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月亮

情感   2024-07-13 23:57   浙江  

吸气。吐气。吸气。

鼻腔发麻,无法感受到气流进出。黑暗中,只有眼角光点在移。自从那天站在建筑废墟以后,还很少产生如此感受,近乎深海的气压,要使我肋骨从胸膛中破出。

那个男人的腹部隔着层层衣料,仍是烫得吓人。当我起身想退开,手心却跟这具滚烫的肉身牢牢粘在了一块儿。好像我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躺在地上,面目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扭曲了,此时那把水果刀的黄色塑料外壳握在我的手里,另一头,已给这具滚烫的肉体吞没。

刀刃不长,沾了锈。再普通不过。

江河

戈壁滩 夜晚     

骑士将蜡烛点燃,领我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段,停在一洼水潭边。火光照映下,污浊的潭水起了波动。

休息会儿吧小孩,至少可以洗洗你的脚。我便坐下,将脚浸入水潭,却触不到底。我说,你可要洗洗?骑士说,不用,我这双脚,只走了三百公里,还不用洗。直到走完一万公里,我会到达一个湖,我去那里洗。

你有马儿,还要走路?

马儿累了我就走路。

什么时候能走到?

骑士不说话,将蜡烛插在岩石缝隙间。他头顶草帽垂着乌纱,望过去黑洞洞的一片,蜡烛将竹编的帽檐映出一阵冷光。

弯腰时,我见到他背上那件拿布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很厚实。我问,这是什么。

武器。他说。

是刀,还是剑?我问。

他却只是牵住缰绳,轻轻拽过马儿,蹄声清脆敲击在戈壁滩的裸岩上。一匹赤马,低头饮潭中浊水,蠕动的嘴皮和舌头蹭到我的脚心,很痒。骑士在我的对面坐下,将蜡烛搁在水潭边。

星子如绣在黑缎面上的钻石,在我们头顶闪耀。

你从哪里来?

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来。

我看着他的草鞋,那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

你会不会害怕,走了这么远的路,而没有人陪你说话?

不会。骑士说。我有马儿,还有诗歌,沙漠的风陪我一路往西。

一路往西?

去一个马儿能喝到干净水,好好睡一觉的地方。

我说,我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在我的家乡,你花一袋铜贝,就能换到干净的水,睡上一晚舒服觉。

骑士说,那很好,但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去的地方,到处都是鸟儿在歌唱,还有鹿马牛群在奔跑。

我说,鸟儿怎么会歌唱?在我的家乡,鸟儿只会来报丧。它们大而漆黑,成群结队飞过天空,好像到了没有星子的深夜。其中一些凶狠、不长眼球的瞎子鸟,循着气味就能知道哪里死人,三五成群,吃得只剩下骨头,吃的时候,只是大笑。

骑士说,这种鸟儿叫秃鹰,它们不歌唱。这种鸟儿我也见过,也杀过。

我说,它们该杀。

骑士说,它们只吃死人。

我说,我那年老体衰的姑婆,没有赶上我们给她准备的庆生晚宴,马车翻倒,死在路边,就被它们吃了干净。

骑士说,它们杀不死的。杀死一个,还有一千。

你说的那个地方,可还有这种鸟?我问。

骑士沉默了。

我说,那个地方鸟儿歌唱。你寻见,可回来告诉我们?

骑士说,倘若寻见,定雇三匹快马,携上信函舆图,日夜不停赶到你们身边,告诉你们往哪里走。

我说,马儿要是跑死呢?

骑士说,不会。他们是这世上最聪明的马,识水性,亦可登上垂直陡峭的山崖。在第七天日落之前就能到达。

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在水坑边哒哒地走。戈壁滩上起了一阵凉风,骑士帽檐下的乌纱微微晃动,看过去还是黑洞洞的一片。烛火轻摇间,骑士说,有个故事,要不要听?

我点点头。

很久以前,一个骑士为寻找黄金所在之地,一路往南,跑死了三匹马,来到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沙漠中。风沙四起,吹得他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没有察觉到仇家一路跟在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步步紧逼。最终,在一片大风大沙之中,他被一刀砍下脑袋。风吹散血珠,脑袋滚入沙尘,顺坡一路而下,直到风沙止住才停。

那仇家便一路滑下沙坡追去。风沙止时,发现脑袋一半陷入沙中,另一半大张其嘴,大睁错愕的眼。这仇家望着沙子中的那半张脸,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拨开沙尘,他发现那竟是失散多年的哥哥。哥哥的左眼皮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娘临死前还跟他提了两次,绝错不了。微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头发,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内心翻涌。初出茅庐,第一次杀人就错漏关键——站到仇家面前叫他看清到底谁人来取他性命。就这一个差错,万水千山追了一路,统统作废。宝刀脱手,给沙吞没,他便放声大哭起来。早年村里的算命瞎子说过,红痣代表长寿。此后他再不信任何算卜。

我说,这是谁的故事?真奇怪。

哪里奇怪?

如果从背后被人砍去脑袋,应该对自己的死亡一无所知。那么他在错愕些什么?

骑士好像笑了一下。或许他见到沙尘之后的其他怪物。

跟那个抓住我脚一样可怕的怪物?

或许更要可怕几分。

我打了个寒噤。苍穹如一块冷晶罩扣在头顶,骑士黑洞洞的脸高深莫测。

这是谁的故事?我问。

骑士没有说话。

希望你不要碰到你的仇家。我说。

这世上多的是比仇家更可怕的东西。他说。

你杀过人吗?我问。

不算。他说。

他起身拿起蜡烛,蜡烛晃动着,已燃烧过半。滴落的油蜡如石钟乳般凝结在戈壁滩裸露的岩缝之间。

杨安弄 傍晚   

胡小满进门的时候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窗外已经下雨,他的卫衣一侧被水沁湿成一块黑色。

“东坡呢?”

胡小满将背包丢在地上,抓了抓潮湿的头发,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水。

“妈妈好像不见了。”

“谁?”

“东坡的妈妈。”

东坡是流浪狗,酱红色,矮胖,左后腿给自行车压断了,走起路来一跳一跳。之所以叫东坡,是因为胡小满有个老家的哥们儿叫宋东坡,九岁时候给送到外国留学去了,再没见过,胡小满借他的一副坦克拼图也再没见过。于是这个名字他就擅自赠给了狗。

东坡在三年前的冬天出生,住在纸箱国里,它是老三,它的妈妈不会来我们这儿,我也不会去它们那儿,所以我没有见过她。镇子上抓狗人一个月出现了三次,每次来一个晚上就消失不见。

我说,我做了个梦,昨天晚上。

我做了个梦,醒过来还是凌晨。我总是这样醒来,在凌晨。梦到山洞,山洞里荧荧的矿石,我记不清楚这以后的事情,总是醒来,在凌晨,不敢再睡去。直到昨晚的梦里,出现了一个骑士。

醒来时,烛火仍在我眼角晃动不断,躺在床上,数蚊帐上的漏洞,一个,两个,只只眼睛望我。

梦里梦外,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那个戴着乌纱帽的骑士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戈壁滩上水坑凉爽,马儿胡须蹭的我脚心发痒,太真。窗外化不开的墨黑的尽头处传来狗吠,像矿洞里炸开闷炮,回响着越来越近,越发清晰,有什么在追赶什么,一如有什么被追赶。自行车链相互剐蹭,哐当哐当、滚、滚开、我操你的、方言叫骂呜咽声乌鸦飞过去——车链子从胡同口一直咣当到马路,吠声渐远,一切被潮水争先恐后推搡着远去。

外面的黑中除了这声音来了又走,一切都静悄悄的。

眼睛酸涩,数蚊帐的洞。一个,二个,七个,十四个,三十八个.........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彭迎

有些人睡着睡着,不知道怎么就在梦里死了。好像突然连通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招呼都不打一下,跨过门槛走了。外婆就是这样,死在一个夏天的梦里。好像知道两个月后她的家会被夷为平地。

还有一件事情,我发现人坐着时比躺着时更容易睡着,更容易睡个好觉。有时候躺着做梦,短时间内可以做好几个,每个梦都像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但坐着,比如在公交车上,就不会做梦,且一路睡得很沉,每次在要下车的前一站醒来。一路睡得比一晚上都要好。

“您觉得怎么样?这边采光通风都不错,楼层也适中。”

我整了整领带。面前这个男人,耳垂很大,留一副络腮胡,拿着指南针跟念珠慢悠悠从客厅走进卧室,再从卧室走进厨房。

像个波斯人。

“这边甲醛味道这么浓。”

我说:“上个礼拜房东请师傅来测过三次了,都没什么问题。”

墙体被漆成米黄与白色相交,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地上铺了一层报纸。

大耳朵走进厕所:“漏水呢?”

