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气。吐气。吸气。
鼻腔发麻,无法感受到气流进出。黑暗中,只有眼角光点在移。自从那天站在建筑废墟以后,还很少产生如此感受,近乎深海的气压,要使我肋骨从胸膛中破出。
那个男人的腹部隔着层层衣料,仍是烫得吓人。当我起身想退开,手心却跟这具滚烫的肉身牢牢粘在了一块儿。好像我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躺在地上,面目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扭曲了,此时那把水果刀的黄色塑料外壳握在我的手里,另一头,已给这具滚烫的肉体吞没。
骑士将蜡烛点燃,领我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段,停在一洼水潭边。火光照映下,污浊的潭水起了波动。休息会儿吧小孩,至少可以洗洗你的脚。我便坐下,将脚浸入水潭,却触不到底。我说,你可要洗洗?骑士说,不用,我这双脚,只走了三百公里,还不用洗。直到走完一万公里,我会到达一个湖,我去那里洗。骑士不说话,将蜡烛插在岩石缝隙间。他头顶草帽垂着乌纱,望过去黑洞洞的一片,蜡烛将竹编的帽檐映出一阵冷光。弯腰时,我见到他背上那件拿布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很厚实。我问,这是什么。他却只是牵住缰绳,轻轻拽过马儿,蹄声清脆敲击在戈壁滩的裸岩上。一匹赤马,低头饮潭中浊水,蠕动的嘴皮和舌头蹭到我的脚心,很痒。骑士在我的对面坐下,将蜡烛搁在水潭边。不会。骑士说。我有马儿,还有诗歌,沙漠的风陪我一路往西。我说,我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在我的家乡,你花一袋铜贝,就能换到干净的水,睡上一晚舒服觉。骑士说,那很好,但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去的地方,到处都是鸟儿在歌唱,还有鹿马牛群在奔跑。我说,鸟儿怎么会歌唱?在我的家乡,鸟儿只会来报丧。它们大而漆黑,成群结队飞过天空,好像到了没有星子的深夜。其中一些凶狠、不长眼球的瞎子鸟,循着气味就能知道哪里死人,三五成群,吃得只剩下骨头,吃的时候,只是大笑。骑士说,这种鸟儿叫秃鹰,它们不歌唱。这种鸟儿我也见过,也杀过。我说,我那年老体衰的姑婆,没有赶上我们给她准备的庆生晚宴,马车翻倒,死在路边,就被它们吃了干净。骑士说,倘若寻见,定雇三匹快马,携上信函舆图,日夜不停赶到你们身边,告诉你们往哪里走。骑士说,不会。他们是这世上最聪明的马,识水性,亦可登上垂直陡峭的山崖。在第七天日落之前就能到达。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在水坑边哒哒地走。戈壁滩上起了一阵凉风,骑士帽檐下的乌纱微微晃动,看过去还是黑洞洞的一片。烛火轻摇间,骑士说,有个故事,要不要听?很久以前,一个骑士为寻找黄金所在之地,一路往南,跑死了三匹马,来到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沙漠中。风沙四起,吹得他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没有察觉到仇家一路跟在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步步紧逼。最终,在一片大风大沙之中,他被一刀砍下脑袋。风吹散血珠,脑袋滚入沙尘,顺坡一路而下,直到风沙止住才停。那仇家便一路滑下沙坡追去。风沙止时,发现脑袋一半陷入沙中,另一半大张其嘴,大睁错愕的眼。这仇家望着沙子中的那半张脸,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拨开沙尘,他发现那竟是失散多年的哥哥。哥哥的左眼皮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娘临死前还跟他提了两次,绝错不了。微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头发,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内心翻涌。初出茅庐,第一次杀人就错漏关键——站到仇家面前叫他看清到底谁人来取他性命。就这一个差错,万水千山追了一路,统统作废。宝刀脱手,给沙吞没,他便放声大哭起来。早年村里的算命瞎子说过,红痣代表长寿。此后他再不信任何算卜。如果从背后被人砍去脑袋,应该对自己的死亡一无所知。那么他在错愕些什么?我打了个寒噤。苍穹如一块冷晶罩扣在头顶,骑士黑洞洞的脸高深莫测。他起身拿起蜡烛,蜡烛晃动着,已燃烧过半。滴落的油蜡如石钟乳般凝结在戈壁滩裸露的岩缝之间。胡小满进门的时候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窗外已经下雨,他的卫衣一侧被水沁湿成一块黑色。胡小满将背包丢在地上,抓了抓潮湿的头发,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水。东坡是流浪狗,酱红色,矮胖,左后腿给自行车压断了,走起路来一跳一跳。之所以叫东坡,是因为胡小满有个老家的哥们儿叫宋东坡,九岁时候给送到外国留学去了,再没见过,胡小满借他的一副坦克拼图也再没见过。于是这个名字他就擅自赠给了狗。东坡在三年前的冬天出生,住在纸箱国里,它是老三,它的妈妈不会来我们这儿,我也不会去它们那儿,所以我没有见过她。镇子上抓狗人一个月出现了三次,每次来一个晚上就消失不见。我做了个梦,醒过来还是凌晨。我总是这样醒来,在凌晨。梦到山洞,山洞里荧荧的矿石,我记不清楚这以后的事情,总是醒来,在凌晨,不敢再睡去。直到昨晚的梦里,出现了一个骑士。醒来时,烛火仍在我眼角晃动不断,躺在床上,数蚊帐上的漏洞,一个,两个,只只眼睛望我。梦里梦外,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那个戴着乌纱帽的骑士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戈壁滩上水坑凉爽,马儿胡须蹭的我脚心发痒,太真。窗外化不开的墨黑的尽头处传来狗吠,像矿洞里炸开闷炮,回响着越来越近,越发清晰,有什么在追赶什么,一如有什么被追赶。自行车链相互剐蹭,哐当哐当、滚、滚开、我操你的、方言叫骂、呜咽声、乌鸦飞过去——车链子从胡同口一直咣当到马路,吠声渐远,一切被潮水争先恐后推搡着远去。眼睛酸涩,数蚊帐的洞。一个,二个,七个,十四个,三十八个.........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有些人睡着睡着,不知道怎么就在梦里死了。好像突然连通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招呼都不打一下,跨过门槛走了。