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家,朋友说找了个辅导班,封闭式的,一起学几天再走。我妈打电话来说家里老房子翻修了,恁舅喊温锅。我问啥时候去,她说年前,正好给恁姥姥带箱带鱼过年吃。我说行,考完试就回去,大后天到家应该。挂了电话我收拾东西回宿舍,推开玻璃门,风灌进来打在脸上。回到宿舍我说起风了,明天得降温,舍友问我想咋回家,坐火车可以明天一起买票。我说行,忽然想起来忘了问我妈为啥老房子还翻修。
我妈想早去会儿,底下冷让我多穿点。阳光刺眼,车里闷热,我擦擦眼屎端坐起来。回去得走很长一段时间这条国道,大车居多,坐在车里能听到独有的喘息声,灰土和零星垃圾打着旋飞,路边的绿化丛每片叶子都灰蒙蒙毛躁躁盖了一层土。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车祸就是在这条路上,半辆小汽车都卡在半挂轮子下,玻璃渣和铁片横飞,血肉模糊。我抓住副驾驶把手,让我妈开慢点。
下了国道,看见小山就快到了。这座小山好像没有名字,灰蒙蒙,光秃秃,岩层裸露在外面,偶尔有几棵树。我问我妈爬过这座山没有,她说没爬过,从前炸山家里不让去。后来不让炸山了,山上只剩石头了,没啥意思,小北湖倒是很好玩,在山南边,从前都是鱼塘现在改公园了。她问我下午带着我跟我姥姥一起去小北湖玩去不去,我说没啥意思恁玩吧。我问她乐乐干嘛呢现在,她说不知道,让我自己问问,我随手拍了张小山的照片发给了朋友。我刚考完大学那个暑假,跟乐乐一起去小北湖玩过一次。夜里我骑电瓶车带着他,风灌进我的衣服里,很凉快,他在后边唱歌,他从小就喜欢唱歌,不过从来没想过当歌星。湖中心是一座四面观音像,也有说是文成公主,塑像在月光下发出象牙般柔和的光。我们围着湖绕了一圈,直到冷得起鸡皮疙瘩才回家。
从前每年初二还是初三都跟着我妈回娘家,屋里冷,坐不住,要么是睡觉,要么跟乐乐一起去放鞭炮,家北有块空地是打谷场。有一年吃过饭我在屋里睡觉,可能因为门窗紧闭,醒来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发软,我妈让我再躺会儿,可我舅觉得不对劲,才知道是煤气中毒了。后来就不太愿意去了,可我妈说我小时候挺爱住这的,带走都不愿意。那时候我上幼儿园,每天早上还在被窝里姥姥就端来碗鸡蛋白汤灌下去,还记得院里有颗柿子树,生虫,树皮成片成片得烂,沾在手上洗不掉。
新房子很阔气,不太冷,原来烧炉子的角落里放了电暖气片。我让姥姥把带鱼冻起来,不然化了。她说中午就炸了吃,我问俺舅呢,她说出去买东西了。桌上还摆着碗喝剩的白汤,碗筷都是新的,姥姥说早上给俺舅下的。我问乐乐呢,她说不在家住了,在镇上干快递,一星期回来一回。现在可能还没起,她让我打电话问问,喊他来吃饭。我说先不打了,睡一会吧叫他。她问我妈锋子怎么没来,我说俺爹上班去了。正对堂屋门口的墙上贴了张画着十字架的日历,我说姥姥,人还没住明白哩,神先住上了,她说神能保平安。乐乐考大学之前我说已经考不上了,分数差太多,又不好好上学。她说能考上,她天天在家祷告,结果还是没考上。我问她能不能保佑风调雨顺,她说神是全能的真神。我笑笑点点头说出去晒晒太阳。院子里打上了水泥,柿子树和小菜地都没了,看着倒是干净利索了不少。
我想出去买包烟,代销点好像在大路南边。四个老头坐着打牌,俩老头站着看。我姥姥说年轻的时候也打牌,我姥爷不让,跟了耶稣就不打牌了。走出胡同,街上墙边有四五个蹲着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都有,裹着破棉袄,戴着棉帽子,脸上成片的老人斑,几个已经不认识人了,几个打招呼还能笑一下,问路是问不明白了。这条街是水泥路和墙上的标语一起前两年新弄的,但也不见新。起风了,有点牙碜,我闭紧嘴巴。街上不见有人,我闷头往南走。代销点也没门面,我进去看了看零食,都是些散装的糕点瓜子,但烟便宜。老板娘我看着面熟,她问我是谁家的,我说我妈叫李春华,我姥爷叫李光举。她问我是上学还是上班,我说大学。她说我不挣钱还吸烟,我说是,要不就不给钱了。她笑呵呵地说跟我舅是同学,能让我挂账。
