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Maipú街994号6层的B公寓,这里是博尔赫斯最后居住的地方。在他身边躺着一具肥胖臃肿的尸体,双目失明。
透过屋中信息,他确认这是博尔赫斯的房间。他年少时投身左翼革命,正直南美洲粉红运动浪潮,如今,他是一个军政府治下的死刑犯。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读过小说了,但博尔赫斯的大名,他早有耳闻。
电话铃响。房间只有电话声。
死刑犯下意识找个地方躲起来,他钻进了衣柜,可没人接电话,他意识到,这间书房连同整个寓所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我想您已经看到,博尔赫斯死在了你面前。”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苍凉的声音。
“你是说……地上倒下的人,就是那个博尔赫斯?”
“对,就是那位您所知道的,写点小说,做过图书馆馆长,双目失明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先等一下,所以……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做这件事。你可以选择出去,你出去,军警很快会把你抓回监狱。你想推翻军政府,可凭你一个人,现在能做什么?跑到政府大楼门前自燃吗?与其如此,你倒不如绑架博尔赫斯,以这位阿根廷最有名的作家为筹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你不是说博尔赫斯已经死了……”
“只有你知道而已。博尔赫斯不久前刚刚身称自己要闭关写完人生最后一本书,现在全城的人都觉得他在闭关写作。”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绑架博尔赫斯。”
“然后呢?”
“有人会配合你,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布宜诺斯艾利斯警察局,考虑到兹事体大,他们绝不希望声张,而是会跟你谈判,寻求赎回博尔赫斯先生的方式,到那时,你就可以提出你心仪的价码,包括释放政治犯。”
“你怎么确定警察一定会配合我们?”
“我国即将在马岛战争上战败了,您知道吗?”
“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就会宣布。”
“你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要死。你是我们从死刑犯中找来的,这里的军警狱卒很好收买,我们在死刑犯名单里看中了你,给他们一笔钱,他们就准许我把你弄过来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知道,你是庇隆夫人的拥护者,你痛恨从她手中夺取政权的军政府,为了推翻军政府,你连死都不怕。”
“这跟你要我帮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这不重要。对你来说,博尔赫斯不重要,你死不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行动能换来什么。眼下,加尔铁里开战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阿根廷的军队擅于镇压人民,可是面对外敌,他们就和十九世纪末的大清帝国一样孱弱无能。但对你来说,我国战败不一定是坏事,只要战败,军政府就有垮台的可能。”
“您的意思是……”
“如果在战争期间,一个被社会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杀死了阿根廷最知名的文学家,您知道这件事的轰动效应。到那一刻,一切就会引爆,通货膨胀、财政赤字、国家耻辱,军政府既保护不了博尔赫斯,也守不住马岛,又何谈庇护阿根廷的人民。”
“所以,您要我在战败之日杀死博尔赫斯。”
“不着急。先让民众沸腾一下。在此之前,你也可以以此为筹码,要求加尔铁里释放你的战友。先不要公开给民众,而是私下与当局联系,我会派可信之人会充当对接者,你不用担心。加尔铁里用战争博取民望,在此关头,他不会愿意看到博尔赫斯被绑架的事情公之于众,因此,他会答应你的要求。”
“然后呢。”
“等你的战友确认出境,你就可以联络传媒,不只是本国媒体,还必须包括外国媒体。”
“你要我……直播杀死博尔赫斯。”
“没错。”
“可是,他已经死了。”
“给这个胖子戴上个黑色塑料袋头套就好,鬼知道他是死是活。地上有手枪。开枪后,一把火把尸体和整个屋子都烧掉,这样博尔赫斯的死亡时间就无法辨别,举国上下都将通过直播看到这场盛大的火焰,看到加尔铁里政府的欺瞒和一位国家士兵的绝望。”
“您不怕我确认战友成功出境后,就离开?”
“不会的,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
电话声断。
窗外传来山呼海啸的人民的声音。火药桶般的民族热情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上宣泄。这世上能让阿根廷人有同等激动的,恐怕只有四年后马拉多纳的奇迹。
1982年4月2日,阿根廷军队登录马岛,马岛战争爆发。不久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现一场大火,一个退伍士兵死在大火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阿根廷民众在那一天看到杀死博尔赫斯的直播。此时所有能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到达事发公寓外沿直播的报社,都已被军政府打过招呼。
美国,这一次站在军政府一边。
阿政府官方新闻称,博尔赫斯住所失火,好在老人家已被转移至安全地方。他在政府人员的严密看护下。享受最周到的保护。
在墨西哥,一个失明者静静聆听这一切。
“你知道,通往自由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吗?”