外婆就是这样,死在一个夏天的梦里。好像知道两个月后她的家会被夷为平地。还有一件事情,我发现人坐着时比躺着时更容易睡着,更容易睡个好觉。有时候躺着做梦,短时间内可以做好几个,每个梦都像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但坐着,比如在公交车上,就不会做梦,且一路睡得很沉,每次在要下车的前一站醒来。一路睡得比一晚上都要好。“您觉得怎么样?这边采光通风都不错,楼层也适中。”我整了整领带。面前这个男人,耳垂很大,留一副络腮胡,拿着指南针跟念珠慢悠悠从客厅走进卧室,再从卧室走进厨房。我说:“上个礼拜房东请师傅来测过三次了,都没什么问题。”墙体被漆成米黄与白色相交,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地上铺了一层报纸。他拿佛珠指着马桶边上的一滩水,看看我:“怎,怎么回事儿?”我去开窗,厕所有一股消毒液的气味。贴有透明花纸的窗户,移开,槽里扭着三颗烟头。这里已经空关四个月,无人打扫。不过在二楼,窗户前段时间为了通风,并不上锁,进来并不困难。到了明天,我下班后私自又来,屋里一片昏暗,脚步踩上去,整个屋子咔哒,咔哒地响,心脏便也跟着响,于是将鞋脱了。地面铺着报纸,皱着,没通电的屋子只笼在窗外投进的薄薄的光里。我摸到卫生间,马桶边上的水已经不见,窗户槽缝里还是三颗烟头,扭曲着。猫从灌木中窜出,周围无人,马路上传来遥远的喇叭声,我支在洗手台上,镜子中显现一张斑驳灰色的脸,浑浊的眼睛,法令纹像石缝,石缝深处钻出蜣螂。光脚在瓷砖上走,走到白色木地板,在皱巴巴的报纸间躺下。有多少人来了又走,在这里吃过饭,跳过舞,吵过架,做过爱呢?我每次来到一个新的房间,就这么想。一间屋子像妈妈的肚子,来了又走的各种面孔是妈妈的孩子。报纸的油墨气息和窗外昏暗的光笼罩着我,一翻身,就沙沙作响,闭上眼就是松涛,是海浪。外婆说,这么睡在这里,要着凉拉肚子了。夏天的夜晚,群星都聚在院顶上闪耀,像专程为我们而来。把报纸铺在青石板地上,整个人打滚,大笑,狗在我身边追尾巴,空气中弥漫夜来香的气味,弄堂的自行车链条卡啦啦响,人们谈天、吵架、哭、闹、看电视。外婆吃了一小块雪瓜,拿手帕正在擦嘴,手上的紫檀珠咯啦、咯啦、哒、哒、哒。星子眨着眼,雪瓜汁直从我指缝间渗下,滴滴答答在报纸上沁下一个又一个墨点。大标题,小标题,横条蚂蚁字,密密麻麻。我点了一根烟,望着天花板。我发现我已经忘记当时说了什么。我只记得等我再回到那里,夜来香已经不见。烟灰落到报纸上,落到角落一篇关于江面女尸的通报,“溺水”,“自杀”“家属无异议”的几笔,篇幅短小,细看是两个月前的。紧挨着是电瓶车起火事件,商铺招商信息,大版面的老年社区舞蹈节,这篇小文字像座孤岛给潮水团团围住,吞没了。似乎明白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因事而死的人,人们更乐意咀嚼活人的八卦,有跳糖汽水刺激舌苔的快感。她的头像是个囧字脸的盒子公仔。说到底不过是个网友,网上的联系,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突然中断,因我当时正写一篇博客连载的小说,在少得可怜的阅读量中,只有她每每都在文字下留言评论探寻下文,于是结识。时至今日,已是近乎一年的断更,几乎快要把她忘了。偶尔想起看一眼好友列表,她的头像也还是灰色,灰色的箱子公仔。烟灰边燃边落下。我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屋子里隐隐的油漆味让我想到妈妈。妈妈从前在工厂给树脂产品刷涂料,身上总有这股味道。这股味道让人很安心,让人想要睡一觉。妈妈还会跳舞,一大大,二大大,进退旋转。妈妈说,错了,错了,跳舞就跳,别开小差。爸爸加班,妈妈休息天就去跳舞,跳了回来就拉着我练习。总不可能拉着外公外婆吧。妈妈说。彭迎,一大大,二大大,听音乐数拍子。踩错了,踩到妈妈的脚了。风从卫生间窗户吹进来,报纸翻飞响动,无数条信息好像一下子被吹入黑夜深处,那里有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张着,吞吃一切被遗忘之物。烟头碾灭在窗户的槽里,低头望去,是四颗歪曲、散发着廉价焦油气味的树,骨瘦如柴,或许在某地的极端气候还能使它们再度发出新芽来。“五金厂三年前就被查封了,一直空关。摄像头大都老化,只有厂房对面的路口摄像头显示,沈民的车子在六点十分从桥头拐进,去了厂房的方向。那个叫彭迎的中介公司的销售随后到。六点三十分,他从路口骑电动车离开。”尽管戴着口罩,整座仓库弥漫着的焦臭味仍旧清晰可辨。货架已经是一个塌陷的黑色轮廓,檐头水从破落的铁皮顶棚间滴落,在厂房的水泥地面上砸出大小不一的墨点。那斑驳地面中央躺着一具焦炭般的尸体,已经没有了人的全貌,远看过去只是一道潮湿的泥土。狭路幽长,通向深处的居民住宅区,只好下车步行,我记得这里原住民都是老苏州,从不将空房出租给外地人。他们行动迟缓,说话三遍才有反应,做好了在这狭小的旧屋群中老死一生的准备。不期然的舞厅出现在街道的暗处,一面暗淡的招牌霓虹闪烁。怎么回?晚饭——不回来吃了?奶奶——近日的案子实在腾不出空档,要不改日?林是不会同意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打结了。一个结,一个结,连起来在不明的黑暗里能把人勒死。骨骼瘦小的女人依旧保有将酥糖藏进手帕里的习惯,等林来时,偷偷塞到他的手心里。她的记忆停驻于在三十年前那个青石板胡同的路中央,还有那股无论怎么清洁都无法抹除的、朽烂的九十年代报纸的油墨味,似乎深深刻入灵魂,用圣水也无法洗除。那是一种你路过任何一个老人,都能在他们身上闻到的气味。在这味道的索引之下,那副骨架又浮现出来,就好像浪潮褪去一样浮现。不是被火烧焦的那一副,而是瘦骨嶙峋,皮肉垂下的一副。窝坐在浴盆中,脊椎骨如念珠般突起,干瘦的胳臂被护工,手指的骨节如老树根,给水打湿稀疏的白发,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处不是褶皱的,就像被作家揉皱成团丢弃的稿纸其中一张。白色的毛巾不断在她身上擦拭,试图抚平褶皱,然而褶皱只是像浪潮一样在这具干枯的身体上涌来涌去,没有消失。这屋子里,不管是一个老人泡在木桶里还是二十个,人们都随意出入,从这里到那里,在地板上留下不同色状的鞋印,对于这些肉体中每一道褶皱藏掖的隐私熟视无睹。我走过去。每次都是这样,走过去,喊她三声,才回神,说,她浑浊的眼里一片空白,嘴巴像被人拿针线缝住了,显得细小,说话时那些细密的线头相互摩擦着。她根本没有在看我,她看天花板和窗框的交界线,或者窗外的树枝上有一串麻雀。她或许也不是在看它们,是透过这群麻雀,望三十年前胡同里的那一群。麻雀是不变的,不论毛色、尺寸、行动。此时,一个女孩走出舞厅,穿红色的吊带衫跟高腰牛仔裤,一眼望去,竟很像晓欧。脸上的烟熏妆我也不敢确定是人工还是夜晚天然的馈赠。她走出来靠在对面墙上抽烟,没看到我,顾着讲电话,什么轮滑、踏青之类。路灯在她头顶的暗暗闪烁着。我给彭迎发了个短信。到门口了,哪里找你。没回应。我走进舞厅。