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布在海边看到了狐狸。
它躺在盛满野草的海床上,毛发像雨季过后发霉的墙壁,疮痂脓肿让爪子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左掌断了一半。蔷宿草被压得高低坑洼,暴露它一路爬行的痕迹。
她一瘸一拐跑回家宣布这一重大发现时,母亲正在腌制酱鱼。黝黑的缸里下雪般铺着灰黑盐粒,被扯去内脏的酱鱼彼此摩擦弹蹭着,像一堆刚剁下的手指头。我看到狐狸了!她一进门就喊道,手里还攥着从荒林上捡来的笔直树枝,其曲度如鱼儿上钩时的鱼线。母亲不置可否地往缸里撒下一把荟豆。
伊布总是胡说八道。上一个雨季,她声称天花板上长出了金鱼,并在凌晨月亮被谋杀的时分游进她的梦里,把长了三个季节的兔子花啃了个精光。首先,没有兔子花这种植物,母亲严肃地仰着头说,其次,这只是几朵蘑菇。当天晚上,伊布在月亮尸体下用蘑菇煮了一罐汤,洒上她珍藏到发黑的鱼骨碎,偷摸着叫醒了妹妹,以分享这一成果;后者全程睡眼惺忪,并不在乎吃下的是什么。两人呕吐了三天三夜,最后以父亲的一顿鞭打结束了伊布的病程。另一个初春,布道者来到门口试图兜售圣母像时,她郑重其事地告诉对方,昨晚我起来尿尿的时候看到圣母了,她让我少喝点水。对方瞠目结舌之际,她掀起粗布裙子,露出残疾的腿,小腿中央像长了个畸形的苹果,说,你让圣母行行好,让它下雨天别发痒。
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狐狸时,母亲已经麻利地用粘土堵住了缸口,再往挖出的槽沟里倒上清水,确保空气不会蚕食鱼肉。妹妹莫德在家里唯一的桌子上勾着织花,对伊布被拖去洗澡发出的惨叫习以为常。莫德!母亲在破布拉就的浴室里喊着。被叫到的孩子起身去屋后抱来木柴,点起火,预备晚饭。
桌上的蜡烛随海风摇晃不定。母亲第五次热菜时,父亲拖着散发咸湿海藻气味的渔网进了屋。有条狗死在海边,他嘟囔道。数十年的酒瘾让他讲起话来像被拖到了海底,朦胧不定。是狐狸,北面来的,伊布肯定地说。闭嘴,当心你另一条腿。父亲嚷道。他动起手来跟说话恰恰相反。
狐狸只存在于北面岛屿。在南居民地,人们住着沙石砖块砌就的小屋,地基因涨退潮常年潮湿,与上方干燥的泥土有着深浅显著的分界线。石阶上下蜿蜒,缝隙间散落腐臭的鳞片和叮满苍蝇的鱼内脏,道路旁茂盛的木麻黄和海草桐静止生长,灰头土脸地敷着海风吹拂过后遗落的尘盐。起风暴的时候从海崖望过去,岿然不动的土黄色屋坯间,细长浓绿的植物无力地扭动着身躯,痛苦地祈求淡水来临。对于南边居民来说,北边代表荒芜的土壤和肆虐无常的天气,那里有野人和亡灵出没,据说无月之夜,海潮从岸边退去,野人豢养的狐狸便跑到潮湿的海床上,撕食冲刷上岸的溺水者尸体。数百年间前往北边探索的村民无一生还,连少数留名于岛屿匮乏历史上的族长都因企图往北扩张版图而丧命,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悬吊在荒林尽头的枯树上,如秋天落叶般在风中吊转发颤。几年前的冬天,伊布往行囊里装了几块饼,只身向荒林进发。在村民举着火把寻找至启明星高挂北边,她满是血污地从荒草丛中钻出来,语无伦次地号称看到了北边岛屿的野人。是个女人,她牙齿颤抖着说,浑身滚烫如煎锅上的蚂虫,抽搐着翻起了白眼。
没人知道伊布对于北面岛屿的狂热从何而来。母亲数次警告她,讲起同胞当年的失踪。他死了吗?伊布问。没有,母亲放下手中织补的渔网,他把你带来后就走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对于莫德的来历,母亲有许多版本的故事。譬如医生给她开了瓶空气药剂,服用后次日凌晨,她便在雾气萦绕的药瓶里发现了小婴儿。譬如某日傍晚,海洋突然散发出浓重的玫瑰花气息,水面上漂浮起无数鲜红的玫瑰花瓣,伴随夕阳沉降,变为深蓝色,盖着破布的摇篮从海平面出现,在海边灌洗鱼篓的母亲惊奇的注视下,仿佛拴了绳似的,一路向她漂来。譬如父亲深夜赌博回来,在门口清洗剖好的大马哈鱼堆中,发现了浑身黏液、似乎刚从鱼卵状态孵化而来的莫德。
但对于伊布,母亲始终坚持一种说法。在下着雨的深秋傍晚,她正点起油灯,等待新婚的丈夫归来。一个陌生男子迷路般游荡进家门,带来了当时还是婴儿的伊布。这是你的孩子。他说。等母亲从遥远的儿时片段中唤醒某个熟悉的形象,那个男子已经消失在暮色中,廊前的鱼尾风铃尚在叮当作响。她记得他衣裳破烂,毛发因海水常年浸泡而结晶发白,应当散发腥臭的身体却被冲刷得全无味道,但他眼里海雾般的悲伤最终让她将这个陌生的男人和九岁走失的同胞联系起来。她回溯过往的记忆,却只记起有个小姑娘坐在散发腐烂鱼内脏气息的廊前,眼睛因长久凝望着海平面而浮起蓝色海雾,遍布针孔伤的手指困倦地编织渔网。这是你,母亲的母亲说,不是我走丢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喜欢沿着海岸线疯跑。
伊布继承了这种疯狂。彼时落日急速坠落,像火山喷发出的熔浆坍塌入海面,在一瞬间爆碎出亿万条逃生的金色鱼群,朝岸边逃窜,伊布吹起集鱼的口哨,像海平面翱翔的野鹰一般,往火山鱼聚游的海岸线方向跑。某天捕鱼船队因诡异的云型提前于傍晚归来,收锚的船员在礁石后看见长了犄角的影子浮掠过片片海域。那天傍晚人们看到伊布被缚在渔网里拖行,一路上因砂石和粗土的磨砺而嚎叫不止。邻居们摇着头议论道,没有人会愿意为这个女孩付哪怕十二索尔币,不管求婚还是贩卖。城镇的马戏团正缺小丑啊,另一个清洗鱼堆的女人大声说,鱼尾拍打着她的手臂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父亲脸色铁青,当即决定拖拽着渔网再绕村庄走上三圈。
乌牧家的女儿以五十索尔币嫁去远方城镇时,人们往接亲的船只上抛洒蓁果、鸽厄花和象征多子的浆草,新娘戴着鲸鱼骨雕刻的头饰足饰,笼罩在蓝绸缎围成的龛罩里,因早起打扮而打哈欠不止。一旁正哭泣的母亲打了女儿一巴掌,让她坐端正,随后给她的左手腕系上象征纯洁的雌性动物脐带。那孩子上周才来初潮,伊布的母亲说。可不是,一旁的邻居搭话道,这么小的年纪看起来就像镇里的淑女,五十索尔币够她家人一年的开销外加一条新渔船啦。
伊布的父亲全程保持了缄默。
送行礼结束后,他回到家中,取来对付巨型鱼的木槌,用敲杀鲨鱼头部的力度打断了伊布的左腿。别他妈的再乱跑,他在痛苦嚎叫的背景声中警告道,把血淋淋的木槌扔到地上。
那天夜里他在伙伴家抽着烟草,颇愉悦地赢了三局牌,宣告道,看着吧,我女儿能值四十索尔币。在场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说的是莫德,村里都知道这个酒鬼兼赌鬼竟然有一个四岁便能织出整张渔网的小女儿。而当他说出自己早些时候的举动时,大家赞叹地点起头。谁会在乎一条腿,用小鱼钩就能钓起五公斤麇鱼的矮个子说,她们早晚就待在屋子里。这下她有大把时间学手艺了,靠黄斑鸟的飞行轨迹判断天气的高个子说,再把数量往上提提。众人举杯祝贺四十索尔币的赢家。
伊布又站在了海边。
狐狸已经死了,爪子磨损得不像样。你为什么来这边?伊布嘟囔着,侧身撑在岩石岸上,滑下海床。村里的人视狐狸为不祥之物,但伊布对眼前死去的这只生灵莫名有种亲切感。左腿瘢痕开始隐隐作痛,她抬起头,看向赤紫墨黑的云层,风向转了,四周枝叶在暗夜里哗然作响,远处海平面升起朦胧雾气。雨季要开始了,伊布想。她弯下身,吃力地抱起狐狸,回头看了一眼村庄,朝荒林方向走去。
风以愤怒的形态穿梭在荒林中,折下枯枝,拉断茎根,直至雨平息这场闹剧。伊布感到腿部如针刺般疼痛,但在雨水的浇灌下逐渐因冰冷而麻痹。狐狸变得无比硕大,泡涨一般散发出腐臭气息。
从前她走出最远的一次,来到了一片铺满白色卵石的沙滩,石子间起伏着无倒影的黑色海浪,光秃秃的滩上长了一棵枯死的树。树以指节的形态向地下钻掘,鸟巢般的根部裸露于顶,里面躺着一只不知死去多久的雏鸟。那时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她踉跄着钻进指节中,虚弱地蜷缩起身体,陷入梦乡。在白茫茫的虚无中,她依稀感受到一团棕色海藻般的物体挪动着靠近,在发出搔痒声后缓慢离开,留在她面前的是一团心脏形状的火焰。等她醒来,那片沙滩消失殆尽,母亲的呼喊声回荡在极遥远处。她撑起身,哭泣着,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填充植物的内脏,让它们在一夜间生发出四肢和五官来。她抱不动狐狸,只能拖着它前进,在一片灰色沼泽地附近,却惊讶地发现它正逐渐失去重量,几乎要飘浮在空中。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东西,它嘴里叼着紫色花朵,走过泥淖的灰色,来到她面前。这是昂司族的狐狸,它站起身说道,声音沙哑近乎失声,却像在解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们族人天生没有重量,驯养的动物要靠与野生同类交配才能拥有留存在地面的能力。它将紫色花朵递给伊布,接过那只狐狸,道过谢后将尸体驮在背上,缓步走开。
新婚的女孩在蜡烛边望着窗外,脸庞柔和平静,双眸如蓝色海雾般飘浮着悲伤。这段不属于伊布的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中,让她脱口而出呼唤道,伊布罗。
