。

大鹏一只手荡着空包走出来,他说一共卖了五斤,一共卖了二十五。他让斌斌背着空包,脚步轻盈地走在前面。他说饿了,快点去吃饭。

大鹏带着三个人又走进一条小路,他说这条路近,还凉快一点。走了几步,慧生看到路边几座拆了一半的房子,里面长满杂草。他想起来就是在这捡到的小狗,因为斌斌说房子里有好玩的。砸砖头的地方离这很近,斌斌累了就躲进这里,翻箱倒柜,有不少好玩的东西。他捡走过一个装满笔的笔筒和两个弹力球。慧生掩鼻说闻到臭味,前面那座房门口草丛里飞满了苍蝇,发出嗡嗡声。一条死狗,七窍爬蛆,黑白花的狗皮下鼓鼓囊囊。斌斌抱起小狗跑出去,四个人走出好远斌斌才把狗放下,他说死狗是小狗的妈妈。慧生把斌斌肩膀上的书包接过来,把小狗抱进书包里,小狗嘤嘤叫了两声。一直走到汤馆门口才把小狗放下。

慧生提鼻子闻,大锅里香气勾人,他咽咽口水。大鹏说坐店里,凉快。他招呼老板来四碗俩鸡蛋的,切十块钱的饼。四个人找了张对着空调的桌子,大鹏让小胖去拿筷子,他去拿咸菜和辣椒酱。斌斌两条腿夹着桌下的小狗,慧生问他饿不饿,他摇摇头,呆呆坐着不动,慧生掏出十块钱让老板调盘肉。四碗汤,油饼端上来。大鹏抓了好几把芫荽放进碗里,他扭头对小胖说下次再不干活就不给吃。斌斌不动筷子,慧生让他吃。慧生把饼泡在碗里,大鹏问他干嘛,他说这样好吃。这是慧生爸爸教他的,爸爸每次出差回来都在第二天带慧生一起吃早饭。鸡肉端上来,大鹏说没要肉,慧生说他要的。小胖伸筷子叨肉,慧生说得先调调,把筷子伸进盘子翻腾几下,干柴的鸡肉吸满料汁变成棕色,这也是慧生爸爸教他的。慧生招呼大家吃肉,先叨了一筷子放进斌斌碗里,斌斌正在把嘴里嚼成浆糊的油饼吐在手里喂狗。慧生要了条塑料袋,把汤倒进里面给小狗喝,狗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慧生吃得饭顶到嗓子眼,他看到街上树在晃,起风了。大鹏招招手让慧生跟他出去,他说想去买雪糕。外边比刚才凉快,空气里有潮湿的气味,慧生说要下雨了,大鹏手搭在眉毛上望望天。两个人找到代销店,慧生去拿雪糕,他喜欢摸冰柜上盖着的厚厚的棉被,冰手。他问大鹏吃啥,大鹏说不吃,他挑了三支小布丁,结账的时候,大鹏买了包烟。走出店,大鹏让慧生先把雪糕送回去,把他的书包拿出来。慧生回到店给小胖和斌斌一人一支小布丁,拿走了大鹏的书包,小胖问他干嘛去,他说一会儿就回来。大鹏带慧生走进小路,在书包夹层里掏出打火机,抽出烟点了一支。慧生问他啥时候学会的,他说上初中开始的。他把烟递给慧生,慧生摇摇头,他说没事,就吸一口,咽下去。慧生照做了,被呛得鼻涕眼泪横流。他吃着小布丁,大鹏蹲在地上抽烟,脸上不带笑。慧生觉得小布丁沾了烟味,有点苦,不好吃了,他把小布丁丢掉了。他说他妈妈想开学把他送到城里上初中,大鹏问他哪个学校,他说附中,大鹏问他愿不愿意去,他说不知道。大鹏说没事,他夏天也得去北京。