进门一片昏暗,不得不眨几下眼适应,直到走上二楼,老唱片调子隐隐从帘幕渗出,好像误入上世纪的夜上海,帘幕后,人不多,在舞厅中央一对接一对的,游离在灯光之间,年纪介乎中老年,穿着打扮倒很讲究。只有我穿着便装,球鞋,在整个舞池之中,最不和谐。还没按键,忽然有手搭住我的肩膀,捉住一看,年轻的手、年轻的女孩、长发,一件墨绿旗袍,一股老式脂粉的气味,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女孩高我半个头,化上挑的凤眼,面颊粉底厚重,口红一种哀艳色彩。单看那双笑眼,还是看得出年轻。笑什么?认得我?还是只是舞友间的礼貌。我倒好像认识你?怎么今天看什么人都觉得熟悉。这张脸因掩饰得太好,一回想,总有些对应不上的部分。比如气味,比如服饰,都像一块相似的但错位的拼图,总有角度不对,不知下一步嵌到哪里。女孩迁就着我的步子,可我跟得一塌糊涂,几次险些踩上她露在凉鞋外的脚趾,进退旋转,皆被牵制,如儿时与父亲下棋,他步步为营。我在脑海中像翻扑克一样速搜索面前这副面孔,从其三停的曲直信息,东拼西凑。彭迎,彭迎。这个名字,非男非女,但如果我没见过他,我会以为这个女孩子就是彭迎。这道嗓音在我脑海里像探照灯一样晃过去,一下打亮了一块地方。扭捏成线的声音,但线本身是粗糙且带着沙砾质地,与她整个形象形成了割裂般的错位,拼图嵌入了正确的位置。“小时候妈妈就教我跳舞,她跳女步,我跳男步,她跳男步我就跳女步。”我跟着他的步子,前二步,退一步,并一步。错了,姐,步子错了。他嘴里默念着一大大,二大大。跟着我的脚步,别瞎踩,也别想别的。他说。这我恐怕做不到了,要我专注,最好一动不动。我说。他说,“出门往南一直走,过天桥,有个寺庙,去没去过?”“那庙有座紫檀如来,法相庄严,有时间真该去看看。”他又说。他笑笑,声音是暗哑的流沙。他不说话,真像个女人。这个声音套在旗袍里面,旗袍一路向下叉开,到凉鞋,凉鞋里的脚趾,涂着绿色指甲油,好像大小不一的油田,突然油田兜底掀开来,从里面探出一个光溜溜的短头发脑袋,胡茬下的嘴巴咧出一排黄牙。哦,想起来了。脑袋说。胡小满呐,认识认识。一个小皮孩子,说话没大没小,做事不三不四,这世上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唯老人与小人难养也!小人胡小满有个有个瘸腿的妹妹,住双响胡同,种一院子花。要我说,夏天一到,全给晒死。警官,他的犯什么事儿?脑袋说着话,黄牙上下左右地磨来磨去,没说完,不见了。面前这个长得像女人的彭迎说:他很克制,红嘴唇翕动着,如月季瓣给微风动了一动。绿脚趾前进一步,后退一步,还是绿色的油田。手心相合处是热的,倒也没有比刚才更热,摸住的脉搏还是咚、咚、咚、咚。这时候背景乐改换一首英文曲,周围男女悄然踩着舞步散开,找新舞伴。彭迎松开我的手,转了半圈,跑到一个女人面前去了。一个男人斯斯文文,站到我面前伸手,我的目光跟住彭迎,步子还跟着音乐走,一大大,二大大的节奏变成进三步,退一步,并一步。彭迎据我所知,还是个作家。这个算不上是什么社会头衔,大概是他自认为的。他既写诗,也写连载小说,两样都写不太好,发布频率也不高。网络上唯一能查阅到的只有发布于博客的一篇,以日记的形式写了一个瘸脚男人碰到水怪的事情,从在酒馆被人赶出来发现妻子在家中消失开始写,到道听途说水怪捉孕期的女子来吃,再写出航寻妻,字里行间的水怪不识真面目,见首不见尾,最新的一篇更新于去年年初,说到男人眼睑感染发炎,其痒无比,同时旧船在东海渐行渐远,不甚丢失出门时拿来防身的一柄镰刀。直到月光遮蔽于乌云之后,碰见只三头鱼,一头为裂齿鲨,撞击间,船舷绳木具断;另一头为罗汉,大于常人脑袋三倍,还一头为一婴,如小瘤附于两者间,不断号啕哭泣,闻者内心凄凉。博客的名字叫作“蕨丛2987”,注册于2003年1月,这篇文章从去年开始连载,即2008年,粉丝寥寥。引人注目的是,每一篇连载下都有且只有一条评论,出自同一名网友,给文中情节作了相应的猜测与理解。那是一个已注销的账号了。中场间歇,彭迎摆着一副笑脸,朝舞伴握手,弯腰,拥抱,一转身就钻进了后台。后台红幕布涌动,我紧跟上去。见他拐进化妆间,冲向窗台就要往外跳,我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拽到在地,他呜哇叫起来。“胡小满这孙子是欠我钱,可他犯了事儿跟我没关系!”忽然他盯住我,描绘细致的眉毛像一对蚕蛹,离得越近,亲吻而不可得,隔挡在万丈沟壑之间。他咧了一下嘴,似笑非笑。并转身朝舞厅的三楼走去,凉鞋在他鞋跟啪嗒啪嗒响,我险些竟也跟不上他。我说,你他妈干嘛去。他没说话,停在了四楼楼梯间的一个水泥窗框边。停在泥坯墙面上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旁。我以为他又要跳窗,赶紧拽住他。他却神情漠然地望着窗外。我也往下望,鸟瞰的角度正好拢括了舞厅后那个老胡同,斑驳错综,电线交织如蛛网,人们在暗网中游走,在昼夜交替之时,竟如同冥府众生。我松开手,他靠墙点了烟,傍晚的天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烟丝缥缈,万种风情。他不说话,真像个女人。“你三天前约沈民看过老城区的厂房,那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提前走了?”他把烟碾灭在台阶上,趴在窗口。我手指在腰带上的枪托上打转。“我有时候觉得他们是活在城市阴影里的,一旦城市要生长,最先被挤掉的就是他们这群人。从这里被赶到那里,挤来挤去,等到哪里都没有他们位置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西面的邮政大厦割裂开最后一道阳光,交错的胡同静置在蓝色的影子里。彩票店灯光亮起,粥铺中一对老夫妻佝偻着背,正在擦拾台面。“如果有一天早晨你睁开眼睛,发现全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你会怎么办?”“老问同一个问题有什么意思呢?他要进一批女装,叫我带他看合适的库房。他对那间厂房很有意向,要签,我就把钥匙给了他,回来拿合同。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一根头发他妈的代表什么呢?”“你不是更喜欢事实吗。有些人消失了就永远消失了。你不觉得吗?”楼下一辆收旧货的三轮车顶部堆满了泡沫箱,给石砖路的小坑一别,晃动着翻倒,铺了满地,好像打翻了白花花的浆糊。他好像笑了一下,我转过头去,他的红嘴唇,在蓝色昏暗中衔着花瓣。不是任何人消失了就消失了。任何人消失,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机动车朝我来的方向驶去,开货车来卖橙子的老头此时正在和穿汗衫的男人还价。我老远就看见了他,跨坐在一把蓝色塑料椅上,低着头,头顶的大阳伞上坠着不明的灯。走到面前,才发现他手上长长的一条口子,由手背接沿到手臂内侧,伤口很细,边缘泛红,他正往上涂着一种棕色的药水,药水很快被皮肤吸收了,只留下淡淡的一块渍。他抖着胳膊把袖子放下,没事,你要吃什么自己点去。