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世界报

情感   2024-08-17 20:05   浙江  

人有许多种回忆的方式,但促使回忆发生的契机仅仅在于缺失。在一个四月的清晨,女友已因事出门,失业的我困在家中一隅,突发奇想决定整理从未注意过的衣柜。陌生的空间,存储着我和女友双方的物品,翻找间发现一只袜子,女性的款式,沾着未曾见过的动物毛发。家中没养过宠物。我将那毛发一根根捋下,突然想起上个月的一通电话。从报纸上得到“她”死讯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听说是一场偶然的车祸,在浅草寺门前。

当真是偶然吗?我回想大学时期与“她”一同散步的事。即使是夏日的气流在沥青道路上逗留之时,“她”也爱穿长靴,能将气团一口气劈成两半,据说四季在其间便应运而生。“她”总以为自己会意外死于什么事故来着,走在路边也避不开聊到此事。何时失去的,在哪里分道扬镳。我环顾逼仄的空间,四周像液压机一般将内容抽离,散漫的思绪飘荡着,像平行虚无世界所传来的遥远回声。当真是偶然吗?“她”是个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全然想不起来。当真在二十二岁时如愿以偿经历了偶然的车祸吗?

我回想着,电话正是此时响起的。来电的人是位女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S君已亡故,需要你来东京一趟。”

S君已亡故?真当类似我身边缺少“亡故”这一词汇,此种消息才会接踵而来。S君我是熟识的,大学同窗兼之交心好友,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可这女郎的声音是半点印象也无。我一时沉默着,没向听筒答复,那边便又问:

“有听见吗,可是打扰了?”

“没有,正在整理衣柜。”

“整理衣柜?何苦做那等事。总之快来东京,这是燃眉之急。”

电话便匆匆挂断。

我虽怀疑那女郎所言的真实性,这通电话确实是通过S君留给我的联络方式打来,再回电话又总是无人接听,留言也石沉大海。我本想放置不管,在家煮了一碗意面,却食不下咽,总是放心不下,只好给女友留了一张便条贴在冰箱上,便匆匆赶往去东京的新干线。

S君家在藏前,宽阔的道路旁藏着蛛网一般的居民区小道。藏前和浅草道具街离得不远,缓慢踱步一会儿就能靠近浅草寺。要是有幽灵,S君和“她”在这附近因迷路而偶遇的可能性极大。我如此想着、想着、想着……发现又走回起点,问了好几回路,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以至于到达S君的家时天色已晚,已是暮色四合的节点。

S君的家与这居民区的房屋建得别无二致,一座正正卡在西化与日式之间的独栋小屋,庭院很小,不如说是应有的空间被挤占,从院墙到房门不过三米距离。小道对面似是一家民宿,这时比饭点稍晚,常有外国人进出,可谓门庭若市,与冷清的S君家门截然不同。

这里当真有葬礼?我如此想着,便跨进院门。开门的是一个女郎,清秀的面庞,但无比陌生,好在她一开口我便了解是今早打电话来的那人:

“怎么才来,真是让人久等。”

说着她将我往屋里领。房中别无他物,棺木和遗体都不在,空空如也,只有一台正放着音乐的老式唱片机、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桌上放有一篮柑橘,似乎是招待宾客所用。客厅旁边挂着佛龛,仔细看去,里面放的正是S君的照片。莫非没人知道葬礼的仪式不成?电话女郎带我在佛龛前拜了两拜,便让我坐到桌旁,上下审视我一番,向我解释道:

“葬礼目前只有你来,”她顿了顿,坐到桌子对面,皱着眉十分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在S君去世时马上赶来,完全不看新闻的?”

“家中没有电视机。”

“没有电视机?怎么会?”

“只是不喜欢那种东西。”

“那报纸呢?报纸可看?”

“女友不喜欢,说是像草履虫,既不美观又空无一物。”

此时门被推开,一位略微圆胖的女士剪影骤然占领门口微弱的光亮。女郎向门口瞥了一眼,便回过头继续说话。

“总之,”她有些急促,身子前倾道,“S君去世这事早在新闻里报道了,他这人在这世间只与我还有些关联,我便承担了叫你来这事。”

我点头以示明白,她又想了想,补充道:“我是他的前妻,他去世前一天离婚的来着。”

“他是因为这事而死?”

