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生在临近出发时通过镜子与家里玻璃鱼缸中的一尾泥鳅心意相通。悟生的妈妈从大小鱼鳞飞溅的腥臭鱼档那儿,挤过一片交织拮抗的讨价还价声,用七毛钱买回这尾惊恐万分的泥鳅苗,档主认为她是为了疏通堵塞的下水道。她将泥鳅养在客厅角落闲置玻璃缸的清水中,泥鳅或许因为对过分干净的环境无法适应,一刻不停地蹿动,透明的鱼缸成了它永远无法理解的结界。
从午夜一直睡到次日午后的人,无论如何都会看上去面目可憎。悟生看着镜中的人物,无法用尚未完全凝固的大脑分析一切何以至此,只觉得脑袋应该尽量不动,否则颅内会因为晃动的惯性而胀痛。悟生觉得镜中人的亦步亦趋的拙劣摹仿近乎挑衅,而有一拳将镜子砸碎的冲动。
镜子完好无损,悟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用妈妈剥好的水煮蛋充饥。悟生在鱼缸前蹲下,咀嚼水煮蛋时发现泥鳅较初来乍到时已经沉稳许多,并且在原有的泥土底色上泛出隐隐的金黄。悟生的妈妈似乎能养活一切莫名其妙的活物,包括家里17岁的狸花猫,客厅里覆盖立式空调的绿萝,以及阳台花盆里来路不明的野百合。野百合在第一次开花前被认为是杂草,之后在每年春末开出白色的青涩花朵,有些年是两朵,有些年多达四朵。悟生的妈妈会在其开花时将其抱入客厅,悟生认为这花有女士沐浴露的味道,尤其在它沾上水珠的时候。悟生的妈妈在最初接手它们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人会在它们之前走。
悟生的妈妈回想起去年丈夫弥留的夜晚,油尽灯枯的干瘪男人与年轻时大相径庭,眼球布满血丝,眼神的焦点不在此世,用已经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呼唤亡妻。在东方既白时,在白色的病床上,死亡结束了,他如愿以偿地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悟生感到一种病态的嫉妒。
父亲的长眠之夜,也是悟生的不眠之夜。悟生彻夜盯着监护仪,监护仪上有幽幽的绿光,显示患者的生命体征。父亲浑浊沉重的呼吸像泥潭里冒出来的沼气,是活着的唯一证明,也是死亡的最后通牒。悟生留意着父亲的血氧,惊讶地发现只要自己走神,回过神时示数就会下降。生命与时间像顽童,与悟生玩游戏——一二三,木头人。在那个只有呼吸声与电流声的死寂之夜,时间之流来到分岔口,彳亍着,父亲的每次呼吸都仿佛一次价值判断。父亲咽气时,悟生在一旁面无表情,脑子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是,父亲是自己选择把自己憋死的——呼吸和心跳、血压等不一样,呼吸是可以自主控制的。
悟生咀嚼着,看着泥鳅的嘴一张一合,第一次有了投喂它的念头。悟生的妈妈本意就是他来投喂,根据某种奇怪的迷信,希望泥鳅认他为主。泥鳅确实认主了,会在悟生妈妈走近时活跃,这让她觉得惋惜。悟生不以为意,跟妈妈说就算泥鳅认主真可以带来什么好处,现在也算不流外人田了。她叹气说:“话不是这么说的。”
当她催促悟生穿鞋出发时,悟生用两指捏下一块蛋黄,揉碎了投入缸中。
地表的空气在痉挛,路尽头蜃楼般的远山影影绰绰,悟生和妈妈走在去看父亲和母亲的路上。阳光照在他们脸上,让悟生回想起亲手将父亲推入太平间的下午。那时也是这样的阳光,洒在从病房到太平间的路上,干净的路旁间或鸟鸣。悟生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这阳光绝非为尸体准备的,也绝非为自己准备的。悟生推着父亲时恍恍惚惚,感觉虽生犹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块玻璃。感觉凡所见者皆莫名其妙。感觉恶心。
太平间里寒气逼人,悟生下意识提了提父亲身上的白布,但是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在既定事实的集合中,在所有落到地面的尘埃上,悟生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这句话:
“不再有时日了。”
在门可罗雀的花店,悟生看妈妈笨拙地用微信付款后,从妈妈手中接过鲜花,雏菊的香气里有悟生对母亲的所有记忆。妈妈对悟生说:“应该早上出门,现在太热了。”又忧心忡忡地说:“你要上班了,以后可不能这么睡了。”
悟生和妈妈坐在摩托车上,在道路的空旷右侧驰行,与下午去上班谋生的人们走相反的方向,一直向城郊进发。悟生心中随着视野里人数的渐少而逐渐获得相对的宁静,否则他觉得自己是又不是一只穿行在细碎玻璃渣中的蚂蚁。一直到路上空无一人,摩托车在一个军营前停住,山丘在军队的营地内,摩托车不被允许驶入其中。悟生和妈妈掏出身份证进行登记,悟生看着不动如山的哨兵发呆,看一滴汗在古铜色的脸上边蒸发边滚落,一直到妈妈叫他,悟生才回过神,和妈妈一起向山里走去。
这是悟生第一次看到从山脚绵延至山林深处的凤凰木开花,往年烟雨纷纷时悟生并未注意到这些沉默的乔木,以至于现在觉得这座火红的山丘非常陌生。凝固的空气不时流动,不带走身上半点热气。树无可奈何地动起来,沙沙作响。在看不见的地方有蝉鸣,世界像一个正在加热的高压锅,每一只蝉都是阀门。
野草和藤蔓汲取了彼岸之人再无福消受的生命力,山路隐匿其中,像活人有限且逐渐消退的记忆。悟生的父亲出殡时也走这条山路,彼时地面夯实,喷洒过除草剂的野草畏畏缩缩撤到路旁,目送并不宽敞的山路蜿蜒至山林深处。如今人与山不期而会,野草屏住呼吸,噤若寒蝉。悟生有时会这么安慰自己,认为死亡无非是生命的沉默。
悟生在守灵时曾仔仔细细地观察过父亲的遗体。入殓师为父亲穿上一层层寿衣,化好妆容,置于殡仪馆的灵堂中央,栩栩如生。妈妈回家休息,为次日的葬礼做准备,也为余生的孤独做准备。悟生在傍晚时分的灵堂里一阵阵心悸,这是一种被放逐至陌生所在的心境。由于对死亡的陌生,悟生接连出现相同的错觉,即认为父亲似乎在呼吸,甚至在笑。为了摆脱这种死神开的无耻玩笑,悟生试图睡觉,就像为了对抗疾病试图注射疫苗。直到黑暗彻底将灵堂吞噬,悟生也没睡着,他打开灵堂惨白的白炽灯,几只在秋后苟延残喘的飞虫不知道从哪里趋光而来,绕着灯飞窜。
悟生的父亲在死前经历了长达一周的意识混乱,如同一个正在通灵的祭司,说出的话让人难以理解或难以置信。其间有非常短暂的时刻,父亲夺回了意识,他抓住这片刻的清醒对悟生说:“别办葬礼,别借钱。”在悟生答应之前重新陷入混沌。
葬礼如期而至。父亲无法干涉与己无涉的事,悟生无权干涉父亲无法干涉的事。亲朋好友,三姑六婆,披麻戴孝,无所事事。然后有和尚,有道士,有奏锣、擦、鼓和唢呐的乐队。众人听从和尚的指挥,在土地公前跪,磕头;在天公前跪,磕头;在佛前跪,磕头;绕着父亲的遗体,绕圈,绕圈,和尚道士在一旁念念有词,那是用方言念出来的古老文本,语速飞快,含混不清,本就没指望让活人能听懂。众人在一处上香,在另一处上香,在好几处上香,绕了一圈回到起点,头一炷香已经基本燃尽,再上,再绕。和尚道士对这一整套流程胸有成竹,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事,念什么经,乐队在什么节点奏什么曲,明明白白,一丝不苟。灵堂内部如同有序运行的机械,秩序如此井然,让人们确信自己并非在做一件虚妄的事,确信机械式的仪式可以指向灵魂。
悟生认为自己错在试图理解每个步骤的理由,这种企图如同杀死父亲的癌细胞一般在悟生的心灵中扩散,并将以往漫长时光沉淀的所有蚕食殆尽,悟生觉得自己忽然变成时间之河里的一片浮萍,空游而无所依。世界巨大,历史漫长,未来未知,生命短暂,懒惰和无所事事是意识发展的必然结果,煞有介事是弱智的同义词。他看不起与自己不同的人,但同时也看不起自己。悟生逐渐意识到生命与生命力是不同的概念,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彼此分离——他开始不做任何事地通宵,开始一觉睡到午后,他的世界里变得荒凉,日与夜互相污染对方。
妈妈越来越频繁地唤醒在白天出神的悟生,此刻妈妈询问悟生是否还要登山。近一年过去了,妈妈仍然没习惯要自己拿主意的生活。悟生也是。但悟生正是为了拿主意而来。