它回头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似乎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动物的低鸣,说,太久了。
在雨中折返时,她浑身脱了力,靠着唯一的灯火方向才找到回去的路。干枯的海床重又漫溢,海底的蔷宿草像溺水者般被湍流吞噬,伊布在快速上涨的海面下游着。她在四岁那年学会了在水底下长久屏气,以便任何人发现她会游泳的事实。那时村庄以女孩不谙水性为荣,出海集贸误掉进海里溺死的姑娘由村长批准,在丧葬时能给予一定补贴。而当传来城里贵族又开始习水的消息,每天都有渔民驾着船出海,将女儿扔下水,直至掌握游泳。但在伊布骄傲地展示了泳姿,并提出要学习出海捕鱼时,父亲勃然大怒,将五个细鱼钩塞进伊布嘴里,勒令家里人不准帮她取下,直至舌头化脓流血。也是那天,她幼时的一个玩伴在近海被抛下水后便再没浮起来。
待她游上岸,村庄已潮湿昏暗,不同于往日鱼虾内脏的腐臭,空气中飘浮着血腥气味。多年后村庄仍旧困惑于这件事的发生。伊布再次失踪的这个夜晚,几乎从不离家的莫德在雨季开始之前消失不见。几个钟头后,出夜航的渔民发现一具身体卧在灯塔下。莫德躺在海浪冲击的巨石堆上,面无血色,身体被海水泡得冰凉,身旁搁浅着一艘破损的小船。这个六岁的孩子出于无人知晓的动机,在那个黄昏跨出家门,乘上她此前从未碰过的渔船,据村民推测,船没驶出多远便被浪头冲刷回岸,悲剧则在一个无法抵御的硕大海浪下发生,终止于连续的暗礁。
有猜测说是流浪者试图拐走莫德,但母亲坚称傍晚并未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她在屋里摆满了象征长寿的蜡烛,父亲则沉默着坐在角落,手指上缠着莫德勾织了一半的蕾丝发带。每逢月底的市集,这个孩子便像变魔术般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大堆手工作物,在太阳落山前又将它们悉数变为丁零当啷的索尔币,将钱袋撑得鼓鼓囊囊。她喜欢坐在父亲隆隆起伏的手推车前档上,向周围表达赞叹的人群报以羞涩的微笑,更多时候,则是望着落日的余晖发呆。极偶尔,父亲甚至允许她爬上膝头,混着烈酒含糊地讲述出海的见闻,大洋远处令人胆寒的黑色漩涡,凌晨时分孤岛女人的歌声,城镇码头黑色、绿色、红色混杂的禽畜羽毛,和着小贩的叫卖和铜锣声消失在转角。那种难得的时刻,母亲在月光下挑去掌关节的茧子,伊布则因被困在家中百无聊赖,试图判断屋檐上爬行的野猫的步伐。
在下体连续流出七盆灰黑色血液后,莫德脱离了危险,她的皮肤失去血色,变成了城市疯狂追捧的白化病人般的惨白。父亲为了庆祝专门进城购置了物件。当午后邻居来串门,在廊前看到二手太阳伞和雨幕中穿着陈旧纱裙、面色苍白但大汗淋漓的病人时,发出的惊叫吓跑了周围啄食的黄斑鸟。在一个神圣的礼拜二,医生再次于午间赶来,为莫德作全身检查。他满脸愁容地宣告这个女孩以后无法成为一名母亲。母亲眼里的浓蓝海雾漫溢出来,淡淡笼罩周身,她用湿布擦拭起莫德的脸庞,一言不发。伊布并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在听到莫德已无大碍时便高兴起来,转头却看到父亲如一个巨型破烂布偶般支撑在墙上,仿佛口袋破了,弹珠哗啦啦掉出来洒了一地。
当天下午他扛着太阳伞和纱裙出门,在日落前带着一袋索尔币和一位城里医生回到家中。后者穿着考究,全程用洒满香水的手帕捂住口鼻,在看到莫德时难掩欣喜地叹息一声。母亲一见来人便掩面哭泣起来。伊布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说,你生下来就这么白吗?那人说,我涂了盐,那可是好东西。伊布说,盐才不是这个颜色。那人说,我们那儿用的是雪盐,每个姑娘都跟雪一样白。这位医生手法颇不熟练,却给出了相同诊断,并表示莫德最好去城里调养一阵。随后他给莫德喝下几勺黑色如岩浆般的液体,莫德便沉沉睡去。父亲和他商量起运输事宜,并当即决定抱起孩子出门。
母亲扑上前去护住女儿,尖叫道绝无可能,父亲则咆哮说这是她最好的打算。三十三索尔币!这只是开始的钱!父亲甩着手里的钱袋子吼道,这件事你难道不清楚!等屋里喧嚣落定,地上血渍新旧不一,瓦罐碎了一地,父亲吐去嘴里带血的唾沫,去屋外呼唤那位正靠在廊上惬意抽烟的客人,母亲则浑身血污蜷缩在地上,向正在哭泣的伊布说,去,叫医生来,我好像断了几根肋骨。伊布光着脚跑出门,看见客人与父亲握了握手,随后用帕子擦拭手指,父亲则颇为尴尬地往裤子上揩手。
等医生来到家中,屋里狼藉一片,母亲躺在廊上不省人事,身后一路爬行的血迹,莫德已消失不见。村庄下着近乎红色的雨,混杂灰黑色沙土往沙滩流淌而去,大风在乌云间肆虐,植物飘摇着撇向一个方向。人们大喊着,这么大雨该关窗啦。小孩纷纷跑出家门,在地上寻找刚冒头的蚯蚓,将它们掐成几段塞进饵料罐中,以向父亲们邀功。丈夫尚未归航的女人们则在屋里点起蜡烛,将各扇窗户敞开,向各自的神祈祷。
伊布取了屋后的砍柴刀,一瘸一拐往海滩跑去,眼泪混合雨水流淌而下。
灰黑色雨幕中,两个身影正在船上拆着帆布,一个叫嚷了什么,另一个回应以叫嚷,两人都归于沉默。她砍下第一刀时,雨以不可思议的容量吞食了叫声。面庞惨白的男人跌落下船,她看到雨水冲刷掉他的雪盐面具,露出蜡黄色的扭曲面孔和脖颈处溃烂发黑的硬疖。父亲看着腿部渗出的血,在一瞬间变得愤怒之际,扑上来卡住她的脖子。她杂乱无章地挥舞着砍刀,看到眼前无数星星和月亮爆炸开变成雨,直到某一瞬间气流呼地冲入气道,像换季时东南风带来寒暖交替的洋流。父亲惨叫着后退,踉跄摔倒在沙滩上。她站起身,尽力控制自己摇晃的躯体,爬上船只,手脚发软但仍用砍刀砍开了木箱。莫德酣睡其中,周身铺满假花和鸵鸟羽毛,面色苍白如百年未见阳光。
夫人在河谷的风里醒来。雾气弥漫如牛乳,渗进皮肤,让指节的细纹膨胀为褶皱。她向来厌恶潮湿,屋宅里四处摆放仙人掌,嬷嬷们用干抹布擦着亘古的灰绿玻璃,沙鼠在墙角打洞,又因过于干燥而离开。前日驾车离开时,她吩咐像往年一样,将甘藻覆满墙体。秋天过后它们吸尽房屋的水分,像枯萎蝴蝶般坠落。船舱里的女孩正熟睡,粗布裙子盖住小腿畸形,又恰好露出被牛乳浸泡过无数次而同化的脚踝。自上船以来,夫人从这女孩眼里看出了某种甘藻般的危险。
她那么贪恋水分,以致坏了规矩,竟掀起裙摆俯身向水面探出手。唯一一次,夫人没有命令她褪去下裤受刑。因她想起第一次见女孩时,后者身着破烂的囚服,踝间当啷着生锈的铁链,血自鼻漏出,在前襟染出头颅的形状。太干燥了,女孩自言自语道,双眼明亮潮湿如鱼的鳞片。
况且今天是交易的日子。
船舱安置着修女们送来的画。夫人缠佩黑蕾丝的指套划过镀金的边框。画像的主角身着盛装,颈间垂挂银十字架,神情肃穆地躬身向新娘伸出手;后者披着单薄的蕾丝披肩卧在地上,上身尽力撑起以牵住丈夫的指尖,黑曜石戒指在苍白纤细的指节处眼睛般诡异闪烁着。以黑丝绒笼罩全身的女人脸上嵌着象征眼泪的钻石,倚靠在新娘身后,以阴影的形态吻她的耳垂。
几个月前,大主教推开忏悔室的门,在阴影角落里看见半身赤裸、蒙着蕾丝面纱的姑娘正与修女交欢。她飘然离去,留下大胆而挑逗的一瞥,白玫瑰气味如蒸腾的雾气般飘浮在房间。那是谁?大主教问修女,后者手指探进口袋里摸索那交付的五个索尔币。一周后,女孩在祭坛前成了他的第三任新娘。那时他已然知晓她来自夫人的府宅,便将乡下的一处房契连同新婚画像当作谢礼送至府上。伊人可口,信笺上写着。
夫人烧了那信件,在火焰前不由得微笑起来。她在十年前买下了这个破产肉铺老板的女儿,像对付上好的牛排一样,涤去筋骨间的血水,涂抹以让人有深呼吸欲望的茴薄荷与亚麻籽,在上菜前颇具技巧地喷洒了些掩盖动物气息的香水。而身旁的女孩——夫人裙摆窸窣的褶皱声来到床边——在一众来府宅修葺阁楼的教化犯中淌下了天真的鼻血。她犯了什么罪?夫人问牢头。那老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砍了她父亲七刀。啊,夫人黑色蕾丝包裹的指尖相互摸索,发出叹息般的窸窣声,七刀。
她以半个索尔币买下她。那时她骨瘦嶙峋,脊背的伤疤因裂开而流着紫色脓水,左腿畸形屈曲,镣铐间陈旧血迹斑驳。她是她昂贵的死士。
女孩呼吸的鼻翼刻意松弛着,喉结上下缓慢地挪动,吞咽着口水。她在装睡,伎俩比过去熟练多了,至少大腹便便双目朦胧的床榻之客无法辨别。她很狡猾,刚入府宅便如鱼脱手入海,杳无声息。她遵循一切规矩,按时洗漱、上晨课,练习仪态、钩花;跟其他姑娘一样,若无嬷嬷喊停,便像永动机般重复琐碎的活计。除了初学者的生涩,她几乎挑不出错处。但夫人训练的教养嬷嬷拥有老猎犬般的嗅觉,而那女孩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危险的气息。终于,在秋季的雨夜,她们发现西边的一扇窗户被砸碎。她被拖回府宅时,刚养好的皮肤上遍布猎犬的齿痕,浑身如血腥岛屿般遍布涓涓细流,畸形的腿因刺骨疼痛而挛缩抽搐。嬷嬷用冰凉的水泼去她身上的污渍,而她仿佛被生生剥去皮毛的兽类,呲牙蜷缩着以示愤怒。
嬷嬷们对于服从的缺失感到厌烦。她们将女孩的大腿内侧用黑线缝合,使她随时保持含蓄的仪态,罚她头顶上世纪的陶罐站在院落直至脊背僵硬如铁板,双脚束以刚拆不久的链条,保证步距优雅。而当女孩嘶吼反抗时,她便被扔进阁楼。那里黑暗干燥,只有灰尘的气息,亘古以来不曾存在一丝水的痕迹。那种时刻,女孩撞着亲手砌就的墙壁,指甲在壁缝里留下令人汗毛倒竖的尖叫和血迹,因干燥而开始浑身渗血,几乎无法呼吸;门外的嬷嬷点上蜡烛,坐在楼梯上勾起黑色蕾丝布料,仿佛冬夜在壁炉前般打起瞌睡。