“正是愁这事呢。与其说他死了,不如说突然人间蒸发,精神、他的精神突然失掉了,可明白?总之,说不出是自杀还是意外,但能明确的是他这人并不是为了感情而死、也不是为了一些俗事而死,他本就不在乎物质,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囚笼。”

我借助她的叙述回忆着S君的形象,总觉得缺失了什么。此事又听她补充道:

“与其说他是逃脱了这个物质的肉体囚笼,不如直说,他本就不在我和你现在所交流的场所,就是如此,我才和他无法在一起生活。”

那位圆胖女士此时已拜完佛龛,沉默地坐到桌子的对面,远远看去轮廓竟比在门口时薄弱瘦削一些,我的思绪放不到这事上,也就丝毫不知其缘故。

“总之,把你叫来,是为了一封信。”电话女郎迅速从桌柜中掏出一个黄色信封,推到我跟前。“他的遗言,指名道姓要给你来着。”

“我不过承担这一任务,现在完成了我就先走了,男友还在银座等我。对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情可以打来。”说罢,电话女郎递来她的名片,便一走了之,在此期间丝毫没看见圆胖女士似的。

我的思维向来是单向性的,从A到B,从B到C,B以外任何事物,超脱单方面问题、复杂组合的内容纳入信息的时候也有,但思考总不会落到那处去,不失为一种笨拙。从前玩过一种红白机,无聊透顶,十字键加AB两键就可满足一切操作需要。游戏也简单,类似超级玛丽的马赛克画面,反复的同样的操纵,甚至无法引起心情起伏。就是如此的活动,曾经连续18个小时耗在这事上,不管是放空还是思考、休息还是工作,都无法概括那状态。仿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生长出黑色的粒子,消磨掉的空气无法再被填满,正是在透明的深海一点一点窒息的感受,但自我无法从中抽离,已然融为一体。

就是如此,这封信的内容,简单明了,不过一句话,能看出是墨水快耗光的圆珠笔所写。我想想,此时要展示的话,就像是这样:

事情的关键在于水豚。

不容任何人质疑地,这便是信件的全部内容。至于水豚的话题,也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经历中。

水豚的事出现在一九七〇年的一个夜晚,具体是个什么季节,这方面在我的记忆里像块黑洞似的,深想去这段经历都要被悉数吞噬一般。总之,那时在大学浑浑噩噩度日,闲暇时在便利店做收银工作,通常凌晨会有人换班。只身在东京,住处便理所当然在学生公寓,室友便是S君,还有一好友名叫渡边岛。

若说平常,学生公寓十一点必然锁门,对于十二点交接的收银工作的我而言进出住处十分不便,好在住在一楼,让S君留一扇窗并非难事。如果两人都未能赶回去,便诚心诚意恳求隔壁寝室的渡边岛君。我们三人便是如此心照不宣互帮互助的友善关系。而事情便出在一九七〇年的这个夜晚,我们三人都没能回到学生公寓的一个夜晚。

正好是夜间十一点五十八的时候,替班的女孩到便利店来,与我交接工作。加上整理货架与清点账目的事,做完已十二点十五,一点也没早退,甚至还为毫无收获的十五分钟付出了不应有的劳动。将将走出便利店,还未等大面积的暗凋占据视野,我便看见路边人行道上不合时宜地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有两个人影,坐在高矮不一的凳子上,不必说,正是渡边岛与S君。

“桌子是在那边的垃圾站找到的,折叠桌。”渡边岛说。

“凳子也是,很不错吧。”S君附和道。

“等你下班等太久,十一点半不到就来这了。真是大忙人。”

“可不是?不管是在路边站着,还是忍耐桌凳的气味,都不是简单事哦。”

这二人一唱一和,丝毫不给人插嘴的余地,话题辗转变化,促使我站在原处听他们闲聊一会儿才抓住重点:

“总之,我们是回不去公寓了?”

“正是呢。”渡边岛说。

“正是如此,在你下班前早去看过了。漆黑一片,比起窟窿来还夸张呢,简直是与东京夜晚割裂的黑洞,一个人都没醒着似的。”S君点着头补充道。

这话说完,我们便撇下桌凳,开启街道上毫无目的的游荡。行人渐渐稀疏,暖色调的路灯,像是打破平衡的某一点,将空间各自围起栅栏,隔绝开来。我们在路灯下行走,竟类似从一个节点,超越至另一个节点。这便是目标的一一达成,我想着,凝望头顶的灯泡,在贫瘠毫无道理的人生中,一种满足感应运而生。路灯的光线四散,在我有些近视的双眼中,从中央迸发出星点的圆形色块,有规则地排列在主体四周。这样想着,我开口道:

“今天隅田川有烟花大会来着?”

“不知道。现在要去?”

“现在如何去,这鬼时间。”

“烟花大会有什么可看?不合时宜的光?斑斓的色块?我知道有好地方这两者都可兼得。”渡边岛说。

“哪里?”

“在哪?”

“其实不用问,他的嘴里能说出个什么地方?”

