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人
情感
2024-10-31 09:00
浙江
Part1.伤心的女人
那晚,从24楼的游泳馆出来时,我看到厅里异乎寻常地围着一群人。用不着刻意打听,也能很快听明白是一个小女孩走失了。游泳馆的管理员冷静地向家长罗列出几个问题,便示意前台报警并调取监控,又背着家长与救生员耳语两句。看着救生员快速折返回泳池的背影,我心想:了不起的管理员。这个世界上的各行各业都充斥着自以为是的蠢货,因此我们才更应该与头脑灵光的人紧紧挨在一起。离开的时候,我有意绕开那位歇斯底里的母亲,她的身体颤抖着,眼中流露出眼泪与恐惧。回到家,妻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我问:“涵涵呢?”妻说:“应该已经睡了。”我推开女儿的房门,只有书桌上的阅读灯亮着,女儿坐在桌前,回过头,叫:“爸爸。”女儿四岁时,我曾带她去山里的一个小水库游泳,那是我的爸爸教会我游泳的地方。我给她穿上泳衣,戴上游泳圈,试图教她一些与水和平共处的技巧。游完之后,她说想喝那杯放在包里的百香果茶,我们找了棵大树,一起坐在树下的石块上,我双手捧着果茶,她的脑袋凑上来,用嘴叼住吸管的一头,一边喝一边看我——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她的眼眶上有一圈泳镜勒出的轮廓。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她的睫毛,她脸上细小的白色茸毛,听着山风摇动枝叶的声音,心里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你,这一刻会折磨死我。”这个念头的出现吓了我一跳,使我变得更加贪婪,急不可耐地试图把眼下的每一分一秒都刻录进记忆里——细小的白色茸毛,睫毛,瞳孔,眼眶上的一圈泳镜勒出的轮廓。我注意到页眉上写着书名——《狮子、女巫和魔衣柜》。女儿说:“这可不仅仅是少儿读物,它的作者试图通过这部小说,向读者传达善的标准。”“没错,善的标准,我相信大部分成年人比少儿更需要了解这个东西。”女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能感觉到自己微笑着,说:“抱歉啦,CS路易斯是一位伟大的作家,我不该把他的作品限定在少儿读物的范畴里。”女儿想了想,说:“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读你的小说?”女儿说:“不,我说的不是那些你们工作室出版的小说,我要读署名是爸爸的小说。”女儿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出版你自己的小说,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女儿睡下之后,我回到客厅,从冰箱里拿一听Budejovcky啤酒,坐到妻子身边。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刷着短视频。“今天游泳馆有一个小孩子走失了,她的妈妈哭得很伤心。”我喝一口啤酒。透过客厅的窗户,正巧能在对面的两栋楼之间的空隙中看到一轮圆月。“但是我想,没有人会到24楼的游泳馆里拐卖儿童。”“也是。”妻表示同意。她的手机里传来短视频常用的搞笑配音。客厅的电视关着,我看向漆黑的屏幕中我俩的倒影。窗外下着很大的雨,离开游泳馆的人会花一定时间在门口挑寻自己的雨伞,在这过程中,一个穿风衣的身影盗取了一把显然不属于她的伞。我的女儿并没有露脸,只给了我一个确凿的背影,便被这把伞的伞柄勾住了肩膀,带离了我的视野。我跳过游泳馆出口的闸机,追了出去。像是一个侦探小说的开头。在楼道里,雨点声震耳欲聋,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本该在楼道尽头的电梯不知所踪,我只能冲进楼梯间,来到楼下。院子里晒着谷子,我才注意到天上有太阳。沿着院子左前方的阶梯下去,是条小路,比院子的地势要矮。我知道,如果再走出去就是整个村子。小路上走来一个老太,身影让我想起我的外婆。她也注意到了我,在小路上停了下来,抬头招呼我靠近。外婆比我还诧异,语带责怪地说:“志鹏?