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莉莉丝

情感   2024-07-29 14:55   浙江  

莉莉丝是一只强健的小母猫。

莉莉丝在三个月的时候已经比同龄的小猫个头都要大,当其他的小猫还在发育的时候,莉莉丝已经壮实得像一头成年母猫,这便是以后很久一段时间莉莉丝的样子了。

莉莉丝爱玩耍,夜晚比白天更加有魅力,夜不能寐昼不能醒是莉莉丝的家常便饭。

一身纯白的莉莉丝出生在荒野,出生不久莉莉丝便成了独自一只。斯托尔把莉莉丝捡回来的时候,觉得这瘦弱的躯体肯定是活不久,然而如果弃之不顾自己的灵魂便会永无安宁。如同在垂死的病患床前,他一边尽心地照顾莉莉丝,一边等待着莉莉丝的死亡时间。

斯托尔不希望莉莉丝离开这所荒原上的住宅,荒原是危险的,潜藏着随时可能飞出来的不测。在他的世界里,莉莉丝永远是那个可能随时死去的病弱的小猫,哪怕他用肉眼也能看到莉莉丝比一般的小猫都更加有活力,都更卓越地活着。

最初的一年里,白天温暖的阳光照入宽敞的房间,温暖从阳台蔓延到沙发上,莉莉丝静静地躺在这温柔和平之中,在紧锁的门窗世界里,虽然不过是刚刚开始生命,她却仿佛已经要结束一生,在风平浪静的悠闲中安度着晚年。屋外无论是狂风大作,还是风和日丽,都和莉莉丝无关。

一年后,斯托尔忘记了关紧门,一阵冷风从那狭小的缝隙窜入房间,刺入正在安睡的莉莉丝,她仿佛被铁棍击中,骤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她沿着风向看到了那小小的出口,一点一点地靠近这异端的侵入者,发出呜呜的威胁声,又害怕又欢喜。

猫是能够同风游戏的动物,猫能够听得见自然的各种声音,他们不是躲在阁楼里的自然观念制造者,而是直接领受自然的存在。莉莉丝渴望着风,她强健的躯体只要一攥一放,那一点点缝隙便可以撕扯出一个大口子,她一跃向豁然开朗的屋外飞去,这时一只大手腾空伸出来,抓住了莉莉丝的腰部,她膨胀的肌肉顿然萎缩了下去,像一块海绵一样被提溜回了房间。一声轻脆的响声后,那股清澈的风戛然而止。

斯托尔晚餐后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行,自己的粗心。竟然没有关好门,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害。“主啊,原谅我吧!我真是罪该万死!要是莉莉丝受伤了怎么办?她那么弱不禁风,她那么可怜而又不幸,难道我没有能力照顾一只小猫吗?绝不再允许这种损害发生……”

这以后是没有发生过那种冒失的事情了,但莉莉丝成天都坐在门口,发出喵喵的低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外的风景,从门底的细缝里使劲地吸着新鲜而火辣的空气。这空气让她窒息,又让她快活。

斯托尔害怕极了,如果是他自己站在刀山火海中,他自己绝不会这么害怕,事情真是奇怪,但他不能自已。他一次一次将莉莉丝抱到远离门的地方,一遍一遍对莉莉丝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送死!你这个傻瓜,连照顾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莉莉丝却一次又一次对着门,一整个冬天都是如此。

春天来了,莉莉丝成日成夜地蹲在门口发出悲哀的号叫,她把锋利的爪子塞进门缝的空隙,在那里留下一道一道痕迹,她白色的小掌磨破了,一层血色的皮肤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这也没有让她停下来。她既痛苦,又欢快。

“莉莉丝啊,你为什么和你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你真让我不幸。”莉莉丝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专注于她徒劳而有趣的游戏。

斯托尔打开了门,莉莉丝冲出来房间,她在这春风荡漾的院子里疯狂地自己和自己捉迷藏。这是斯托尔唯一的让步,再进一步他是绝不允许的!好在这座院子并不直接通往荒原,这里还有高高的墙,想来无论如何,莉莉丝是不可能爬出墙外的。而且莉莉丝只在白天出门,黄昏一结束,莉莉丝就被钳进屋,任由莉莉丝如何吵闹,斯托尔绝不动摇。