她吃东西么?夫人问。狼吞虎咽,不像样子,嬷嬷回答道。啊,夫人叹息着从贮藏药材的抽屉里取出一小撮粉末。
当天晚上,女孩全身如火烧般炙热,继五颜六色的胃内容物后又吐出瓷白的胆汁。多有意思,她把彩虹吐出来了,一旁从未见过这场面的姑娘惊叹道。她呢喃着遥远的土著语言,在瞳孔缩小如沙粒的一刻昏厥过去,在胆汁溢漏的梦里,仿佛上钩的鱼,半晌被浸入高密度的海,半晌被晾在暴烈日色,如此这般重复,在濒临死亡的海中沉浮,对岸出现了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渔网,网眼中跳动着各色鱼儿、海螺贝壳。她将裙摆用海水蘸湿,擦拭着女儿的额头两鬓。我的孩子,她叹息着,眼里浓郁的蓝色海雾几乎可以将女儿溺死。她在朦胧挣扎中感到变了风向,空气中飘来类似海盐的味道,更像某种香粉和酒精混就的冒牌货。她睁开眼,看到手戴黑色蕾丝的妇人坐在她床边缝着衣裳,像很久以前她从午觉梦魇中惊醒,母亲坐在一旁补渔网,哼唱渔村古老无词的歌谣。别哭,夫人抹去她脸颊滚烫蒸发的泪水,指尖在接触到水分的一瞬间缩皱。
她开始痊愈,用餐时分裹着毛毯坐起,乖顺地喝下夫人一勺一勺递过的汤药,甚至枕在夫人膝头午睡。夫人取来银剪刀,温柔地吩咐她掀起裙摆,像执剑的骑士,将线头轧断,沿着缝合路线抽取出惩罚的痕迹。盘子上多了一条沾满血肉的纤长黑线,而女孩仍旧不自觉地贴合双腿,以躲避随之而来可能的撕裂疼痛。
夫人允许她免上钩花和舞蹈课,用阅读室的时间打发漫长午后。厚重羊皮卷中,玫瑰色露水亲吻深夜幽会的恋侣;七叶树被雷电劈去一半,诗人在焦黑院落等待亡灵爱人的到来;垂柳漂浮的河面,少男少女裸露着身体嬉笑泼水,光滑的造物胴体闪闪发亮;阳台下徘徊的嘴唇乌青的男人,手中捏着百合花熏染的二十封情书;春天死于背叛。夫人曾在一个雾气朦胧的凌晨烧毁了大部分书籍,里面危险的战争、马匹、机械对她的孩子们没有任何好处。她将精心挑选的书摆上架子,用浅棕的鸵鸟毛掸子掸去封面的尘灰,像其中一本童话书里专门捕捉粉红色梦境的黑色精灵。
当发现女孩试图用裙摆遮盖腿部可耻的畸形,她便知道,她的孩子已然身处捕梦网的温床。她破例带她出了府邸,去遥远的市镇购置衣物配饰。在无数闪烁垂坠的钻石胸针项链耳环中,在褶皱平坦膨大紧束的腰身肩背领口款式中,女孩保持了屏息的静态,以最近阅读的文字搭配出脑海中主角的扮相,淡绿衬裙与手提箱,褐色皮鞋与草帽。而夫人,扇着扇子陷在一旁的柔软沙发中,大笑道,她后来嫁给了公爵。女孩涨红了脸,说,我还没读到。夫人剥去玫瑰花瓣般脱下女孩身上的衣服,重新粘黏以最贴合几何完美的珍珠耳环,层叠交错如绞绳的颈链,贴腰身坠下的绸缎长裙,还有时兴的镂空膝袜和皮革高跟。她在无数面镜子中看见年少的公爵夫人形态,惊讶地张开了嘴,又因头部沉重饰物压坠的疼痛而阖上下颌。这不合身,她说,尽力挺直即将后坠的脖子。夫人微笑着看着镜子,说,总有合身的那天。女孩却从镜子里看到了属于一个母亲的悲伤眼睛。
正如夫人预言,她的乳房逐渐填充满钩织的胸衣,稀疏下体也如雨季过后的荒林般生发出油嫩茂盛的作物,只是岸边荒芜,无血色潮水冲刷而上。无关紧要,夫人说。她教她挺起胸膛,像展示战利品般招摇走街过巷,又教她如何将双腿张开恰当的角度,以勾魂摄魄的目光将男人引到跟前,或是以醉酒憨态卧倒床榻,恰好露出曲线优美的背脊。她不照做时,夫人便命令她脱下衬裤,以占据她三分之一生命的母亲身份,取来干枯树枝抽打腿部,直到刑具弯折断裂。她无法哭泣,因府邸中潮湿是禁忌,只能在封闭口腔里咬破颊部,品尝血腥味和疼痛过后安眠般的快感。
她为她寻来一个诗人。他是府邸和妓院的常客,陈旧破烂的手写诗集上编年史般记载着为每个情人写的诗,却常在醉酒深巷里发出猫一样的哭泣声,因他阳痿而从未拥有除诗以外的爱情。他是那么颓然的物体,以致女孩怀着同情允许他趴在她赤裸的小腹上写诗;但当他误将其认作爱情,试图用暴力将她按在墙上时,她便以常年举降而健硕有力的小腿将他踹倒在地,让他去死。夫人没有为此责怪她。
事实上,这件事促使夫人提前了脱手货物的时间,因她从长久的皮肉岁月以来少有地察觉到了一丝苦榛子酒般的怜悯味道。或许是漫长时光吸食鸦片丁的副作用,或许是女孩在一些瞬间让她莫名想起数个世纪前失踪的女儿。
那个裹着血污胞衣从她下体滑脱的孩子在呱呱坠地之时便发出男婴般的嘹亮哭叫,在产床上虚弱的夫人听来,竟像战时的号角声。她自小便好穿男孩衣服,偷拿母亲收藏的剑去跟木桩对打,以被抽打的代价在秋季郊游期间溜走狩猎,回来时裙带上挂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她的十五岁画像送来时,家人一时无法将画中丰腴白皙的胳膊与线条分明的实物联系起来。夫人纵容女儿的做法,因只要后者想,她能在中产阶级的屋宅里以最甜美的歌声俘获最冷酷无情的男人的石质心脏,又以最优雅的舞姿和诗歌诵读获得乡镇长官的赞赏,只有资深的宫廷舞蹈家才能从她的步态中察觉到一丝打猎带来的野蛮感。礼拜日午后,她会顺从地换上裙子,在起居室看书,任凭母亲将她的亚麻色头发编织出时兴发型。她看得那么入迷专注,显出一周里少见的娴静可人的气质。母亲总是叹息,将来能娶你的人真是幸运。她便如玻璃杯被打碎一样回答,母亲,那我岂不是很倒霉。
夫人烧毁书籍的那个凌晨,白烟自火焰逸出飘摇而上。盛夏薄雾中,院落浓绿嚣甚,她泪水模糊的眼前浮现的便是礼拜日午后的场景。她给予她近乎目盲的爱,竟没有发觉繁冗书卷中那些被翻烂的页叶无关爱情与顺从,而在一个明媚的秋日,毫无预警的,在起居室盛装鲜花的水瓶下她发现了写满荒唐言论的告别书信。她从不相信女儿会爬上桅杆展开起航的风帆,或是在热带与鳄鱼搏斗。在她长达数年的噩梦中,她的孩子被卖到最低等的妓院,由铁链拴锁吃发霉食物,亚麻色头发硬结起血块,供归航水手花半个索尔币泄欲。从那时起,她一闻到海洋的味道便恶心犯呕。她命人封上所有进水的管道,禁止卖鱼的摊贩靠近府邸,焊死墙角窗缝防止水分渗漏,在每条可能经过的路径放置沙漠植物,让它们活得接近原始状态以确保干燥度。她在卧室里点起脱水植物的熏香,床周铺满跨越多个国度运输而来的最大荒漠的沙子,以免噩梦之神拎着她女儿潮湿的头颅前来拜访。
女孩睁开眼,佯装初醒。夫人不语,拿起毛巾,示意她坐起来以梳妆打扮。她半晌不动,叹息道,你要成为公爵夫人了。她最后一次用固体牛乳清洗她白皙的身体,挽起她的头发,梳成简单的三股式样,将火焰状的赤花插在耳旁,犹豫片刻后,取下自己的耳环,命她咬紧毛巾,将银针扎进她的耳垂,两股细血喷涌出,短暂爆破后熄灭。女孩木然看着镜子只穿粗布裙子、带着染血耳环的自己。夫人说,你的丈夫喜欢朴素。
在某个距今遥远的秋天午后,夫人在门口摇篮里看到了她女儿的女儿。这个孩子继承了她母亲的鼻子和眉眼,却生发着属于山野民族的乌黑头发,正安详地吃指头,对庞大的外祖母视若无睹。她给她取名拉比,在她古老血缘的语言中寓意“归来”。
拉比在受洗后成为辖区最年幼的修女,身着灰修道衣,端着蜡烛不分昼夜地在圣母像前念诵圣诗。除了基础的饮食起居和诵经,她对其他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医生说这或是某种疾病,但外祖母知道,流淌她四分之一血液的孩子是在给她的母亲、她的女儿赎罪。那原本的二分之一来自她的心脏、指尖和流泪的双眼,如今只剩下干燥灰涩、一张一合的苦修者的嘴唇。
她急于脱手女孩的另一个原因也在此。拉比似乎对于这个酷肖母亲的姑娘产生了好奇,在读玫瑰诗经时会抬起眼皮,飞蛾扑翼般将眼神轻轻停落在女孩身上,又飘然收回目光。晨餐用毕时,她经过女孩身边,鼻翼小幅度地颤动一下,试图从香水浸渍中嗅出一丝海洋的气息,甚至趁嬷嬷熟睡之际,撬开过阁楼禁闭的门。夫人不清楚两个女孩建立了何种程度的友谊,但当她走进阅读室,看到往常这个时分从来未离开圣龛室的外孙女竟枕在女孩膝头午睡时,她大骇,将前者赶回房间,随后快马加鞭送去书信,跟河谷公爵签售了女孩的交易合同。她是恶魔的孩子,夫人在信笺里如此描述,我最完美的死士。
上流社会对半熟口味有偏嗜。将半大雏鸟的羽毛烫熟,欣赏它习得的逗人手段和躲闪,爱抚一阵后,钩持银色叉子撕下羽毛,每扯下一片便可见伪装的剥落,头颈的惶恐颤动和微弱的尖叫;换上刀具,轻巧地切出圣洁的十字伤口,沿皮肤、筋膜、软组织,一层一层向下剖去,血液沿着刀口渗出又迅速凝聚——活体的魅力——像舔舐刀尖的乳兽,当骨头被掀开,四肢拆卸如钟表零件,鲜红心脏便在胸膛的位置剧烈跳动,因漫长的失血而显出羞涩的苍白。心脏摆在祭台上,蘸以处女初潮的血液,由众圣主享用。她的死士。
夫人拥有东部娼妓地带的实质统治权,跟半数达官贵人有生意往来,逞论各区主教、执政官、爵位继承人甚至皇家人士。她向他们提供妓院营生、以诡奇方式到来的新娘和火候恰好的死士,索求的除了钱币,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目光明亮,亚麻色头发的女孩的下落。她接待过无数冒充者,有的垂垂老矣却将头发编织成稚嫩的学生式样,有的尚蹒跚学步,由生身母亲抱着宣称这是她捡来的孩子,最以假乱真的一位居然能哼唱出她女儿常哼唱的歌谣。
她给了这位假冒者一大袋索尔币,并从后者口中得知,她曾在路过的航船上见过这个姑娘。停泊时她迈着束牛皮靴的轻快脚步下船,用最新鲜的血雾鱼跟商贩交换航海罗盘的零件,那已是多年前。随后假冒者被吊死在阁楼,亚麻色头发贴头皮被割下,收进抽屉里珍藏,尸体喂予猎犬。