“这倒是。”

“正是酒吧。”渡边岛摇头晃脑。

“不去。”我说。

“没这兴致。”S君附和道。

“这样说来就我一人了。不过不碍事,找女孩,没有你们这般不解风情的人在场可是正好。”

“意大利面是罗勒酱的好还是番茄酱的好?总不会有人往里面放千岛酱和美乃滋吧。”我问。

“蒜蓉奶油的好。”S君说。

“不解风情。”渡边岛评价。

“但总而言之,今晚我的归属地在酒吧。”他补充道。

又走了两步,渡边岛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左侧的道路伫立着一个长度可观的广告牌,高度也不小,正好在路灯前方,给那段路罩下一块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渡边岛身后。随即,毫无预兆地,他走入那块阴影,随意挥了挥手。我和S君站在路口目送他离开。黑暗像牵连的绸带一般吞噬渡边岛的身影,除去黑发最易融入以外,首先变形的是轮廓,他化作深海不透气的黑水所倒映的剪影,轮廓在摇动的水面变成夸张的曲线,随即人形也骤然被取代。如此这般,消失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我和S君又站了一会儿,久久不见渡边岛从阴影中走出,奇异的是,在这临晨时分我们并没觉得是什么怪事,伫立不久便选择随意游荡活动再开。

“曲子最近可能作出?”我问。

S君近日在为一部电影作曲,虽是学生作品,却听说质量极高,准备投去电影节的。S君便是他们请来的天才作曲家,有他是德彪西转世的说法。我虽在音乐一事上无甚造诣,但好坏总能窥见一些的。

“老是觉得这缺那差的,总不满意来着。”

我们的随机之旅拐入一个小巷,周围的灯光骤然充斥红粉,寥寥几人便显得拥挤的小道,像是要把肢体无限放大一般。路过了一家情色电影院,些许声音从没关好的门缝中漏出,但那并非原因。我和S君不约而同伫立在一张海报前。

“总是缺什么?可是曲调不对?”

“并非如此,单从音调看并无大碍,”S君紧盯着那海报,半晌道,“事情的关键……事情的关键并不在那。”

我仔细看着海报。海报本身制作粗糙,前景是紧紧拥抱的一男一女,后面是十分工业化虚假的战争背景,一朵蘑菇云炸裂在深绿的原野之上,烈火的色彩仅仅沾染上些许灰边,在那之下有一片黑点,像是远眺所见的水豚军团。在两个演员与背景的边缘,还保留着制图随意而致、所留存的白边。值得一说的是这部影片的标题,叫“水豚的攻击!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次性爱”。不言而喻的,我和S君都产生了兴趣。正好一场结束,走出一对餍足的男女,我们去售卖亭购票后迅速钻进电影院。

电影院里除我们以外,有一对迟到的情侣,进来后便目无旁人地打得火热,本就是这等地方,我与S君也并未追求观影体验。说到电影本身,与其粗糙的海报技术并没什么区别,甚至与我的期待都有很大偏差。所谓世界末日不过是一个噱头,影片所讲是一个男子,为了哄骗不愿在婚前产生关系的女友和他睡,编造了一个世界末日的谎言。僵硬的台词、尴尬的面部表情,无甚特别的镜头与场景,对于那滑稽的谎言唯一的解释是这男子断绝了女友与外界的联系,仅此而已。至于水豚,在这故事中更是无稽之谈,顺理成章地销声匿迹了。

值得一提的是,当女子的外衣逐渐被男友褪下,背景缓慢响起的那段音乐。那音乐和先前的收音与音效丝毫无关,深厚、浓郁,在逼仄的空间之中,更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压榨物理存在于空间之中的最后一点缝隙。这正是世界末日的感觉。我瞪着眼,眼睑像在烈日下风干开裂的地壳,皮表簇簇向下飘落着黄土。这一切都是音乐。画面与四周已然割裂,演员的对话、肢体的碰撞声,一切都在此处逃匿、随即迅速被掩埋。

这音乐我很熟知,是S君的成名曲。这一定没要到他的许可吧,我这样想着,转头看去。S君正抖动着嘴唇呢喃什么。我侧身凑近去听,断断续续的,也听不真切,最终在他多次的重复下,我拼凑出来音节,便是一句:

“事情的关键在于水豚。”

事情的关键在于水豚……我重复着这句话,正如那宏伟深厚的音乐在我思绪的背面重叠。置身于这两者事外的另一种声音,正引领我走向新的节点。

“你好……你好!你……”

我抬头看去,只见圆胖女士坐在桌子对面,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此时一切环境音才接踵涌入我的脑海,尤其唱片机正放到的那首乐曲,正是当年在情色电影院所闻,分毫不差。

“这里是S的葬礼,没错?”她接着问。

“正是如此。”

“怎么没人?”

“我也丝毫没有头绪。若不是受人所托叫来,也不会出现在当场呢。一切都太突然了。”

“是的,新闻上有报道呢。”

“新闻?是从报纸上得来的消息?你可认识S君?”

“认识呀,谁不认识天才作曲家呢!只是他不认识我罢了。”圆胖女士眯着眼睛,手指摆弄起篮子里的柑橘,一股甘香从中蔓延开来。

“那怎么想着来这葬礼,很喜欢他的曲子?”