我跟着走过去。

他拿佛珠指着马桶边上的一滩水,看看我:“怎,怎么回事儿?”

我说:“这很正常。”

“什么很正常?”男人问。

我去开窗,厕所有一股消毒液的气味。贴有透明花纸的窗户,移开,槽里扭着三颗烟头。

这里已经空关四个月,无人打扫。不过在二楼,窗户前段时间为了通风,并不上锁,进来并不困难。到了明天,我下班后私自又来,屋里一片昏暗,脚步踩上去,整个屋子咔哒,咔哒地响,心脏便也跟着响,于是将鞋脱了。

地面铺着报纸,皱着,没通电的屋子只笼在窗外投进的薄薄的光里。我摸到卫生间,马桶边上的水已经不见,窗户槽缝里还是三颗烟头,扭曲着。

不知道是谁的三颗烟头。

猫从灌木中窜出,周围无人,马路上传来遥远的喇叭声,我支在洗手台上,镜子中显现一张斑驳灰色的脸,浑浊的眼睛,法令纹像石缝,石缝深处钻出蜣螂。光脚在瓷砖上走,走到白色木地板,在皱巴巴的报纸间躺下。

有多少人来了又走,在这里吃过饭,跳过舞,吵过架,做过爱呢?我每次来到一个新的房间,就这么想。

一间屋子像妈妈的肚子,来了又走的各种面孔是妈妈的孩子。

报纸的油墨气息和窗外昏暗的光笼罩着我,一翻身,就沙沙作响,闭上眼就是松涛,是海浪。外婆说,这么睡在这里,要着凉拉肚子了。夏天的夜晚,群星都聚在院顶上闪耀,像专程为我们而来。把报纸铺在青石板地上,整个人打滚,大笑,狗在我身边追尾巴,空气中弥漫夜来香的气味,弄堂的自行车链条卡啦啦响,人们谈天、吵架、哭、闹、看电视。外婆吃了一小块雪瓜,拿手帕正在擦嘴,手上的紫檀珠咯啦、咯啦、哒、哒、哒。

你到时候去外地读书,要忘记外婆了。

星子眨着眼,雪瓜汁直从我指缝间渗下,滴滴答答在报纸上沁下一个又一个墨点。大标题,小标题,横条蚂蚁字,密密麻麻。

夜来香在晚风里晃动。

我点了一根烟,望着天花板。我发现我已经忘记当时说了什么。我只记得等我再回到那里,夜来香已经不见。

烟灰落到报纸上,落到角落一篇关于江面女尸的通报,“溺水”,“自杀”“家属无异议”的几笔,篇幅短小,细看是两个月前的。紧挨着是电瓶车起火事件,商铺招商信息,大版面的老年社区舞蹈节,这篇小文字像座孤岛给潮水团团围住,吞没了。似乎明白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因事而死的人,人们更乐意咀嚼活人的八卦,有跳糖汽水刺激舌苔的快感。

跳江少女、失踪的孩子、蓝色的纸箱。

我看着烟雾朝天花板飘散,突然想到一个人。

她的头像是个囧字脸的盒子公仔。说到底不过是个网友,网上的联系,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突然中断,因我当时正写一篇博客连载的小说,在少得可怜的阅读量中,只有她每每都在文字下留言评论探寻下文,于是结识。时至今日,已是近乎一年的断更,几乎快要把她忘了。偶尔想起看一眼好友列表,她的头像也还是灰色,灰色的箱子公仔。

不过,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烟灰边燃边落下。我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屋子里隐隐的油漆味让我想到妈妈。妈妈从前在工厂给树脂产品刷涂料,身上总有这股味道。这股味道让人很安心,让人想要睡一觉。妈妈还会跳舞,一大大,二大大,进退旋转。妈妈说,错了,错了,跳舞就跳,别开小差。爸爸加班,妈妈休息天就去跳舞,跳了回来就拉着我练习。总不可能拉着外公外婆吧。妈妈说。彭迎,一大大,二大大,听音乐数拍子。踩错了,踩到妈妈的脚了。风从卫生间窗户吹进来,报纸翻飞响动,无数条信息好像一下子被吹入黑夜深处,那里有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张着,吞吃一切被遗忘之物

烟头碾灭在窗户的槽里,低头望去,是四颗歪曲、散发着廉价焦油气味的树,骨瘦如柴,或许在某地的极端气候还能使它们再度发出新芽来。

冯银华

“摄像头查过了?”

“五金厂三年前就被查封了,一直空关。摄像头大都老化,只有厂房对面的路口摄像头显示,沈民的车子在六点十分从桥头拐进去了厂房的方向那个叫彭迎的中介公司的销售随后到六点三十分,他从路口骑电动车离开。”

“查过没有

“来做过两次笔录,没问出什么新东西

尽管戴着口罩,整座仓库弥漫着的焦臭味仍旧清晰可辨。货架已经是一个塌陷的黑色轮廓,檐头水从破落的铁皮顶棚间滴落,在厂房的水泥地面上砸出大小不一的墨点。那斑驳地面中央躺着一具焦炭般的尸体,已经没有了人的全貌,远看过去只是一道潮湿的泥土。

狭路幽长,通向深处的居民住宅区,只好下车步行,我记得这里原住民都是老苏州,从不将空房出租给外地人。他们行动迟缓,说话三遍才有反应,做好了在这狭小的旧屋群中老死一生的准备。

不期然的舞厅出现在街道的暗处,一面暗淡的招牌霓虹闪烁。

口袋里手机提示音响起,是林:

今天还回来吃饭吗?

什么时候去探望奶奶?顺带把好消息告诉她。

怎么回?晚饭——不回来吃了?奶奶——近日的案子实在腾不出空档,要不改日?林是不会同意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打结了。一个结,一个结,连起来在不明的黑暗里能把人勒死。

他总怕奶奶突然有一天就走了。

骨骼瘦小的女人依旧保有将酥糖藏进手帕里的习惯,等林来时,偷偷塞到他的手心里。她的记忆停驻于在三十年前那个青石板胡同的路中央,还有那股无论怎么清洁都无法抹除的、朽烂的九十年代报纸的油墨味,似乎深深刻入灵魂,用圣水也无法洗除。那是一种你路过任何一个老人,都能在他们身上闻到的气味。在这味道的索引之下,那副骨架又浮现出来,就好像浪潮褪去一样浮现。不是被火烧焦的那一副,而是瘦骨嶙峋,皮肉垂下的一副。窝坐在浴盆中,脊椎骨如念珠般突起,干瘦的胳臂被护工,手指的骨节如老树根,给水打湿稀疏的白发,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处不是褶皱的,就像被作家揉皱成团丢弃的稿纸其中一张。

白色的毛巾不断在她身上擦拭,试图抚平褶皱,然而褶皱只是像浪潮一样在这具干枯的身体上涌来涌去,没有消失。

这屋子里,不管是一个老人泡在木桶里还是二十个,人们都随意出入,从这里到那里,在地板上留下不同色状的鞋印,对于这些肉体中每一道褶皱藏掖的隐私熟视无睹。

我走过去。每次都是这样,走过去,喊她三声,才回神,说,

哦,晓欧来啦。

她浑浊的眼里一片空白,嘴巴像被人拿针线缝住了,显得细小,说话时那些细密的线头相互摩擦着。她根本没有在看我,她看天花板和窗框的交界线,或者窗外的树枝上有一串麻雀。她或许也不是在看它们,是透过这群麻雀,望三十年前胡同里的那一群。麻雀是不变的,不论毛色、尺寸、行动。