在出发交易的路途中,夫人收到了一封联名信,署名是一位伯爵,三位子爵,其中一位新近买下拥有蓝眼睛的十一岁情人,五名政府议员,两名大主教,七位法官,以及若干显贵人士。信上说,他们在东海岸码头的一家妓院发现了她女儿,她如迷途羔羊,正苦苦哀求,亟需主的救助。夫人闻到信封上浆果烈酒和呕吐物的混合味道,猜测这不过是他们淫乱聚会的小把戏。他们每个时节都要举行这么一场欢庆活动,结束后河滩上躺着死去的妓女,跟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混在一起,发出腐臭味。
庞大帆船迎面驶来,河谷公爵站在船头,他白发苍苍,杯盏里盛装着鲜血颜色的果浆,正架着望远镜观赏他的祭品。夫人给女孩蒙上黑色面纱,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胸口突然一阵抽痛,随之而来的是从鼻部淌下的几滴血液。女孩抓住她的手,静止在原地,指尖冰凉。别磨蹭,老婊子,公爵大喊道,把人送上来。她按住翻腾的心口,熟练地掰开那些冰疙瘩般的指头,将女孩推向前。去吧,我的孩子。
船只在白色雾气中缓缓消逝。
回到府宅正是凌晨时分,夫人疲惫地拖着裙摆走下马车,却讶异发觉每个房间烛火摇曳,所有人都守在门口,身着守丧的黑色裙裳。大理石砌就的砖梯上,一口附着海藻的潮湿石棺静静躺置。她一步一步跨上台阶,仿佛走上旧世纪的圣坛,乌鸦在暗沉天空下尖叫徘徊,她推开棺板。双手鸟翼般展开、掌心被钉于十字架,撕毁的修道服露出被暴力濡烂流血的下体,劣质亚麻色染料仓促地涂抹于乌黑头发,以剖开心脏的血液蘸红的干枯嘴唇之上,她的小修女睁着眼睛望向天空,身上散发浆果烈酒和呕吐物的气味,对外祖母的沉默视若无睹。
无名氏族厌倦了概念。它们从人类地域搬离,在日渐稀疏的遗传中扼杀了概念,逐渐失去性别,失去记忆,失去欲望,只依稀在时空中露面。它们数量极少,且游荡在未知地带。我知道的一个死去的无名氏就死于概念。
朗姆酒在甲板上传递。船员们达成了共识,在蓝酒精迷雾中听她讲故事是最佳选择。清晨海面游动着发光的橙尾巴鱼,船帆以温和的速度航行,掌舵者每两刻钟换一轮岗,以便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讲述。没有人理解她对清晨的恐惧。雾气弥漫的破晓时分,她裹着斑斓破旧的毛毯爬上甲板,双眼警觉如海底火山的盲鱼。那种鱼在火山苏醒的一瞬间便刺出触角,癫狂逃离黑暗所拢及的地带,从暗无天日的海底一路上游至浮光散漫的浅区,路途中因弱不受光,爆裂脱水而死。
无名氏游荡至城市,钻进高楼矮屋,在封条间翻看文字,重拾起祖先避之不及的事物。她说。它在概念纠缠中产生了欲望,日复一日的阅读中滋生出孩童的形体。它拥有了实体,但无法重拾语言,生长出附属器官,但未伴随进食呼吸的欲望。它日渐衰弱。被发现时,它被当作弱智儿送去了精神医院。它因有了形体而无法从绑带和酷刑中逃离,因无法阅读文字而绝望无比,最后死在病床上。他们剥掉它的衣服,看到外表十岁的男孩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内脏以阴影形态存在。没人认得它,基因档案里也找不到匹配的组型。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时,它直立在研究所的玻璃柱中,由尿色液体包裹,粗细管子拼接于体,躯体被割开又拼接过,补丁般错接的皮肤呈现沟壑状的深色。
她的故事总是带有悲剧色彩。阳光刺破雾气时分,她解脱般瘫软在地面,沉沉睡去。
她是误上的这艘走私船只。当船长掀开以为盖着巨大金像的帆布,却骇然发现一具怪异形态的鲸鱼骸骨。它冲破船舱将头部安置在甲板上,变戏法一样,在幕布被揭起的一瞬间从千万条缝隙中放飞烟花般的飞鸣鱼,落入海面的扑通声和各色鸣叫顿时盖过了船员的怒骂。他们在肋骨间发现了沉睡的她。因多日跋涉而疲惫不堪,正在梦里给鳄鱼刷牙,它的牙都是小型金枪鱼,一碰就活蹦乱跳,甩下银色的鱼鳞,乱糟糟的。
船长是个暴躁但温情的男人,十几岁时常在酒馆闹事,在妓院门口跟人打架,凌晨出海前却又着装整齐地来到爱人的阳台下,将领口银色鱼鳞做成的石咖花。他把钱币尽数交给老鸨。当她扇着三时区距离前流行的羽毛扇将他领进房间时,他的爱人戴着褪色的假石咖花环,浓重蓝色眼影覆盖眼角的皱纹,在充满烟味、汗臭、廉价香薰气息的小房间中试图用烛光阴影遮掩下垂的乳房。而他看到的是则太阳升起穿破海雾前的片刻,那双风吹来泛起波纹的深蓝眼睛注视着他,如坠深海。那是他唯一一次与她做爱。之后她离开了小镇,留给他的只有一张黑白照片,里面是她和一个六七岁穿着男式服装的小女孩。
他在看到鲸鱼骨架的一瞬间被触动了,或许是那段记忆,或许是别的记忆。咱们都靠记忆活着。他倚在船舷上喝走私来的巴别勒酒时,跟船员们这么说。靠酒精活着。他们在夜里聚在船舱中喝酒,赌博,讲古老的航海故事。自她上船后,他们转移到鲸鱼骨架直穿而过的那个货仓,她则趴在低处的骨头上,给这些半醉的人讲离奇古怪的事。
后来我迁移到了热带雨林。她说。在她那里看到成群白色的鸟,偌大翅膀展开足矣遮住天空。鲜艳外壳蚂蚁一刻不停地钻来钻去,从树根空洞处潜入,从芭蕉叶裂纹溜出。榕树如同宇宙的高密度粒子,以落地籽粒为中心,爆炸开粗大气根和细密的树冠,于膨胀边缘下放修长的小树干,延续爆炸的迭代。在藤条搭成的住所里,热带部落的女人在生火煮汤,石块上摊着开膛破肚的蛇,男人们拎着木叉上成串的鱼归来,扔到篝火旁,将其余银光闪闪的活物放进屋内的陶罐。
这个部落与昂司族交好,两族在满月的夜晚行交易活动。昂司人没有重量。据她说,他们在空气中行走自如,仿佛脚踩大地。他们随意地荡在树冠层上方,趁成年鸟外出觅食时掏鸟蛋,又从雨林上方斜着滑到河流中,把行动缓慢的大型鱼类顶在头上,哑声大笑着从水流湍急处走出,以免惊醒河底的巨兽。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热带部落的一半,在大部分的生命时间里热衷于收集历史遗留的印记。昂司人驯服了鳄鱼,骑在硬甲上潜入河流几万里深处,寻找上古的遗迹。他们扛着捆扎的小牛犊,和热带部落交换后者几乎腐烂的雕饰原始花纹的木珠、泥塑。族长说,要是某天睡醒发现地面下沉,肯定是昂司族把古老地层抽空了。
最开始两族通婚,生出的孩子存活率极低。它们或是断断续续地失重,或是无法找到平衡感,或是难以适应空气的半存在。有的出生便脸色发紫窒息而死,勉强活下来的,一部分从高处坠落死亡,一部分在呕吐和无方向的旋转中度过余生。那一代的热带中蒸发着泪水。那也是唯一一代无法上高处举行葬礼的昂司人,因为他们的孩子不能像父辈一样正常漂浮,只能埋葬在土里。此后,通婚被严禁,再也没有出现失常的幼儿。
你可以留下来。船长对鲸鱼骨里的女孩说。大家需要故事。他不善言辞,却在粗糙讲述中吐露了多年前的爱人,她曾是子爵夫人。据说那位显贵嗜好怀孕的幼女,于是她嫁给他时只有十一岁,他动用各种手段让这位原本无生育能力的夫人多次怀孕又多次流产。后来她罔顾丈夫的狂怒,将自己关在塔楼中,只在日落时分醒来。拜访者坚称那段日子整座塔楼笼罩着神秘的蓝色雾气,一旦身处其中便能感受到起伏的流泪冲动以黑色网状的形态密布塔身和闯入者周围。也正是因此,当子爵因过食噎死但并未立下遗嘱时,显贵亲友们都怀疑那位高塔里的财产归属者使了什么不光彩的巫术,他们以大法官的权威和宗教警告为绞绳,企图强迫她穿着丧服赤脚站在认罪台上,以便从她行刑后的白色衣袍下捡拾掉落的钱币。但她闭门不出。于是主教请来了巫师,后者燃起最原始的火焰,协同几个赤脚哑口的教童在吞噬塔楼的火焰边跳起没有影子的舞蹈。在次日的废墟中,除了完好无损的蓝色织物,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不久后她出现在了南部的红灯区,身边跟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鲸鱼骨架里的女孩没有记忆可以与他交换。她身披血色婚纱冲刷上岸之前经历了漫长的河水流动和晃荡的无尽黑夜,在这之前则是船舷上的纵身一跃。在她浸泡膨胀的梦境中,她在破晓时分奔跑,潮湿沉重的白色纱裙拖拽于一望无际的野草,而焦黑枯木中的府邸仍在沉睡,夫人的房间摇曳着长明不灭的烛火。
她在时区的圆弧边缘码头下了船。他们送给她三枚不同色彩的巴别树戒指,一匣古巴比伦金币、几箱海盐面包和腌鱼、厄尔尼群岛的时间女神铜像、西西里提绿色环状蜡烛、布和纽扣做的玩偶以及五本厚厚的古语言词籍。想离开时,在海边用七块石头竖起一块黑旗,到第七天我们会来接你。船长说。
西西里提岛矗立在橘子海之上,由悬崖峭壁组成,整体呈圆盘状,被划分为十六个弧块。不同弧块诞生的人度过生命阶段的十六分之一后,划船度过时区间的海湾,进入指定的十六分之一,开启前后毫无关联的年龄。度过十六个时区后,逝者的亲人来到海岸边,将闪光的骨磷和漆黑的骨殖洒在海面上,于是海洋呈现出橘黄光泽与黑色斑点,仿佛发霉的橘子表皮。
她在第四时区干起了打渔的营生。海边居民常看到这个皮肤苍白的外族人拖着渔网满载而归。她的双手灵巧,能制作上好的鱼饵,引诱不同的鱼群涌跃而来,她改良了渔具,时常扛着犹如春天花朵般的一串串银耳鱼来到集市。镇上的人们路过她的摊位,满怀敌意地察看了边上挂着的鱼钩,说,这不行。她困惑了好久,直到隔壁邻居出于好心提醒,这儿的人敬畏鱼群,而她的铁钩子为了牢固起见,几乎贯穿鱼体使之无法动弹。于是她丢弃了自己的武器,将它们埋在沙滩深处,并将鱼饵的配方分享给渔民们,在每个休渔的礼拜日午后去邻居家中闲谈。