“倒也并非如此,从未买过他的唱片来着,也没有专门听过。只不过大名人嘛,既然刊登了葬礼场地,又在住所附近,就想着来看看。”

“怎么称呼您呢?”我问道。

“就是这个,”她顿了顿,一根形似葱段的手指在柑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橙子。可不读Touko哟,读Orange。”

“真够奇怪的。”我凝视着橘瓣,其上遍布着代表着生态性的黑色斑点,Orange的手指在其上触碰,像是让什么东西忽地模糊了,又被重组起来。白炽灯的光点反射过来,我看向她手上的戒指,重新整理思绪道:

“家里有孩子?”

“有一个呢,小女孩,性格很好,活泼、阳光,正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呢!”

“家庭很幸福吧。”

“上个月离了婚。”她说,“并非有什么争吵,也不是丈夫出轨或是虐待之类的,不必担心。目前,现在,幸福着呢。”

“抱歉……现在和女儿一起生活吗?”

“女儿和前夫住在一块。”

Orange停止摆弄橙子,拿起一个剥起橘皮,从桔蒂起掰开一到小口,均匀地分称四块橘皮,在末尾处留有连接点,一整个果肉便从中完整地脱胎而出。

“那么,”我措辞道,“怎么还戴着戒指?”

“这个么!当然是装饰用啦。”她回答着,又补充道,“婚姻这事么,本就与我先前十数年的规划别无二致。相敬如宾的丈夫,可爱的女儿。在婚前就算有着恋爱经验,也一定是处女,和比自己年龄更大的老公结婚,自己的学业、事业,全都打水飘,但这并非坏事,可明白?这正是那时候大家所考虑的。”

我点点头。

“这事正好说到听到S的乐曲呢。家里有小孩儿,要做的时候都去情爱旅馆来着。丈夫喜欢放些电影做背景声,可不是什么值得一谈的正经电影,我从不看那些。总之,在那天听到了S的音乐,说来也是怪事,谁会在那电影里放这首曲子呢,半点也不合风景,我和丈夫最后也没做成。”

“那之后,就突然决定离婚了。”她说。

“可是对先前的生活不满?”我追问道。

她慢条斯理地继续剥着橙子,将橘络从果肉上一点一点抽离,堆放在方才剥下的完整橙皮上。正在浸入另一种生活——我的思考发出回响。

“并非如此,不如说即使是现在,我也对我的生活抱有强烈的满足感。我不后悔其中的任何一个选项,每一处都是我能够是我的组成部分。丈夫很好,女儿很好,曾经的生活很好,但这一切,都并非我愿意追寻另一种方式的壁垒,”她说,“正如S的音乐出现在那电影里一样。”

“这可不是说一个家庭的解散是S的错哦,他只是契机的其中一个。”Orange将橘子果肉塞入口中。

橘皮放置在桌面上的方向有误,白色的内里朝上放着。就算如此,我仍感到那黑色斑点正逐渐在我眼中清晰起来。我下定主意开口询问道:

“Orange小姐,你可见到过水豚?”

“水豚?当然见到过。”

“在哪里呢?在哪里见到的。”

“动物园的开放交流场地上,遍地都是水豚。上周末和女儿一起去的,还在水豚头上放了橘子合影。那天阳光很好,正是春日,深邃碧色的天空、草地、鸟鸣、虫声,错落交织,你别嫌我聒噪,一定要去一次才好呢,这才感到惬意。有一种……如何形容那感受,连结感、对,连结感,与这地方交织起来。”

“女儿还向水豚大人许愿了呢。说什么,希望人类还能久久地和这颗星球结缘。”她说着,脸上漾起微笑。

薄明时分,天色已由日升前最黑暗之时挣脱开来,显现出厚重层叠的深灰。洗脸、刷牙、换衣服、擦鞋、整理床铺、久违的运动,应做之事都做了。宾馆的床对面放着一台漆黑的电视机,我将电线插头拔除后,与毫无反应的屏幕相对无言,时间一久,总感觉硬壳之下有思维和电路在流动。凌晨四点,终于无事可做,但依旧无法入睡。

水豚现在何处?我向沉寂的屏幕发问。思维、电路、思维、电路、思维、电路。电视发出回响。Orange所说的遍地水豚,当真在此存在吗,我捏着冰凉的遥控器坐在床沿,遥想起猿乐的时代。平家的子孙也在无奇的日子里沉浮,从微不足道的事情中产生一切情绪,猿乐将这些感受纳入其中,从悠缓的曲调中讲述故事,藤原定家之父将其称作幽玄。水豚在此处又扮演何种角色呢?平家和源氏,乃至观阿弥和世阿弥,谁能得见水豚的身影?但它的毛发,一定在某时粘到了他们的衣摆。正是那时,我想着,那场景便侵入脑海:明媚的午后、一切细碎的物质,柳絮、青叶、花鸟,都像昆虫的触角,清晰地在世阿弥的空间显现,平家的鲸、海浪、火焰、船、锐器,如期而至,脑海上空和脚下的空间割裂,却在交界处逐渐融为一体。他的故事和他的世界,融为一体。那时,水豚便悄然出现。