我不叫晓欧。晓欧是林的妹妹。

此时,一个女孩走出舞厅,穿红色的吊带衫跟高腰牛仔裤,一眼望去,竟很像晓欧。脸上的烟熏妆我也不敢确定是人工还是夜晚天然的馈赠。她走出来靠在对面墙上抽烟,没看到我,顾着讲电话,什么轮滑、踏青之类。路灯在她头顶的暗暗闪烁着。我给彭迎发了个短信。到门口了,哪里找你。

没回应。我走进舞厅。进门一片昏暗,不得不眨几下眼适应,直到走上二楼,老唱片调子隐隐从帘幕渗出,好像误入上世纪的夜上海,帘幕后,人不多,在舞厅中央一对接一对的,游离在灯光之间,年纪介乎中老年,穿着打扮倒很讲究。只有我穿着便装,球鞋,在整个舞池之中,最不和谐。

手机震动一下。是彭迎:

跳个舞吧。

还没按键,忽然有手搭住我的肩膀,捉住一看,年轻的手、年轻的女孩、长发,一件墨绿旗袍,一股老式脂粉的气味,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松开手,却被对方反手拉去舞池。

女孩高我半个头,化上挑的凤眼,面颊粉底厚重,口红一种哀艳色彩。单看那双笑眼,还是看得出年轻。笑什么?认得我?还是只是舞友间的礼貌。我倒好像认识你?怎么今天看什么人都觉得熟悉。

这张脸因掩饰得太好,一回想,总有些对应不上的部分。比如气味,比如服饰,都像一块相似的但错位的拼图,总有角度不对,不知下一步嵌到哪里。

女孩迁就着我的步子,可我跟得一塌糊涂,几次险些踩上她露在凉鞋外的脚趾,进退旋转,皆被牵制,如儿时与父亲下棋,他步步为营。

我在脑海中像翻扑克一样速搜索面前这副面孔,从其三停的曲直信息,东拼西凑。

“彭迎?”

女孩垂着眼,退几步,进几步。

彭迎,彭迎。这个名字,非男非女,但如果我没见过他,我会以为这个女孩子就是彭迎。

“跳过舞吗,姐?”

她轻声问我。

这道嗓音在我脑海里像探照灯一样晃过去,一下打亮了一块地方。

扭捏成线的声音,但线本身是粗糙且带着沙砾质地,与她整个形象形成了割裂般的错位,拼图嵌入了正确的位置。

“小时候妈妈就教我跳舞,她跳女步,我跳男步,她跳男步我就跳女步。”

我跟着他的步子,前二步,退一步,并一步。错了,姐,步子错了。他嘴里默念着一大大,二大大。跟着我的脚步,别瞎踩,也别想别的。他说。这我恐怕做不到了,要我专注,最好一动不动。我说。

我跟上去,像在结冰的湖面上游走。

他说,“出门往南一直走,过天桥,有个寺庙,去没去过?”

我说,“你的头发怎么会在现场?”

“那庙有座紫檀如来,法相庄严,有时间真该去看看。”他又说。

“我知道你认识胡小满。”

“谁啊?”

他笑笑,声音是暗哑的流沙。他不说话,真像个女人。这个声音套在旗袍里面,旗袍一路向下叉开,到凉鞋,凉鞋里的脚趾,涂着绿色指甲油,好像大小不一的油田,突然油田兜底掀开来,从里面探出一个光溜溜的短头发脑袋,胡茬下的嘴巴咧出一排黄牙。

哦,想起来了。脑袋说。胡小满呐,认识认识。一个小皮孩子,说话没大没小,做事不三不四,这世上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唯老人与小人难养也!小人胡小满有个有个瘸腿的妹妹,住双响胡同,种一院子花。要我说,夏天一到,全给晒死。警官,他的犯什么事儿?脑袋说着话,黄牙上下左右地磨来磨去,没说完,不见了。面前这个长得像女人的彭迎说:

“怎么了?”

他很克制,红嘴唇翕动着,如月季瓣给微风动了一动。绿脚趾前进一步,后退一步,还是绿色的油田。手心相合处是热的,倒也没有比刚才更热,摸住的脉搏还是咚、咚、咚、咚。

“没什么。不知道也没关系。”

这时候背景乐改换一首英文曲,周围男女悄然踩着舞步散开,找新舞伴。彭迎松开我的手,转了半圈,跑到一个女人面前去了。一个男人斯斯文文,站到我面前伸手,我的目光跟住彭迎,步子还跟着音乐走,一大大,二大大的节奏变成进三步,退一步,并一步。

彭迎据我所知,还是个作家。这个算不上是什么社会头衔,大概是他自认为的。他既写诗,也写连载小说,两样都写不太好,发布频率也不高。网络上唯一能查阅到的只有发布于博客的一篇,以日记的形式写了一个瘸脚男人碰到水怪的事情,从在酒馆被人赶出来发现妻子在家中消失开始写,到道听途说水怪捉孕期的女子来吃,再写出航寻妻,字里行间的水怪不识真面目,见首不见尾,最新的一篇更新于去年年初,说到男人眼睑感染发炎,其痒无比,同时旧船在东海渐行渐远,不甚丢失出门时拿来防身的一柄镰刀。直到月光遮蔽于乌云之后,碰见只三头鱼,一头为裂齿鲨,撞击间,船舷绳木具断;另一头为罗汉,大于常人脑袋三倍,还一头为一婴,如小瘤附于两者间,不断号啕哭泣,闻者内心凄凉。

博客的名字叫作“蕨丛2987”,注册于20031月,这篇文章从去年开始连载,即2008年,粉丝寥寥。引人注目的是,每一篇连载下都有且只有一条评论,出自同一名网友,给文中情节作了相应的猜测与理解。那是一个已注销的账号了。

中场间歇,彭迎摆着一副笑脸,朝舞伴握手,弯腰,拥抱,一转身就钻进了后台。后台红幕布涌动,我紧跟上去。见他拐进化妆间,冲向窗台就要往外跳,我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拽到在地,他呜哇叫起来。

“你躲什么?”

“胡小满这孙子是欠我钱,可他犯了事儿跟我没关系!”

我放开他,他起身掸了掸旗袍上的灰。

忽然他盯住我,描绘细致的眉毛像一对蚕蛹,离得越近,亲吻而不可得,隔挡在万丈沟壑之间。

“真以为我要跑?”

他咧了一下嘴,似笑非笑。并转身朝舞厅的三楼走去,凉鞋在他鞋跟啪嗒啪嗒响,我险些竟也跟不上他。我说,你他妈干嘛去。他没说话,停在了四楼楼梯间的一个水泥窗框边。停在泥坯墙面上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旁。我以为他又要跳窗,赶紧拽住他。

他却神情漠然地望着窗外。我也往下望,鸟瞰的角度正好拢括了舞厅后那个老胡同,斑驳错综,电线交织如蛛网,人们在暗网中游走,在昼夜交替之时,竟如同冥府众生。

“人会不会彻底消失呢?”他突然说。

我松开手,他靠墙点了烟,傍晚的天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烟丝缥缈,万种风情。他不说话,真像个女人。

“你三天前约沈民看过老城区的厂房,那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提前走了?”

他把烟碾灭在台阶上,趴在窗口。我手指在腰带上的枪托上打转。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是活在城市阴影里的,一旦城市要生长,最先被挤掉的就是他们这群人。从这里被赶到那里,挤来挤去,等到哪里都没有他们位置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

西面的邮政大厦割裂开最后一道阳光,交错的胡同静置在蓝色的影子里。彩票店灯光亮起,粥铺中一对老夫妻佝偻着背,正在擦拾台面。

“如果有一天早晨你睁开眼睛,发现全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别讲故事了。”

我看了眼手表,秒针正不断刺近六。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老问同一个问题有什么意思呢?他要进一批女装,叫我带他看合适的库房。他对那间厂房很有意向,要签,我就把钥匙给了他,回来拿合同。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一根头发他妈的代表什么呢?”

“你就回来了?”

“你们不是也看到监控录像了吗

“那把刀呢?”