那位邻居有着鹰爪般的僵硬双手,却能从海柴和火焰中烹调出最鲜美的鱼。她的丈夫离开后进入了中年阶段,在第七时区后当上了督察,并下定决心跟渔村再无关联,她的儿子则不幸地承受了出生便是青年时期的命运,以最懵懂无知的姿态浑噩地度过他的第一个十六分之一。她时常看到他与另一个男孩在沙滩上扔石头,那充满愤懑的一掷和惨死在石头下的海龟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她本人跨越十六、五、十一、九时区,并在第四时区终于拥有了生育健康孩童的能力。出于对埋葬在不同时区的孩子的愧疚,她成为了少数出海捕鱼的女人中的一员,在风浪中祈祷他的下一个十六分之一不再隶属于生活经历。被庇护的男孩则在沙滩上用手指写下苍白的诗句,为断章之间的空白屠杀海龟。她第一个向女孩表达了善意,邀请她来家里做客。你叫什么,在哔哔剥剥的火焰声中她翻转鱼,露出被煎得金黄的一面。伊布,女孩说。她点点头,你母亲给你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
伊布嫁给了那个男孩。海风吹落的傍晚,她收锚归来,沙滩上残留着被潮水吞噬一半的诗句。在那些辗转难眠的清晨,他亚麻衬衫的身影从窗口掠过,留下一束稀疏的花。他的母亲以鹰爪般的双手为她带来无数个温暖的夜晚,以皱纹、老茧和明亮的眼神祈求她让他成为男人,担保她将是她的女儿,跟现在一致无二。她穿上未来母亲购置的红色长裙,讶异发觉自己的身形已接近成熟女人,跟那个未来的丈夫在城镇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喜欢红色,但仍在劣质的草灰纸上为她写下单薄无力的十四行诗。他醉酒后曾在她的怀里哭泣过,但她难以听清那些带着悲情色彩的喃喃自语和断章残句。她从未理解他对于诗句的狂热,也从未理解他在新婚夜晚跳下海崖的举动。他母亲将尸体拖上船时,他已稀烂如婚宴上的鱼馅饼,亚麻衬衫的褶皱里混杂着海礁石的碎块。
她被渔民拖拽着头发绑在木桩上时,失去儿子的母亲漠然地用鹰爪般的手指蘸取灰色盐碱水,在她的额头划下象征厄运的符号。村民们向她抛掷婚礼上的鱼冥草,祝福新婚夫妇在海底共葬同一鱼腹。她在月亮高升的夜晚看着银色的潮水逐渐吞没自己,新郎的潮湿脑袋倚靠在她肩头,仿佛只是疲倦不堪想做个梦。治安官执鞭驱散人群时,她几乎已失去意识。银色的潮水正没过灰色的鲸鱼眼睛,她想,这是她第二次作为新娘死去。
她在执政长官的房间里醒来。他银白的鬓发显示他第一个度过的老年时期,那时他的父母正处于鼎盛年纪,以家族遗传的时区优势为他提供最优质的人生体感。他学会了如何优雅地挥动球杆,如何鉴别不同苦榛子酒的年份与纯度,如何以善者言语换取穿底层衣衫者廉价的仰慕与穿政府制服者昂贵的信任,他从年纪相仿的伙伴身上掌握了身体运作机制和获取女人肉体的技巧,并在下一个十六分之一付诸实践。
步入中年阶段,他已然有着超逾同期人的睿智,在圈层中左右逢源,挑选那些身体纤弱的青年女子作为适龄婚配人选,她们常因生产时骨盆过窄或适应不了气候变化而死去,而他则与她们身份卓然的父亲在宴席上谈笑风生,将权力的砝码逐个拨到己侧。他一尘不染的政府徽章则显示他在四十二岁那年顺利接手了父亲的职位,掌握时区海关运输的枢纽大权。他扣下走私贩、偷渡者、企图逆反十六时区规则人士的身家性命,将其收为麾下,当作押送权贵走私船的掩盖,由此下令开火击毙所谓贼寇时,他能安然地在码头的酒吧邀请女士喝酒而不感一丝愧疚。他掌握世代相传的从第九时区通往第十一、第三时区的秘密渠道,只要有足够可靠的担保者和足数的钱币,去往理想年纪或是回溯到上一时区寻找爱情便易如反掌,可惜的是,那些费劲关系四处筹钱的穷光蛋往往出于愚蠢的跨越阶层动机才来求他。
遇到她时,他刚迈入鼎盛的青年阶段,正与海外游荡势力协商政府的军火交易,以此进一步巩固家族地位。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祭品以救赎的气息吸引了他。
他供她上学,给她换上得体简洁的衣物跟随他出入重要场合,时刻记录各路人士的讯息暗示与会议。她在烟草雾气中亲眼见证他用半个筹码完成了三吨军火武器的买卖,也见过他将长枪抵在某个帝国执政者的额头上宣读他侍奉的政权的礼貌请求,更多时候,他如掸去烟灰般将政敌抹除,或是用神圣的婚姻誓言,或是食物上的差错,或是暴民的过失袭击,作为他政治牺牲品的亲生孩子则陆续被送去相同时区,并确保他们为他给予的那一丁点儿资源自相残杀。她成了他的信鸽,穿上黑斗篷行走于夜晚,为隶属于他的小酒馆、妓院或医院送去指令。她也是深夜书房的最佳陪伴者,她奉以醒神的姝茶、敲到好处的按摩手法和永远张开的耳朵,他则报答以政治手段的炫耀、男性的亲吻和共抽半支雪茄的殊荣。
在某个夜晚,他出于阅读文件的疲乏,命令她脱掉衣服,进行全身爱抚,在手指初次触碰到她的阴部时,他颇为惊诧地取来烛火。她则仰面靠在柔软的方形枕上,看墙上摇晃的弓背男性身影在她张开的双腿间沉默。妈的,没有阴道,男人说,仿佛吐了口唾沫。你来过初潮吗?他问。没有,她回答,喉咙干涩。他强迫她跪在地上,打量她女性的长发、乳房,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这些欺骗,随后他用冷酷的语气保证,他会将她变成一个女人。
事实如此。在长达两天的手术过后,她拥有了阴道,他甚至让医生为她植入像模像样的卵巢,以便她能孕育属于两人的孩子。他在恩赐的悲悯中履行了丈夫的义务,如愿刺入她的身体,并展示出对战利品的狂热而夜夜交欢。
她在一个清晨离开了他。街道两侧白亮亮的积水,彼此贴合低垂的植物,玻璃窗上扭曲的水痕,水平于地面刮过的风,单调的哗哗声,穿各色雨衣低头行走的人们,雾气质感。她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了门,再也没回来。而多年后他在最后十六分之一的儿童时期想起她,感受到的并非遗憾,而是被背叛的愤怒。那时他唯一存活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军火生意,在同境外势力交涉后预备起义推翻他父亲效忠的政权。
之后她在第八时区跟一个害怕噪音的老婆婆同住,帮她写信给徒步火山传教的两个时区前的丈夫。她在第二时区跟流浪猫窝居,它们或死于河豚毒素,或死于捕鼠铁具。头颅被车轮碾过。伤口感染。吃栗子噎死。被高空踯下来的水桶砸死。被吓死。在浴缸里淹死。抑郁而死。她在荒冢上迈步跳跃,嘴里念着,水,鳗鱼,老鼠药,毛线。在第十三时区时,某天下起了整个时区的枯枝败叶,像一场覆盖地平线的灾难,她被埋了两天,打地道一般挖出通往空气的道路。即将钻出洞口时,她闻到了陌生味道。黏合树叶和湿滑液体混合的味道。她继续刨,四肢沾上了深黑土壤,最终推开最后一道屏障,漫天雾气般的雨瓢泼倾落。她又看到那双灰色的鲸鱼眼睛。
伊布来到海边,白蒙蒙天空下平静接受落雨的灰色海域。她竖起了一面黑旗,是用枯枝和垃圾堆里的黑塑料袋做的,接着坐在碎石堆上等待。她原以为她有七天的时间来等待,但第二天那艘船只到了。它没有更旧,相反,表面上了白漆,船舱玻璃也新更换过。她发觉自己不认得船上的任何人。你是那个他们要接的人,陌生的船长抽着烟斗打量着她。这时她从模糊的时间概念里抽离,发觉已过去一个世纪。
角落的货舱里堆积着他们从各处老旧黑市搜集的异国之物,伯翰城的猫眼石胸针,遗落在三洲洋海底的建筑图稿,写满无人认识的语言的童话书,里派历代族长的小型雕塑,人类时兴的文学小说,热带人狩猎得的鳄鱼皮,昂司人收集到的高空雷雨云。最不可思议的角落,在破旧的八音盒里安置着一张她和母亲的旧照,而她不曾拥有过这张照片的任何记忆。她想起当年听故事的一个年青人,他看上去疲惫而忧伤,常年恐惧于被世界遗忘。你会和之后的人讲我们的故事吗?他说。她没有给予他答复。
十三纪元,摩山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版图,积雪吞噬了将近大半亚热带植物丛。高山族不得已从半山腰迁徙到山脚,摒弃砍伐松木、贩卖麋鹿角的生计,在风雪肆虐的夜晚向路人提供食宿。在某个寻常的夜晚,一位客人推门进来。他身材瘦小,羊毛手套紧攥着一节手杖,面容始终笼罩在黑大衣的阴影中。他要了一杯烈性苏木酒,用动听的音调聊起摩山的气候和沿路驾车看到的植被变化,并询问道积雪状况是否日益严重。收拾餐盘的女人叹气表示无可奈何,说她的小女儿曾出门玩耍,却被发现冻死在离家不远的树上,脖颈因积压冰霜而折断。来客用银丝手帕擦去杯壁冰凉的水雾,又蘸湿帕角,若有所思,忽然问,您丈夫呢?两个女孩正拖着一箱风干鹿肉从地下室冒头,颧红脸颊上流下来的汗很快凝成灰白的冰块结在鬓角旁。去酒馆叫你父亲回来。较大的那个女孩熟练地摸走几个钱币,跑出门去。女人歉意地朝客人致以微笑。
清晨时分敲门声响起,女人披着浮肿睡袍开门时,胸口挂着五星勋章、军人打扮的人站定敬礼,随后向屋内看去。黑衣客人穿戴整齐走下楼梯,笼罩在阴影里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只从口袋里掏出玻璃胸针别在衣领上,向女人稍欠身,道,再会。她隐约从门缝里分辨出军队的轮廓和一架黑色马车。这支鬼魅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暴雪纷扬的夜里,她则在烛火攒动的桌面上因看见他留下的东西而失声惊叫。滴酒未动的容器旁倒置着她丈夫的头颅,缠绕以小女儿染血发黑的发带,汩汩冒血的血管里塞满鹌鹑蛋大小的宝石,有如皇室盛水果的彩陶。