走回店里,小胖和斌斌的小布丁都吃完了。大鹏问上哪玩去,斌斌说想去找他妈妈。慧生问他妈妈在哪,他说不知道。慧生说他妈妈好像回娘家了,就是他姥姥家。斌斌说他姥姥家得坐火车,斌斌要去二面找他妈妈,他妈妈在第二面粉厂上班。不远,就在村里,厂里有水池和假山,几个人在水池边捞过鱼和虾。他妈妈长得像个男人,短头发,穿着二面的工作服,一双蓝套袖上沾满面粉,笑吟吟地让斌斌小心点,别掉水里。

慧生说你妈妈回娘家了肯定不在二面,坐火车她没法来上班。斌斌点点头,他的头像个灯泡,眼睛凸出,也像灯泡。

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慧生想了想说要去找船。他说老师上课讲有个人叫张自忠,这个人是个造反的人,坏的。他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钱,钱都放在一条船上,这条船沉了,船上好多金银财宝都找不到了。慧生说想去北湖找找,大鹏说不可能在北湖的,他问慧生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的,慧生说不知道,在哪里死的,慧生也不知道。慧生说咋不可能,他知道学校旁边有个公主墓,那北湖咋不可能有沉船。慧生在北湖的码头上见过船,那天还吃了油炸小螃蟹。大鹏说码头很远,他们得骑车去。大家都说行,先回家骑车,万一找到了岂不是有很多金银财宝。走出店门,天气已经阴下来了,吃饱饭的人走大路。

大路车多,大鹏让斌斌用包背着小狗,斌斌怕小狗跳出来,把拉链拉上,只留了一条缝出气,小狗想把头探出来也不能。风越来越大,急迫的雨点落下来,大鹏说先找地方避避雨。

四个人跑进路边的屋檐下,慧生看到远远的一对男女也往这屋檐下跑。两个人跑进来,女人比男人还高。大鹏把慧生拉到一旁说男的是斌斌的爹。慧生仔细看,斌斌和他爹长得不像,他爹被淋湿的这颗头长得像个螃蟹壳。慧生说那个女的是斌斌的后妈,女人长得倒是漂亮些,瘦长脸,但眼睛上挑,薄嘴唇不带笑。

斌斌看到他爹,低下头。他爹看到他,瞪着眼睛骂,斌斌问他妈妈上哪去了,他爹一脚把斌斌踢进雨里。女人拉着他,大鹏瞪着男人,捡起书包自己爬回来。女人变了脸,张嘴骂斌斌,瞪着眼睛像一根针。

大鹏拉着斌斌往外走,四个人走进雨里。雨水顺着斌斌那颗大头滴下来,这颗头长得像村上有神经病的那个男的。慧生记得斌斌是刚出生的时候被脐带缠住了脖子,他妈妈亲口说的。两个人一起上小学,他和奶奶遇到了来接斌斌的斌斌妈,她说斌斌学习不好,就考了九分,让慧生在学校照顾照顾,他是个苦孩子。实际上慧生在学校里从来不跟斌斌说话。

四个人又躲进树下,隔街跟斌斌爸爸两个人对望。慧生害怕,让大鹏别看了,他是杀人犯。大鹏说他那小个不一定谁能打得过谁,他点了支烟来吸。

四个人躲了一会,雨就停了,斌斌放出小狗。女人拉着男人往西走,四个人往东,他们回家骑车子。小胖抱着小狗在街上等,他怕回了家就不让出来。太阳出来了,慧生和大鹏骑车出了胡同,慧生这辆车轮胎沾水后更显得新。小胖说刚才有条手指头出的蚯蚓在街上,被他捡起来扔进草丛里,不然叫蚂蚁吃了。大鹏叫他上车,慧生带着斌斌,小狗放进车筐里,他们去北湖找沉船宝藏。

风灌进慧生的脖子里,衣服干了。他想那条船应该是条大帆船,他看过郑和下西洋的动画片。郑和站在甲板上望向海平面,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船更雄壮。他还会教小岛上的人打井和用铁锅做饭。