“什么刀?”

我看着他,他的眼皮一动不动。

“你的博客。”

我说。

“哦。我以为你不喜欢故事呢。”

“他要跟鲨鱼搏斗,但是刀不见了。”

“可能就此被杀死了,永远找不到他妻子。”

“为什么?”

“你不是更喜欢事实吗。有些人消失了就永远消失了。你不觉得吗?”

楼下一辆收旧货的三轮车顶部堆满了泡沫箱,给石砖路的小坑一别,晃动着翻倒,铺了满地,好像打翻了白花花的浆糊。

“你认识一个叫邢素琴的女人吗?”

他好像笑了一下,我转过头去,他的红嘴唇,在蓝色昏暗中衔着花瓣。

“哦,那个女人。”

他说,那个女人。

“知道。整个杨安弄都知道她。”

不是任何人消失了就消失了。任何人消失,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胡小满

过天桥一直往北走,第三个拐角才到杨安弄。

机动车朝我来的方向驶去,开货车来卖橙子的老头此时正在和穿汗衫的男人还价我老远就看见了他,跨坐在一把蓝色塑料椅上,低着头,头顶的大阳伞上坠着不明的灯。

走到面前,才发现他手上长长的一条口子,由手背接沿到手臂内侧,伤口很细,边缘泛红,他正往上涂着一种棕色的药水,药水很快被皮肤吸收了,只留下淡淡的一块渍。

他抬头看到我,问我喝什么,我说,啤酒就行。

你手怎么搞的?

给厂里的猫抓了一下,没事。

野猫?那会死人的。

他抖着胳膊把袖子放下,没事,你要吃什么自己点去。我说,不用了。他嚼着口香糖,吹泡泡。鼻子下面因干燥而起皮,眼圈深深。

找到地址了吗?我问他。

泡泡越吹越大,啪地一下沾到他嘴皮上。散发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突然他盯着我身后看。我扭头望去,入目是靠墙而立的摊子,鞋袜、米线、烧烤、还有拐角路灯下的那辆装满橙子的卡车。怎么了?炒饭的那个,看到没有。她之前就住在杨安弄里,是外地嫁进来的。

所以呢?

当时靠南边那片的十几来栋,因为要建公园,都给拆了,给了补贴。后来钱全贴到她男人弄的厂里了。那男的办厂欠了一屁股债,工钱都发不起。

那个油烟后的背影个子不高,穿一条藏青色的工装裤,灯光下两只戴着袖筒的胳膊翅膀一样翻动,利落地抽出餐盒,盖入炒饭。她短头发。如果他不指出,我会以为那是个矮个子的男人。

你跟我说这干嘛?我说。

口香糖又吹出一个泡泡,像青蛙的鼓膜,包裹在干裂的嘴唇上,舌头将其卷入,牙齿发出磕碰声。

那女的弄死过人。他说。

老板在门口喊号,他跑过去了,我起开了啤酒,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看着那边的炒饭摊。瓶子握在手里很冰。肩膀一阵抽痛。

彭迎端回来一盘烤串,冒着热气。他偏头吐掉口香糖。

“前两年她把她老公弄死了,现在刚出来。”

“进去两年?”

“他老公没死成现在整日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

“那跟死了没啥两样。”

他耸耸肩,油腻腻的嘴巴蠕动着。突然他凑过来问我有没有带钱。我说,没有。他就掏给我一张二十块的纸币,叫我帮他买一份炒饭。

我习惯性会剥嘴上的皮。尤其是想东西的时候。刚开始嘴巴没有死皮,拿指关节一直蹭,有时候摸到嘴皮开裂出血。

戴帽子的男人跟两个女孩排在我前面,排队的时候,我就开始剥嘴皮。前面一个女孩说,阿姨,不加葱,加辣椒。那个女人就往铁板上倒油,下米饭,翻炒,咔啦地响,油烟将她几乎整个人笼罩,导致我站在她这么近的地方,还看不清楚她真正的样子。

同时我内心有一种不知名的兴奋,辣味似的翻腾起来。

一旁摊位上绿胶鞋的味道被闷在空气中,和炒饭、烧烤的味道混淆,形成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记得发现姐姐的那条河上,那天也飘着奇怪的气味。

轮到我时,我把钱递过去,跟她说加一根油条。她很快找了我一张十块,双指夹着从烟雾后递给我,还有一块硬币,她递过来,我说,不用了。

我的心鼓跳如雷。

烟雾后她瞥我一眼,将硬币搁在了车子横杠上。

那头的橙子车起了动静,黑汗衫的胖男人正爬向车顶,把橙子一个一个往下扔,边上的人大都围过去。车主,那个颇为瘦高的男人,给他一掌掀倒在橙子堆里,橙子像块毛毯一样温柔倾覆了他。

女人朝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我便立刻紧盯住她,急切想从她的脸上再找到一些杀人犯的痕迹,或者从她握铲子的姿势推想她当时是怎么握刀的。油烟将我们笼罩在同一方小天地之中,我凑她这么近,我知道她是谁,我不怀好意,下一秒她就要读到我的心,就要双手迅速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是这样吗?这是她的方式吗,还是用刀呢。转过脸来!你会用什么眼神看我?

心脏狂乱得要冲出去,手脚因不明的兴奋而发冷。

她收回视线,铲子一翻,将油条切成段。路灯闪烁不停,扇形锅铲被运用地如翅膀翻飞,已熟练到无需动脑。红格子袖看上去有些发黄,还有点驼背。被截断的油条让我感到一阵悚然。

吊灯一晃,炒饭已经打包好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接下。

我立刻走回啤酒摊,一刻眼神也不敢停留。回到摊上,彭迎已经不见了。吃剩的骨头在银白的铝盆中堆成一座小山,最后一瓶啤酒还剩下一半,瓶底压着纸,沁出一圈水迹。纸皱巴巴的,印着一连串家房地产开发商的地址、店铺出租的讯息、旧仓库地址。

我坐下来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发呆。她就这样一直握着铲子,炒饭,收钱,找钱,拿一次性快餐盒。直到路灯照在她收摊的脊背上。彭迎给我这些地址,背着包走了,可能去酒吧,可能去歌厅。什么也没说。他在中介公司上班,空下来也写写文章,休息日是个昼伏夜出的人。我读过他写的一些东西,觉得奇怪,拿回去给江河看,她倒翻着看了很久,后来问我,海豚真的会自杀吗?我凑过去,发现她正在读一段文字,说到那男人遇见一群月光下浮在海面因自杀而死的鲸豚。我说,也许吧。

那之后我突然想要去看看海豚。

江河

有天胡小满终于问我我的腿是怎么回事,我说,七八岁的时候,跟马路上赛车,没刹住,翻沟里了。他问,什么车?我说,脚踏车。他说,会好吗?我说,大概吧。

他不再说话,蹲在地上挠东坡的肚皮。时不时瞄我一眼。我问他你爸爸长得像木板,也像大轮船上的锚,怎么你这么小呢?他不挠东坡了,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皱着眉头。我本来以为他气我说他爸爸长得可笑,或者说他小,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说的是他爸爸。

我爸爸死了。

啊?

我一阵后怕。

那个人不是我爸爸。他说。

那是谁的爸爸?

