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我大姨夫,好玩,总捞鱼摸虾掏鸟蛋。有回冬天领着我,推着柴火在冰面上打滑,掉窟窿了。冒六十的人,湿了一棉裤裆。我大姨一边给他烤棉裤,一边笑着骂,个老玩意儿,得亏外甥没掉进去。我大表哥,他大儿子,忍不了了,说,给你包个山头,养鸡吧。
走地鸡撒着养,一点儿饲料不喂,嗉子里装的全是蜈蚣头蝎子腿,最次也是蚂蚱。养成了,我大表哥一吆喝,冬虫夏腿,灵山仙蛋,十里八村抢个干净。大表哥就寻思再进一批,攒够了,给他爹在山上盖个三层小洋楼。
老高好斗个蛐蛐,按说山头上不愁他招兵买马,结果,不管麾下的在野的,全进了鸡肚子,老高挣了钱却不高兴。大表哥说,爹,再养批鸡吧。老高说,还养个鸡巴。
老高决定,先盖两层凑合住,改养走地羊,卖了羊再添第三层。羊养上了,也是一点儿不喂,就啃草皮,肚子里装的都是山参灵芝,一样有搞头。没成想,鸡招黄鼠狼,十天半个月的死个三五只,算是预算之内。羊不一样,羊贵,膻味招来麻虎,丢一只老高都肉疼,何况招来的是狼群,羊成片的死,损失惨重。俗话说是亡羊补牢,实际情况是没牢不说,灵芝肚子山参腿的牛逼早吹出去了,拦起来养,被人知道了砸自己招牌。
老高当过兵,有点热血在身上,想法上得是抄了猎枪,跟麻虎斗上一斗,并且大获全胜,幸存的麻虎吓破了胆,再不敢近小洋楼半步。实际情况是,老高当年是通讯兵,遂以笔作枪,给上面写信,洋洋洒洒三千字,用笔力道不虚《兰亭集序》,愤慨之情不让《祭侄文稿》。等待三月有余,老高感慨,世风日下,人权沦丧,强盗还成了保护动物,谁他妈来保护保护我。痛定思痛,山参羊身份降级,全当婆婆丁羊卖了。虽说亏钱,但对于人狼之争来说结果是一样的,麻虎的确再没拜访。
再说就是,老高失羊,安知非福。没有鸡吃他的蛐蛐,也没有羊啃蛐蛐的草皮,童趣得以重拾。老高就整天领着我逛山,当走地人,翻石头逮蛐蛐,看到蝎子蜈蚣也一并逮着回家泡酒。别人都往罐里养,老高不一样。老高认为,罐子会把蛐蛐的野性关没了,于是在小洋楼的天台上用砖头垒了个圈,露天养兵,内战最勇者,可出阵迎敌。老高养蛊果有奇效,方圆十里的玩儿家都斗不过他的呼延灼。呼延灼双牙油黑粗壮,好似一对钢鞭,屡战屡胜,确实配得上这名号。
老高赢的多,心情就美丽,亡羊之耻抛至脑后,每日只顾与呼延灼亲热,甚至捧到床上说起悄悄话,且不说他外甥我被冷落,她老婆我大姨来送饭,都被当了空气。我大姨说,你怎么不搂着它困觉?老高连连摇头,坚持要保持呼延灼的野性。有野性,才能继续驰骋沙场。老高期盼着正值壮年的呼延灼能在寿终正寝前,多赢几场。
老高这样好胜是有缘由的,他年轻时在部队,是各项拿第一的好手,没服过谁。那年队里有个飞行员的名额,怎么算都得是他的。老高也自觉得,跟他比起来,别人不配上天。然而,老高,六十岁掉冰窟窿者,岂是一帆风顺的主。他偏偏就是晕机,到手的名额,硬是给别人拿去了。做不成最好的,还练个鸡巴,老高就自愿申请当了通讯兵,其实就是坐在办公室接电话。拿名额的那人,现在已经混上了大官。老高早早退役,回老家种地。他嘴上没说过,脸上也乐呵,但心里一直堵着,没通过。
呼延灼让他重新找回了拿第一的感觉。然而,老高,六十岁掉冰窟窿者,岂是一帆风顺的主。美国白蛾猖獗一时,上面派出直升飞机,喷洒数日,秋风扫落叶,白蛾一夜之间惨遭灭绝。天妒英蛐,天台上的呼延灼被一并带走。老高望着抽搐的猛将,含泪送行,悔恨没有听我大姨的话把它养在被窝里。痛定思痛,老高又是洋洋洒洒三千字,怒斥直升飞机以大欺小,天上的欺负楼上的。三月有余,老高再次感慨,世风日下,蛐权沦丧,大将呼延灼的命,怎么能跟白蛾一样轻贱呢?
