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直到现在,姜萍都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17岁中专女孩,只不过她几天后,要应付一个很难的比赛而已。若不是跟她在阿里举办的全球数学竞赛中拔尖的排名接近的人,都出自于海内外的名校,她不会得到什么人的一丝关注。于是,铺天盖地的赞叹和鼓励如同眼下的暑热一般升腾起来了——逐步跟进的,自然还有质疑和批评:尤其是一些自称是出自数学专业的人开始出来说,这个女孩可能作弊了,因为这场竞赛是开卷的,一切皆有可能;有人觉得,这不过是资本和舆论市场的又一次老掉牙的造神运动,令人麻木而生厌。很多人实在太想理解发生在这个名叫姜萍的普通女孩身上的事了。
勾起人们这股难得的“求知欲”的最首要原因,当然是这件事集齐了很多对比强烈的意象:譬如“中专生”、“偏微分方程”、“北大”……如果理性地运用传媒方面的学术理论读解,这件事其实无甚出奇。因此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她能够在至少是比较专业且难度很大,还是考高等数学的竞赛中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却仅仅读了一个中专?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出动了姜萍学校的领导,可见一斑。
因为过去有过接触数学竞赛的经历,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说实话,我也很想为上面的这个问题找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在学生时代都深受数学的“残害”,都清楚一切可以诈骗,除了数学的事情,那可是万万无法骗得动的。然而要想得到这样的答案,非要做一个极其费力的访问和考察不可——目前可见的一切讲述太过关注一些非理性的方面,皆以吸引流量为第一要义,都缺乏可信、连续、完整的细节让我们理解这个女孩在数学上的成长。
但这不代表没有我们目前可以做的事。比如说,到底是谁规定,中专生就不能像姜萍这样呢?这个问题可以引起我们的一些探索。表面上看,姜萍“ 区区中专生”耳,跟海内外名校的数学专业学生在比赛中不相上下——这样的事,要么是姜萍错了,要么是我们的“常识”错了。但部分的人们,显然不相信后者。这其实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当社会上出现反常的事件,部分的人们为了求取内心的稳定感和安全感,会本能地认为反常的事件背后所可能存在的“幕后交易”,而不会去考虑是不是“常识”出了错。巧合的是,这种事在科学史,特别是数学、物理学的发展史上是非常典型的现象:当非欧几里得几何初现稚嫩的容颜时,已经适应了欧几里得几何数百年的数学家们都无法接受,纷纷群起而攻击作为提出者之一的罗巴切夫斯基;普朗克对黑体辐射问题的见解,当时被认为无足轻重,日后却被追认为近代物理学的开端。
所以“常识”错了吗?与其说是“常识”错了,不如说这一整件事,是人们对姜萍对数学可能的大概率的热爱感到太过陌生了,发自内心地不愿相信。从其接受采访时的反应来看,她对自己的高位成绩颇感意外,给人一种自认自己配不上的感觉——一个读中专的普通女孩,自学高等数学,然后自觉自己水平不高,是合乎情理的表现。如果这种本能的自卑并没有阻止其继续思考数学问题,那么这正是这件事中最令人欣慰的部分。至于各种媒体对其夸大包装,称之“数学天才”云云,到底是不是其本人,乃至其师的本意?如果不是,那么这只能归咎于媒体的无良无下限,何以要归咎于其本人?除非我们可以板上钉钉,这个女孩有意参与了一场无聊至极的炒作。倘若确如某些人所言,以上全部,都是设计好的剧本。那么我们只能说,姜萍这个女孩实在是可怜,也很无辜。
本文当然无法对这件事作一个彻底的印证。但我认为,这件事的重点根本就不在于一个17岁还是读中专的女孩,在解高等数学题的时候,到底是不是何等的不专业。无论如何,她终归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一,现在的孩子要真心喜欢点什么,真心从什么身上获得一点乐趣,实在是无比的艰难。更何况是令人人闻风丧胆的数学。如果姜萍是真心喜欢数学的,那么她以后有更多的时间参与其中,从数学身上得到眼下其实十分珍稀的人生乐趣,肯定比被某某名校特招进数学系,然后被功利的练习和复杂的校内人际关系搞到对数学失去信心,失去乐趣要强。到底要不要招姜萍进名校,不过是外人无知的瞎操心;二,外人目前强加在她头上的光环,有没有都得到过她的同意?怎么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而是纷纷去苛责一个女孩子你怎么这里那里都没有做好,就敢出来吹嘘自己?试问,这个女孩是对什么群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
部分人,尤其是那些自称出自数学专业的部分人,不诉诸更理智的呈现这件事的方方面面,而单独对姜萍怀抱令人发指的恶意,无疑是十分恐怖的。剖析这种恐怖,终归是一种潜意识里对“知识等级制”的疯狂执念:你是中专生,你就不配研究高深的知识。高深的知识,只能由更高阶层的所谓名校学生来经手。作为中专生,你最好还是浑浑噩噩地度日,然后在社会上早日沉沦,万勿再这样没规没矩,大逆不道,管自己不配管的事情。当然,所谓的科班对姜萍的焦虑是可以理解的。科班们平日在狭窄而竞争激烈的所谓专业赛道上要死要活,因为不知疲倦地接受所谓的学术训练,本身就付出了更多的努力,难免自认有一些非专业的旁人无从染指的特权。特别是理论科学如纯数学、理论物理,因为已经发展到十分抽象的阶段,尤其如此。可是有两点疑问:一个17岁的女孩对高深的知识感兴趣,到底是要好好引导她,还是猛烈打击她,让她失望、沉沦?知识到底是拿来给少数人在某些机构里向上爬的工具,或平时解闷的玩物,还是无论如何,发展到最后的最后,其实要为所有人服务的,无论它是立马见效的应用型知识,还是呈现了世界的某些性质的理论型知识?
说起姜萍,我就想起前阵子因翻译海德格尔出名的“工人哲学家”陈直。我看到某北大外国哲学硕士出身,现在做知识自媒体的专业大V评论道,陈直翻译的这本英文海德格尔二手研究他绝不会买,因为看海德格尔必须看德语,海氏的哲学有太多的“不可译性”了。这句评论固然有专业上的道理,但实在有违人文学科的初衷——如果人文学科已经把“人”抛诸脑后,专注于所谓“严格、系统的学术训练”,专注于所谓“德、法、拉丁”,专注于穷经皓首地道清所谓“人类的终极本质”,以此自得于自己真理在握,那么这样没有人的人文学科到底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