他说,爸爸死了,那个人是妈妈后来找的。哦,于是我明白了,就跟嫁接树枝苗木是一样的,看不顺眼的枝干砍下来,接一根其他的,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新芽都不一样。

他们刚搬进来时我就见过。

他爸爸身材高大,永远穿着干净的黑西服,熨地直直的,肩膀很宽,像脖子下横安了一块木板,走路时,脚尖翘起,落下,发亮的皮鞋像两块船桨。胡小满则穿着那件我认识他之后他也总穿不厌的棒球衫,他的姐姐牵着妈妈的手。他们参差不齐地走在阳光下,就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族。

那天他们走进巷子,他爸爸看到了我,我缩在墙后面,身后半米是一双垃圾箱。油亮的皮鞋尖掉了个个儿,朝我这儿一戳,啪嗒,啪嗒,巨大的阴影就笼罩在我的头顶了,抬头,看到一个夹着下巴的微笑,接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燕子那样他在我面前蹲下,将手上的糖葫芦递了过来。

琥珀色的糖壳在阳光下晶莹而闪耀,包裹鲜艳的山楂球紧挨着彼此,我光看着就已咽下唾液。忍不住要伸手,但心里又有什么东西叫我忍住了。糖葫芦后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照来照去,好像我是黑夜越狱的罪犯被狱警抓了个正着。他身后站着的就是胡小满,白面庞在太阳下闪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那时候胡小满还留一根长生辫,正面看是个光溜的寸头,脑袋一转,甩出一截细软棕黄的尾巴。

糖葫芦我没有接。胡小满的爸爸,油轮一样巨大的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

小丫头,你的脚怎么不好走了哇。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尖锐,和他的巨大体格割裂开来,胡小满的妈妈这时候走过来说,回去了。她脖子下围着一方橙色三角丝巾,像块阳光一样给她脸打得也白白的。他爸爸握住我的手,将糖葫芦塞到我手心后,就嘎吱嘎吱站起来,关节发出老屋木结构的声响,巨大的阴影再度笼罩我,他最后朝我看了一眼。待到他们一家四口从我头顶路过,走远,一齐走进家门就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族,我还在弄堂口呆着,口干舌燥,阳光刺目。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一对探照灯仍照在我的头顶,狠狠地、一览无余地照着。我将被缉拿归案。

胡小满同样不喜欢他的这个爸爸。他说他笑起来很奇怪。

但是胡小满接受了他的新爸爸给他买的狙击枪。他不喜欢这个爸爸,但喜欢这个枪。

长生辫往脑袋后一甩,大跨步弓腿,咔哒一下给子弹上膛,眯眼,瞄准——“噗”的一记,子弹朝塑料袋穿了个孔,水哗的一下涌出来,东坡给吓跑了,他大笑,举枪去追,窜进弄堂里,一阵鸡飞狗跳,突突突远去,过会儿,又突突突地回来了,东坡给逼急了就扭头朝他吠。

你不是不喜欢你爸爸吗?我说,你真幼稚,一管枪就给你收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用收买这个词,好像我跟他是某个对抗营的战友。胡小满举着枪转过头来,一双黑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周围一下子静得可怕。他的眼睛跟他新爸爸的眼睛真不像。他的眼睛乌黑,像野火余烬中的玻璃弹珠。

我只听得到好几条街外洒水车在唱歌。

突然,他把枪举过头顶,猛劲晃动起来,哐当哐当,黄色的塑料弹子全从枪管里晃了出来,砸到他脑袋上、地上,噼啪满地弹跳,好像终于朝自由奔去。

接着他走到井边,把这枪扔到了井里。噗通一声。

我说,你干嘛?

水声渐渐退去,矮井沿边附裹着青苔和蕨类,长势很疯,一阵雨就长一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塑料弹子球,弹子是黄色的小圆粒,他一个个拈起来放在手掌心里。我喊他,他不出声,只是捡,有些掉到了砖缝里,青苔里,他就抠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突然就把所有弹子砸向我,一个紧接一个,其频速之迅猛,不亚于一阵暴雨。

不过弹子是塑料的小粒,砸着不疼,拿胳膊挡了一阵,才没有子弹再过来了,一切静悄悄的,好像一场硝烟的尾声,我听到心脏砰砰砰地跳,睁开眼睛,胡小满蹲在青石板上,黄色子弹散落在我们周围。

你说得对。他说。

两天后的周六,我出门丢垃圾,远远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巨大臃长,将整条路都堵实了。等到一个人从屋里背着包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阳光下好像一瓣花瓣飘进车里,我才意识到那是胡小满的家门口,而那个穿裙子的女孩是胡小满的姐姐。

那个车子把姐姐藏进肚子里,两个螳螂似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路口,阳光下高拱着的黑漆外壳闪着油光,我想那个车子里一定跟鲸肚一样漆黑,或许还散发着恶臭。接着,那个爸爸走了出来,他依旧是西装革履,像脖子下横安一块木头。他将一个白色行李箱搬到后备箱,咣当一声盖上了后盖。

胡小满的妈妈也出来了,站在门口。只有胡小满不在。我以为胡小满也在车里,而他们一家人将要去旅游或者干嘛,我推着轮椅过去,姐姐降下一面窗户,看到我,朝我笑。

你来找小满啊。她说。

她的笑在阳光下很灿烂,很明亮,这种笑容在阳光下出现通常代表一种信任的。车子里整洁干净,没有胡小满,也没有我预期的散发着鲸腹中的食物残渣的恶臭,甚至还有淡淡的香气。姐姐侧头在身边的袋子里窸窣翻了一阵,递过来一袋糖,糖的透明包装纸闪耀着,好像一块冰折射着所有阳光。我看着糖说,你们要去哪里玩?

姐姐说,小河,我是要去外地上学,不是去哪里玩。她把糖放到我的腿上,塑料包装发出细微声响。姐姐说,你跟小满分着吃啊。我点点头。

此时,那个爸爸走向副驾驶,从我身边路过时,那双探照灯又出现了,从头至尾将我照了个透。他挤进副驾驶,啪地关上车门,车子发动,于是窗子摇上去,姐姐的脸挤在缝隙里,像給黑窗刮去了。

车子从给阳光晒得一片发白的弄堂里挪出去、挤出去,留下一串黑乎乎恶臭的尾气,巨大的鲸肚一般的油黑车子,在天地间的一片刺目的白光之中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像一滴柏油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

胡小满的妈妈站在门口望着,穿着围裙。

那天晚上弄堂里依旧到处是狗叫,自行车铃声,东坡来了,在院子里捉老鼠,胡小满那天没有来找我。那包糖也没有打开。

前两天我们还坐在院子里分吃雪瓜,他说那个人终于要走了。夜色像纱巾一样降临,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月亮,他的长生辫已经不见了,一连吃了三块雪瓜,直到躺倒在地鼓着肚子起也起不来。他那时候很快乐。

那时候他还不不知道,那个人走的时候,即将带走他的姐姐。

邢素琴

胡小满在广场上的横杠上坐了很久,人潮退去,显露出满地的餐盒、筷子、塑料袋,那辆载着半车的榴莲的卡车开走了,他跳下来,腿脚麻得好像蚂蚁咬。

他边跳边拖着脚朝花坛走去,路过花坛,一个灭的路灯,一个亮的路灯,小学,杂货店,公共卫生间,都暗了,只有超市还亮着。摩托车箭似的过去,染红头发的两个女孩子坐在上面大笑,笑声像风一样刮过来,又一阵风刮上高速路去了。星星一样的路灯给柏油马路映成红色的。报刊亭边倒着一个喝醉酒的人。

胡小满第一次跟踪邢素琴也是这么个晚上。

这个城市的所有晚上都是一样的。

他等四个钟头,等她炒完饭,一路跟她到家楼下,然后折返。

相似的居民楼成群,黑洞洞的窗像徒劳张着的口腔,无声无息在狭小的土地上呼喊。

这时候他发觉邢素琴停下了车。风吹着松柏的爪叶,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鬼魅的影子。她停了车,坐到就近的石凳上,火机好像不灵了,咔哒,咔哒,咔,咔,咔。才点着。他打了个寒噤,将棒球衫领子拉链拉到顶,走过去。

阿姨。

邢素琴转过头来看他,这时候她的眉目才清晰起来。脖子上多了条粗线围巾,眼里带着页岩一般的疲惫。

怎么了?邢素琴问。

胡小满说,你就住这儿么?

邢素琴说,你跟我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住哪儿?

胡小满又打了个寒噤。

胡小满说,你是不是杀过人?我听别人说的。我有点冷。

邢素琴看他一眼,把烟递过去,烟头在风里像一块碳忽明忽暗,胡小满接过来吸了一口,焦油味刺得他流泪。

她别过头,下颚形成一个流畅的钝角。

好几天跟我就为这事儿,把这种事情写出来能赚不少眼球吧。她说。

我不写报纸。

他猛地再抽了口烟,从口袋里掏出把红色的折叠刀,甩开时显露寒光。

烟灰落下,邢素琴看着他。

他把刀旋过,竖到邢素琴面前。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用这种刀杀人杀得透吗

不晓得。

她的肩膀垂下来,再点了一颗烟。

一阵风,树影子映在胡小满的裤子上,裤管子跟着晃动。他走近几步,把刀放在石凳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三张二十的钞票,压在刀下边。

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才好杀人。

你想干嘛?