电话终于还是响起了,是前台打来,听说有女人找,希望和我通话。接通时是女友,劈头盖脸便是一场通牒,说是准备分手,一定会好好解释,希望我在东京稍等一会。

一筹莫展。

我在房间呆坐一晌,决定还是出门,有个酒吧也好,人影会消解掉疑惑。正是如此,如果不知去哪,这个借口最好:我怎么知道路在哪,前面挤满了人。

四点半,我身处一家不知何处也不知名字的场所,这里看不见东京市容,在一片昏暗又明亮的地界中,人的轮廓开始异化、扭曲。我喝着威士忌,接受着这一切。当手完全变成软体的一类,双脚长满鳞片,空气便不适用生存了。我的右侧坐着一桌年轻人,相撞的酒杯时而溅起水花,滴到我的小腿肚,肢体迅速将水分吸收,贪婪不知餍足。嘈杂的交谈声,呼吸的气味,天花板的暗处,一切像是将空间挤压殆尽。水、我需要水。我仰着脖颈,期待从这天地找到生存之所,但瘪裂的空间像将水分挤压殆尽,凝固成干燥的羽毛,悬浮在上方。我需要拥抱,接触的一种,最直接的交流,目前没有,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沉默着,努力汲取身边的信息,一定有着至关紧要的大事。熊野?他们所商量的是否是平宗盛和熊野?

事实证明,与人的联系的确能够解决一定的异化。在我的大脑快要烧成一团浆糊之时,某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的确是熟悉的面孔。

“坐下可以吧?”熟悉的声带在震动。

“请。”我说。

“怎么样,想得起我的名字?”

“渡边岛君,没错吧。”

“的确是。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我斜对面坐下,手里捏着一个烟盒,他轻轻握了握便骤然干瘪,“过去的事情,像在某一个瞬间骤然失去了。所拥有的,都突然消失。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失业中。”我笑了笑。

“另一位呢?”

“你说S君?前几日去世了,新闻不看的么?”

“不知在忙什么,与正在发生的事情都脱节了一般,”他拿过我的威士忌喝了一口,“当意识到失去时,已经彻底结束,连挽留的机会也失去了。总感觉,我们再次相遇不该是这等场景。”

“不问我叫什么?”我问。

“既然忘却了,想必不重要,或者不想记得。在目前这状态,过去的一切都是幻梦,想起来只会失去了麻痹自己的闭环。我在做骗人的行当来着,推销矿泉水,说是富士山泉,既甘甜又包治百病,十分了得,家庭主妇一定会买,”他呼出一口气,半晌又道,“实际上只是灌进塑料的自来水,甚至没过滤,一个标签而已就可以改变本质卖到高价,这世道就是如此。”

的确如此,我点点头。

“总之,总觉得我们再次相遇不该是这等场景,一个失业一个做骗人行当。”他又呷了一口我的威士忌。

随即,我们围绕应有的再相遇场面展开讨论,一切正确的场景在腌臜的桌面延展、生长。以下便是十数余个场景的其中之一,命名为:如果渡边岛是土地供应商。

五月的一个下午,我搭乘新干线回札幌老家,午后三四点,正是日光普照最为闲适的时候,一切都清晰地泛起柔软的鹅黄色彩。困意袭卷之时,究竟是为什么,我开始思考。整个车厢的人都熟睡了,仿佛某一个节点,这里的时间、空间、维度、一切,都被抽成真空,存在正缓缓消解,运输去另一个地界。

这不是该入睡的时刻,我想着,新干线穿越桥梁的阴影,倏尔驶入一段隧道。当视野一无所有,理想中的景色往往在最虚浮的地界应运而生。我能从一无所有中汲取到雨声、水珠顺着岩壁垂落、在灰和墨蓝的中间,摇曳出一片风景,从而凝结出路标,昭示此处,名叫——“已售”。

已售?怪名,我想。一片天地叫已售的话,怎么算其中每一份新生产物的所属呢?究竟是名叫已售,还是本就已售?此处、这个空间,算作方形的话,边界处的植物是以根源作为分界还是以衍生而出的枝叶,难不成要把一切外形改变了来适应因所属而割裂的空间?如此想着,某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的确是熟悉的面孔。

“不错吧,这地方。”熟悉的声带在震动。

“确实如此,一切都恰到好处。”究竟什么是恰到好处,我如此想着。

“总之,没人会讨厌,这就是恰到好处。”在此刻无所不知似的渡边岛君开口回答道,“跟我来就好了。”