我说,不用了。他嚼着口香糖,吹泡泡。鼻子下面因干燥而起皮,眼圈深深。泡泡越吹越大,啪地一下沾到他嘴皮上。散发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突然他盯着我身后看。我扭头望去,入目是靠墙而立的摊子,鞋袜、米线、烧烤、还有拐角路灯下的那辆装满橙子的卡车。怎么了?炒饭的那个,看到没有。她之前就住在杨安弄里,是外地嫁进来的。当时靠南边那片的十几来栋,因为要建公园,都给拆了,给了补贴。后来钱全贴到她男人弄的厂里了。那男的办厂欠了一屁股债,工钱都发不起。那个油烟后的背影个子不高,穿一条藏青色的工装裤,灯光下两只戴着袖筒的胳膊翅膀一样翻动,利落地抽出餐盒,盖入炒饭。她短头发。如果他不指出,我会以为那是个矮个子的男人。口香糖又吹出一个泡泡,像青蛙的鼓膜,包裹在干裂的嘴唇上,舌头将其卷入,牙齿发出磕碰声。老板在门口喊号,他跑过去了,我起开了啤酒,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看着那边的炒饭摊。瓶子握在手里很冰。肩膀一阵抽痛。他耸耸肩,油腻腻的嘴巴蠕动着。突然他凑过来问我有没有带钱。我说,没有。他就掏给我一张二十块的纸币,叫我帮他买一份炒饭。我习惯性会剥嘴上的皮。尤其是想东西的时候。刚开始嘴巴没有死皮,拿指关节一直蹭,有时候摸到嘴皮开裂出血。戴帽子的男人跟两个女孩排在我前面,排队的时候,我就开始剥嘴皮。前面一个女孩说,阿姨,不加葱,加辣椒。那个女人就往铁板上倒油,下米饭,翻炒,咔啦地响,油烟将她几乎整个人笼罩,导致我站在她这么近的地方,还看不清楚她真正的样子。一旁摊位上绿胶鞋的味道被闷在空气中,和炒饭、烧烤的味道混淆,形成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记得发现姐姐的那条河上,那天也飘着奇怪的气味。轮到我时,我把钱递过去,跟她说加一根油条。她很快找了我一张十块,双指夹着从烟雾后递给我,还有一块硬币,她递过来,我说,不用了。那头的橙子车起了动静,黑汗衫的胖男人正爬向车顶,把橙子一个一个往下扔,边上的人大都围过去。车主,那个颇为瘦高的男人,给他一掌掀倒在橙子堆里,橙子像块毛毯一样温柔倾覆了他。女人朝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我便立刻紧盯住她,急切想从她的脸上再找到一些杀人犯的痕迹,或者从她握铲子的姿势推想她当时是怎么握刀的。油烟将我们笼罩在同一方小天地之中,我凑她这么近,我知道她是谁,我不怀好意,下一秒她就要读到我的心,就要双手迅速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是这样吗?这是她的方式吗,还是用刀呢。转过脸来!你会用什么眼神看我?她收回视线,铲子一翻,将油条切成段。路灯闪烁不停,扇形锅铲被运用地如翅膀翻飞,已熟练到无需动脑。红格子袖看上去有些发黄,还有点驼背。被截断的油条让我感到一阵悚然。我立刻走回啤酒摊,一刻眼神也不敢停留。回到摊上,彭迎已经不见了。吃剩的骨头在银白的铝盆中堆成一座小山,最后一瓶啤酒还剩下一半,瓶底压着纸,沁出一圈水迹。纸皱巴巴的,印着一连串家房地产开发商的地址、店铺出租的讯息、旧仓库地址。我坐下来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发呆。她就这样一直握着铲子,炒饭,收钱,找钱,拿一次性快餐盒。直到路灯照在她收摊的脊背上。彭迎给我这些地址,背着包走了,可能去酒吧,可能去歌厅。什么也没说。他在中介公司上班,空下来也写写文章,休息日是个昼伏夜出的人。我读过他写的一些东西,觉得奇怪,拿回去给江河看,她倒翻着看了很久,后来问我,海豚真的会自杀吗?我凑过去,发现她正在读一段文字,说到那男人遇见一群月光下浮在海面因自杀而死的鲸豚。我说,也许吧。有天胡小满终于问我我的腿是怎么回事,我说,七八岁的时候,跟马路上赛车,没刹住,翻沟里了。他问,什么车?我说,脚踏车。他说,会好吗?我说,大概吧。他不再说话,蹲在地上挠东坡的肚皮。时不时瞄我一眼。我问他你爸爸长得像木板,也像大轮船上的锚,怎么你这么小呢?他不挠东坡了,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皱着眉头。我本来以为他气我说他爸爸长得可笑,或者说他小,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说的是他爸爸。他说,爸爸死了,那个人是妈妈后来找的。哦,于是我明白了,就跟嫁接树枝苗木是一样的,看不顺眼的枝干砍下来,接一根其他的,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新芽都不一样。他爸爸身材高大,永远穿着干净的黑西服,熨地直直的,肩膀很宽,像脖子下横安了一块木板,走路时,脚尖翘起,落下,发亮的皮鞋像两块船桨。胡小满则穿着那件我认识他之后他也总穿不厌的棒球衫,他的姐姐牵着妈妈的手。他们参差不齐地走在阳光下,就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族。那天他们走进巷子,他爸爸看到了我,我缩在墙后面,身后半米是一双垃圾箱。油亮的皮鞋尖掉了个个儿,朝我这儿一戳,啪嗒,啪嗒,巨大的阴影就笼罩在我的头顶了,抬头,看到一个夹着下巴的微笑,接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燕子那样他在我面前蹲下,将手上的糖葫芦递了过来。琥珀色的糖壳在阳光下晶莹而闪耀,包裹鲜艳的山楂球紧挨着彼此,我光看着就已咽下唾液。忍不住要伸手,但心里又有什么东西叫我忍住了。糖葫芦后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照来照去,好像我是黑夜越狱的罪犯被狱警抓了个正着。他身后站着的就是胡小满,白面庞在太阳下闪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胡小满还留一根长生辫,正面看是个光溜的寸头,脑袋一转,甩出一截细软棕黄的尾巴。糖葫芦我没有接。胡小满的爸爸,油轮一样巨大的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尖锐,和他的巨大体格割裂开来,胡小满的妈妈这时候走过来说,回去了。她脖子下围着一方橙色三角丝巾,像块阳光一样给她脸打得也白白的。他爸爸握住我的手,将糖葫芦塞到我手心后,就嘎吱嘎吱站起来,关节发出老屋木结构的声响,巨大的阴影再度笼罩我,他最后朝我看了一眼。待到他们一家四口从我头顶路过,走远,一齐走进家门就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族,我还在弄堂口呆着,口干舌燥,阳光刺目。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一对探照灯仍照在我的头顶,狠狠地、一览无余地照着。我将被缉拿归案。胡小满同样不喜欢他的这个爸爸。他说他笑起来很奇怪。