那天夜里,无形火焰哗然踊跃,从山脚至半山腰的灌木树林尽数被烧成灰烬,融化的雪夹杂着碎石沿山坡滚滚流下,高山族人从睡梦中惊醒,又因无法承受自身重量从空气中坠落的烟灰而呛咳不止。次日,人们在树木等高的黑灰废墟中眺望摩山。山顶面色苍白如失血过多的病人,半山腰以下则铺满以默契的黑色。半数人选择留下重建家园,并认为肥沃土壤可以为族人带来种植业的兴盛,剩下的人则逆风雪南下,进入平原地带的城镇另谋生计。
那些拖家带口、滑橇上甚至带着祖父母捕猎木锯的人,诧异地了解到自河谷纪元以来,新生儿至成年前被禁止身着本性别的服装。于是街上随处可见长衫长裤的女孩走过,提长裙的男孩则烦恼于如何跨过水沟而不弄脏裙摆。这是那位十二纪元末宣扬新和制革命理论、十三纪元发动“黑色政变”一夜颠覆政权、逃过四十七次宗教政治暗杀并从未拥有情人的河谷大帝在执政后颁布的第一部法条内容。
父亲们对此愤怒不已,他们在喝酒赌博场所摞起酒箱,为示讽刺,让口才最佳的男人穿着破布缝就的古纪元裙上台演讲,在往常的灌酒斗殴声和如今憋着狂笑欲望的死寂中以女人的口吻列出裙子的罪行。任何人往上抛一索尔币,他就浪笑着掀起裙摆展示他粗壮多毛的双腿和充满男子气概的阳具,赢得阵阵喝彩。国家就是这么培养男子汉的!人群中半数人叫嚷着。一生下来就该掐死他!另外一半人应和着。有一回演讲者坐在箱子上陷入沉默。一个酒瓶砸碎在他脚下,开口讲话,臭婊子。这个历史上少有的傻子居然问,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抱怨女孩们穿裤装。在场的一部分人出于对思考的厌倦开始向演讲者扔东西,另外一部分早已厌烦了女儿在街上抛头露面的父亲们则谩骂着,别聊女人,妈的。他们脑海中或多或少浮现了妓院女郎的模样,却出于对女儿尊严的捍卫而暴起咒骂。最终演讲以失败告终,角落沉默不语的黑衣男子也消失不见。演讲者却在次日凌晨来到警署报备了一起强奸案,他痛哭流涕着用裙摆擦去眼泪,讲述巷子里猝然发生的袭击。蓄着胡子的警长颇为不情愿地掀起报案人的裙装,看到他被迫剔去腿毛的双腿间血块粪块凝结,阳具畏缩坏死。
学者曾统计过,在河谷时期,针对男性尤其男童的性侵害断崖式高耸于其他历史时期,而被烧死的同性恋者——法条里明令禁止这一行为,但地方执法官在赶到现场时通常只剩下焦黑狰狞的尸体——数目却无显著增加。而河谷时期过后,男性裁缝在服装上的话语权变得毋庸置疑,他们的裙装以亲身贴合为口号,让拿到无腰身、短下摆等流行款式的女士们困惑不已,但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舒适度的提高。
这部饱受后人诟病的法典中还包括了将男校漆刷成白色而将女校漆刷为黑色等繁琐细节。教会修女曾倾巢而出,带领信徒堵在议政厅门口,复诵经文以抗议这种污辱贞洁的行为。白色代表贞洁,大帝阁下,绝不能用黑色,信徒们呐喊着。那位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硬币上只印着大衣下朦胧脸庞的大人物欣然接纳了这些虔诚的民众,在大厅里设置丰富的圣餐以示欢迎,他本人在高台上发表了一番表达歉意的演说,其声音之动听让人怀疑他曾是古老国度的乡野歌唱家。客人们用餐完毕并充满激情地唱完十二首圣歌后,散发玫瑰气息的特制油漆从穹顶灌入厅殿。错愕的信徒起初以为是屋顶漏雨,但当察觉洁白的衣袍染上了无法褪去有如深夜的黑色,他们惊恐尖叫着向外逃窜,却被三道门拴和持枪的士兵强迫留在黑色的雨中。水位迅速上涨,正当他们握紧彼此的手,流泪吟诵祷文,坚定地准备以抗争政权的姿态牺牲于历史时,士兵们搬来黑色的沙滩伞和沙滩椅,带来大帝的嘱咐:累了可以躺着歇会儿,雨还要下一阵。高台上的人隐入阴影,留下一串轻笑声般的叹息。
也是因此,当浑身潮湿、散发足以吸引十公里内昆虫的玫瑰气息的信仰者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教会,却发现房屋和圣像统统被漆成了黑色时,他们不再试图折返抗议,而是叹息着回到各自的卧寝,陷入同一个下雨的漫长梦境。
在这之前,女校的建立则经历了漫长阻挠。当时普遍认为那是当权者洗脑民众的场所,最精于刺绣、烹饪和缝纫的姑娘在进去之后,也会变得精神错乱,不但忘却之前学习的技术,还抱着厚厚书籍宣称要去高级学府读书。那些地方可只有男孩,母亲们在半夜辗转难眠,流泪保佑神灵驱走附在女儿们身上的魔鬼。父亲们则在熟睡中试图解答裤装、妓女和扑克牌的神秘关联。但当法典明确给获得学位的女士们提供报酬丰沛的岗位,以致她们的父亲可以一年四季不用赊账买酒时,人民也逐渐接受了女校的存在,并在几例女士嫁进高级学府上流阶层的事件发生后,热衷于将女儿送进学校。
据说执政者本人就出身于高端学府,在读书期间修读经济学与政治学,并拜读于语言学教授门下,熟练掌握十八种语言,其中还包括与动物啁啾交流的技巧,尽管无人能验证这一说法的真伪。但曾有人亲眼看到他在浓密的胡髭下发出清脆的哨声,潜伏于北方森林的乌鸦瞬间铺天盖地袭来,涌入谈判室,将政敌啄得只剩下一具白骨,大拇指上的青色戒指在空中盘旋片刻,稳稳当当落在彼时还是革命者的他手上。讲述者被当场指出根本没见过执政者,只因帝都的人们出于未可知的微妙心理,清楚地认为那张阴影下的脸从未留过胡髭。
他在执政期间下令拆除海港的每座妓院,从贵族口袋里掏空每一个子儿并归还佃农的土地,毫无理由地随机绞杀权贵人士,而人们常在死亡迷雾升起的府宅中看到一些赤身裸体的女子鱼贯而出,奔跑着消失在潮湿的绿色原野中。他喜爱孩童,在新年时分驾车拜访每所孤儿院,给孩子们带来过冬用的礼物,让他们坐在他膝头听故事,并用黑色锁匙打开隐藏在房屋最深处的箱子,边翻阅账本边不失时机地同教养嬷嬷开起有关人吊死时脖颈后仰的玩笑。他从未有过妻子或孩子,那些逃过一劫的贵族则从他新年的踪迹中嗅出了讨好的线索。在某日他换上睡袍回到卧房时,穿着灰色长裙、皮肤苍白的女孩正熟睡于他的床榻之上,而他坐到软椅上,在左腿隐秘的疼痛折磨下从午夜等到女孩醒来,睁开她那双懵懂残忍的蓝色眼睛。
那以后,执政者正式颁布了废除贵族制度的法条。在这些废黜者要求面见后,他在起居室里点起海洋气息的香薰,在绫罗绸缎裹身的来访者层叠黏腻有如奶油蛋糕的抱怨中,轻巧地切下裁纸刀般的询问,他们是否遇见过散发这种味道的蓝眼睛女子。她年纪大概多大,阁下?啊,与我相近。那您多大了?他在诸如此类的诘问中败下阵来,因在时光回溯中他早已忘却出生的岁月和习性,只依稀记得编织渔网的苍老手指和那双蓝色海雾般的眼睛。
人们在街头巷尾猜测他曾拥有过的那位挚爱,这几乎发展成了研究活动,学者纷纷下场实地考察,在民间搜集的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将线索指向了数世纪前那位高塔上的公爵夫人——据说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划着海上的小船前往无人知晓的目的地,在数月后的一个黄昏颓然停泊在出发的码头,浑身湿透,身边跟着一位醉酒的男子。您回来了,夫人。认出她的招呼道。她则疲惫地报以微笑,企图以兄长的说辞掩盖这位情人的身份。她将死去丈夫的财产尽数捐给孤儿院后再度消失,人们猜测她跟那位情人远离家乡隐姓埋名生活——但年代过于久远,研究者抽着烟斗翻过这一页,继续寻找可能的身影。
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蓝眼事件”便在这一背景下发生。八年间,国家上下所有蓝眼女子陆续曝尸街头,作案手法千奇百怪,烧死,绞杀,溺亡,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可发生十数起凶杀案,最危险的年份,母亲们将石灰洒在不幸继承死亡基因的新生儿眼中,确保剂量致盲以便避开被谋杀的命运。而执政者总能在新年钟声敲响时分收到血渍浸染的编织袋,里面盛放着受害者新旧不一的眼球。
他恢复了清晨时分的失眠习惯,在左腿漫长如文火炙烧的灼热中呼唤每只路过的鸽子,确认是否有眼线带来的消息。他的影子跨过海峡角到达人烟稀少的沙漠,越过犬牙般的山脊进入荒凉石滩,以枪托的形式砸开房屋的门寻找每一个痛恨蓝眼睛的人。他动用国库资产,聘请侦探、警察、术士,却发现他们拿着他的钱币在城市角落玩愚蠢的魔术游戏。而那个倒霉的算命者连同他的把戏被折断四肢扔到了臭水沟里,只因他的塔罗牌宣称执政者有着人造的阴道和睾丸,命运如其姓名所预言,在土著语系中意味“颠沛流离”。他们讨好地向执政者抛出这个笑话,却只换来一句淡淡的回复,即河谷是他土著姓名的音译。语言学家以精准无比的无聊精力破译出了他的名字,而一个遥远的午后,当人们问起伊布罗是谁,只有最年长的人才能将这个名字同历史上著名的河谷大帝联系起来。
后世荒诞不经的猜测与史书上被渲染得几近妖魔化的“黑色政变”无一符合。那只是个普通的六月中旬傍晚,游牧诗人带着他的羊穿过小巷,苍蝇因过于天气过于炎热而晕头转向撞死在菜摊上,妻子们点起为晚归丈夫准备的烛灯,议政厅的政客则扯着衣领低声抱怨殿内冰块数量的匮乏。他们正商量有关逮捕新制革命人士的要紧事宜,在高台昏昏欲睡的大帝的指令下,军队将在凌晨时分将反叛者从床上抓起,送上前往荒岛的船只,任由这帮满头理论蒸汽的糊涂蛋煮着书本曝尸荒野。