他不做回答。收音机切换到马拉多纳的球赛。
1982年6月14日,阿根廷战败。
正午。
城外烟尘遍野,城内人烟难觅。三两野狗在死尸前你争我夺,檐上的乌鸦盯着嚎啕大哭的弃儿。
梦阳,一座孤城。半年前,幽云惊乱,祸及于此,京师震动,率人抵御。李寻得令,驰援梦阳。岂料援兵未到,太守已弃城而逃。李寻面对汹汹叛军,无奈孤守。
李寻守梦阳,已经两月有余。困居危城,他视死如归。一边,他不断遣人求援兵;一边,他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他没有底,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明白,哪怕梦阳告急,附近的军队也很难救助,他们忌惮叛贼的气焰烧向自己。李寻可以弃城而逃,但梦阳一旦有失,叛军就可直入江南,帝国的钱粮命脉便岌岌可危。李寻不愿一走了之,他要与梦阳共存亡。
梦阳盛产美人与美玉,每年这时都有盛大的舞会,全城最美的女子云集市中,她们象征着梦阳的荣耀与光芒。但今年这个仪式没有了,一些女子早早出逃,一些皈依军户,寻求庇护,薄姬因此跟了李寻,她是胡汗混血,百年前,北人南下,她的先辈移居梦阳。先辈习武,但步步汉化,从祖父起,弃武从文,薄姬读过一些经书。
李寻宠爱薄姬,但他已多日忙碌。城楼上,他眺望远方。烟尘千里,躁鼓震地。这是叛军的援军到了。一旁,太守嬴逝正紧锣密鼓地吩咐部将粮草物资调运之事,守将穆春、南齐云指挥士卒修补城墙。全城的青壮年都已被发动守城,但和城外的叛军相比不过杯水车薪。
“将士们!”李寻仗剑高喊。
“逆贼乃乌合之众,虽然众多,但不足为惧,只要上下齐心,必能击退!”
他声如洪钟,话音一落,四面便传来震天的应和声,声音之大仿佛能将平野上趾高气昂的贼兵穿心裂肺。
李寻出生望族,有古君子之风,加上守城得力,梦阳军士都唯他马首是瞻。
城墙上,“死战不降!”的声音一浪接一浪,但没有持续多久。
未几,死一样的寂静笼罩这片土地,银灰色的雾霭藏不住一张张凝重的脸,旌旗在大风中左右飘扬。既而,远方的烈马开始躁动,尘土飞扬中杀气滚滚而来,汹汹的叛军大有淹没城楼之势,万千箭镞破风直窜。但见一辆辆带轮云梯被推向城楼,每辆云梯都悬有一笼,笼上皆有数百精兵,他们一个个像鞭子一般僵直起来,待到逼近城楼就将如洪流般一泻而入。
李寻见状,拔出长剑。“出大木!”原来,敌军未起,他已命人暗中在城墙凿穿三个洞口,只要敌军云梯一近,守城士卒便先出一带铁钩的大木,将云梯钩住使其不能退,再出一木顶住云梯,使其不能放,敌人进退不得时,再出一木,木末端置一铁笼,内附易燃物,点燃以烧断敌军云梯。
大木一出,战况骤变。云梯纷纷着火断裂,云梯上的贼兵霎时乱作一团,在空中乱舞,鲜血脑浆溅洒一地。与此同时,一支支燃烧的箭镞如大雨落下,城楼下顷刻化作火海,士卒马匹互相倾轧,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仿佛人间炼狱。而在战场的东北方和西北方,两支由百人组成的骑兵队同时杀入,就像两条饥饿的蛟龙,在黑色的人海中荡起一片片血色的浪花。
叛军的第二十次进攻再次无功而返,李寻依然沉着脸。
“援军还没来吗?”
“没有。”
嬴逝告诉他,长安自身难保,各地守将人心惶惶,恐盼不到援军。更糟糕的是,粮食已无,将士只能杀马而食,有的人甚至开始罗雀掘鼠。行军打仗,粮饷供给必不可少,但如今到哪里寻得粮食?自上个月突袭叛军的粮仓后,叛军对补给之地的看防日益紧密,且轻易出击,只怕误入敌人圈套。而邻近藩镇又不肯借粮,如此下去,敌军未退,梦阳便已沦为一座死城。
“将军......”
“说。”
“梦阳怕是守不了多久了。趁后路未被抄断,我们不如撤往江南,从长计议。”
又是撤兵的建议,李寻听烦了。
“将军,守卫梦阳本是我的职责,与您无关,我也不愿轻言撤退,但没有粮食,守城又能坚守几日?”