“妈妈,我们上去吧。”
悟生和妈妈走在面目全非的山路上——如果可以将草比较稀疏矮小的地方称为路的话。妈妈近一年矮了许多,像是要去找地上的什么东西,仿佛未卜先知地为今日的登山预备好姿态。悟生看着妈妈走在前面,费力将草往两边拨,并没留意被芒草割伤的手。
义无反顾和沉默是悟生对妈妈的印象,形成这一印象的材料有一些是听来的,有一些是悟生目睹的。悟生的外婆在乡下的午后娓娓说过,妈妈在这个家濒临破碎时到来。彼时的悟生因为初来乍到,是全家唯一一个哭得出眼泪的人。妈妈无师自通地拿出了货真价实的母爱,赶在悟生记事前暂缓了苦难的脚步。当悟生追溯至童年氧气稀薄的记忆尽头时,妈妈和父亲已经是夫妻。从那尽头至今,甚至在悟生尚未认得“离婚”两个字的时候,悟生就开始无数次地盼他们离婚。悟生后来惊觉,自己在还尿床的时候就有了通宵的恶习。在童年里彻夜不眠的夜晚,悟生在思想中越俎代庖地将妈妈和父亲分离,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对父亲施以酷刑,然后又把同样的酷刑施加到自己身上,作为方才思想忤逆的惩罚。悟生在孩童时已经能很熟练地幻想死亡了,特别是自己的死亡。悟生将之视为对父亲的报复。对当下的逐步脱敏与麻木,以及对疼痛与来生的恐惧,让悟生一直活到成年,直至报复对象消失,对死亡的隐隐迷恋成了一个独立的习惯。知悉这一切的只有家里的神像。经年累月地积攒失望后,成年时的悟生成了潮州当地鲜有的彻底的无神论者,这一信仰如同他后来的眼泪一般秘而不宣。
悟生印象里妈妈哭过两次。一次是在家里主卧的床尾,妈妈的眼眶淤青肿胀,脸上泪水纵横,犹如河网改变着地貌。父亲青筋暴起,他跟妈妈说:“你以为你妈不知道我们那点事吗?”又说:“荡妇,狗改不了吃屎。”还有一次是在医院的床头,悟生的妈妈声泪俱下,对深度昏迷中的父亲说:“你怎么样?你还什么都没交代呢……我怎么办?”
这两次流泪如同两道南辕北辙的支流,又在命运嶙峋的地貌指引下交汇,泾渭分明。在妈妈第一次流泪时,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你妈老不死的,她到时候办葬礼我都不去。”在妈妈第二次流泪时,妈妈接到了外婆的电话:“阿勇怎么样?我梦见秋信来接他了……”
小径在野草的掩护下分岔,如同一个不断演绎的分析命题,只有山是不动的主语。悟生的妈妈说,目的地靠近山顶,“只要走的是上坡路,那就大概不错。”于是每逢分岔口,悟生和妈妈都选那条更陡峭的上坡路。直至遇到一个盘亘在树根处的硕大马蜂窝。
日上三竿,二人汗流浃背,悟生觉得手中的鲜花已经不鲜活,就好像趁母子专心登山时,山林收回了业已死亡的花之神韵。马蜂肥硕,黄褐相间,潮州人称之为虎头蜂,在自己层层叠叠的窝前进进出出,并不知道它们在为了什么而忙碌。悟生听父亲说过,在他的年代,有人拿马蜂的蛹煎来吃,有人用马蜂来泡酒,为此送命者不一而足。在悟生亲眼目睹前,马蜂的形象就在他的脑海里和苦难的年代、死亡、父亲联系在一起,这些意象就如串联的灯泡,点亮任意一盏,其它的都会被一并唤醒。悟生此刻觉得胆寒。同时觉得眼前被马蜂拦住的陡峭山路就是正确的道路。
“不惊动它就没事,”妈妈对悟生说,“别多话就行。”
悟生屏气凝神地经过马蜂霸占的小径,马蜂视若无睹地经过他身旁,在蜂窝进进出出,不知道在为了什么而忙碌。悟生玩味着妈妈这句话,有一瞬间觉得鼻子一酸。
“来,把手给我。”悟生抓住妈妈的手,跳下一个小斜坡。到了。碑上写着:
祖
考小勇陆公
妣秋信林氏
妣秋声林氏
最后一行被用一张红纸粘住,镌刻在花岗岩上的文字隔着薄薄一张红纸印出轮廓,让这句必定实现的预言显得欲盖弥彰。悟生见妈妈视若无睹,自己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如鲠在喉。妈妈看到了吗?妈妈在想什么?妈妈什么都不说,如同这天地一般。