有个男人杀了我姐姐。

这个归派出所管。邢素琴说。

胡小满说,他们说姐姐是自杀。自杀的意思就是没有凶手。

姐姐穿着新裙子跳河,身上干干净净,从河那头飘过来,像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邢素琴说,自杀的意思就是没有凶手?

胡小满说,不是。

邢素琴说,那就找人,用不着你来。

胡小满说,找谁?

邢素琴看了眼石凳上的刀,有钱找谁都行。

胡小满说,那么你当时也找了人?

什么当时?

有人说你把你老公弄死了。

邢素琴耸耸肩。

我就推了他一下,没怎么用劲儿。他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也没死成,他自己之前早就想死了,死了一了百了。现在成了个植物人,植物人的意思就是人跟草,跟花,跟随便哪片叶子一样了嘛。跟个展览品似的躺在那里,每天路过什么人都能看他几眼。他们好像过段时间要把他的管子拔掉了。

胡小满听着她讲,手指不自觉又开始剥嘴皮。嘴皮干裂,焦油味混着腥味。

你相信吗?邢素琴问。

胡小满看着她,管子拔了人就活不成了吧。

大概吧。她说。

你想他死吗?

邢素琴吸了口烟。不起风了,烟雾凝结。

我为什么不想?

她说。

后来他进医院,我去看过他一次,就被带走了。他整个躺在床上,脸上罩个透明罩,一会儿结一层雾,一会儿结一层雾,我觉得他已经死了。我还记得那个房间里白花花一片,机器嘀嘀嘀地响,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

胡小满摩挲着嘴皮。邢素琴问,你信吗?

胡小满问,你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邢素琴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她说,我骗你的。

胡小满说,是吗。

邢素琴问,你姐姐怎么了?

她跳河了。

跳河?

因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强奸了她。

你相信吗?胡小满也这么问。

邢素琴用脚把烟头碾在地上,直到变为一滩石砖上的油渍。她拿起石凳上的刀看了看。

你该报警。她最后说。

胡小满把香烟在手心里摁灭了。

冯银华

我拿手挥了挥眼前的烟,她起身就去打开了厨房与北面房间的窗户。整个屋子中还凝结着一层炒菜后的油烟味。

“不好意思,”她拧开电扇,“味道很重?”

我说,“没事。”

她说,“我不大闻得见味道。”

她看上去只是头发短了而已。我在沙发上坐下,看她倒茶,侧腰露出一块贴了膏药的皮肤,接着,她将杯子推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一次性纸杯在我的手心里发热。风扇呼呼转动。

但她看上去有些陌生。

四年前的冷光照在那时的她脸上,那张脸几乎可以不说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个色盘,由一个画家灵感突然降临,枯笔粗鲁敲下颜料,一块块重彩复叠于上的色盘。额头,颧骨,眼角,下巴无一幸免,盖满了紫红色的烙印。

“找我有事吗?”

她此时穿水洗的牛仔裤,拖鞋,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异色。好像这四年变成一块橡皮擦,一下一下把所有事情都擦除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最近还好吧?”

她低头笑了一下,手指在茶杯口上摩挲着。

“就这样,做做生意,攒点钱。没什么多大愿望。”

我注视着她,问,“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照常出摊。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那天摆摊的人很多他们都可以证明。

我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那是一张四人的家庭合影。我点了点照片中个子最高的男人的脸。

这个人你认识吗?

她看着照片很久,她问:

他怎么了?

他死了。

她歪歪脑袋。

死在一间老城区的废厂房里。

邢素琴伸手把烟灰缸里的烟头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排列到茶几上。

我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我说:“邢素琴,那个地方就是你老公以前的厂子。你最近有没有回去过?”

她看着我,我忽然很怕再看到跟四年前一样的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四年前,肿的,淤青和眼泪充塞着肿的。然而这双眼睛此时只是笑了一下。她摇摇头。

屋子里还是有烟味,窗外相似的楼群之间闷热无风,风扇在我们头顶不断摇晃,嘎吱作响将所有信号都封闭在这个开了窗的坐北的出租屋内,原地打转。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有些时候很多问题是无解的,就只有不断地绕圈子,不断回到原点。

“他办这个厂之前,做过棉花胎,水泥匠。还想过养泥鳅。”

“是吗。”

“他妈的怎么会想着养泥鳅?”

“你应该见过这个男人。你们老房子的拆迁的时候,开发商就是他。”

“哦。那好像有点印象。”

她又低下头去看那张相片。那是一张四个人的家庭合照,在一片花坛前,参差不齐站着,那其中,只有一张脸幼稚的脸抿着嘴,没有笑。邢素琴抬起手,轻轻在那张脸上点了一下。

“这个是他儿子?有次跟人打架把我的车子撞翻了,后来赔了我两百块钱。”

“打架?”

“对,后来,又来我这儿买过几次炒饭。”

那张照片里不笑的脸上有双黑色的眼睛,这时候浮现在我眼前。

那双眼睛当没看见我们,撇过去对着窗外的电线杆。因为他的母亲当我们的面扇了他一耳光。在这之前,那双眼睛牢牢盯住我们,我和我的同事、我们做笔录的手、问问题的嘴巴。好像在寻找什么。第二个问题还没有开始,他说,为什么你们不帮我姐姐?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原因的?

那双眼睛看着我。像某种动物。

“很久没见你了,你还是没有变。四年前也是这样你问我答,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兜兜转转,又到原点。对吗冯警官?”

邢素琴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出。

她没有看我,只是望着茶几上的照片。

“邢素琴,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是吗。然后可以怎么样呢?”

风扇转动,嘎吱作响。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口钟是没有秒针的,只有时针和分针僵持不动。将近六点。这是邢素琴照常出摊的时间。

江河

然后呢,你想好然后干什么了没?

没有。可能逃走吧,一直往北,坐火车,有机会的话,抢一笔钱,给你治腿,再去看海豚。我听人说,海豚是最聪明的动物,聪明到能够听懂人在想什么。我想看看海豚。

我说,你在电视里看也行,或者镇上的海洋馆。

那地方不是早关门了吗?

胡小满蹲下身去,将几片宝石花的花瓣摘下来。牙签像香烟一样支在他嘴皮上,吊灯给他幼稚的脸上打下一块影子。

反正,未成年不会判刑。对吧。我还未成年嘛。

他摸了摸额角,说,那到时候死了也没关系嘛。狗娘养的可以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你也会好的。他拿刀把小花盆里的土戳松了,把花瓣种进去。

我说,腿不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好。

他弓着背,手上沾了土就蹭到裤子上,举起花盆对着吊灯看,椭圆的花瓣组合成了一朵新花,在灯光下变换着颜色。

这种花长起来飞快,他妈一晚上扎根,再一晚上就能长新芽出来。胡小满说。

他的眼睛还是肿的,下巴的口子已经结痂。

老邢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她等着桂花开呢,这两天开,她怎么不来了。

车子坏了。

我说,爷爷种这棵树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就随手那么一种,他说植物顺应自然,不用多管。

这时候爷爷在里屋睡觉,我能听到他的呼噜。收音机沙沙响,今晚阴有阵雨。

胡小满把花盆放下,蹲在我面前,握住轮椅的两只扶手。仰头看我。

他说,两个月了,为什么没人来问一句?