但是胡小满接受了他的新爸爸给他买的狙击枪。他不喜欢这个爸爸,但喜欢这个枪。长生辫往脑袋后一甩,大跨步弓腿,咔哒一下给子弹上膛,眯眼,瞄准——“噗”的一记,子弹朝塑料袋穿了个孔,水哗的一下涌出来,东坡给吓跑了,他大笑,举枪去追,窜进弄堂里,一阵鸡飞狗跳,突突突远去,过会儿,又突突突地回来了,东坡给逼急了就扭头朝他吠。你不是不喜欢你爸爸吗?我说,你真幼稚,一管枪就给你收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用收买这个词,好像我跟他是某个对抗营的战友。胡小满举着枪转过头来,一双黑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周围一下子静得可怕。他的眼睛跟他新爸爸的眼睛真不像。他的眼睛乌黑,像野火余烬中的玻璃弹珠。突然,他把枪举过头顶,猛劲晃动起来,哐当哐当,黄色的塑料弹子全从枪管里晃了出来,砸到他脑袋上、地上,噼啪满地弹跳,好像终于朝自由奔去。水声渐渐退去,矮井沿边附裹着青苔和蕨类,长势很疯,一阵雨就长一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塑料弹子球,弹子是黄色的小圆粒,他一个个拈起来放在手掌心里。我喊他,他不出声,只是捡,有些掉到了砖缝里,青苔里,他就抠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突然就把所有弹子砸向我,一个紧接一个,其频速之迅猛,不亚于一阵暴雨。不过弹子是塑料的小粒,砸着不疼,拿胳膊挡了一阵,才没有子弹再过来了,一切静悄悄的,好像一场硝烟的尾声,我听到心脏砰砰砰地跳,睁开眼睛,胡小满蹲在青石板上,黄色子弹散落在我们周围。两天后的周六,我出门丢垃圾,远远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巨大臃长,将整条路都堵实了。等到一个人从屋里背着包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阳光下好像一瓣花瓣飘进车里,我才意识到那是胡小满的家门口,而那个穿裙子的女孩是胡小满的姐姐。那个车子把姐姐藏进肚子里,两个螳螂似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路口,阳光下高拱着的黑漆外壳闪着油光,我想那个车子里一定跟鲸肚一样漆黑,或许还散发着恶臭。接着,那个爸爸走了出来,他依旧是西装革履,像脖子下横安一块木头。他将一个白色行李箱搬到后备箱,咣当一声盖上了后盖。胡小满的妈妈也出来了,站在门口。只有胡小满不在。我以为胡小满也在车里,而他们一家人将要去旅游或者干嘛,我推着轮椅过去,姐姐降下一面窗户,看到我,朝我笑。她的笑在阳光下很灿烂,很明亮,这种笑容在阳光下出现通常代表一种信任的。车子里整洁干净,没有胡小满,也没有我预期的散发着鲸腹中的食物残渣的恶臭,甚至还有淡淡的香气。姐姐侧头在身边的袋子里窸窣翻了一阵,递过来一袋糖,糖的透明包装纸闪耀着,好像一块冰折射着所有阳光。我看着糖说,你们要去哪里玩?姐姐说,小河,我是要去外地上学,不是去哪里玩。她把糖放到我的腿上,塑料包装发出细微声响。姐姐说,你跟小满分着吃啊。我点点头。此时,那个爸爸走向副驾驶,从我身边路过时,那双探照灯又出现了,从头至尾将我照了个透。他挤进副驾驶,啪地关上车门,车子发动,于是窗子摇上去,姐姐的脸挤在缝隙里,像給黑窗刮去了。车子从给阳光晒得一片发白的弄堂里挪出去、挤出去,留下一串黑乎乎恶臭的尾气,巨大的鲸肚一般的油黑车子,在天地间的一片刺目的白光之中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像一滴柏油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那天晚上弄堂里依旧到处是狗叫,自行车铃声,东坡来了,在院子里捉老鼠,胡小满那天没有来找我。那包糖也没有打开。前两天我们还坐在院子里分吃雪瓜,他说那个人终于要走了。夜色像纱巾一样降临,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月亮,他的长生辫已经不见了,一连吃了三块雪瓜,直到躺倒在地鼓着肚子起也起不来。他那时候很快乐。那时候他还不不知道,那个人走的时候,即将带走他的姐姐。胡小满在广场上的横杠上坐了很久,人潮退去,显露出满地的餐盒、筷子、塑料袋,那辆载着半车的榴莲的卡车开走了,他跳下来,腿脚麻得好像蚂蚁咬。他边跳边拖着脚朝花坛走去,路过花坛,一个灭的路灯,一个亮的路灯,小学,杂货店,公共卫生间,都暗了,只有超市还亮着。摩托车箭似的过去,染红头发的两个女孩子坐在上面大笑,笑声像风一样刮过来,又一阵风刮上高速路去了。星星一样的路灯给柏油马路映成红色的。报刊亭边倒着一个喝醉酒的人。他等四个钟头,等她炒完饭,一路跟她到家楼下,然后折返。相似的居民楼成群,黑洞洞的窗像徒劳张着的口腔,无声无息在狭小的土地上呼喊。这时候他发觉邢素琴停下了车。风吹着松柏的爪叶,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鬼魅的影子。她停了车,坐到就近的石凳上,火机好像不灵了,咔哒,咔哒,咔,咔,咔。才点着。他打了个寒噤,将棒球衫领子拉链拉到顶,走过去。邢素琴转过头来看他,这时候她的眉目才清晰起来。脖子上多了条粗线围巾,眼里带着页岩一般的疲惫。胡小满说,你是不是杀过人?我听别人说的。我有点冷。邢素琴看他一眼,把烟递过去,烟头在风里像一块碳忽明忽暗,胡小满接过来吸了一口,焦油味刺得他流泪。好几天跟我就为这事儿,把这种事情写出来能赚不少眼球吧。她说。他猛地再抽了口烟,从口袋里掏出把红色的折叠刀,甩开时显露寒光。一阵风,树影子映在胡小满的裤子上,裤管子跟着晃动。他走近几步,把刀放在石凳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三张二十的钞票,压在刀下边。胡小满说,他们说姐姐是自杀。自杀的意思就是没有凶手。姐姐穿着新裙子跳河,身上干干净净,从河那头飘过来,像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我就推了他一下,没怎么用劲儿。他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也没死成,他自己之前早就想死了,死了一了百了。现在成了个植物人,植物人的意思就是人跟草,跟花,跟随便哪片叶子一样了嘛。跟个展览品似的躺在那里,每天路过什么人都能看他几眼。他们好像过段时间要把他的管子拔掉了。胡小满听着她讲,手指不自觉又开始剥嘴皮。嘴皮干裂,焦油味混着腥味。后来他进医院,我去看过他一次,就被带走了。他整个躺在床上,脸上罩个透明罩,一会儿结一层雾,一会儿结一层雾,我觉得他已经死了。我还记得那个房间里白花花一片,机器嘀嘀嘀地响,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邢素琴用脚把烟头碾在地上,直到变为一滩石砖上的油渍。她拿起石凳上的刀看了看。