那一阵,他总站在洋楼二层的天台暗自神伤,直升机洒下的大雾好像一直没散。其实那天半夜老高说了梦话,他说,开飞机的,我操你妈。
大表哥还惦记着添第三层的事,就想着和老高商量,再养点啥。三顾洋楼,老高始终闭门不见。老高说,不养了,甭管什么,还是野生的好,养出感情了,不好。自此,老高手底下没了兵,鸡头羊倌蛐蛐王都成往事。茶余饭后,人们又谈回了老高滑冰掉窟窿的话题。
虽说英雄迟暮,但老高没有止步于爱上层楼。他站在那天台上,悟出了新点子。那天,大表哥睡得正热乎,被亲爹晃昏了头。老高说,给我整批鸽子。大表哥说,养那玩意儿干什么,一年出不了二两肉。老高说,给我整批鸽子。大表哥说,那好好的鸡不养?老高说,给我整批鸽子。大表哥说,你彪了?老高说,给我整批鸽子。大表哥说,给你整批鸽子。
谁也不知道老高为什么要养鸽子。他是这么糊弄我的,他说,鸡不会飞,羊不会飞,蛐蛐不会飞,就鸽子会飞。我说直升机也会飞。老高说,你妈个巴子的。
老高还是没和他儿说明白,他想要的是信鸽,他儿整了一面包车肉鸽。老高一看不对,就要退货。送货的人说,退行,来回油钱误工费,得掏。老高说,他妈个巴子的。老高不想掏冤枉钱,就把那呼延灼故居,让给了这群鸟。肉鸽肥,还给早早剪了翅羽,飞不动,一天就在天台上四处拉屎,从不下楼。不下楼吃虫,老高又不喂饲料,鸟饿,就往屋里钻,抢老高的口粮吃。
老高头一回感觉自己老了,暗自感叹天台群鸟欺我老无力。但老高不会一直为秋风所破歌,他与鸟隔窗相望,又悟出了点子。呼延灼能训,肉鸽为什么不能训?老高大手一挥,练兵。打那天起,老高就搬到天台上,睁眼就开始一只一只的往下抛,我就站在楼下,一只一只的接。爷俩儿传了半个月的球,愣是没训出一只会飞的鸟。于是老高调整思路,跟我换岗,我在上面往下扔,他在下面往上抛,试图唤醒鸽子从地面飞上天的本能。又折腾了半月,鸽子成功定居小洋楼下,再不愿上那天台。老高说,他妈个巴子的,越练越矮。
天台上终于没了鸟屎,老高却不高兴。好好的鸽子养成了走地鸡,他脸上挂不住。但老高,六十岁掉冰窟窿者,很快又悟出了新点子。他又领着我当上了走地人,不过这回没有逮蛐蛐,只是边走边看,抬头看树,低头看土。老高终于选好了点,借了个盛豆腐的竹筐,摆在开阔的山头,支在地上,里面撒些麦子,就自信回了洋楼。第二天,我吃上了炒野鸡,大腿干柴,肉少,不好吃。老高吃饱摇摇头,又重新支了筐。第三天,我又吃上了野鸡,这回大姨炖了汤,挺鲜。老高还是摇头。第四天,我说,大姨夫,我不想吃野鸡了,老高就把它送给了磨豆腐的。磨豆腐的等急了,不好意思说,好在野鸽子终于被老高逮到了。
老高捏着它的脖儿,脸上止不住笑。那野鸽子一直扑腾,老高就趴在它耳边说,你别害怕,我不要你的命,我也不关着你,我给你讨个老婆。它就老老实实跟老高回了洋楼。肉鸽子里面,老高挑来挑去,留了一只母的,其他的都让大表哥卖了。野鸽子看不上家养的,好几天不肯干活,老高不得已食言,把两只鸟关到了一个笼子里,天天给它俩唱情歌。我大姨说他彪了,但是老高的招真管用,野鸽子被唱得兽性大发。它干完了活,老高乐开了花,奖了一大把麦子,放它走了。
老高站在天台上目送它上天,像是在看开飞机的自己。