我说,我们没有证据。

他眼球里的血丝看着我,灯光下,带有茸毛的薄薄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我几乎可以听得到此时血液在其中飞快流动的声音。

他说,姐姐是证据。姐姐死了。

姐姐是证据。姐姐死了。死在一条刚建成的大桥下的古老的河里。发现的时候,穿着裙子的瘦弱身体胀得好像一只透明的水母,从远处漂过来。那条裙子,白底红碎花,和那天大太阳底下姐姐出发去上学时穿的那件很像。江边围了一群人,同时,一个遛鸟的老头的鸟笼子,给人挤挤搡搡,掉了,一路滚向河边。那天的河水卷着旋涡,散发着奇怪的味道,那个笼子一沾到河面就一下给水流吃了,再浮起时,已经有好几米远。那是一个极其普遍的鸟笼子,里面没有鸟。我在想姐姐是不是也是在很远的地方,给水流推卷到这里来的。埋头躺在水里好像躺在席梦思里,头发在水面上晃动,好像泡发得有点褪色了,渐渐变成白色了。和裙子、河水融为一体。

胡小满擦拭着刀面上的土,翻转,折起,再打开,再折起。

那是一把短刀,黄色外壳的折叠水果刀。刀刃上已经有些锈迹。

他往一部诺基亚手机插了电话卡,底部的一组按键泛黄,开裂的屏幕亮了起来,角落的裂缝像一道闪电。屏幕正中,正闪烁着11:51几个阿拉伯数字。现在外面已经接近傍晚。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下,他起身将水果刀藏进口袋。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说。他的嗓子变得有点哑。他一站起来,我就感到一阵凉风,吊灯转动,光线散乱,屋子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垃圾桶里的饼干爬满了蚂蚁。

你吃不吃辣?他将苹果核丢进花盆,去穿外套。他的这件藏青色的棒球衫的袖子和衣摆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前襟有一块红油渍。我想说,要不别去了。最后却没说。他已经背上书包转过来看着我。还有什么喜欢吃的?回来时候给你带一份麻辣烫。算了。有什么我就看着加了。话没说完他已经自顾自关上门走了,窗外天色昏黄,就像一个坏鸡蛋的蛋清。我听到他在蹬院子里那辆大铁皮自行车的脚刹,哐啷一声。那是爷爷的车子。我想,那车子好像比他人还高呢。

邢素琴

老邢是江河开始叫的。老邢是个细长眼睛的女人,有时候涂口红,有时候戴耳环,有时候,只套一副褪了色的袖筒。江河腿脚不方便,老邢有时候白天来找她,帮爷爷浇花,推着她去菜场淘便宜菜。

那天我到她家楼下,发现她的车子整辆斜在角落,后面的轮胎瘪着,有一股小儿麻痹的不平衡感。她住在这片相似楼群里的其中一个格子里,四楼,从下边望上去,锈了的窗框贴报纸的就是。坐北的房间阴冷狭窄,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占半面墙的一幅世界地图,带有被烧烫过的褐色坑洞,边角泛黄。

我开门进去,吓了一跳,她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好像死了。屋子里昏沉沉的,地上对角点着好几只蜡烛。

我问,“你在干嘛?”

她没有回应,一动不动。

“老邢?”

她才转过头。

“你来啦。”

她把手上没点燃的香烟架到耳朵上,跪坐于地,仰天拜了一拜。

蜡烛燃烧发出的油味在房间里飘散,突然让我回到妈妈烧日记本那一天。

我开始削一个梨,试图削出一长条完整的皮,但屡屡断裂,刀闪着白光,邢素琴仰面躺在沙发上抽烟,烟是她拿蜡烛点的,她脖子搁在扶手上,倒挂着脑袋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我看过去,从她蜷曲着的膝盖、腹部,到乳房到喉咙到下颚,好像绵延不断的雪山。

我问她,你觉得人死了会去哪里?

她没说话。

我说,死亡有时候可以解决一切。

她吸了吸鼻子,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我认识她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缺少一层嗅觉的维度,相对扁平。好像游戏机里的像素场景。所以她抽烟不会流眼泪,因为她根本闻不见烟味。

江河说她的腿不好好,我说可以,有钱就能好。她对我说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还会好。有些事情死都不会好。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之前觉得死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好像姐姐死了逃离的痛苦。但现在发现这没用。死了以后,所有问题都他妈还在原地,纹丝不动。我说

就像牙齿上的蛀洞。她说。

她伸出精瘦的胳膊去让手指在地图上爬行,在那些她眼里倒置的、错落的坑洞和大洲之间,斑驳的指甲油的手指,横跨过印度洋,到泰国,缅甸,北美洲,在整个世界打转,打转。我吮吸了一口梨,注意到她沙发边上有个崭新的行李包。昏暗中的蓝色呈现一种革质光泽。

你要去哪里?我问。

她说,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垃圾堆里避着垃圾走路,不知道去哪里。

手指路过圣地亚哥加勒比海瑞典伊朗赤道北冰洋。没有停留。

我一会儿出摊。我哪儿都去不了,我的脚只能踩在我的鞋子里,踩在我家的地板上。她说。

她光着脚躺在沙发上,烟一根一根抽,屋子里有发霉的气味。

车不是坏了吗?

你说,人能去他妈哪儿?

撑着胳膊,手在地图上打转,停在一个地方,五指笼罩于一片洲岛之上。如果邢素琴是巨人的话,那么那块地方的人民会察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太阳消失不见。

去哪里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去这里,还是这里?不管是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三十八码的鞋在垃圾堆里走。一步就那么大,踩过了就好像没有踩过,站在哪里都像站在原地。无穷无尽,望不到边,你去哪里?

我这时候说,我想去看看海豚。海豚能听懂人在想什么。我想去看看。

她的胳膊垂下来,再吸了口烟,微微泛黄的两颊因此凹陷进去,给我感觉像一个吸毒的人。

你去吧,尽快去吧,越快越好。任何东西都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迈向消亡。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瞒着我们吸毒,或者在我来之前喝了点酒,总之她像唱歌一样念出了这句话。这句话自此刻在了我身体上的某块地方,直到我坐上那辆只剩下站票的绿皮火车,它仍越过铁轨上的轰鸣声不断在我耳边回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风从相似的楼群间穿梭而过,呜咽如迷失的野兽群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奔索。窗外的水泥墙体被电钻割裂开,割裂了我们与其他所有一切。

我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梨的汁水从指缝间滴到地板,一滴,一滴。左面的鞋带像面条一样烂开了,挤出白花花的棉絮。

她说,谁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不是那么糟呢,说不定比现在要好。谁知道呢。

说完笑着又翻身倒地,膝盖磕到茶几,蜡烛晃动起来,她以我进门时相同的姿势往耳朵上插一根烟。伏倒在地。肩膀颤抖着,好像还在笑。她可能真的喝了酒了,虽然我没有发现酒瓶,没有闻到酒气。

她长长叹了口气,整张脸被胳膊的阴影遮挡。

我说,我想去看海豚,邢素琴。

她起身,像一条海豚或者一阵海浪一样涌过来将我掀翻在地。

她手指甲盖上残留斑驳的红色,一片没开完的花,窗户破了一扇,风吹进来,遮在窗框上的报纸哗啦啦响。水声,海声,风声,隆隆的装修的味道和粉尘,阳光已经被万物吸干了,没有在昏浊屋子里的我们的份儿。邢素琴把手上的烟摁在地图的某个位置,可能是某条回归线的一点,可能是某个国家,在一瞬间被烫出了黑色的坑洞。意外的外来的神秘陨石坠落于此,此国必将覆灭。或者是海啸野火暴雨狂风,覆灭过后回到这片土地原本的样子。

覆灭过后回到这片土地原本的样子。她的嘴巴在说,眼睛回望着我。

胡小满

我回到仓库的时候,那个男人正搁浅一般躺倒在地,空荡货架如死神守在墙壁两侧,任谁也不能靠近。他喉咙细微地滚动着。我朝他走过去。他的脸呈现一种金属的灰色。大门紧闭,仓库的光线不明,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白在反光,像某种下水道的油渍。我一动,他的眼珠就跟着我转动。

他似乎在地上翻滚了很久,那件衬衫褶皱里挤满了灰尘,胸前变成一块块深色,这时候他的动作变得跟殉道者一样虔诚,那双宽大的手叠放于胸前,透明的泉水已经将他指缝浸透。我从货架上拿来蓝色的尼龙纸盖到他身上。走上楼梯,从二楼原本是财务办公室的地方拿来两桶汽油,这时候邢素琴从钢筋堆里走了出来,我没想到她会跟着我。