他拉住我的手腕往新干线窗户处撞去。玻璃窗像是幻化为某种水质的史莱姆,挡住了一部分冲击后,啪地将我们二人吐到窗外。随即我们滚入一片草地。

“说是草地并不准确,”渡边岛边走边说,“对我的买主来讲确实是柔软细腻的草地,对我们而言可并非如此喔。”

我举目望去,随即并未能得到一览无余的景色。画面被时高时低的尖头翠绿色块所分割,准确来说是大多数高度在我胸口左右,一部分高过我头顶的巨大草丛。

“现在的这片土地现在可是属于巨人一家的,这当然该是如此。恰到好处,可不是吗?”

渡边岛话音刚落,我们便抵达他的目的地。实际上远远地就能听见它们(不知如何称呼)的交谈,我早已在脑内有了该说的那句话的雏形,于是这次对话的加入十分流畅,几乎立刻就成为了它们的一份子。

“总之,”我说,“以你们的体型的话,那本叫《富士山》的摄影集才是最适合看的吧。”

“摄影集!”巨人弟弟大声叫道。

“这才是正确的书本,其他的文字都该灭绝才好。”巨人爸爸附和道。

在巨人一家野餐的这片天地里,色彩是极其单纯且稀少的。除却天空与绿植本身的颜色以外,便是它们每人一件的红色短T恤,另外一件则是天空的色彩、蓝色背带裤,每样总共四件。何苦人人都穿得活像马里奥,此乃渡边岛君的评价。

“愿闻。”我接着巨人爸爸的话说。

“你们,”他手指向地上的我们指来,“都被所谓的架构所托举起来了,两眼睁那样大,却都是盲人!”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我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规矩喔,都是在一切经历之后得出远离的结论、才买了这空间,”巨人爸爸接着说,“你们无法接触到的东西,呆在这里可以被完全地包裹。看那边,有长颈鹿、象、袋鼠、狮子,应有尽有,有空气、生存的空间。你们被托举起来,双脚离地球五尺远的人类,永远也无法接触到的事物。”

“被托举起来。”渡边岛重复道。

“是什么?”我压低声音问渡边岛。

“文明、社会,”他补充道,“网状的社会。”

“你们不是有沥青道路和高楼吗?”巨人姐姐低下头来,粗大的发丝仿佛被砍倒的橡树枝叶,一瞬间停滞在半空。

“正是。”渡边岛说。

“所以你们有曾触碰到这里吗?这个你们居住的地方。”她摸了摸草地,半人高的尖锐植被骤然被压缩到极小的悲剧空间中。我看见绿草从半腰折断,生命的气息在流逝。

“没有。”我说。植被在哪?我回忆着,一个场景缓慢浮现。一切充斥着网状的链条、废气、呼吸、对话,还有衣服、鞠躬、建筑物,在其中仰头努力呼吸的,是城市中的草地、偶尔的绿化带、公园、郊外的山丘。夹杂在这一切里的,是地球的呼吸孔。

“但也有人触碰到过。方才不是提到那本叫《富士山》的摄影集?很大一本喔、人根本翻不动,必须得你们才行。手持刚好的程度……”我手舞足蹈,努力比划着书本的大小,“总之,那本书的摄影师一定做到过。”

“那是什么书?”巨人们凑过来,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有位叫作森田隆敏的摄影师,本是将拍摄日本全国国家公园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在全国追寻自然风光的途中为富士山的美景所倾倒,于是在山麓之下建了别墅。在那之后,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尚在幼年的孙子拍摄富士美景,如今还常与家人一同以不同视角拍摄富士山。这本书的有趣之处便在于祖孙三代四人如何以各自相异的感性视角捕捉富士山的千姿百态。如何?”

“感受得到。”大家一致点头赞许。

“除了机械和别墅。”巨人爸爸说。

“住处也不可以有,那夜晚在哪睡觉?”渡边岛问。

“自然会有容身之处,如若这空间没有一处属于自己,当夜便是这类存在该消逝的时候。”巨人妈妈脸上漾起微笑。

“你们真应该留在这里,”巨人弟弟嘟着嘴叫道,“既然已经感受到与土地的联结,再回到蛛网之上可怎么生活?”

“是呀是呀。”众巨人附和着。

“留在这里呀,蓝天白云,可爱的动物,还有我们,一切都会接纳你们。这里有何不好呢?你们真该留在这里。”众巨人异口同声说。

远处的天际牵出了橙粉的丝线,其间有白色的条状云朵,像抹布擦拭后的泡沫遗痕。天色暗淡下来,草丛在我和渡边岛中间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就是‘如果渡边岛是土地供应商’的邂逅么?”渡边岛趴在桌沿问道。

“大致应该会是如此。”我说。

“真是足够难以形容,”他说,“那么结局是如何?我们留在了巨人的空间?”