原计划是将尸体吊在入城的出口,但碍于天气因素、对于革命分子的厌恶和对女性的尊重——议员们对革命者的性别复杂程度感到意外——政府还是采取了更为温和与具有讽刺性的行为。他们在蘸冰块吃乌梅的间隙,以富有激情的想象力地完善了这一计划。反叛者将在岛上被提供最新和最古老的书籍资料,获得足够的社会支持以继续理论研究,每月,他们会收到一份记载着完整政治形势的虚假报纸,在纸张最不起眼的角落印着内部才能破译的信息,暗示政权正在逐步瓦解,以此满怀希望地等待解放日的到来。最后,议员们心满意足地舔舐着最后一颗凉爽的梅子,协定在那帮人最得意的时刻戳穿真相,烧毁数十年写就的著作,并以原始的动物手段将他们虐杀致死,埋于岛上。
但那个凌晨,整座城市陷入死寂般的安眠之中,值夜士兵没等来换岗的人,船只停泊在港湾,发号施令的行动长官在梦里追逐兔子。衰老但警觉的高位者从漂浮的浅睡眠中惊醒时,看到卧室的软椅上坐着穿黑衣的人,后者月光下苍白的脸拥有女性的轮廓线条。他的尸体在清晨时分自城楼垂吊而下,他的亲信和士兵则在睡梦中被割开喉咙。执政者用白色毛巾擦去他黑色手套上的血迹,于清晨五点一刻钟打开政府的门。他的追随者们手持蜡烛守在门口。她们是母亲、女儿、妻子,身披黑斗篷,脸罩黑面纱,蕾丝手套下的每双手在傍晚时分往酒和饭菜中投入嘲笑剂量的安眠药;她们中躯体带有淤青的一部分则采取了进一步措施,在食用者陷入无梦的睡眠后将他们闷死在床上,因执政者在之前和往后的法律中已然确保了她们的无罪。
幸存的儿子、父亲、丈夫们在朦胧状态中醒来,于单调重复的缝纫和炒菜声中讶异地发觉河谷时期的到来。
后世的调查者曾追溯过执政者的身世。据说他出身于贵族阶级,享有最优质的教育和政治地位继承权,在环球旅行中见识了不同种族和存在形态,从而对旧时期的统治萌生了怀疑态度。也有人认为他畸形的左腿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象征,这种象征则导致他母亲生产时的死亡。据说那条腿对于天气变化有着精细的预测程度,在战争时期省去了气象预测部门的开销,对击退邻国侵犯的乌林战役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那以后国家的乌梅供应就变得源源不断。这却导致了镇痛剂在国内的滥用,因执政者的腿部疼痛随着年岁的增长,一旦发作便可能引发整个政局的崩塌。
发病时刻,侍者不得不频繁更换执政者嘴里的毛巾,以防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得不藏起所有与死亡相关的条款文件,防止他在谵妄状态下用花体字签下处决的指令。他在执政后期如此热衷于处决犯人,以至于人们忍不住猜测镇痛剂中是否具有残暴的致幻成分。他的影子军队在阴暗小巷割下谋杀者的头颅做成酒杯,撕毁强奸犯的阳具使其在感染中腐烂死去,将恋童癖者开膛剖腹拖行在肉摊之间,询问每个摊主是否接受这笔皮肉买卖。民众纷纷将其与上个纪元的河谷公爵相比较,后者有虐杀新婚妻子的喜好,在一百二十七具身穿婚纱的新娘骨骸铺就的床上安然去世,享年一百二十六岁。
当执政者在度过无月长夜而最终将线索拼到一起时,他在政变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唯一一次召集了他的信徒。她们已然衰老,多数需要依靠拐杖或轮椅方能活动,斗篷乌黑缩皱,蕾丝手套下的手指颤巍无力。他讲述道,这个国家七分之六的男性和五分之二的女性都参与了谋杀,多数是随手为之,少数为酒后临时起意,有的则出于好奇,底层犯罪团体在连环作案后失去了兴趣,转而将目标定为贩卖五岁以下的儿童。她们面对他吐露的真相反应平淡,仿佛只是听说路边的狗死了。他要求她们加入他狂热的大规模抓捕计划,跟多年前的傍晚一样在饭菜里加上相同的佐物。追随者们拒绝了,并表示人数过于众多,且历史向来如此。
在河谷时期结束的那个夜晚,烛火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在海雾笼罩中颓然跌倒在宫室的台阶上,左腿的剧烈疼痛再次发作。黑色侍卫头颅攒动,他则在手术器械的反光下挣扎着撑开眼皮,因看到拖着木槌的巨大阴影而惊恐尖叫不止,不住地用古语言呼唤着一个名字。在注射了一剂最强的镇静药后,那个名字随风飘散,医生们则惊恐地发现执政者畸形骨骼外的所有左腿组织几乎都僵化萎缩,而传说中他拥有的那套阳具并不存在。她是个女人。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国度,愤怒的民众冲进府宅将其摧毁殆尽,新的政党则乘机瓦解了尚在困惑中的旧军队。白色的房屋被涂抹成黑色,黑色的房屋则被拆毁。执政者按照她原本的命运,被放逐到了荒岛上。
在十三世纪下半叶民间曾流传过一本小书,里面详尽地记录了河谷大帝革命前期的故事,却因内容过于荒诞而并未被当权者重视。书里提到,她的确在高等学府获得了政治与经济学位,并以男性的身份与当时的先进思想者们组成了学生团体。他们以一位艺术家的情人和溺水而亡的女子为先锋,在酒馆的讨论中总结出新和制理论,其中的任何一位都以伊布罗的身份作为演讲者在公共场合出现,与其他政党和思想者互通信件。他们做得如此出色隐秘以致在上百场交流会中无人知晓执政者的面容,而她如影随形的鬼魅队伍中则隐藏着余下的几位执政者。这也解释了在她漫长的执政岁月中诸多混乱而自相矛盾的政令和同时拥有男女情人的谣传,那些隐秘的追随者中有不少便是她同伴忠实的情人。但这并无法解释政权垮台后,仅她被流放的事实,以及拥有阳具的其他当权者是出于何种恶趣味,才一致同意通过男性着裙装的法条。
云层以北川洋的强劲季风为推手,在可见速度中前挪,于是天空后退,月亮残骸如坠海底般明灭。这座岛在地图上以波浪形态出现,在当年的象崖战争部署军事会议上被我用一声手杖敲桌付以探查,情报人员在北面岛屿没有发现任何人类活动踪迹。于是我的黑色军队匍匐于此,在凌晨来临前将敌方海船如数击沉,除了秘密押送回的成箱武器弹药——工匠将其纹路抹去重铸以新的徽纹——再没有其他证据显示这场战役的发生。
政变后,这座岛屿以寂寞暗沉的形态在角落被篡位者瞥见。抖落掉灰尘后,他们以欣快的口吻宣布我的去向。我被装进铰链编织的铁箱子,一路上随海浪颠簸,口腔因干涩而充满金属味,在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渴求淡水。而在这之前,出于羞辱目的,揭发我女性性征的医生被派来满足我所谓的政治欲望,连带筋膜割除乳房,阴道灌上生物胶质缝合,注射使公牛痴迷于撕碎红布的药剂。当手术进行到造男性生殖系统那一步,戴橡胶手套的使者由于无法确定采用什么动物的睾丸而向最高权力请示,后者大概正烦扰于六月的雨、无穷无尽头骨大小的蚊虫与烫金文件、疲倦的异域水果以及阳台柱子上无法抹除的霉斑,简单吩咐了手术终止。我便在密不透光的渗血纱布中被安置进铰链铸成的王位。没有人想到用那些新鲜打造的铁链缠捆住前代执政者的四肢,因铁链已然以高温原始状态将我的手掌脚掌融成模糊团块,且颇仁慈地放过了我脑壳里封闭的两只眼睛。出于虔诚且讽刺的缘由,我告知篡位者,凿开眼睛与大脑间的通道就能死于极度黑暗。他怀疑地打量着我和行刑者,我看到黑色种子飘洒在他华美衣袍的褶皱,于是提议被拒绝,我在那些有毒的根茎和藤缠花朵长出前被送往孤岛悬崖。
军队每月给我送来食物和政报,询问是否有其他我需要的东西。什么都行。黄金。丝绸。药物。男妓。女妓。一开始我只能依靠勉强扭头和侍从哺喂进食,在那些戴面具的人中藏匿着我其他的兄弟,他们伸出戴着象征旧时代权贵戒指的手,将陶碗里的米糊灌进我口中,在低语中喃喃疯话。伊布罗。我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恐惧地跌倒,食物撒了一身,哑叫着撕扯头皮仿佛有人将钉子凿入他们的大脑。唯一清醒的那位回应我以伊布罗,眼神荒芜,他在船只返航途中自缢而死。皮肉重新覆盖废土般掌面时,我已学会了膝肘撑地活动。在士兵诧异的目光中,我如野兽般匍匐在地撕咬肉食,尽力遏制伸出双手的习得伎俩。于是他们私下传道,这女人疯了。
我在童年时期曾习得过野兽的习性。那时阳光永无止境地散布,雨季尚处于胚胎时期,每家每户廊前盛开前一年随手撒下的野生花朵。母亲是岛上唯一懂得打理这些花的女人。她在清晨喷洒水珠,在午夜剪去熟睡花苞的柔弱姊妹,将集市上买得的药粉和进泥水里,让所有预备啃噬盛夏成果的昆虫纷纷缴械投降。于是廊上垂挂老人胡须般苍白、在浇水后逐渐转绿的让草,红砖鱼大小的烈性花炸开蕊心、在日落时分对任何靠近的人发出嘶嘶的警告声,蓝背叶兼备乌龟的纹路和慵懒,像村里数十年未洗澡的老人一样,在腋部长出海藻般细碎的花,一碰便掉落。父亲出海时分,母亲常带我去往荒林地带采拾那里的野花野草,有时她褪下衣物,教我作扑咬厮杀动作。我尚年幼,学起鹿的步伐、虎的吼叫、蛇的匍匐毫不费劲,甚至一次,母亲摘满一布兜花后转身,看见我四足着地,嘴里叼着一只弹动的松鼠。这是苏木草,可生食可酿酒;这是蔷宿花,煮熟有剧毒,搭配鸽子头骨即可解毒;这是米粟,剥去外壳后便能使用,外壳易燃,作冬季取火极佳。她喋喋不休地向我剖析每种草木,强迫我学会每种用法,有时将我单独留在树林直至太阳升起。在船只阴影靠近海岸之前,她匆匆偕着我返回小屋,用柴刀剜去我膝肘部磨出的茧子,将五颜六色的花朵摆放在窗口,以示一切正常。我曾问过她雾蕨的功效,那种植物随处生长着,雨季后便成片绽放如海洋,在日出前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和随之飘浮的蓝色海雾。她说,躺在雾蕨中睡去便会死亡。
那时我不满六岁,不知疲倦地在雨季到来前盛受着阳光。
