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宗教信仰,直到再次遇上那个消失的基督徒。
当时,他也许并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我找不到他了,就像一只羔羊突然融入一群羔羊,就那么不见了。
他是被我骂消失的。大概是?应该是?我不敢肯定。就像我同样不敢肯定我的失眠、偏头痛是否与我骂了一个基督徒有因果联系。
六个月前,我搬了新小区。
上一户刚刚搬走,墙上还挂着一个歪斜的十字架,十字架的下方写着“耶稣爱你”。
我把十字架扔了,然后开始了新居生活。我是一名编剧,习惯在深夜写作,白天睡觉。但自从搬进这个小区以来,每个周末都被吵醒。
总有一些老头老太在清晨敲我的门。敲门声匀速、虔诚、坚定,咚,咚,咚。他们声称是来做礼拜的,并且已经在这里做了三年礼拜了,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他们还问我默夫妇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新来的神父。我耐下性子跟他们解释,我并不认识什么默夫妇,当然更不是什么神父,之前的住户已经搬走了,请他们不要再来敲门了。这些敲门人显然对原主人的不辞而别都满脸迷茫,最终礼貌地向我道歉,像被抛弃的羔羊一样留下一个个彷徨而去的背影。
我本以为可以清净了。然而这个小区信基督的老头老太实在太多了,他们就像山坡上的羔羊一样绵延不绝。每个周末的清晨,都会出现几只这样的羔羊,用他们充满信仰的犄角,一遍又一遍,虔诚而又笃定地撞击我的房门,直到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解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们的迷茫眼神和彷徨的背影。
如此反复,我最终失去了耐心。
又一个周末,在送走了两个老太后,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我一跃而起,扯开房门,愤怒地大喊:“有完没完啊?!还他妈让不让人睡觉啊?!你们这些傻逼怎么不去死啊!”
门口站着一个老头,穿着脏兮兮的,像赶了几个世纪的路一样,肤色很深,头发全白了,像白羊毛,像雪,他抓着一个蛇皮口袋,很慈祥地对我笑了,并开启他的嘴唇,想要说话。
“滚!”
我不等他开口就把门猛地甩在了他的笑脸上。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失去了睡眠,偏头痛开始不分昼夜地折磨我。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思考。我以为是我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当我这么想时,我手上的三个电影项目同时被叫停。我又以为是我患上了某种精神衰弱症,去医院,用上了最先进的仪器检测、最权威的神经内科专家会诊,结果一切正常。医生说我心事太多,睡前应放松身心,试试冥想。天一黑,我就早早躺在了床上,开始冥想,刚一闭眼,眼前就出现一头白发,像白羊毛,像雪。然后是剧烈的头疼袭来,像是脑子里突然扎进了一根刺,痛得想敲开头颅将其拔出。
我找到了玛丽,她是一个制片人,是我朋友中唯一的基督徒。
玛丽听了经过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喊:“彼得三次不认主! ”
玛丽说,马太福音里记载,耶稣曾预言自己的门徒彼得三次不认主,果然,在耶稣被捕后,软弱的彼得三次拒绝承认是耶稣的门徒。
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玛丽说,耶稣化身成敲门人来搭救你,你却三番五次不认主,还咒骂主去死,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又怎么会再惧怕死亡呢。
我说,有点玄乎,我的失眠和偏头痛和这有关吗?
你的偏头痛是主赐给你的一根刺,是荣耀,是管教,保罗曾经也有过这样一根刺。玛丽说着拿起圣经,翻开一页,朗诵给我听,“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为这事,我三次求过主,叫这刺离开我。——林后12:7。”
看我有点半信半疑,她说,你的项目突然黄了,也是主对你的管教,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痛苦,所有的痛苦都是主对我们的管教与启示,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信,但等你再次见到主的那一天,你就会像彼得一样,重新回到主的怀抱。你要去寻找,寻找那个你骂过的基督徒,向他道歉,向他忏悔,即是等同于向主忏悔,这样,主才会拔出你的刺。
辗转,反侧,翻滚,呻吟,无尽的黑夜像地狱一样漫长。
在一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国度生长三十余年,却因为失眠与偏头痛要去求援于万能的主,实在是一件荒诞的事。
我不愿意妥协。我相信现代医学,我寄情于Ativan,可当它也失去效力时,我想起了一句话,“不管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决定去找到那个基督徒,向他道歉。
小区里的基督徒好像一夜之间全部蒸发。我巡回于小区的各个老人聚集的角落——广场、棋摊、健身角——严肃地询问他们是否基督徒,我想他们也许认识那个白头发的基督徒。然而所有脑袋都摇晃。我顶着烈日,继续搜寻,带着审慎、锐利又期盼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有着一星半点基督徒气质的老人,我盯着他们的额头,狠狠地盯着,仿佛要生生地盯出一个十字架来。每个被我问到的老人都充满警惕,他们用眼神把我变成了公元之初那些在街头巷尾搜寻、迫害基督徒的罗马士兵。
我打印了许多寻人启事,贴满了整个小区,上面写着:本人于一个月前辱骂了一位神圣的基督徒,本人十分后悔,请这位基督徒看到后速速与我联系,我将当面进行诚恳的道歉,以祈求主的宽恕。(P.S:这位基督徒是男性老人,头发雪白,拿一只蛇皮口袋。有认识的请与我联系,有重谢!!!)