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一段记忆突然浮现,这是我小时候玩耍的院子,身后是外婆的老屋。外婆去世之后,这间屋子有几年没人住,不久前已被拆掉,做成了新屋的地基。外婆看上去比去世那年要年轻好多。她没有走上来,也不准我走下去,只是仰头看着我,说:“我挺好的,快去吧,忙你的事去。”“外婆,你晕车,没怎么坐过汽车,你唯一一次坐我的车你还记得吗?”外婆笑了,说:“怎么会不记得,你妈妈抱着我坐在副驾驶,回程的时候,她对你说,带外婆从她的娘家绕一下,你就绕了一大圈。我看到你开车时有眼泪在你眼眶里打转,好几次想提醒你注意安全。”外婆说:“他以前对你跟你妈还是很好的。快去吧,你可不要把涵涵弄丢了。”“我会来找你的,外婆,你就待在这个屋子里别乱走——千万别乱走。等我找到涵涵,就过来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踩着地上的谷子,穿过不大的院子,走进了老屋的门。我想再看外婆一眼,回过头,屋外下着倾盆大雨,雨点声震耳欲聋,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院中的谷子全湿了,院外的小路上空无一人。沿着楼道往下走,可以听到女人的哭声,在我小时候,妈妈的房间里就经常传来这样的哭声,我的童年有不少夜晚都是在逃离这样的哭声中度过的。我有意地绕开了那个房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前,门牌号是1407。擦干眼泪,推开房门,里面还有两扇门,其中有一间才是佳玉的房间。这是一个经常出现在镜子中的房间,也是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房间,房间的墙上有许多的蝴蝶标本。我对屋子的女主人说:也许你是蝴蝶,我是游园的小学生,手里拿着网兜追捕你。或者你是蜘蛛,这里是盘丝洞,而我是追着蝴蝶的踪迹送上门来的又一只蝴蝶。佳玉说:“你脖子上怎么这么多痣?”我说我渴了,也很饿,还很困。她给我倒了杯水,拿乳酪岩烧吐司和羊角面包给我吃。我走到阳台,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看隔壁的阳台上晾着的衣物——蕾丝花边的文胸与内裤。那是另一扇门背后的世界。我问佳玉隔壁住着谁,她说陌生女人。“我女儿在这栋楼里,我外婆也在,现在我要先找到女儿。”佳玉带着我来到镜子前,说:“必须从镜子的另一边走。”于是我们对着镜子做爱。佳玉的核心力量很好,骑着我时,可以扭胯到天荒地老。她说,她第一次做爱是14岁,而我是她的第六任男友。除了我还有谁来过这个房间?只有前男友。我抬起头,看墙上的蝴蝶标本,试图从中分辨出她的前男友。她说我抱着她时像20岁的小伙子,靠近看,我长得跟2018年时差不多,而她最喜欢那一年的我,年轻,自信,充满好奇心与干劲,写的小说每一部都很猛。我们换了好多姿势,我的状态确实好得出奇,我想,隔壁的陌生女人一定听到了。陌生女人有着蕾丝花边的文胸与内裤,通过文胸,可以推断出她的身材。这时,我的脑中浮现出妻的身体,她穿着那件于她而言非常合身的文胸与内裤,隔着阳台之间的玻璃朝这一边张望。佳玉拉回了我的思绪,她说:“你离真相已经很近了,镜子马上就准备好。”我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看我。我再一次提醒自己,很可能这里才是镜中的房间,而我只是想通过镜子回到那边的世界。我的意识离开身体,来到了镜子里,游荡在这个镜中的房间,看蝴蝶标本,拉开每一个柜子的每一个抽屉,检查她的衣柜。相比之下,她的书柜就显得十分单薄。书柜的下方,就是我们的小床,我的肉体在上面和她不知疲倦地更换着姿势。她说,要等冬天,到了冬天,我们还要在一起,那时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而我们在温暖的屋子里抚慰彼此。在做爱与做爱的间隙,我们站在镜子前,她和我比试腿的长度,提出跟我换腿。我说这个提议真吓人,尤其是在盘丝洞里。她说她的妈妈长得很漂亮,腿很细长,胸也很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没有遗传到。又说害怕怀孕,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一个胎儿的重量,更害怕承担母亲的角色。