我为此想了半晌,那样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于是我如实告诉了渡边岛:

“结局是我们被野餐结束的某一个巨人不小心踩死了。”

我回忆起一九七〇的那个夜晚,一切都鲜活地一如昨日,而现实中的昨日,却横尸在所有芸芸众生的匆忙行程里。与S君观影的那个夜晚,放映曾卡顿过一次。电影卡了,我想。电影卡了,像人生的每一个昨天,没有连续性。大街上有人放起斯坦·罗茨演奏的舒伯特作品100号三重奏,却连行人的踪迹也无。空中浮现出一把白色的油漆刷,从尽头开始向上驱赶苍茫的夜色,边缘开始漫漶、漫漶。唱片机究竟藏在哪里?

渡边岛的踪迹早就消失,我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一切的幻想都无法接触到本质,做梦只是一场短暂的重生。

天快亮了。

我走进电话亭,拨通了目前唯一的号码。电话接通时彼方响起了一阵声响,不知是沉重的呼吸声,还是仅仅是现代化下电流的思考。对面如此,我也报以沉重的呼吸。

“早上好。”电流开口了

“你好。”我说。

“这个时间来电话真是稀奇。”电话女郎的声音在话筒中逐渐清晰地浮现。

“下酒菜要什么才好?”我问。

“这时间的话,拿大葱和干梅肉撒上松鱼干,用裙带菜、萝卜、海蜇皮做一个凉拌菜也不错,鸡蛋和虾打在一起,加橄榄油和少量盐、糖,小锅加热,一圈一圈卷起来,这叫什么来着?”

“自创的玉子烧做法?”

“正是。”电话女郎笑道,“不是不愿意接触这类产品,怎么打电话来。不会只是问下酒菜吧。”

“确实并非如此,”我说,“你那里可有一本叫《世界美丽的动物园与水族馆》的书,据说收录了29个国家的73个设施的。”

“有,S君买的呢。不过并不在身边来着。”

“封面是水豚?”我问。

“不是吧,”她顿了顿,“是被书封截断脖颈的长颈鹿。那设计实在荒谬,对我而言反倒记忆深刻了。”

“什么时候想着和S君分手的呢?”我问。

“他是天之骄子,家里也富有,与我不如说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再者说,我是什么人,做什么的,家里如何,在你心里不也照样毫无印象。这便是了,他是空空的存在,总是尝试跳脱出目前生存场所的桎梏,我不同,我是场所的部分,他要逃脱的部分。”她说。

“先前提到过的,与其说他死了,不如说是突然人间蒸发,当真是如此。昨天餐馆里放到了他的乐曲来着,依旧细腻地流淌,并未因他的存在与否改变半分。那时我才想,不管是他还是我,终于不再是某一定义的附属了。”

“真是太好了啊,我只是想,”电话女郎的声音轻轻的,像在一切虚无缥缈的幻梦里徜徉,却坚定地不改航向,“所以和我分手,只是他决定消失的最后一个手续罢了。”

“新的男友如何?”我问。

“很好。”电话女郎说。

“不是因为他分手?”

电路捧腹大笑。

“没有的事。一切选择都并不需要适当的理由,当你从中寻找逻辑时,已经没有遵从内心本身了。”电话女郎说。

“我昨晚在酒吧遇到了与S君大学时期的共同好友来着。和他交谈,又说到幻想,什么动物都有,却怎样都找不到水豚。”

“水豚?并不需要刻意去找的吧。”她说。

此乃我在东京最后的交谈。

新的一天已骤然降临。我路过浅草寺往前走到藏前附近,已过去一个半小时。路边的拉面店早已装上暖帘,门前的水迹也已干涸到只剩下星点的水渍了。酒已醒了大半,此刻剩余的只有空空荡荡的胃,以及腹部些许痉挛的难耐感受。正是饥饿所引起,我想。

我走进拉面店,某一种定式的流程便自顾自经过了。斜对面坐着一个老人,粗糙的白发,触须一般斑驳地生长在头顶,似乎是言语不通,点餐和付款都未能好好地完成。看上去是个中国人,我解剖着能有的一切信息。蓝色的外套衫,白色的内搭T恤,袖口有灰褐色的污渍,皮肤松弛下垂、和污渍同样颜色的皮表,让一切纹理无处遁形。外套衫上的污渍难不成是去除联系后所剥离出的身体本源?我一边帮老人完成一系列用餐routine,一边想着。这也是用悬挂在地球上五尺的方式打破固化流水线的一种,我认可道。

拉面很普通,色泽却十分好看,银杏叶一般布满了整个空间。用餐结束后,便又开始新一轮的漫无目的的行走。主干道左边是隐藏在都市里的居民区,人像蜂巢孔一般叠加在悬空的块状空间里;右边是未经修建的植被,笔直的路开了一块小豁口,通往没什么名气的神庙,门口放着一块立牌,说是今日有能剧表演。老人跟在我身后走了进去。

