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情感   2024-06-07 14:50   浙江  

有一天,我回到老房子里,整理以前的物什,包括很多唱片碟片,当DVDCD让位给电子播放器之后,这些有声有色的东西开始沉默,积灰,像垃圾一样地占了地方,我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这时门锁响了,有人把门打开了。我一看,是隔壁的女邻居,因为我和妻如今住得离老屋太远,所以走的时候,妻把钥匙给了多年的女邻居,让她不时来看看有没有漏水漏电出现老鼠蟑螂等情况,女邻居看到我,有点吃惊,说,嗐,你来了,难得难得。我也从一张黄片上抬起了头,跟她点头打了个招呼,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有点脸红了。一抬头,才发现她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两个中年大妈,她们进了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像是在菜场里挑青菜萝卜似的。女邻居好像跟她俩也不熟,第一次见面,看着她们,又看看我,她的脸也有点红,不过和我是不一样的红,红里泛紫,有点猪肝的意思。她分明有点不耐烦地和俩大妈说,你们看好了没,我还有事呢,要么你们慢慢看,我先忙去,等决定了就来隔壁找我咯。那俩大妈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房间里我的存在也不让她们有丝毫意外,或者她们已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意识到女邻居已经把我的房子当民宿出租了。想招呼她,她早就闪过身子回自己屋里去了,我还分明听到很重的关门声,我想要敲开她家的门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是一个男的,也不知道她房里是什么情况,万一她不开门,或者开门了也是一个女的,就不太方便。所以我迟疑了一下,没动。

在我所处的社会里,邻居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会时不时给你造成点麻烦,然后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比如这位女邻居,刚来的时候,家里的水管就爆了,透过地面的砂石水泥,渗到我们一墙之隔的储藏间,我和妻用吃饭的碗一勺一勺地舀了大半天,才把这锅女邻居的汤给收拾了。第二天,女邻居咚咚咚地敲我家的门,说,不好意思哦,我家的水管爆了,已经让水电工来修了,给你们添麻烦了。边说边送了一袋桔子给我们,我和妻只好苦笑地接受了这份不期而来的礼物。不止如此,隔屋漫过来的水,后面的日子开始潮湿了屋里的地板,地板掉漆,走在上面就像是深秋的大街,枯枝败叶咔嚓咔嚓地作响。女邻居再也没有送桔子给我们,直到我们搬家的那天,她又出现了,说,一直为当初漏水的事情抱歉,愿意帮我们看管房子作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并拍拍胸脯表示,哪怕一只蟑螂也会帮我们清理出去的,她拍胸脯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胸脯其实不大,如今我又发现确实屋里没有一只蟑螂,因为她把这里作成了民宿,人住进来了,蟑螂就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有一位古人不是说过要善待你的邻居吗?如果邻居打了你左边一巴掌,那么你把右边的脸也伸过去。女邻居没有打我们一巴掌,我们也没有把右边的脸伸过去,我们把钥匙交给了她。然后她又把钥匙交给了别人。

交钥匙的时候,女邻居开始抱怨她上面的邻居,我才发现邻居除了左右,还有上下。她说上面的邻居整天把垃圾扔在她家的窗台空调外机上,各种垃圾,桔子香蕉皮,女人的头发,塑料袋,花盆土,甚至有一次还发现了卫生巾。每次女邻居都会跑到上面和他们理论,他们永远不会开门,电梯里遇到了,男主人都很客气地像小宾馆前台的招财猫似地招招手,然后你和他说乱扔垃圾的事,他一脸莫名惊诧,说有这种事?!不可能吧。一定是上面,不可能是我们家干的。有一次电梯坐的时间比较长,他也说了自己的烦恼。

“你们不知道,我上面的邻居有多奇葩。一家三口和父母住一起,小女孩整天弹钢琴,男主人整天打小女孩,有一次邻居实在受不了,报警。结果在电梯里遇见父女俩从派出所回来,父亲语重心长地和小女孩说,刚才警察叔叔说的你都听见了?小女孩水肿着眼泡,用力地点了两记头。我真不知道警察叔叔说了什么,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反正以后小女孩继续弹钢琴,男主人继续打小女孩,只是邻居不再报警了。