我拿手挥了挥眼前的烟,她起身就去打开了厨房与北面房间的窗户。整个屋子中还凝结着一层炒菜后的油烟味。她看上去只是头发短了而已。我在沙发上坐下,看她倒茶,侧腰露出一块贴了膏药的皮肤,接着,她将杯子推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一次性纸杯在我的手心里发热。风扇呼呼转动。四年前的冷光照在那时的她脸上,那张脸几乎可以不说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个色盘,由一个画家灵感突然降临,枯笔粗鲁敲下颜料,一块块重彩复叠于上的色盘。额头,颧骨,眼角,下巴无一幸免,盖满了紫红色的烙印。她此时穿水洗的牛仔裤,拖鞋,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异色。好像这四年变成一块橡皮擦,一下一下把所有事情都擦除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照常出摊。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那天摆摊的人很多,他们都可以证明。我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那是一张四人的家庭合影。我点了点照片中个子最高的男人的脸。邢素琴伸手把烟灰缸里的烟头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排列到茶几上。我说:“邢素琴,那个地方就是你老公以前的厂子。你最近有没有回去过?”她看着我,我忽然很怕再看到跟四年前一样的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四年前,肿的,淤青和眼泪充塞着肿的。然而这双眼睛此时只是笑了一下。她摇摇头。屋子里还是有烟味,窗外相似的楼群之间闷热无风,风扇在我们头顶不断摇晃,嘎吱作响将所有信号都封闭在这个开了窗的坐北的出租屋内,原地打转。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有些时候很多问题是无解的,就只有不断地绕圈子,不断回到原点。“他办这个厂之前,做过棉花胎,水泥匠。还想过养泥鳅。”“你应该见过这个男人。你们老房子的拆迁的时候,开发商就是他。”她又低下头去看那张相片。那是一张四个人的家庭合照,在一片花坛前,参差不齐站着,那其中,只有一张脸幼稚的脸抿着嘴,没有笑。邢素琴抬起手,轻轻在那张脸上点了一下。“这个是他儿子?有次跟人打架把我的车子撞翻了,后来赔了我两百块钱。”那张照片里不笑的脸上有双黑色的眼睛,这时候浮现在我眼前。那双眼睛当没看见我们,撇过去对着窗外的电线杆。因为他的母亲当我们的面扇了他一耳光。在这之前,那双眼睛牢牢盯住我们,我和我的同事、我们做笔录的手、问问题的嘴巴。好像在寻找什么。第二个问题还没有开始,他说,为什么你们不帮我姐姐?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原因的?“很久没见你了,你还是没有变。四年前也是这样你问我答,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兜兜转转,又到原点。对吗冯警官?”风扇转动,嘎吱作响。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口钟是没有秒针的,只有时针和分针僵持不动。将近六点。这是邢素琴照常出摊的时间。没有。可能逃走吧,一直往北,坐火车,有机会的话,抢一笔钱,给你治腿,再去看海豚。我听人说,海豚是最聪明的动物,聪明到能够听懂人在想什么。我想看看海豚。胡小满蹲下身去,将几片宝石花的花瓣摘下来。牙签像香烟一样支在他嘴皮上,吊灯给他幼稚的脸上打下一块影子。他摸了摸额角,说,那到时候死了也没关系嘛。狗娘养的可以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你也会好的。他拿刀把小花盆里的土戳松了,把花瓣种进去。他弓着背,手上沾了土就蹭到裤子上,举起花盆对着吊灯看,椭圆的花瓣组合成了一朵新花,在灯光下变换着颜色。这种花长起来飞快,他妈一晚上扎根,再一晚上就能长新芽出来。胡小满说。老邢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她等着桂花开呢,这两天开,她怎么不来了。我说,爷爷种这棵树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就随手那么一种,他说植物顺应自然,不用多管。这时候爷爷在里屋睡觉,我能听到他的呼噜。收音机沙沙响,今晚阴有阵雨。胡小满把花盆放下,蹲在我面前,握住轮椅的两只扶手。仰头看我。他眼球里的血丝看着我,灯光下,带有茸毛的薄薄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我几乎可以听得到此时血液在其中飞快流动的声音。姐姐是证据。姐姐死了。死在一条刚建成的大桥下的古老的河里。发现的时候,穿着裙子的瘦弱身体胀得好像一只透明的水母,从远处漂过来。那条裙子,白底红碎花,和那天大太阳底下姐姐出发去上学时穿的那件很像。江边围了一群人,同时,一个遛鸟的老头的鸟笼子,给人挤挤搡搡,掉了,一路滚向河边。那天的河水卷着旋涡,散发着奇怪的味道,那个笼子一沾到河面就一下给水流吃了,再浮起时,已经有好几米远。那是一个极其普遍的鸟笼子,里面没有鸟。我在想姐姐是不是也是在很远的地方,给水流推卷到这里来的。埋头躺在水里好像躺在席梦思里,头发在水面上晃动,好像泡发得有点褪色了,渐渐变成白色了。和裙子、河水融为一体。胡小满擦拭着刀面上的土,翻转,折起,再打开,再折起。那是一把短刀,黄色外壳的折叠水果刀。刀刃上已经有些锈迹。他往一部诺基亚手机插了电话卡,底部的一组按键泛黄,开裂的屏幕亮了起来,角落的裂缝像一道闪电。屏幕正中,正闪烁着11:51几个阿拉伯数字。现在外面已经接近傍晚。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下,他起身将水果刀藏进口袋。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说。他的嗓子变得有点哑。他一站起来,我就感到一阵凉风,吊灯转动,光线散乱,屋子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垃圾桶里的饼干爬满了蚂蚁。你吃不吃辣?他将苹果核丢进花盆,去穿外套。他的这件藏青色的棒球衫的袖子和衣摆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前襟有一块红油渍。我想说,要不别去了。最后却没说。他已经背上书包,转过来看着我。还有什么喜欢吃的?回来时候给你带一份麻辣烫。算了。有什么我就看着加了。话没说完他已经自顾自关上门走了,窗外天色昏黄,就像一个坏鸡蛋的蛋清。我听到他在蹬院子里那辆大铁皮自行车的脚刹,哐啷一声。那是爷爷的车子。