神庙里搭有拜殿,能舞台面对神殿,坐南朝北,用柱子撑起单檐歇山式屋顶,后壁挂有矩形镜板,绘制着一颗松树。我们进场时,演员已唱到途中,似乎演的假发能。台下观众并不多。我听着缓慢悠长的唱腔,假面与长发骤然在眼前凝固出另一种形象,就那样,我睡着了。

梦里的场景与现实半点关系也无,却无比熟悉,总觉得是故乡的模样。柔软的草地、清脆的鸟鸣,连昆虫振翅的声音也在其间被无限放大了,这里空间很大,天空高得像从未到达过的宇宙一般,在明亮的黛蓝中间,隐约闪烁着恒星的亮光。

女友在我身边捣鼓着什么,我仔细看去,是一个小竹篮。

“吃这个吗?”她掏出一块三明治。

我用嘴叼住。

“宇宙在膨胀。”她说。

“何以见得?”我咀嚼着三明治问道。

“书上说的。”

“假如宇宙在膨胀,熄灭的恒星坍缩成黑洞,继而吞噬光与物质,引力波则使宇宙荡起涟漪,我们在这里,可不就是世界末日前最后的宁静?”她问。

“真是熟悉的话,”我回想着,“这事发生可是因为水豚的攻击?”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着,手指向不远处浇水的喷头。喷头是旋转式,360度照顾着四周的草地,其上挂着水珠,一个个在光线下折射出目前天空一般的景色,“看见那个喷头了吗?”

我点点头。

“那个喷头转到我们这边的时候,可是会有彩虹出现的噢。”她跃跃欲试。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对黑色的雀鸟,尾羽比身体还长些,鸟喙的一周是橘色的绒毛,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物种。总之,这两只鸟一上一下在草丛上扇着翅膀,惊扰得植被歪歪扭扭。

“是在游戏吗?”我看着它们发问。

“怎么看都是在打架吧。”女友瞪了我一眼。

此时,喷头终于转向我们的方向。我们与喷头之间的距离被折射的光线一点一点打破、分解、拉近,挤占了一切存在的是缓慢流淌的色彩,从红到黄、再到蓝紫,絮状的水与云在中间漂浮,最终倾泻而下。

“水豚正在那哦。”女友兴奋地指着。

“水豚正在那。”我重复一句,便看见水豚在彩虹中的身影。思维停滞了。

“怎么,又不是从未见过水豚,干什么如此作态。”女友嘟嘴道。

“确实是第一次见呀。”我感受着微风吹拂、熹微晨光漂浮的与水豚共享的土地,悄悄闭上双眼。

“怎么会呢,你不是在衣柜里发现了水豚到来后留下的毛发吗?”

“那是水豚?水豚怎么会来失业人士的家里。”我忍不住发笑。

“是这样么?管它什么毛呢。”她说着,仰起头闭上眼,“任何时刻,任何时刻。”

“那为什么要同我分手呢?”我问道。

女友看向我,只是凝视着我,瞳孔中映出一切事物,山川、河流、雪地、森林。黑褐色的瞳孔里集结出的,只是一种清透的凝视。

“为什么呢。”她看向别处,脸上漾起微笑。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不仅能舞台上,整个神庙都空无一人。老人也不知所踪。我环视四周,拜殿的左边有一个小小的水塘,目前正是阳光返照的时刻,即使是并不清澈的水塘,其表面漂浮的涟漪也足够映射出整个神庙的全貌。撕破的旅游纪念海报似的,我想。

东京的路上时刻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混入其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漫无目的地顺着流势被冲走,冲进了一家百货商场。一楼划出简陋的空地,扩音器里放着感伤的歌声,年轻人在这空间里用慢四步爵士舞曲揉搓着时间。我难以挪动身体,只是坐在那里,时间在此刻销声匿迹。人群来来去去,只要跟着其中一段液体流走就万事大吉。

重见天日时已暮色四合,我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正对上一双眼睛。黑褐色的瞳孔,一种不具目的的清透凝视。在人群的缝隙里,在脚底砂石滚动一般难以保持原地的东京之夜,那位似乎是中国人的老者蹲在百货公司门口的阶梯上,蜷缩着身体。我们的对视只是极短一瞬,随即他便继续望着来去的人群。在他蹲视的角度,一切都是自然的模样,我想。

到时间了,我回首离开。在汽车呼啸而过的时刻中,有塑料袋从空中摔到柏油路面,白昼一般的夜晚倏尔发出清脆的回响。

*记于作曲家坂本龙一(Sakamoto Ryuichi)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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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强: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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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征稿启事:“沉默者书写”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种子、茎叶、花”揭晓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提名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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