启事如石沉大海,我开始挨家挨户发传单,询问家里有没有基督徒。没走几栋楼就被人举报了,理由是传教扰民。我被带到了派出所,解释了很久才让他们相信我不是为了传教,我只想找人道个歉,我被批评教育了一番,“宗教活动必须在规定的宗教场所能进行,且不能扰民。”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开始不分昼夜游荡在小区里,搜寻一本可能出现在腋下、在菜篮子里的圣经,一旦发现,我会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人抓住水袋一样抓住这本圣经主人圣洁的手。然而我面对的只有无垠的暗夜,漆黑的小区空无一人,我想起了但丁的《神曲》。此刻,我就游荡在地狱,偏头痛使建筑物倾斜、扭曲、倒塌。地面裂开,红色的岩浆在流动,漫天飞舞的寻人启事单像密集的鸟群一样遮蔽了星月之光,一只人头鸟身的怪物发出惊悚的叫声从我头顶飞过。主永远抛弃了我,隐藏其肉身,我将永远堕入黑暗。
而在这片小区里,也许主会遗忘你,但是房东不会。
不管你在这个房子里睡没睡着,房租还是得交,房东这么对我说,就算你是主的信徒,你还是得交房租,上对基督夫妻交租就很主动。
我猛然想起这对夫妻,他们肯定认识小区的所有基督徒!
房东给了我这对夫妻的电话,我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我问他们搬去哪里了。
“说是去朝鲜传教了。”房东说,“搞不懂这帮人成天在想什么,我劝你不要学他们,在这里搞什么基督家庭聚会,烦也烦死了,居委会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让我监督着点,别闹太大动静。我监督?我怎么监督,我就是个房东我又不是耶稣。”
房东的话剪断了一条线索,却开启了一条新的思路。
为什么我不能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呢?我应该把这个基督家庭聚会重新搞起来,小区的基督徒就会像飞蛾扑向光明一样蜂拥而来!
天地在旋转,苍老的躯体也在旋转。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慈爱地说:
“回来吧,回来吧,迷途的羔羊,主在等待你的回来,7号楼7单元7室永远是你们的应许之地。”
我松开她的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一边慈爱地对所有老太点头微笑,在胸口比划十字,一边缓缓走出广场。我知道这句话将从这片广场迅速传播开去,就像公元初的福音自耶路撒冷经由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终将遍布世界一样。
第二个周末,我早早伫立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8点15分,我等来了第一个基督徒,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那天来了十二个基督徒,其中并没有那个白发基督徒,我依然很高兴,我知道渐渐地,经由这十二个人的传播,所有基督徒都会到来。我顶着黑眼圈殷勤地招待他们,仿佛一只慈祥、友善的熊猫。一个月后,来做礼拜的基督徒已经达到了四十多人,还有很多人挤在窄门之外,应许之地的环境承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我不得不启动了预约制度,一个周末只接待固定的人数。其实我有私心,这样更便于我寻找那个消失的基督徒,我会优先预约新人来家庭聚会,以便搜寻那个白发基督徒。慢慢地,我发现来过家庭聚会的基督徒达到近一千人!而招待这些人让我花销不菲,我那个制片人朋友玛丽也经常前来,她将我称之为基督教中“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并不想当什么盖茨比,我只想睡个好教,拔掉脑子里的那根刺。
然而,他还是没有出现。在这期间,所有的基督徒都感激我的无私奉献,当他们得知我不是基督徒时,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都劝我入教,我拒绝了。
我也不知道我能这样等多久,居委会、房东多次给我打电话,劝我关停家庭聚会,我都顶住了压力。
平安夜,默夫妻归来了,当他们得知一个非基督徒把他们的家庭聚会继续办了下来,而且办得更大、更好后,十分高兴,决定在平安夜带着礼物来看我。我抓住这个机会,向他们描述、询问那个基督徒的身份,他们却坚称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中,颓坐在角落,看着暖黄的灯光下,基督徒们微笑的、虔诚的脸,脑海中的刺又开始搅动我的脑浆,疼痛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咚,咚,咚。
敲们声响起,我立即冲过去捏着门把手,一把拔开了门,像是要拔出一根刺一样。
我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那个白发基督徒,以及——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身后带着的那束圣光。
我激动到嘴唇开始发抖,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攀爬而出:
“主啊,请宽恕我的罪,为我拔出那根刺。”
他缓缓抬起了那只拎着蛇皮袋的手,举到我额头,狡黠地问:
“请问你们家有垃圾要收吗?”
万物归于沉寂。楼道的声控灯也随之熄灭。
身后,所有基督徒开始齐声高唱赞歌: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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