我想,那车子好像比他人还高呢。老邢是江河开始叫的。老邢是个细长眼睛的女人,有时候涂口红,有时候戴耳环,有时候,只套一副褪了色的袖筒。江河腿脚不方便,老邢有时候白天来找她,帮爷爷浇花,推着她去菜场淘便宜菜。那天我到她家楼下,发现她的车子整辆斜在角落,后面的轮胎瘪着,有一股小儿麻痹的不平衡感。她住在这片相似楼群里的其中一个格子里,四楼,从下边望上去,锈了的窗框贴报纸的就是。坐北的房间阴冷狭窄,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占半面墙的一幅世界地图,带有被烧烫过的褐色坑洞,边角泛黄。我开门进去,吓了一跳,她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好像死了。屋子里昏沉沉的,地上对角点着好几只蜡烛。她把手上没点燃的香烟架到耳朵上,跪坐于地,仰天拜了一拜。蜡烛燃烧发出的油味在房间里飘散,突然让我回到妈妈烧日记本那一天。我开始削一个梨,试图削出一长条完整的皮,但屡屡断裂,刀闪着白光,邢素琴仰面躺在沙发上抽烟,烟是她拿蜡烛点的,她脖子搁在扶手上,倒挂着脑袋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我看过去,从她蜷曲着的膝盖、腹部,到乳房到喉咙到下颚,好像绵延不断的雪山。她吸了吸鼻子,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我认识她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缺少一层嗅觉的维度,相对扁平。好像游戏机里的像素场景。所以她抽烟不会流眼泪,因为她根本闻不见烟味。江河说她的腿不好好,我说可以,有钱就能好。她对我说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还会好。有些事情死都不会好。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之前觉得死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好像姐姐死了逃离的痛苦。但现在发现这没用。死了以后,所有问题都他妈还在原地,纹丝不动。我说她伸出精瘦的胳膊去让手指在地图上爬行,在那些她眼里倒置的、错落的坑洞和大洲之间,斑驳的指甲油的手指,横跨过印度洋,到泰国,缅甸,北美洲,在整个世界打转,打转。我吮吸了一口梨,注意到她沙发边上有个崭新的行李包。昏暗中的蓝色呈现一种革质光泽。她说,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垃圾堆里避着垃圾走路,不知道去哪里。 手指路过圣地亚哥加勒比海瑞典伊朗赤道北冰洋。没有停留。我一会儿出摊。我哪儿都去不了,我的脚只能踩在我的鞋子里,踩在我家的地板上。她说。她光着脚躺在沙发上,烟一根一根抽,屋子里有发霉的气味。撑着胳膊,手在地图上打转,停在一个地方,五指笼罩于一片洲岛之上。如果邢素琴是巨人的话,那么那块地方的人民会察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太阳消失不见。去哪里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去这里,还是这里?不管是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三十八码的鞋在垃圾堆里走。一步就那么大,踩过了就好像没有踩过,站在哪里都像站在原地。无穷无尽,望不到边,你去哪里?我这时候说,我想去看看海豚。海豚能听懂人在想什么。我想去看看。她的胳膊垂下来,再吸了口烟,微微泛黄的两颊因此凹陷进去,给我感觉像一个吸毒的人。你去吧,尽快去吧,越快越好。任何东西都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迈向消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瞒着我们吸毒,或者在我来之前喝了点酒,总之她像唱歌一样念出了这句话。这句话自此刻在了我身体上的某块地方,直到我坐上那辆只剩下站票的绿皮火车,它仍越过铁轨上的轰鸣声不断在我耳边回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风从相似的楼群间穿梭而过,呜咽如迷失的野兽群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奔索。窗外的水泥墙体被电钻割裂开,割裂了我们与其他所有一切。我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梨的汁水从指缝间滴到地板,一滴,一滴。左面的鞋带像面条一样烂开了,挤出白花花的棉絮。她说,谁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不是那么糟呢,说不定比现在要好。谁知道呢。说完笑着又翻身倒地,膝盖磕到茶几,蜡烛晃动起来,她以我进门时相同的姿势往耳朵上插一根烟。伏倒在地。肩膀颤抖着,好像还在笑。她可能真的喝了酒了,虽然我没有发现酒瓶,没有闻到酒气。她起身,像一条海豚或者一阵海浪一样涌过来将我掀翻在地。她手指甲盖上残留斑驳的红色,一片没开完的花,窗户破了一扇,风吹进来,遮在窗框上的报纸哗啦啦响。水声,海声,风声,隆隆的装修的味道和粉尘,阳光已经被万物吸干了,没有在昏浊屋子里的我们的份儿。邢素琴把手上的烟摁在地图的某个位置,可能是某条回归线的一点,可能是某个国家,在一瞬间被烫出了黑色的坑洞。意外的外来的神秘陨石坠落于此,此国必将覆灭。或者是海啸野火暴雨狂风,覆灭过后回到这片土地原本的样子。覆灭过后回到这片土地原本的样子。她的嘴巴在说,眼睛回望着我。我回到仓库的时候,那个男人正搁浅一般躺倒在地,空荡货架如死神守在墙壁两侧,任谁也不能靠近。他喉咙细微地滚动着。我朝他走过去。他的脸呈现一种金属的灰色。大门紧闭,仓库的光线不明,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白在反光,像某种下水道的油渍。我一动,他的眼珠就跟着我转动。他似乎在地上翻滚了很久,那件衬衫褶皱里挤满了灰尘,胸前变成一块块深色,这时候他的动作变得跟殉道者一样虔诚,那双宽大的手叠放于胸前,透明的泉水已经将他指缝浸透。我从货架上拿来蓝色的尼龙纸盖到他身上。走上楼梯,从二楼原本是财务办公室的地方拿来两桶汽油,这时候邢素琴从钢筋堆里走了出来,我没想到她会跟着我。“还早。”她眼睛盯着我手上的油桶。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帽衫,帽子戴在头上。我在拧盖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手心已经出了很多汗了,并且像提过重物一样地颤抖,我戴上江河给我的手套。邢素琴在空旷的厂房里面游走,四处看,试图拉开这个旧厂房的电闸,哪里都没有亮。