“但是我想结婚。我不想一年又一年地衰老下去,这两年,我的身体变得迟钝,我的皮肤变得粗糙,医美也救不了我,我想马上结婚。”“跟羊男吗?”我问。前不久佳玉相亲认识了一个属羊的男人,我们在聊到他时都会叫他羊男。我沉默着移开了视线,出神地看着阳台外的天色,太阳快要下山了,对面楼的玻璃窗反射少得可怜的余晖,楼后面的高架上,款式多样的车辆组成车流,齿轮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她点了点头,抱住我,说,“闭上眼。”我闭上眼。黑暗中,前方有蝴蝶在振翅,朝着一个方向飞去。睁开眼,那便是镜子的方位。“我好嫉妒。”佳玉用责备的语气说,“嫉妒你的妻,嫉妒你的女儿,甚至嫉妒你的猫。我想要附在你的猫身上,在你脚边蹭来蹭去,滚来滚去。我甚至想过变成你的一个挂件,可以一直光明正大地陪着你……”“你可以变成蝴蝶标本,我会随身带着。”我从墙上拿了一个蝴蝶标本,再三确认这不是她的前男友。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归纳起来就是不想和我分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吻了她的额头,仓皇地朝镜子走去。只听见她在我身后对我喊道:“志鹏,你不要放弃,你一定可以出版你自己的小说!”我回过头,说:“你怎么……”我的身体忽然变成了标本里的那只蝴蝶,在空中奋力振翅。蝴蝶在佳玉的房间环游了一圈,随即一头钻入了镜中。在浓重的黑暗中,前方有只蝴蝶在振翅,它透明的身体发出了水母般的荧光,尾部有两个圆点,像是一对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紧随其后,却怎么都无法与它拉近距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飞越远。我用尽了气力,也失去了方向,停下来,双脚触到了地面。四周黑漆漆的,和刚刚的黑暗又像是有所区别。我摸了摸我意识所在的这副身体,有胸,有肚子,有腿,有胳膊,用五指感受着脸上的五官,才逐渐敢确认这就是我自己的身体。蝴蝶功成身退了。我转身摸到了镜面,冰冷的玻璃触感,有来无回的单行线。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摸到一个小框,我想起来,这是我从佳玉的房间拿的蝴蝶标本。我亲吻它,轻声对它说:“谢谢你。”我往前走,摸到一堵墙,沿着墙壁找到了一个门把手,拉开门,外面有了微弱的光线。一个蓝色的光点悬浮在一人高的半空中,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我沿着走廊,朝着光的方向走去。随着我的靠近,那光在朝后退。附近不知从哪里传来锁链的声音。一只手突然从墙壁上伸出来,抓向我,又不抓我,紧接着从黑暗中露出一个狰狞的鬼脸,发出一阵猛鬼的恐吓声。我猝不及防,尖叫之下抱头鼠窜,反应过来时,已经与那蓝色的光点撞在一起,一声怪叫,一个人影应声倒地。瞬间走廊变得明亮,一个女孩倒在地上,拐角处走来两个穿着鬼怪衣服的人查看她的伤势,一人手持锁链,另一人便是刚刚吓唬我的鬼脸男。我听着他们的谈话,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镜子后面是一间游乐场内的鬼屋。“你怎么搞的?玩玩而已,把人撞成这样。”那掌灯的领路员是个女孩,发着脾气。她的膝盖有点擦伤,看起来并没什么大碍。她从地上爬起来,领着我往前走,从布置和道具上来看,鬼屋的后半段应该很具挑战性,我很庆幸自己在一开始就撞翻了领路员。在跨过一个伪装成半具女尸的演员之后,我们来到了出口。外面是晚上,鬼屋坐落在一块巨大的空地之上,周边没有楼房,是在山林的腹地之中,这是一个大型的嘉年华,鬼屋的边上,还有VR射击场,赛车模拟器,马戏团帐篷,4D电影院、马戏团……领路员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不是被吓失忆了吧?你手机上签过免责协议的,咱们这就算扯平了,我也不用你赔我医药费了,快走快走。”说着走起来的却是她自己。我抓住她的胳膊,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风衣的女人?