“你有没有想过,凭将士们现在的气力,还能全身而退吗?更何况,叛军一旦占领梦阳,不但江南门户大开,长安也有倾覆之忧!”
“我听说,长安已经沦陷了。”
“谁说的?”
“流言......还有人说,陛下已星夜西迁。”
“岂能轻信谣言,乱我军心?”
李寻面露怒色,嬴逝不响,沉默一段后问:“将士们吃什么?马匹、野狗、兔子、老鼠......全城的野种都快被我们吃完了,就差剥树皮了。”
李寻默然,士卒饥饿,他也没有想出办法。削骨的冷风呼呼地叫,鞭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将军,嬴逝有一万不得已之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快道来!”
“万不得已,可食人肉。”
“万万不可!”
违背伦常,嬴逝的话让李寻脸色霎白,其余兵勇不知他说了什么,看李寻诧然,转头关切。面对嬴逝的建议,李寻断然拒绝。
“今妇人老幼,相食殆尽,人心危恐,恐有变乱。倒不如令将士吃食老弱妇孺之肉,暂缓危局。”
“太守慎言!寻宁死不做此违背伦常之事。”
“国家大事与个人名节,何者更重?将军肩负社稷,又有死国之心,如何不敢做非常之事?”
嬴逝见李寻游移,继续道:“叛军每攻陷一城,皆会屠城,梦阳失守,莫说老弱妇孺,全城百姓都有性命之虞。何况,梦阳乃军事重地,关涉大局,大丈夫自当摒弃小节,以挽大局。再者,城中吃人之事已有发生,即便将士们不忍食之,老弱妇孺也难以保全。”
“太守勿要再说,军粮之事,容后再议!”
说罢,李寻愤愤离去。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府内,薄姬念出李寻写在纸上的诗,葱白的手指闪闪发光,即便一身粗布麻衣,她仍如花似月。
“将军为何发愁?”
“城中缺粮,人困马乏,梦阳不知还能坚守几日。”
“听闻,将士们已开始罗雀掘鼠、杀马剥树,甚至......”
“甚至什么?”
“吃食人肉。”
李寻垂头,难掩失落。叛军随时会再来,李寻没有在府内停留太久,他必须快回城楼。路上,他看到有人围在一起,好像在扒掉什么,他好奇,凑近一看,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她的裙子已被撕开,洁白的胸脯上有一道齿痕,三个男人在瓜分这个战利品。
将军大怒。他从未见过这种场景。
“你们疯了!”
“将军!”
“连女人的尸体也吃?”
其中一位士卒委屈地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到肉了。”
“不是说了可以杀马吗?”
“马匹走在五天前就损失殆尽,剩下的几匹良驹是将军的,我们哪敢动。只好找别的吃,老鼠、乌鸦、野兔......现在都没了......”
“将军,再守下去,我们会饿死的!”
李寻沉默了。北风拍打着他的脸。
“再等等,我想想法子。将士们,我知道你们不容易。”
“将军......”
他长叹一声,朝城楼走去。几个士卒面面相觑,他们决定先把女人的尸体挪到一个破碎的房屋里,然后追上将军。
嬴逝还在城楼上,叛军还没发动攻势。守城的将士抓紧修补城墙,但有一些人已浮现虚弱之气。
“嬴逝,把我那几匹马杀了,给将士充饥。”
李寻凑到嬴逝身边,黯然道。
“都杀了,还如何出城?”
“我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可杀了这几匹马,就能喂饱上千将士的胃口吗?一天都不够。等他们又饿了,你该怎么办?”