出门给乐乐发了条微信,他没回,估计没睡醒。回家路过那个打牌的摊子,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靠墙一个瘦瘦的老头看着我笑,露出黑黄的几颗牙。我觉得面熟,拆烟先递给他一支,又一人让了一支。别人问他我是谁,他说我是光举外孙,我才想起来他是我姥爷的好朋友,年轻的时候一起拉地排车贩草席子,后来一起炸山。我上高一那年姥爷肺癌走了,他看着身体也不太好,弓腰驼背,还有点晃悠。
到了家我舅也回家了,在窗户边正干活。我问他干啥呢,他说买了点密封条,贴上不进风,暖和点。我问乐乐干嘛去了到底,俺姥姥说干快递,他说是快递分拣,在镇上,挣个差不多够花。他问我学上得怎么样,也没领个媳妇儿回来。我说正准备考研,哪有时间来这一套。他洗洗手给我递了支烟,说让我打电话喊乐乐来吃饭。我妈老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聪明,高中学历,差三分考上大学,后来在煤矿上班,有点混社会。我给乐乐打了个微信电话,一听就是刚起床。我舅说咱不用等他,天天都这样。没学历没法,就是这样,先让他出出力就知道了。我说还行,快递分拣就是累点,好像挣得不少,他说不知道,随他去,这孩子是聪明,不上进。我弟确实很聪明,我俩一起上小学和初中,他的成绩比我还好一点。小时候,他像只小猴一样,又瘦又小,可头大,圆圆的。下象棋是我先学会的,教了他后没几天就说跟我好好下一次,三局我赢了一局和棋一局,从此我不好意思再提下棋的事了。是我妗子死后他才变了个样,高中没考上,也不再提以后想干啥之类的事了。有次我在高中食堂吃饭,忽然想起他那颗脑袋,看着面前人头攒动,都没有他那样饱满的后脑勺。
菜上桌了乐乐才回来,黑眼圈挺重,比上次见面胖多了显得矮,好像妗子死了之后就再没长过。他没说话,搬了个马扎坐我对面,我舅拿了仨玻璃杯说我爸没来让我多喝一杯,他让乐乐把酒倒上。我问这屋为啥还翻修,姥姥说住呗,人反正得有地方住。我舅和乐乐都只叨菜不吱声,我问他快递分拣干得怎么样,他不抬头说累,受欺负,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我舅说从前下矿更累,在底下弯着腰,一身汗,天天脏得跟什么样。我问咋他找的这个活,他说朋友介绍的,之前在奶茶店干,经常卫生不合格就不干了。奶茶店我知道,就是累点,但干好了升店长很快,店长给交五险,没有一金。我舅说他就是这样,干事没坚持,说不干就不干了。他说让乐乐研究研究短视频,天天就拍唱歌的视频,一天发一条,坚持发。乐乐说不想发,这早就不能干了,火不了。我舅说这是趋势,别管是人还是事,得势是最重要的,人得符合社会大趋势。跟放风筝一样,风刮起来,风筝才能飞高了。咱这里原来为什么穷,就是因为都是山,没地,种不了地,后来炸山卖石头挣点钱,石料加工。这俩年山不让炸了,没石头,再有本事的也不管用。人就是这样,得势就能成事。他喝得脸通红,点跟烟来吸。我问姥姥烙饼没有,我想吃饼,她站起来去厨房烙饼。我舅又开始说想得势得选对方向,得坚持。这些东西是很难的,乐乐开始刷手机,低低地哼歌。我问为啥把柿子树砍了,我舅说太脏,柿子落一地没人吃,都让鸟啄虫啃了,我说柿子树好像寓意多子多福吧,他点点头。他跟乐乐长得不太像,但神态很像。乐乐脸色不变,我问他从前有个女朋友来着,现在怎么样了。他说还谈着,我问怎么不领回来,他说她来不了。我记得两个人从前谈得不错,女孩挺好看的,比他还高一点。家庭条件也不错,她爸是初中老师,家里俩闺女。没想到人家出来上学了,俩人还谈着。我问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准备好彩礼了不。我舅笑笑说还没正式见过来,她家里到现在都不知道。乐乐说不敢让她爹知道这事。