她身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大概这么高,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红色的皮鞋。”“谁家家长带孩子来鬼屋玩啊,你去马戏团那边找找看。”说着她挣脱开,又要回到鬼屋,嘴里嘀咕着:“神经病。”几个路人看了我一眼,又移回目光。身后领路员折返回来,说:“你叫我干嘛?”“谁跟你说我会游泳了?你这怪人。”涵涵警惕地看着我。她眉头紧皱,欲言又止。我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又对着玻璃窗看镜像中的自己,发现我并没有变老。我向她陪笑说:“跟你闹着玩的,我这就去马戏团那边找找看……还有,撞到你真是抱歉。”我看着她,她的眉宇之间有涵涵的影子。我知道,这是三十多岁的我,遇见了二十多岁的涵涵。涵涵靠近我,眼睛直直地盯着说:“你是爸爸,我知道你是……你这是去哪儿了?”“跟妈妈离婚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为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爸爸离开了我和妈妈,辗转在了不同的女性之间,我是如此痛恨他的所作所为,却在成年之后步他后尘。在我们父子俩的眼中,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家庭又意味着什么?他的教训又给我带来了什么?佳玉说她因为衰老而感到焦虑,我又何尝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停留在2018年,回到结婚之前,外婆去世之前,感染新冠病毒之前,甚至是父亲离家之前,我想永远年轻,永远自信,永远充满好奇心与干劲,永远与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谈情说爱,这些看似美好的事物,在时间的洗涤下图穷匕见,使我逐步背离了善的标准。“这些年我一直在书店找你的书,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版你自己的小说,我把可能是你笔名的那些小说家的作品都读了,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笔名是什么吗?”“爸爸让你失望了,对不起,你妈妈说得对,我在这方面只有执念,没有天赋。”“妈妈确实很现实,可一家人里,总要有人去应对现实。”我抓住涵涵的双肩,亲吻她的额头,“告诉爸爸,你妈妈现在人在哪里?”“这里?”我看了一眼鬼屋的出口,想到那半具女尸,“她就在里面吗?”“舞厅?”我无法想象妻在舞厅工作的样子,“她在舞厅里做什么?”“驻唱吗?”妻在与我结婚之前,有过一个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手。她去参加过一些歌手选秀节目的选拔,有一次还在电视上播出了。有了涵涵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她唱过歌。就像涵涵说的,她变得越来越现实,甚至逐渐干涉起我的梦想。“那你一定要来。”我说,“这次爸爸不会再走失了。”夜空之下,远处的田地与山林发出低吟,车灯来了一轮又去一轮,在通往嘉年华的山路上时隐时现,若明若暗。晚风吹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有一丝凉意,秋天真的快要过去了。舞厅在嘉年华的边缘地带,沿途有一些吉普赛式的杂货铺,卖占卜用具和一些显然违法的动物制品。我还经过一个看着很不卫生的澡堂,澡堂门口有个长得像鞋柜的外卖架,同时放着客人的外卖和鞋子。越是靠近舞厅,我的心里越是涌出莫名的欢喜,仿佛回到了2018年,我去妻的家里迎娶她的那个细雨蒙蒙的冬日清晨。“我妻子也是,那又怎样?”羊男收敛了笑容,看起来比戴着面具的鬼脸男还狰狞。我从口袋里掏出了身上唯一的一件物品——一个蝴蝶标本。羊男捋着胡须思索着,目光没有从标本上移开,说:“这个值得上一张门票。”我把标本交到他的手中,说:“希望你是真的认识到它的价值,保管好它,并向我保证,无论如何都不要丢弃它。”羊男点了点头,玩笑式地说:“阿门。”我从他的手中抽出一张票,只取走票根,推开了舞厅的门。扑面而来的是烟味、酒味、汗味与呕吐物的味道,激光灯四下扫射,有意不想照亮舞厅内的任何一个区域,劣质音响中传来的音乐中夹杂着电流声。