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六个人。前面站着瘸腿的老头,年轻人,留胡子的军人。后面站着我,庄稼汉,还有一个孩子,脚上套着一双烂鞋。面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路上无处躲藏。往前两百米,右边是一个玉米地。日本兵端着枪,笑嘻嘻地走过来, 用刺刀割断了前面三个人的绳子。小队长牵着一条狼狗,指着面前的路,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狼狗正在用爪子刨土玩。一开始,三个人愣在那里。突然,年轻人撒开腿,跑向路的尽头,另外两人马上也明白过来,紧跟其后。日本兵举起枪,开始射击。砰砰,砰,砰砰砰。最先被打死的是瘸腿老头,接着军人也被击中,一边拖着腿爬,一边痛苦地叫着,像一个坏了的收音机。年轻人跑出去两百米,被追上的狼狗咬住手臂,摔倒在地。日本兵停止射击,上好刺刀,先把地上的军人捅死,又几枪打死了断手的年轻人。他的尸体像是下面有个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我旁边站着的孩子哆嗦了一下,黄色的液体从他裤腿流了出来。一会跑的时候,不要走直线,要绕着弯跑,不然他们一下就打着你了。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他们把尸体拖到路边,摞在一块,看着狼狗咬着尸体的衣服。那个孩子一边脱掉脚下开了线的鞋,一边不住发抖。孩子,你要是实在怕,就在心里数数,从一开始数,一直数到一百,数着数着就不怕了。我想拍拍他的肩膀,但是因为两只手都绑着,所以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背。看到没有,这条路上什么都没有,要跑出去半里地,他们才打不到你。但是那里有个玉米地,绿油油一大片,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你要是进去了,就自由了,他们就再也打不着你了。听见没?一个满脸孩子气的日本兵走过来,给我们松绑。他的牙齿很白,如果我儿子还活着的话,大概就跟他差不多大吧。我们站到路上,小队长把狼狗牵回来,跟刚才一样,指了指前方的路。他像看羊一样看着我们。庄稼汉率先冲了出去,紧跟着,我和那个孩子也朝着路的尽头跑去。我一边跑,一边变换着方向,孩子也学着我这样做。跑了五十米,前面的庄稼汉后背中枪,倒在地上不动了。又过了二十米,身后的孩子摔倒了。我用余光看了一眼,他爬了起来,没有打中。一颗子弹从我身旁飞过,我感觉脖子湿了,还是忍痛继续跑,直到摔进玉米地。那些高大翠绿的叶子,像棉花一样接住了我。我站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他正光着脚丫子,拼命朝我的方向跑来,身后溅起尘土。我听到一个像是花瓶碎掉的声音,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等再睁开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孩子躺在不远处的路上,头像熟透的西瓜一样裂开了,而那只狼狗,正用牙咬着它,不住地啃呢。
队伍里出了叛徒,小孩戴着一顶旧军帽,腰间挂着捡来的军用水壶,跟政委自告奋勇,要过河去报信。政委不同意,说他还是个孩子。小孩说在战争里,孩子没有做孩子的权利。而且他个子小,蹲在沟里,炮楼上看不见他。政委皱着眉头,不说话。昨天他派到对岸送信的人,头让日本人砍下来,无头尸体顺河而下,于今日中午漂回岸上,让我们的人看到了。上岸过了炮楼,往东走五里地,进王家庄,左手边第七个门栋,敲三下长的,两下短的。他们说,是从老家来的吗。我说,是三叔叫我的来的。他们说,三叔叫你来干什么。我说,三叔让带口信,老家有丧事。他们说,谁没了。我说,老娘没了,老爹也没了,一家人全没了。他们说,怎么没的。我说,吃观音土涨肚死的。临走前,我和班长在门口等着小孩,看到政委给了他一枚光荣弹,掖在裤腰带上,还塞了两颗日本糖果,柚子味儿的,是从一个死掉的鬼子身上搜来的。小孩跟我们出来的时候,撞上了秀兰。秀兰是村子里的姑娘,常常跟小孩一起玩,大家都开玩笑说,秀兰是他相好的。小孩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她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红彤彤的,用袖子蹭了两下,递给小孩,然后赶紧把头低下了。小孩把苹果揣到兜里,拿出一颗日本糖给她,跟我们出了村子。走出去一百米,前面有一片枣树,我回过头,看到秀兰仍在朝我们招手。小孩神情严肃,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朝前走。过河前,我们在岸边的破房子里,吃着馒头咸菜,喝着凉水,等待天黑。我看到墙角那里,有人用锅底灰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鬼子杀了我爸爸。太阳一点点落山,夜幕从对岸升起来,班长摸了摸小孩的头。如果鬼子抓住你,你就说,你本来是串亲戚的,结果跟大人走散了,天又黑,就迷路了。鬼子要是吓唬你,你就哭。小孩呲牙一笑,把苹果核扔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腰带。他脸上脏兮兮的,全是泥。河水不深,但是很凉。我们沿着曲曲弯弯的河道,在泥沼里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水里面有死猪,死鱼,死乌鸦,还可以看到一些巨大的枯树。最浅的地方,只到膝盖,最深的地方,差不多到胸口,得把枪举起来,一点点蹚过去。我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小孩从胸口的兜里,把政委给的日本糖拿出来,撕开包装,放到嘴里含着。我问他啥味,他说甜极了,我说我也想吃,他说想吃啊,自己问政委要去。又过了十五分钟,班长忽然停下来,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们低下头,躲在一根树干后面,数了一下,一共过了八个人影。我跟不了你们了。敌人过河,我得赶紧回去,警告咱们的人。班长检查了一下枪栓,转身往回走,在后面跟着那八个鬼子。大概过了十分钟,远处水面传来一阵微弱的枪声,黑暗里炸开大团大团的光,好像打雷一样,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愣了一下,抹了抹眼睛。我们已经能看到岸边的树了,上面挂着一颗人头,几只乌鸦正在啃食他的眼睛。再往前一段路,就是日本人的炮楼。小孩冲我招了招手,我也招了招,然后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我爬上树,把人头取下来,用布包好,系在腰间,重新跳进河水。水依然很冷,像冰一样扎进我的骨头。走了大概五十多米,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望向岸上的黑暗。可是紧接着,我就听到了手榴弹的爆炸声,扑棱扑棱,许多乌鸦从树林里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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