最后她盯着顶棚的一个窟窿发呆。我时不时看她一眼。“这里以前也是这种铁锈味。我给他们开工资,把零头都算整的。那时候人不少,记得好像多少来着,有八十多号人,食堂那时候到了饭点就很挤。”我确认了一下我的书包,确认没有任何一条缝隙可以让火柴漏出来。我转过身去,走到厂房的尽头,从那里开始将油倾倒在每一个角落。“有碗红烧狮子头,我记得。哪里都吃不到这种味道。”我感觉我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汗水正从背上和手心冒出,脚边的地面给油沁成深黑色,我紧紧盯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是一块块地图,能提供下一个航道的方向。她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连自己问了什么都已忘记。我点点头,空气里弥漫汽油的味道。蓝色的塑料袋躺在原地。邢素琴没有出于好奇地去看一眼或者问一句,或许她什么都知道。我把最后的油桶放到货架上,跑上已经生锈的货梯,我问她,镇上的海洋馆是不是已经关门了。她好像没听见,她说:说完她往后退,退到她刚刚出现的钢筋后面,我一股脑倒出背包里的火柴盒,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上,开始划燃它们,颤抖让我屡屡脱手,没有点燃就掉了下去,我咬下手套,才划燃了第一根火柴。它像陨石一样落下去,黑暗深处闪过一点零星火光,看上去很快却给黑暗吞没了。寡不敌众的火,浴进油里,便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如同得到魔力一般的植物那样,疯长起来,冲着我所在的货架而来。一根,再一根,数不尽的坠落,火像刑满释放的饿鬼,此刻吞噬着一切,而我站在楼梯上仰视,如一个权威的饲养员,火,我的路西法。诱人如水,柔软,宁静,将我整个人笼罩着,身上所有的潮湿都被烤干了,脸上的皮肤已经感到干燥而轻微痛痒。脉络在撕裂,那个蓝色的塑料袋一动不动地躺楼梯下,那里面现在是什么?火试探地闻了一下,逐渐吞噬了他。都是一样的火,那天妈妈坐在床沿,脚边的脸盆冒着火,黑色的烟呼啦啦往上卷,都是一样的火。我问妈妈怎么了。她整个背弯着像截干枯的木头,妈妈很瘦,毛线衣下面突出肩胛两片骨头。她打开窗,太阳倾泻进来,风吹进来,火盆烧得更旺了,满屋子吹散着灰烬。这时候我才发现姐姐的日记不见了。桌上床上地上都没有。妈妈过来抱住我,小满,别害怕,小满。我们生活会好的。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意思,火盆里的火只照耀了小小一块床脚,但我感到整个屋子都大热,手心全是汗,站在那里,渐渐看不清楚景象,红色的光刺着了我的眼睛,红色的火根植在一块焦黑之上,那块焦黑是姐姐的过去,不断黑色的纸张灰烬总里面卷出来,好像什么东西被消化了呕出的。火像只手一样胡乱朝天抓着,凭空什么也没抓到,渐渐矮下去了。我的心脏在跳舞,蓝色塑料袋的气味直冲向我的鼻腔,它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我望着越来越小的蓝色,越来越大的火红,好像已经融化进这块温暖之中。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隔着浪潮一样的声音将我苏醒过来。我转身跑下了楼梯,楼梯已经有发烫,咚咚咚的回声,衣料的灰烬漫天纷飞,我穿过钢筋水泥的墙壁,邢素琴拉了我一把,好像确认我还在。接着,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好像马鞭催打着我。我感觉我真变成一匹马,随便找到一个方向狂奔,跑去哪里都是胜利的终点。邢素琴跟在我后面,刚开始我还能见到她,后来她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内。我转过身去找她,她正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望着远处的火,背部因喘息而上下浮动,火光给她勾勒一个金色的轮廓,像一个金色的鱼镖,我想喊她,金色的轮廓已经听见,转过身来,在一片闪光之中朝我浮动过来,我走了几步,便停下站在原地等她。我发现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空气是潮水而我的肺部是海滩,狂风一遍一遍冲刷着我。站在这里看,火像一个贪婪的婴儿,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它呐喊,扭曲,向上伸展,又伏跪在地。她朝我走过来,我身上还带着铁锈和焦油的气味,但她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我。我这时候,冒出了想要亲她的念头。但我紧紧拥抱着她,竟然大哭起来。不敢去看任何一张脸,短促的呼吸相互在对方的耳朵里撞击到一起,她叶子一样的躯体紧贴着我,颤动着,我们像一艘在风暴中航行的船,黑夜包裹下,世界如蝉蛹寂静无声,暗流却要将航船击垮。她的手心平稳而耐心地搭在我的背上,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被饥渴和眩晕迫害多时的旅人,此刻终于瘫软而陷入了一床被褥,只想一觉死在梦里。骑士在远处望风,马儿蜷在岩坡上,月亮已经高高悬挂,一动不动,像一刃弯刀悬在骑士的头顶。他走过来,脚踩在碎石滩,发出咯啦的脆响。骑士说,我以前也总爱睡觉,觉得怎么都睡不够,还总梦到孔雀和红色的猴子,那里太阳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每当我梦到这个,我就会一路跑,跑到一个湖边,一下跳进去,却醒不过来,只见到水里漫无边际,几乎像座城市,各种奇怪的生物游走,有的只有尘埃这么大,不断发光,有的,扁长似毯。有的是人鱼,长鱼尾,但有三个脑袋,一个鱼脑袋,一个人脑袋,还有一个是长得半人半神的脑袋,那些发光的蜉蝣我伸手去摸,就如磁线般散开,怎么都捉不到。月光从乌云后倾泻而出,照亮远处的一块沙丘,骑士望着那里。我之前以为我会迷路,但其实一旦踏上这条路,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好像后脑勺压着一块指路标。我看着他的侧影很久。我问,你的背上真的是武器吗?包得像一块木头。为我爱的人和恨的人。这块木头从我丈夫的棺材板上卸下,我去的时候,他已被烧成灰烬,躺在佛像前的香火台上,塌陷的台子与他融为一体,只有脊梁骨下残留一块木板。我将它卸下,全当是他的棺材。我说,没有人跟我说过女人可以杀人,可以作骑士,可以一路向西。马儿动了动耳朵,风吹起骑士的乌纱,伴随着这风,传来远处黑暗天空中的某种啼鸣,一张朦胧的脸在昏浊之中微笑,蜡烛已燃尽,她却没有再点一根的愿望。乘着夜色,她快马加鞭,去寻那片未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