拥挤的舞池里,男人和女人紧紧搂抱着彼此,跟着音乐的节奏缓缓地扭动着身体,像是在抵御入冬前的寒意。舞台上,有支三人乐队在演奏,歌手在声嘶力竭地唱着——Let us die young or let us live foreverWe don't have the power, But we never say neverSitting in a sandpit, Life is a short tripThe music's for the sad men三人乐队是由三个男人组成的,我把目光移到舞池中,尽可能看清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有个把脸涂得很白的女孩子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隔着自己薄薄的白衬衣用乳头蹭我的胳膊,嘴里说着挑逗的话。女郎笑说:“来这里都是找老婆的男人,今晚我就做一做你的老婆,怎么样?”我苦笑着,在我的胳膊挣脱她掌握的那一瞬间,她立马放弃纠缠,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招揽起下一位客人。我在心里暗叫一声:了不起的女郎。舞池中的光照并不均匀。靠近舞台的区域相对明亮,这些人跳舞的动作会大一些,人与人之间也因此需要更大的空间。离舞台越远,光线越暗,人们挨得越近,舞步就越小,以至于最后几排的男人只需要抱着各自挑选的女郎活动活动胯部就足以融入。在我找寻的过程中,舞台上换了一个女歌手,唱起一首流行的网络歌曲。她画了很浓的妆,脸型和声音都不像妻,严格来说,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相像。她的歌声和她的妆容一样艳俗,唱的词曲也令人腻烦,终究是池中之物。一曲唱罢,无人鼓掌。我忽然有些理解妻放弃梦想的理由。紧接着上场表演的是一位穿着潮流服饰的说唱歌手,第一曲硬生生把黑人音乐玩成了红色歌曲。切歌之际,他和一位女生在舞台上激吻,台下有人吹起口哨,显然比起正式演出更喜欢这中场节目。说唱歌手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拉着女生,突然清唱了一段freestyle——我被他的欢乐感染,在舞池里鼓起掌来,掌声是假的,祝福说不定是真的。恍惚中,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小说里写过一个类似的角色,一个说唱歌手和他的女友豚豚,一段嬉皮士式的恋爱故事,我记得那个小说叫做《永远年轻》,但想不起来它最终有没有面世。这些年我光顾着埋头写字,写了太多署名那位大作家的小说,也写了太多无法署名的小说,我离开现实太久,身心破烂不堪,无法直面自我。“帅哥,怎么一个人玩?”有人从我身后轻轻抱住我,用胸部顶住我的后背。我看着她的眼睛,一时不知从哪一年的哪一句话说起。她的肌肤,她的睫毛,她的瞳孔,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随着说唱歌手退场,舞厅里骤然响起DJ版的《My Heart Will Go On》,魔性十足,既雅又俗。周围的人顺势蹦起迪来。我对她的反应并不感到惊讶,说:“我不知道,也许现在还没有。”我们并不擅长跳舞。在席琳·迪翁的歌声中,我看到舞池里还有另一对格格不入的男女,看到一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光彩熠熠的脸,年轻的脸,幸福的脸,她是我的妈妈。此时的她正和一个俊朗的少年拥抱在一起,踩着与音乐的节点毫无关联的笨拙舞步。妈妈微笑着,抬头看那少年时,眼里闪着光。原来照片没有说谎,我的妈妈也有过年轻漂亮的时候。“我在想……”我把目光拉回到妻的身上,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她的睫毛,她的肌肤,试图把眼下的每一分一秒都刻录进记忆里。妻笑盈盈的,颇为好奇地打量着我,说:“那就再加十分钟吧。”Since Oct 9,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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