沿着新大路骑,慧生把斌斌住的窝棚甩在后面,唱起歌来。他们远远看到路边拿着汽水瓶捉蜗牛的小孩,看到班上长头发的女生。虽然慧生很少跟女孩说话,他知道好像每个女生都有一个弟弟。原来他们也在路边长着野草的地方有块小地,犁得整整齐齐,大鹏带他们去买种子,种上了几排胡萝卜和葱,慧生每天中午吃完饭就提上自己的水桶去提水浇地,可后来那块地被一个老妈子占了,种上了麦子。慧生很生气,可麦子还没熟那个老妈子就死了。

大鹏站起来蹬,骑得很快,小胖和慧生都让他慢点,小胖说坐后边害怕,还硌得慌。慧生赶上大鹏,又说了一遍妈妈想让他开学去附中上学,待城里。小胖说没事,还是能去找慧生玩。

下过雨的天很蓝,很快热起来。慧生两条腿酸得厉害,让小胖来骑车,自己坐在大鹏的车后面。小胖说正好活动活动,坐得腚很疼。他问斌斌硌得慌不,斌斌点点头。他们把小狗抱下篮子,码头快到了,可以慢慢骑了。码头没什么人,因为要翻修,路给封掉了,也没有卖油炸小螃蟹的了。

慧生的姑姑在这养鱼,他经常跟着奶奶来玩,领着大家骑进小路。石头子路不好骑,四个人推着车走,小胖问到底去哪找船,慧生说他也不知道,宝藏肯定在没人的地方啊。路边有几方鱼塘,慧生第一次见到蛇就是在姑姑的鱼塘里。姑父是个很厉害的外地人,他说人要敢打敢拼,小时候不写作业老师揍他,第二天上学书包里带来根木棍,老师找他要作业,他照头就是一棍。姑父还说他的鱼塘上有逃犯,网鱼的时候要工人,招来的人里就要逃犯,他就安心用,一点也不怕。

小路上不时飞出几只野鸡和水鸟,慧生指着一只飞在天上的鸟说那是白鹭,一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跟着脚边的小狗猛地跑下小路,斌斌去追,大鹏说没事,狗要去喝水。小狗果然停在鱼塘边喝水,小胖问水里有没有鳄鱼,慧生说不可能,鳄鱼只有非洲有。小狗喝过水跑回来,斌斌照头打了小狗几个嘴巴。大鹏停下车去拽柳条,他要编草帽,慧生他们不会,让大鹏一人给编一个。鱼塘上漂着几条小船,慧生说这好像是喂虾的船,这不几片是鱼塘,是虾塘。小胖问慧生会不会划船,慧生说不会,但会游泳。草帽编好了,大家一人一个带着头上,慧生学着大鹏的样子又扯柳条编成项圈给小狗带上。小狗不喜欢,一直拿脚踢脖子,走了几步就趴下不动了,慧生说太刺挠,斌斌把项圈扯断扔进虾塘里。

四个人穿过虾塘又走回柏油马路上,码头上零星几个工人在搬箱子。慧生站在水边向湖面上望,波光粼粼,一望无际。湖水勾引着慧生的心,偶尔几只水鸟飞向天空又俯冲下来。大鹏说它们在抓鱼吃哩,来自湖上的风里夹着腥甜,慧生觉得口渴

四个人又骑上自行车,沿着柏油路骑上河堤,他们说得去没有人的地方。每遇到一次路口他们就往小路里钻,慧生说要做标记,怕回家的时候找不到路。于是下车把草帽挂在树枝上或扔在路边。四个草帽用完了就用木棍扫倒一片野草,再插上两根树枝。湖边石板变成了芦苇丛,脚下柏油变成石子。骑过一片泥地,一层厚厚的烂泥卡进慧生车的档泥板里,轮子转不动了。大鹏找根小树枝伸进里面想把泥土挑出来,慧生说不用了,不如走着进去。他把车停在路边,身上的新衣服也像自行车一样沾满泥点。慧生脱下裤子小解,尿比新衣服还黄。小狗下地溜了两圈,肚子和腿上很快沾满了泥,斌斌也不愿意再抱。