男主人的父母以前估计是钻井队出身的,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在楼板上笃笃笃,笃笃笃地开始打井,比闹钟还准,我实在好奇,想去看看俩老一天天地到底在干啥,可是没门。还真是没门,他们永远不会开门。他们从来不和别人打交道。家门确实是家门,永远只对家里人敞开,要开也只是开一小角,就没见他们正经地把门敞开过。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去敲过他们家门,他们家卫生间的水漏到我们洗衣篮的衣服上了,黄黄的,不知是铁锈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我去敲了几次门,屋里分明有人,就是不开门。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回来了,门儿也不开。这家女主人长着一张千层饼似的方脸,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从来也不响。

我只有去居委会要户主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是男主人,说自己在上班,很忙,家里没人。就挂了电话,我分明看见他们家阳台上还晒着被子。我是当着居委会的人打电话的,居委会说这家男主人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在一家IT公司上班。我说,日本人不是有句名言说,别给别人添麻烦么,留学日本,连这个也没学会么?!居委会说,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出具证明,你去法院告他吧。我说这也能告?法院成什么了。居委会说,你还真别说,这个真能告,上次小区里也有业主有你这遭遇,一告就解决了。

于是我就听居委会的,告他。那天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女庭长,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邻居间扯皮的案子,说庭外和解吧,让他把漏了的地方补上,再补偿你们一些精神损失费,如何?我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一直不理我们。见不到人。女庭长说法院让他来,他不敢不来。 到点了,他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律师。一见我和老婆就像多年没见到的亲人,又是哥又是姐,说平日工作忙,就这点小事,不值得兴师动众,然后又说居委会不好,没有做好协调工作。他也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我听了他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家在我家卫生间顶上装了一个整体浴缸,小女孩在里面泡澡,从小泡到大,时间长了,浴缸漏了,要修,得把整个卫生间都敲了,所以一直没下决心。不过这次他对女庭长表示,三个月内一定解决问题,还当场给我老婆转了一千块钱,作为精神补偿。第二天,我老婆的手机就坏了,你们说奇不奇怪?!我们花了两千块换了一个新机,反而倒贴了一千块钱,我就联想到他是搞IT的,会不会在转钱的时候搞破坏,把我老婆的手机给弄坏了。”

女邻居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说,都什么人啊,牛鬼蛇神的。我和妻都频频点头,一致认为以后住楼要住最高楼,不畏邻居卫生巾,只缘身在最高层。女邻居说,你们算是脱离苦海了,看,我还得在这里煎熬。看来有钱就是好啊。说到这个份上,我们把钥匙给她,仿佛是我们反过来要为她继续坚持敌后工作给与一点必要补偿似的。

如今,女邻居把我的房子作为民宿出租了,我还真是有点意外。但感觉又在情理之中。北京的故宫为了防白蚁虫害什么的,不是也有一段时间把房子租给外面的人住了?我们家的房子能比得过故宫么?当初不是我们和女邻居说要让她帮我们防止老鼠蟑螂的么,如今不是只求结果不讲过程么,只要她达到了这个目标,管她用什么方法,这个方法还能赚到点钱,给她水深火热的生活中作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不也是皆大欢喜么?

想明白了,我就不再准备去敲女邻居家的门,而且我听了左右上下邻居们的事,发现有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律,那就是,邻居家的门是永远敲不开的。两个大妈已经打开了屋里的冰箱,从她们带来的塑料袋里拿出大大小小的鸡蛋开始往里装了,一边装一边讨论着晚饭吃炒蛋还是水浦蛋的问题。一个大妈要吃炒蛋,一个大妈要吃水浦蛋,争得不可开交,差点就要反目为仇打起来了,我连忙上前说,还是吃水浦蛋吧,炒蛋油烟大,这屋里油烟机老化了,烟都排不出去,不自个儿受罪么?!大妈这才发现屋里原来有一个活物,齐刷刷四眼盯着我:你谁啊?!
封面来源:《相爱相亲》 by 张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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