蛋在老高悉心照料下孵出来了,老高早早给它起好了名,期盼这光张嘴不睁眼的没毛鸟,长大了能给他争气。前有呼延灼,后有神行太保。我说神行太保就是跑得快,不会飞。老高说,你妈个巴子的。
神行太保它娘没了用处,和山参枸杞一起下了锅。我大表哥说,不好吃。老高不给神行太保喂粮食,只给他逮虫子吃。手养的鸟,亲人,长大了也天天粘着老高,但老高不愿它失了野性。老高挑了个好天,站在天台上,卯足了劲把它扔出去。
神行太保一去不回。
老高又开始爱上层楼,暗自伤神,伤了三天,神行太保飞回来了,身上沾了水,沾了泥,沾了草叶子,没了家气。我头一回看到老高掉眼泪,他说,他妈个巴子的,没白疼。
老高爱看它飞,它也爱飞给老高看。老高说,我晕,它不晕,它天生就干这个的,我看它飞我也不晕,高兴。大表哥看他爹高兴,又不跑出去滑冰了,也就没什么意见了。但是这山头包着得花钱,没有营收,撑不住。大表哥就说,爹,你养鸟行,就是这山头包着不干买卖,赔钱。老高明事理,只要不耽误他养神行太保,干什么都行。他说,你自己研究,我给你照应。大表哥研究了挺些日子,一拍脑门,搞旅游。大表哥有商业头脑,葡萄园、草莓园、苹果柿子园,想吃什么摘什么,一汪小水库也养了鱼,想吃什么钓什么。
老高又做回了老本行,坐在小洋楼里接电话,收银员也一并干了。哪知生意越来越好,一来二去忙起来了,老高越来越顾不上溜鸟。老高说,治不了,算数算不过来,得雇人。大表哥说,行。接待、运营、保安、导游、厨子全雇上了,老高终于得了闲,算是正式退休,专职遛鸟。但还是那句话,老高,六十岁掉冰窟窿者,不是一帆风顺的主。
神行太保飞得高,飞得远,却从来忘不了回来找老高,老高像它亲爹,它像老高的亲儿子。老高说,它能活二十年,能把我送走,我要是走在它前面,你那会也就大了,你替我照应它。我说,行,我们哥俩儿也挺熟,到时候我给它盖个小洋楼。老高咧着嘴说,好外甥。
后来,我爹把我送到了寄宿学校,我就再没怎么去找老高玩。我那会儿六年级,躺在宿舍床上想家,天亮了就给我妈打电话,我说,你能不能跟大姨夫说一声,让神行太保飞过来看看我。我妈说我小说看多了。
我学习挺卖力,也上了最好的初中。升学那个暑假,我一回家就催着,赶紧把我送山上去。我妈买了一堆水果,说,先不上山,先去看你大姨夫。我说,怎么事?我妈说,住院了。这些年过去了我才想明白,老高那回住院,得的是心病。
那天,一伙儿人到山上玩,男人喝多了酒,非得要给他怀二胎的老婆补补,鱼汤鳖汤螃蟹汤都不要,就要鸽子。老高年纪大了,争不过那醉汉。醉汉也不动粗,就哗哗往地上扔钱。老高不知道,但大表哥知道,这人或许还看过老高写的信。他是上面的人。大表哥说,爹,你就给他吃,回头我再给你买只。老高说,你快飞啊,你怎么不飞?老高一把一把的把神行太保扔出去,神行太保一次一次的又飞回来。老高说,你妈个巴子,你快飞,飞远远的。神行太保咕咕着,就是不飞。
住院前一天晚上,老高又说了梦话。他说,喝汤的,我操你妈。
十三强: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获奖作品陆续公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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