妈妈在清理杂草,悟生在一旁无动于衷。直到妈妈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可供摆上鲜花与燃供纸钱,然后从悟生手中接过鲜花摆上,燃起贴着锡箔的纸钱时,悟生的思想开始运作,如同一架古早的机械转动它生锈的齿轮。纸钱燃起火焰,余烬在火焰中上升,恍恍惚惚地消弭在空气中。悟生试图练习死亡。
“可言说的是什么……思想。无须思想的无须言说,无法可想的不可言说。思想。需要为思想找到一个阿基米德点,否则随后的一切都不可信……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驳倒的前提——显然不是思想本身,很难说思想的存在是普遍必然而非一厢情愿……这样的前提只有死亡。对,死亡。一个至今未被反驳的前提。
“火焰。盘旋上升的灰烬。在此之前是纸钱。也是生命。为何人生最后会像一张纸屑,还不如一片凤凰花瓣鲜艳?父亲的骨灰在墓中。母亲也是。妈妈也将是。然后又将轮到我。生命,是火焰加上灰烬,是一个迟早会被纠正的偏见。
“在路上,我觉得我比所有人高尚;在山上,我觉得我比所有草低贱——都是偏见。生命即知觉,知觉空间,知觉时间,以”我觉得“表述为一系列偏见……纠正偏见则需要取消知觉——空间不存在了,则事物毫无分别;时间不存在了,则事物没有运动。无物存在是荒谬的,因为存在死亡。于是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切都被抛入熔炉,熔成一座沉默的碑……是者是,不是者不是,世界是不动的一,至大无外。这是唯一可说的。
“现在,勉为其难地请回生命——也就是重新唤醒知觉。如何呢?唤醒空间,则一被打碎为多;唤醒时间,则不动被推动为动。为了解释生命,只需要在死亡的基础上引入虚空,于是一分为二,二分为三,是者演化为无穷无尽的分岔口,直至将世界打碎为原子,至小无内。世界成了无穷嵌套的迷宫,在时间与空间上皆然,而迷宫的入口同时也是出口,正如下山的路同样是上山的路。于是对世界的解释,只需要诉诸原子与虚空,前者解释存在,后者解释运动,这就够了,其余种种全是偏见……
“无话可说,避免自相矛盾与同义反复。是死是活?无所谓的,选择的意义必须基于选项的差异,大可不必把哈姆雷特的追问搞得那么郑重其事……”
在凝视火焰时,悟生认为自己抽象地领悟了世界,而这无非是对原先隐隐直觉的先验论证,悟生一度觉得心满意足,也觉得如释重负。然而这样的自我欺骗并没有维持多久,悟生因为妈妈一句喃喃的话回过神:
“来收哇,来收哇,”悟生的妈妈说,“不够就来说……我把阿勇还给你啦。”
悟生只觉得自己刚刚构造的世界土崩瓦解。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妈妈……”仿佛这是一个刚刚认识的词。
悟生的妈妈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低眉细语,听到悟生声音颤抖地叫她,她抬起眼睛,望向悟生。母子眼神相接时,悟生的眼角滚落热泪,接着放声大哭,犹如降生伊始。妈妈站起来,把悟生抱入怀中。她不懂,她很早以前就无奈地承认了,她视若己出的孩子长成了一个令人心忧而又费解的谜。她并不知道他此行是何目的——她觉得,至少他愿意出门,这是好事。在她的认知中,出门走走比他每晚服用的药片更有效果,或许可以让毕业的他停止赋闲,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
“哭吧,哭一哭好……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摸着悟生的后脑勺,感受他在自己怀里的抽搐。夕阳西下,山下华灯初升,山上逐渐隐入黑暗,如同一场戏的正式落幕。
悟生走在前面,带母亲下山,两人在黑暗里深深浅浅地迈步,期间被一山中巡逻的白发老者拦住。老者不知道悟生是来祭奠死去的父亲,待悟生说明情况后,老者询问悟生是否将火种带进山里,又问是否将死灰扑灭尽,然后叹一口气,将悟生放行,自己隐入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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