“要下雨了。”她说。

“那你快回去吧。”我说。

“还早。”她眼睛盯着我手上的油桶。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帽衫,帽子戴在头上。

我在拧盖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手心已经出了很多汗了,并且像提过重物一样地颤抖,我戴上江河给我的手套。邢素琴在空旷的厂房里面游走,四处看,试图拉开这个旧厂房的电闸,哪里都没有亮。最后她盯着顶棚的一个窟窿发呆。我时不时看她一眼。

“这里以前也是这种铁锈味。我给他们开工资,把零头都算整的。那时候人不少,记得好像多少来着,有八十多号人,食堂那时候到了饭点就很挤。”

我确认了一下我的书包,确认没有任何一条缝隙可以让火柴漏出来。我转过身去,走到厂房的尽头,从那里开始将油倾倒在每一个角落。

“有碗红烧狮子头,我记得。哪里都吃不到这种味道。”

那个蓝色的塑料袋还躺在灰色的土地上,一动不动。

我说,“你还炒饭吗?今天。”

她说了句什么。

我感觉我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汗水正从背上和手心冒出,脚边的地面给油沁成深黑色,我紧紧盯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是一块块地图,能提供下一个航道的方向。她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连自己问了什么都已忘记。

“你说什么?”

倒完一大半,我把油桶放到一边。

“我说马上去,你一起吗。”

我点点头,空气里弥漫汽油的味道。蓝色的塑料袋躺在原地。邢素琴没有出于好奇地去看一眼或者问一句,或许她什么都知道。我把最后的油桶放到货架上,跑上已经生锈的货梯,我问她,镇上的海洋馆是不是已经关门了。她好像没听见,她说:

“这里以前有只猫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说完她往后退,退到她刚刚出现的钢筋后面,我一股脑倒出背包里的火柴盒,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上,开始划燃它们,颤抖让我屡屡脱手,没有点燃就掉了下去,我咬下手套,才划燃了第一根火柴。它像陨石一样落下去,黑暗深处闪过一点零星火光,看上去很快却给黑暗吞没了。

寡不敌众的火,浴进油里,便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如同得到魔力一般的植物那样,疯长起来,冲着我所在的货架而来。

一根,再一根,数不尽的坠落,火像刑满释放的饿鬼,此刻吞噬着一切,而我站在楼梯上仰视,如一个权威的饲养员,火,我的路西法。诱人如水,柔软,宁静,将我整个人笼罩着,身上所有的潮湿都被烤干了,脸上的皮肤已经感到干燥而轻微痛痒。脉络在撕裂,那个蓝色的塑料袋一动不动地躺楼梯下,那里面现在是什么?火试探地闻了一下,逐渐吞噬了他。

我紧盯着那个蓝色的塑料袋。眼睛焦灼得流出泪水。

都是一样的火,那天妈妈坐在床沿,脚边的脸盆冒着火,黑色的烟呼啦啦往上卷,都是一样的火。我问妈妈怎么了。她整个背弯着像截干枯的木头,妈妈很瘦,毛线衣下面突出肩胛两片骨头。她打开窗,太阳倾泻进来,风吹进来,火盆烧得更旺了,满屋子吹散着灰烬。这时候我才发现姐姐的日记不见了。桌上床上地上都没有。妈妈过来抱住我,小满,别害怕,小满。我们生活会好的。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意思,火盆里的火只照耀了小小一块床脚,但我感到整个屋子都大热,手心全是汗,站在那里,渐渐看不清楚景象,红色的光刺着了我的眼睛,红色的火根植在一块焦黑之上,那块焦黑是姐姐的过去,不断黑色的纸张灰烬总里面卷出来,好像什么东西被消化了呕出的。火像只手一样胡乱朝天抓着,凭空什么也没抓到,渐渐矮下去了。

火是一视同仁的。

我的心脏在跳舞,蓝色塑料袋的气味直冲向我的鼻腔,它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我望着越来越小的蓝色,越来越大的火红,好像已经融化进这块温暖之中。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隔着浪潮一样的声音将我苏醒过来。

我转身跑下了楼梯,楼梯已经有发烫,咚咚咚的回声,衣料的灰烬漫天纷飞,我穿过钢筋水泥的墙壁,邢素琴拉了我一把,好像确认我还在。

刚才是她在喊我。

接着,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好像马鞭催打着我。我感觉我真变成一匹马,随便找到一个方向狂奔,跑去哪里都是胜利的终点。邢素琴跟在我后面,刚开始我还能见到她,后来她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内。

我转过身去找她,她正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望着远处的火,背部因喘息而上下浮动,火光给她勾勒一个金色的轮廓,像一个金色的鱼镖,我想喊她,金色的轮廓已经听见,转过身来,在一片闪光之中朝我浮动过来,我走了几步,便停下站在原地等她。我发现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空气是潮水而我的肺部是海滩,狂风一遍一遍冲刷着我。

站在这里看,火像一个贪婪的婴儿,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它呐喊,扭曲,向上伸展,又伏跪在地。

她朝我走过来,我身上还带着铁锈和焦油的气味,但她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我。我这时候,冒出了想要亲她的念头。但我紧紧拥抱着她,竟然大哭起来。不敢去看任何一张脸,短促的呼吸相互在对方的耳朵里撞击到一起,她叶子一样的躯体紧贴着我,颤动着,我们像一艘在风暴中航行的船,黑夜包裹下,世界如蝉蛹寂静无声,暗流却要将航船击垮。

她的手心平稳而耐心地搭在我的背上,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被饥渴和眩晕迫害多时的旅人,此刻终于瘫软而陷入了一床被褥,只想一觉死在梦里。

而火是我的孩子,它脐带未断,哪里也去不了。

江河

戈壁滩 夜晚

我刚才睡着了。我说。

骑士在远处望风,马儿蜷在岩坡上,月亮已经高高悬挂,一动不动,像一刃弯刀悬在骑士的头顶。他走过来,脚踩在碎石滩,发出咯啦的脆响。

你说了梦话。他说。

我从来不说梦话。我说。

骑士说,我以前也总爱睡觉,觉得怎么都睡不够,还总梦到孔雀和红色的猴子,那里太阳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每当我梦到这个,我就会一路跑,跑到一个湖边,一下跳进去,却醒不过来,只见到水里漫无边际,几乎像座城市,各种奇怪的生物游走,有的只有尘埃这么大,不断发光,有的,扁长似毯。有的是人鱼,长鱼尾,但有三个脑袋,一个鱼脑袋,一个人脑袋,还有一个是长得半人半神的脑袋,那些发光的蜉蝣我伸手去摸,就如磁线般散开,怎么都捉不到。

然后呢?

然后,我就很少做梦了。因为要赶路,也很少睡觉。

月光从乌云后倾泻而出,照亮远处的一块沙丘,骑士望着那里。

我之前以为我会迷路,但其实一旦踏上这条路,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好像后脑勺压着一块指路标。

我看着他的侧影很久。我问,你的背上真的是武器吗?包得像一块木头。

是一块木头。骑士的影子说。

那你的武器呢?我问。

骑士说,掉在了沙漠里,再找不到了。

你为什么要背着一块木头?

骑士说,这是做棺材的木头。

给谁做?我问。

为我爱的人和恨的人。这块木头从我丈夫的棺材板上卸下,我去的时候,他已被烧成灰烬,躺在佛像前的香火台上,塌陷的台子与他融为一体,只有脊梁骨下残留一块木板。我将它卸下,全当是他的棺材。

丈夫?你是女人?

我是女人。骑士说。

我说,没有人跟我说过女人可以杀人,可以作骑士,可以一路向西。

骑士说,没有什么不可以。

马儿动了动耳朵,风吹起骑士的乌纱,伴随着这风,传来远处黑暗天空中的某种啼鸣,一张朦胧的脸在昏浊之中微笑,蜡烛已燃尽,她却没有再点一根的愿望。乘着夜色,她快马加鞭,去寻那片未名之地。
封面来源:《恐怖分子》 by 杨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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