在逐渐被遗忘的季节里,军队不再按时到达。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蜷缩在古老树根残余的洞中以躲避极偶尔但凶残的雨水暴风,用粗糙头发将肢体捆绑在树根上以避免灌涌的雨水将我推下海涯,夜晚野兽嚎叫时,我用发哑的嗓音回应以饥饿的需求,却从未得到答复。在漫长等待中,我在睡梦里回忆起城镇的街道,彼时我裹在黑色大衣中,掀起马车一角帘子看向热闹的集市。当季翠绿的镰菜、落雨豆、卷尾箩、卜稣覆着露水,棕色的指薯、鬃分表皮还留着新鲜红土,鱼摊上的弦冷挥舞着黄色鱼鳍直至摊主剖开它鲜红的肚皮,一干尾鱼、洋蟹、松菔蚝则安然躺在咸水中,扎染伪装成名贵鸟雀的禽畜则昏了头地撞着编织笼。我望着鱼摊上满面红光的壮实女人,她戴着银耳环招呼来客,丈夫正剔去鱼骨将腹肉切片,身旁的孩子则忙着用鱼内脏喂一只脏兮兮的狗。
我放下帘子,向驾车的伊布罗说,我曾有机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别傻了,他只这么回复我。他们中的一个曾短暂地爱过我。他拥有宫殿大小的收藏室。我记得他用毛刷掸去上世纪挝族的祭祀牛骨的灰尘,为某个死去数百年孩童的畸形耻骨跟古董卖家争得面红耳赤,在政治访问期间近乎疯狂地搜刮的贫民窟的宝物。当他携带原本用于交换武器的一箱财宝出门,归来时箱子里装满了船只打捞的海底残画、留有优雅字迹的旧书扉页、用不同色彩琥珀镶嵌而成的一颗葡萄、本世纪最著名诗人嘴唇沾过的杯盏,其他伊布罗总会同时叹气。我记得他宣读政令时含糊不清的声音,宽松斗篷下往深处掩埋的头颅,光秃如未曾有过皮肉的指骨。他诵读情诗时的语调让人想起燥热午后中的飞蛾,从浓密睫毛下望向我的眼神则潮湿无措,与他在下令重新开放搏斗场时的冷峻声音毫不相称。我们中的一个曾笑道,我和他将结合出有史以来血统最纯正的帝国私生子。而我也记得他野兽走向的臂膀肌肉,蘑菇般的阴茎,家族祖母编织的睡衣。我与他交媾的唯一一次,在滑腻汗水、濡湿头发和死一般的寂静中,我看到他充满欲望的冷酷眼睛,感受到欺骗成分的爱意带来的寒凉。
于是我穿上衣服离开,他则将我掉落的胸针安置在收藏室一隅,再未提起此事。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启了享用男性情人的漫长历史。我必须小心地维持频率,因为每一位知晓我真实性别的情人都必须在欢爱后被送上去往遥远国度的死亡船只。我记不清他们每一个的脸,只依稀在喘气隙间辨别出近乎哭泣的呻吟,逐渐地,我对男性脸庞的记忆愈发模糊,以致多年后当我的同伴最后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我依然分辨不出他是我们中的哪个。
军队最后一次到来时,为我带来了我要求的一只狐狸。随便什么品种,是狐狸就好。我这么说。那时政权几度更迭,篡位者被新的篡位者流放,循环往复,我作为古老历史的轮替者,早该承受被遗忘的命运。
于是月光明亮的午夜,我抱着初生的幼狐在雾蕨中躺下。
我梦到了雨季。夫人为我缠上厚厚的黑纱手套,以防清扫甘藻时手指沾上水。她在雨季总因偏头痛卧床不起,于是我得以撬开阅读室的门窗,让雨声透过墙体,风带来不远处潮湿森林的气息。拉比赤着脚跑过草地,为我带来祈过福的药油擦拭在大腿内侧。她的脚趾上还残留着草叶和泥土。在古世纪,男人爱上疯女子,生下男孩;那男孩独自照顾疯癫的母亲,对偶尔探望的父亲沉默不语。拉比靠在我膝头听我读道。男孩爱上了一个与母亲肖似的疯女人,以年轻人的蛮力将她占有,又以初次爱恋的缱绻为她搭筑房屋,带来食物,那女人不久便怀孕了。拉比在童话声中蜷缩睡去,拇指含在口中,恍惚中我变成了拉比,靠在女人膝头睡觉,她有着美丽的亚麻色头发和悲伤的蓝色眼睛。父亲给他带来了同胞的堕落姊妹,他成为她的男人,他的丈夫,她将为他生下一个白皮肤的女孩。盛夏的阳光中,母亲梳着我的头发,说,要记住了,别忘记。别忘记什么,母亲?我半梦半醒中问道。母亲不再回答。
我哭泣醒来时,雾蕨枯萎殆尽,它们附着于我的躯体,将腐烂部位修补,烧伤之处抚平。狐狸饱腹一餐,正用粉嫩舌头舔着我的手掌。我回忆起了母亲昔日教于我的草木用途和捕猎术式,开始将脱落坏死的指骨磨成鱼钩形状,用牙齿控制野生藤蔓的走向以编织出渔网的雏形,在荒原深处跳起原始部落的匍匐舞蹈,对过路的每一朵积雨云祈求停留,以便在雨后的潮湿土壤里捕捉多节扭动的鱼体饵料。我不再需要衣物,生长覆盖全身的毛发足以御寒散热,语言也在声带退化中磨损碎裂。我骗走松鼠的口粮,吃掉鹰雀的幼仔,狐狸则以原始基因中携带的熟练技法叼来脖颈断裂的野兔,困惑于我脆弱肠胃所需的烤熟制法。
在数个世纪的气候更迭中,常年干燥的岛屿迎来了规律雨季,北侧悬崖下沉,礁石磨平;海底上升,裸露出鱼骸残骨,形成南面岛屿。那里驻扎下了第一批原住民,他们说着我无法理解的古老语言,稀奇古怪的玩艺儿只在我祖辈口口相传中出现。试图扩张北面版图的野心家曾闯入我的地域,被狐狸尖锐的牙齿撕开脖颈,而我将尸体在太阳下晒干,在雨季到来前又以绳子吊起挂在交界处的树枝上,这样一来,他们吸满了水便如甘藻自行脱落,甚至膨胀爆裂开。我在海水涨退中失去时间概念,在某些不安的时刻看到与我相似的暗影在荒林中行走,身边也跟着一只狐狸,在梦魇中我重拾语言的原始表达,呼唤起母亲的名字。
我偶尔匍匐在北岸。南边住民在进化中逐渐摈弃了作物种植和野果采摘,分化为几支部落后,各自在不同海岸凿筑可漂浮出海的船体。在半个世纪的尝试后,他们生产出十数条重量形体恰好的船只,不至于因过轻而被海风掀翻,也不至在被鱼嘴捅出一个洞后瞬间沉覆。女人们在船头晒得黝黑,眯眼望着风向,不明父亲的婴儿则在海浪颠簸中安睡,从不因母亲们拖拽上船的鱼儿的噼啪挣扎而哭叫。而是睁大眼睛颇好奇地打量。族民在婴儿父亲身份和捕鱼分配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在血腥味的争吵中酒精被发明,接着是烟草,槟榔,女人无法举起的沉重鱼矛。最终,男人们拥有了妻子,女人们则在领先数个世纪的出海豁免权下照看着丈夫的孩子。
某个午后,蓝眼睛的小女孩坐在父亲的推车上从集市归来,我久违地在岁月变迁的寒凉悲戚中打了个冷战。在陈旧梦境中,那些我未曾知也未可知的记忆纷至沓来。穿长裙的女人向屋前的女孩伸出手,她们拥有黑头发和因流血过多而苍白的皮肤,女孩母亲看着两人携手的背影,捂紧疼痛的胸口祈求环形路径中裂隙的产生。男孩杀死他的疯母亲,往尸体上洒满酒精,随后连同房屋一块儿点燃,从那夜起他再也无法脱离酒精而入睡,在某个双眼朦胧的清晨,那个疯女人再度活过来,以年轻的轻盈姿态在沙滩上捡着贝壳,他拿着酒瓶,跌跌撞撞走向他父亲的命运。他的外祖母在遥远的国度受着偏头痛的折磨,整栋府宅已然荒废无人,甘藻爬满墙体,仙人掌萎缩发黑,她在永恒的幻觉里注视着纱帐里飞舞的亚麻色蝴蝶,想念一个与焚烧有关的清晨。女人打开沿海的窗户,将房间里闷热潮湿的雾气散发出去,隔壁房间传来钱币叮当作响的欢爱声,她用药油擦拭着被咬烂的乳头,她的女儿穿着男士裤袜在汗渍浸润的床单上安睡,窗下那个莽撞的年轻人正把石咖花放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他将在十二月归航的夜晚胆战心惊地爱她。我的母亲悲伤地往缸里撒着荟豆,祈祷这个雨季无事发生,祈祷她的两个女儿在潮湿季节结束后依然能像往年一样吃上她们母亲粗拙过咸的酱鱼,也正如她女儿左腿断裂的那个午后,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孩子不会在这时死去,却依然流着泪擦去她的血迹,手颤抖着试图将她捂死但最终告败。
于是在那个恒定的秋季,我在沙滩上看到了我的尸体。它有着跟我一样的跛腿,相同颜色的毛发,继承自母系的黑色眼睛,人类形态的膝肘上布满粗糙的茧子。它不再盛装概念的头颅灰暗扁平,身体变得将近透明,而在骨骼包绕的胸口,一个婴儿正酣睡在原本心脏跳动的位置。
在长久未曾存在的泪水中,我沉默着剥去她的皮囊,分离网状的柔软脂肪和细腻编织的白色筋膜,除下分明的灰红色肌肉,坚韧的肋骨支撑着肢体,此刻却如枯木般易碎。我抱起那个孩子。它如新生儿般哇哇大哭,身上残留着母体的血液。她的狐狸不见了,除了一截残端的足肢,只留下向村庄一路爬行的血迹。
那时是雨季,我又一次直立行走,笨拙地抱着婴儿在朦胧雨幕中游过那条仿佛淌过上亿次的河流。我看到很久之后的那个雨夜,我留下心脏形状的火焰后离开,蜷缩在荒原地带的那个孩子透过寒冷看向她未曾看清的命运。我将跃过泥潭为她带来紫色的花,带走那只爬行了数年最终死于雨季发生前的狐狸,它来自一个漂浮的种族,那里的人将为它举行盛大的高空葬礼。我将在数万个世纪的凝滞和孤独中坐在月光笼罩的沙滩上,等待死亡的到来,它拥有鲸鱼的灰色眼睛,我便在呜鸣指引下踏上虚无之路,既无残缺也无悲伤。
在曾经安置鲜花的窗口,蓝眼睛的女人点起了油灯,在她漫长而无可避免的命运中,编织着永不停息的渔网。我进门时,鱼尾风铃在风中发出叮当的轻吟。在新婚装饰的烛火和唯一的桌子前,我将孩子安置在她的臂弯中。
这是你的孩子。我说。
她迷惘的眼神显示出她并未认出来人。我亦无法区分她和我们的母亲,或是我们的祖母或上一代祖母,又或是我们的女儿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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