慧生说水边都有蛇,他让大家一人折条树枝防身。大鹏那根最长,他走在前面探路,不断用棍子敲打芦苇丛。慧生三人走在后面用棍子相互砍打。能够得着的水面看着都很清澈,水面里一群群鱼苗游动,慧生睁大眼睛往水面下看,没有任何东西像沉船的残骸。斌斌说渴,要趴在水边喝水。慧生不让,说水很脏,有虫子。斌斌不听,捧起水往嘴里送,他说能喝,甜的,很凉快。慧生看看清澈见底的水面,凑近闻闻,气味清甜。他也捧起水来喝,不甜,但凉爽解渴。四个人都趴在水面洗脸喝水,凉快下来了,小胖捧起水向斌斌泼,斌斌也趴在水边往小胖脸上扬水。四个人打起水仗,芦苇丛里不断飞起水鸟野鸡。直到看到小狗对着水面一处芦苇丛汪汪叫,不停探头摇尾巴。慧生跑过去,发现小狗正在跟一只龙虾对峙,龙虾仰头举着钳子摇着触须。慧生捏起龙虾摔向大鹏,他说水面有龙虾洞。三个人围过来,慧生说水边但凡有洞的地方,就是龙虾窝,往下掏就会有虾。他用自己的胳膊比划,到胳膊弯这里,肯定有虾。从前在鱼塘上玩,表哥就会带自己去掏虾窝。慧生弯着腰,在水边不断找,看到有洞就俯下身掏,也顾不上新衣服。很快摸到一只龙虾,拽出虾扔到路边。斌斌问他会不会夹手,疼不疼,他说没事,但斌斌还是不敢。大家让他看着虾别跑了,纷纷散开去找洞。慧生剥开只虾把肉挤烂了喂给小狗吃,小狗跟着慧生不断转悠,在草丛里跳。

三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掏了很多虾。斌斌的衣服还是干净的,只蹲在路边不断用棍子把虾挑进虾堆里。跑了两只虾,慧生让斌斌把衣服脱下来包虾,斌斌不愿意,大鹏抬手要打。斌斌灯泡一样的眼睛泛出泪,还是脱下了衣服包着虾。

虾洞被掏得差不多了,慧生越走越深,不断有水鸟飞起,芦苇丛摇动。他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疑心死虾太腥,闻闻自己的手,不是虾味。他去洗干净了胳膊和手,抬头抽动鼻子找味道,却看到芦苇丛里有鸟窝,里面安静躺着三粒鸟蛋,青绿色带着斑点。他趟过草丛靠近鸟窝,小狗汪汪叫起来,顺着看过去,是鸟妈妈趴在草里,昂着头。慧生怕鸟妈妈叨手,不敢掏蛋。找树枝向鸟妈妈身上抽,大鸟不飞,只是发抖,被抽得缩成一团,闭上绿豆一样的眼睛。慧生掏走了三粒鸟蛋。

身后大鹏他们叫慧生回来,臭味熏得他汗毛竖起,好像那次中暑。大鸟不动,小狗不再与它对峙,扭身钻进前面最大的芦苇丛里。慧生想抱狗回去,拨开芦苇丛,苍蝇炸开,臭味冲天。水面上一个人卡在芦苇丛里,腿跟着水面飘荡,被砸碎的脸爬满了蛆,卡在芦苇里的一条胳膊上戴着套袖,红字绣着第二面粉厂。慧生头发竖起,手里的鸟蛋掉在地上,小狗不停在叫。

后来夏天结束了,慧生去了城里上学,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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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本届赛事回顾: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征稿启事:“沉默者书写”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种子、茎叶、花”揭晓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提名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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