“你说的不无道理。”
“马先留着,那些尸体,也随他们去吧。”
李寻没有再坚持,这是唯一的办法。
从正午到傍晚,叛军都没有攻城。李寻伫立在城楼上,绷紧的神经有所松懈,但他内心怀疑,叛军已经知道梦阳的粮食情况,即便熬,他们也能把守军熬死。
梦阳唯一的希望在援军,可等了一个月,不但援军未到,连派出去的人也没回来。李寻不愿坐以待毙,他选定一位信任的士卒,命他骑自己奔赴梦阳以西,他最后一次盼望援军到来。
夜明星稀。往年,梦阳此时该灯火通明,但如今,只有几家还有光。
家丁都在派去守城了,李寻不放心薄姬,星夜回府探望,借着烛光,渺渺的曲声传来。
“候非候,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
这是广陵散。
“古有仙曲,名曰广陵。散人嵇康,始为作成。初一抚琴,天风荡荡。再一抚琴,云卷风清。三为抚琴,鹤猿齐鸣。神府天君,下凡闻听。”
薄姬仰慕嵇康,少时听母亲弹奏,自己也有模有样地学。李寻第一次见她,她弹奏的就是一曲广陵散。
曲音空旷,意境高古,李寻听罢,也跟着哼了起来。
“候非候,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我之后,谁复伤。”
“候非候,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
“候非候,王非王......”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沉默。烛光微弱,夜色将二人吞没。
百步之内,两位蒙面人藏身暗处,他们携带着沾血的刀。一个时辰前,其中一把刀已刺入嬴逝宠姬的心脏。
他们等待一个时机,直到李寻离去。
李寻不会在此久留,即便在深夜,他也要回去守城。叛军狡诈,深夜是人最疲惫的时候,也是偷袭的最佳时机。
薄姬有些忐忑,比起黑夜,她更喜欢光亮,她怀念灯市如昼的盛景,但李寻一走,陪伴她的就只有蜡烛与孤独了。千不该万不该,怪自己活在这世道,留在这座危城。临别一刹,她比过去抱得更紧,但那健硕的躯体却如同一缕尘烟,好像怎么也留不住。
李寻走了,薄姬也该走了。手起刀落,痛苦没有持续多久,血泊前,两个男人一时沉默。
最后一只乌鸦叫了几声,飞向黑夜,没有人知道它要去往何方。
直到第二天正午,李寻才知道薄姬的离开。他愤怒,但不知对谁咆哮,地板上的血迹无人擦洗,他解下佩剑,找到一块染尘的布,一点一点擦拭黑色的血。
他去找嬴逝,嬴逝重重地跪在地上,身后的兵将也跪了。
“将军不愿做的事,我们来做,将军担不起的骂名,我们来担。”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但她是将军身边的人。”
“你什么意思?”
他纠起嬴逝,恶狠狠地看向这位战友。嬴逝低声道:“将士饥饿,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薄姬是将军的人,她为国牺牲,将士们必将对将军感恩戴德。”
身后,一位兵将提醒:“嬴太守的夫人已经殉难了。”
他们冰冷的话语煎烤着李寻,莫大的恐惧感快要吞噬这个威仪的将军,他感到自己在不可逆地扭曲变形,握着宝剑的手几乎要把碎掉。
沉寂。夜空之下,微微有男人的啜泣声。城下,有年轻的兵士唱起歌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腐臭的夜晚,热气从大锅中溢出。
大风席卷梦阳的旷野,颇有将铁青的月亮刮进海洋之势。所有人平静地观望这口黑色的大锅,炭火正旺,滚烫的沸水熔化倾斜而下的月光,一张云白的人皮仿佛在水面漂浮,很快又沉入水底,两位女人的尸体,就在这热雨中经受苦难,热气炙烤得人脸模糊,黑白分明的眼球,咕噜咕噜地飘在汤里,乳房和手脚,扭曲着乱舞。不久以后,这嫩出水的肉体,就将被切片分解,成为每一个观望者的晚餐。
李寻仍驻守城楼,静静眺望远方。远方不只是烽烟,还有一片荒芜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大泽。多年前,那里曾是一片草原,河水哺育一方水土。李寻年少时,曾随父来此游玩,他就在那时结识嬴逝,许下安邦定国、还万民以康乐的誓言。
开元盛世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大唐的辉煌与艳丽令四方叹服,几代人的政治理想,在李隆基手上实现了。
但如今,尽归尘土。
城下,老朽的奴仆哀求着,然而无人理会他的哀求。这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子,成为新一个为国殉难的人。然后是孩子,他笑着走来,被好心人唤入睡梦,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五天,这是李寻定下的最后时限,五天之后,见不到援军,他就率领残部,决一死战。
五日之内,梦阳城内的老弱妇孺,被士兵集中拘留在了一处地方。想要逃跑的人很少,他们已经没有气力了,对于他们而言,生比死更加折磨。刚开始的时候,被烹煮的老弱妇孺其实寥寥无几,士兵们更乐意寻找有没有遗留的野味,城郊的树木也还剩余几株,大约五六天以后,终于有几个饥肠辘辘的士兵难以忍受,拘留地的人开始一天比一天减少,起先被带走的是女人,一个多月后,女人所剩无几了,便轮到了孩童,再到后面,就无可避免地选择了老人。
残砖败瓦下,随处可见遗留的枯骨,灰蒙的天空中回荡着悲哀的风声。
这座孤城,真的快空无一人了。
梦阳转眼成为修罗场,留下一江春水里的累累白骨。
五天时间,李寻和他的将士们陆续挡住了敌人四次进攻,但令他们愤怒和绝望的是,帝国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似乎梦阳真的和外界隔绝,彻彻底底地成为了无人理会的孤城。梦阳只剩四百守军了,四百守军是什么概念?仅仅保卫东南西北四方城墙都远远不足!清晨的朝晖是如此冰冷,此时此刻,李寻念起已然离开的薄姬, 再嗅着这渗透着血腥味的空气,空对满城尸体,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努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就在第五天,清晨。李寻屹立在梦阳城楼上,犹如一尊凝固的塑像。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明亮,沉静的光芒透过云端的缝隙流泻下来,空旷的平野又扬起了躁动的烟尘,烟尘遮掩的,似乎就是通往永世凄苦的深渊。
“将士们,李寻愧对你们,一天天的杀戮、一次次的流血!今天,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将军!”四百士兵,全部低下头颅。
“愿意死战的,跟我走。不愿的,我不强留。”
“我等誓与将军共存亡!”