饼烙好了,我捏一块吃,油饼刚烙出来的时候最香。一瓶酒下去,我舅问还倒不倒,我妈不让倒了,他说那就不倒了,让乐乐去拿啤酒。乐乐抱来提啤酒出去接了个电话,说忽然让回去上班,不喝了。我说你别去了,带着酒怎么去上班。他说没事,我舅也让他去。我站起来去送送他,他跨上电动车又哼起了歌,声音很低,断断续续。我问他晚上还回不回来,他说回来,我让他慢点,他点点头,又哼起歌。
回到屋里,我舅喝得眼睛发直,还是倒上两杯啤酒。他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这也干不长。
我说这样忙挺好的,他睁开眼睛看我,说他没想法,他没自己的想法,说什么也不入心。这活儿干不长,伙计们一喊就去了,以后怎么办?
我想起跟我舍友聊考研的事来,确实是这样,怎么说呢,就像走进一团雾或者一片云,始终摸不到实在的东西。我只好点点头说得有点耐心,我让他少喝点。
他说没事,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喝醉过一次,让地排车拉回家的,当时他二叔死了,家里又穷。
我妈说别喝了,就最后一瓶吧。他又启了两瓶说最后一人两瓶,不多喝了。
他问我知道为什么翻修这个屋不,我说不知道。
他说想用这个屋给乐乐结婚,城里买房子怕乐乐没有稳定工作,交不上贷款。
我说那这把基本上把首付的钱花了,人家小姑娘是城里的,说实在的条件不错,人家愿意这样结婚吗?
他说,想法都跟乐乐说了,那边不愿意,说白了也看不上咱,别说他看不上咱,我都看不上他。恁妗子一走,他就这样了,不吱声,没想法,没法交流。我都后悔是不是小时候打压批评他太多还是怎么回事。他给自己灌下一杯酒,直勾勾看着我,问我知道怎么发现的发现乐乐完蛋了吗?
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跟乐乐小时候一块回老家,咱进来的时候路边有几个老头,蹲在晒太阳,我跟他说你以后不好好学习,老了就这个样。他问我说这怎么了,挺好的。我当时就害怕了,他还很小,我就觉得完蛋了已经。
我说舅你有点喝多了,他不说话。喝完杯里的,我忽然觉得很饿,让他叨菜,他不吃,我自己吃起来。
我妈要带着我姥姥去小北湖玩,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太累了,想躺一会。我舅自斟自饮剩下瓶子里的酒,坐在沙发上打起来呼噜。
我在里屋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手机上有几条朋友发的信息,说辅导班的课排得很满。我爬起来,晚饭都快做好了,喝口水,我问乐乐怎么没回来,都说不知道。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可能不回去了,晚上在外边住。
晚饭吃不下,我跟着喝碗汤,鸡蛋白汤还是挺香的,我在外面上学挺想这口。屋里有点冷了,吃完饭我靠着电暖气片边烤火。屋外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我妈喊出去看放烟火的,我没应声。
后来我才知道,乐乐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小姑娘跟他闹分手,他带着她去北湖散散心。月光皎洁,湖面无波,映射出另一个月亮。他飞快地骑着电动车,让小姑娘抱紧点,风钻进怀里,冷。两人都看着湖中央的佛像,小姑娘说是文成公主入藏,他说是四面观音,他看过好多次。他低低地唱歌,小姑娘听不清,被冻得有点掉眼泪。
我有点睡不着,起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妈说吃过饭再走,我说行,穿好衣服洗洗脸走出门买烟。在胡同口看到乐乐,他跟老头聊天,看起来一夜没睡。他对面那个老头说还记得他,小时候在打谷场放鞭炮,他差点把整个村的干草垛点着了。他大笑起来,看向打谷场的方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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