“叛军已经开始逼近,四百兵勇已无法守城,你们且随我遁入城中隐蔽处,待叛军进城,与其展开巷战,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血战到底!”
“是!”
雄赳赳,气昂昂,几百人的残兵,这时候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成为英雄的准备。
李寻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正欲部署兵力,一位下属突然喊道:“将军,叛军停止了前进!”
李寻诧异地转头。
“叛军开始后退了!”
他朝远方望去,果不其然,黑压压的叛军真的在缓慢后退!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仍保持着一位帝国将军应有的警觉。“没有道理,他们离破城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此时撤离?难道有诈?可我军只剩四百人,螳臂当车,何至于再设诈术?”无数的念头在李寻脑中闪过,但依然解不开他的疑惑,士兵们也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欣喜, 紧张地注视着后退的叛军,生怕他们再掉过头来发起进攻。
就在城上众人困惑之际,一支六人组成的马队突然从西北方移来,定睛一看,为首的人穿着帝国正三品文官的标准服饰,紫色大科绫罗圆领袍,腰带镶玉带钩。
“是帝国的马队!”
一连串的突变让李寻隐隐不安。
“传大皇帝旨意而来,大将军请开城门!”
“大皇帝?他们是长安的人?”
“将军,小心有诈。”
李寻细细思量,眼看叛军已远离。
“开城门!”
溅满血迹的城门缓缓开启,马队穿过浓浊的护城河,呼啸入城,为首之人下马后不紧不慢地走上城楼,光鲜的袍服在荒凉的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恭喜将军。”
他尖细的声音传来喜讯,眉眼尽是谄媚之相。
“何喜之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来人说到这句,特意拉长语调,李寻及众将士应声下跪。
“太原李寻、长安嬴逝,心存社稷,精忠报国,临难仍死守梦阳,其情可悯,其心可嘉,着晋升为忠武将军,正四品。”
李寻诧异。
“将军,还愣着作甚?接旨吧。”
“谢陛下......”
“圣上体恤臣民,特命我星夜赶来慰劳将军及众位将士,烦请将军稍作打点,随我进京,再行封赏。”
“公公,长安现在如何?”
“长安安好,陛下安好。”
“那,叛军呢......还有这座梦阳城,梦阳怎么办?”
宦官倒吸一口冷气,怀有愧意地回答:
“朝廷不久前和叛军议和,梦阳已经割让给叛军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将军不必在意,一座空城,给了又何妨。此乃缓兵之计,陛下着眼大局,暂缓兵锋,休养生息,再作计议。”
李寻两眼一黑,众人沉默。
他的身体缓缓后撤,握住圣旨的手止不住颤抖。他紧闭上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湿润他浑浊的面庞。长空千里,烟尘不散,城下血染河山,大风迎面敲打。
他哑然了。这个饱经血雨腥风的将军,此刻摇摇欲坠。他像是被愚弄了一样发笑,这笑声不让人感到愉悦,直叫人感到阴森,几位宦官像看见疯子一样看了他,站在原地,一时忘记要做什么,李寻的身体一点点靠近城墙,金色的阳光灿烂地照耀他的侧脸,他继续往后退,露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色,突然,一个小卒跑到他的身后,轻声对他说:“将军不能跳。”他惊诧,转头看向这个小卒,那是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孔,眼神却充满了热忱和笃定,小卒说:“将军要活着,把失去的城池夺回来。”
李寻默然,他停下后退的脚步。城下仍有歌谣声。一位幸存者一边唱,一边擦拭眼角。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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