他把莉莉丝抱在床边,翻开《圣经》读给莉莉丝听。他坚信,只要每天给莉莉丝读《圣经》,终有一天这只猫就可以成为虔诚的信徒。他每天给莉莉丝谈论上帝:“莉莉丝,你知道吗?上帝与你同在,没有上帝就没有你,感恩上帝吧!”莉莉丝既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她打着呼噜,仿佛在梦中继续白天室外的探险和游戏。

或许,莉莉丝已经对这高墙围起的世界彻底厌倦了,有一段时间,就算打开门,她也只是懒洋洋地躺在门口,双目空洞地望着天空发呆,唯有偶尔飞过一只鸟儿,她才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了些许活力,接下来是更漫长的死寂。斯托尔对莉莉丝很满意,一只像她这样的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这么体弱多病,就不应该对那种唯有健康者才能做的事情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

然而,有一天莉莉丝突然消失了,斯托尔从疏忽的瞬间回神过来他满目就只剩空荡荡的房子了,斯托尔的心叫起来:地狱,这里简直像地狱!

斯托尔夜不能寐地祷告着:“一定是惩罚,是主对我没有照顾好莉莉丝的惩罚,所以才把莉莉丝从我身旁夺走了。莉莉丝这次肯定会死的,这样的死就是虚无。她为什么不听我的呢?为什么不按照《圣经》说的那样顺从呢?不,这都是我的错,我千不应该,万不应该,就是不应该把她放出去……”

她几天后回来时,全身四处是伤口,烂泥和杂草沾满了她那本来柔顺干净整洁的毛。她却比以前更加强壮,仿佛一位经历了风霜血雨的老战士,迈着骄傲的步伐归来。斯托尔温柔地给莉莉丝洗澡,把这一处一处的伤口全部擦伤上药,包扎好,他抱着莉莉丝哭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父啊,你没有舍弃我!”

他发誓,再也不让莉莉丝面对任何危险,他必须不让莉莉丝离开自己一步。但是,就在莉莉丝回来的傍晚,当门敞开的一刹那,她又飞奔了出去,斯托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莉莉丝蹿上了高墙。斯托尔站在高墙之下,温柔地呼唤:“莉莉丝,我知道你不会走的,喵喵,快下来吧,那里很危险,我很担心你。不要这么倔强,下来吧……”

夕阳下,莉莉丝高高地站着,金色的阳光映着她着魔的眼睛,她是一头迎着夜幕的狮子,俯看着如笼中鸟的斯托尔,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呜哇,似出门临走时的告别:这只夜的精灵飞跃入了浩瀚阴森的荒原。斯托尔绝望地对着渐渐浓重的黑夜,喊着:“莉莉丝,快回来,我知道你还在那里……莉莉丝……莉莉丝”——但是,除了漆黑中粗旷寂静的夜风,没有任何声音。

莉莉丝再次出现是半个月后,她成了发福了的中老年妇女,杂乱的毛发和鼓鼓的肚子无言地讲述着她“放荡不正常”的野外生活。她舒缓而雍容的步子仿佛一个攀上高位享尽奢华的高级妓女,她的情人遍布了全世界,从街头的车夫、乳臭未干的孩童到七老八十、垂死床头的老皇帝,没有不被她俘虏。

斯托尔以一个随时准备献身救世的神父面孔,把莉莉丝揽入怀中:“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来了,安心吧!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看,到头来,我没说错吧?你还怀里不干净的孩子,啊,已经没办法了,只好生下来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莉莉丝的孩子出生了,但是他们马上离开了莉莉丝,因为这些孩子都是一些怪物,它们已经不能称之为“猫”了。难道让这种不三不四的孽障活着人世?而且这些孩子肯定长不大,它们不正常,它们肯定最终还是病死,还不如现在就让这些可怜的、不应该被生出来的孩子去死吧!都是命运的不公!斯托尔将针头插入这些畸形的躯体,只轻轻一插,这些怪物就在平静的睡眠中永不再醒来。

安乐死了孩子的莉莉丝没有像一般的母猫一样哀号不止,她似铁石心肠的后母。或许是由于她从来就是不能放到其他猫中间一起比的,通常的见解不能套在莉莉丝身上,莉莉丝就是莉莉丝,她是独一无二的母猫。

莉莉丝生育后,又变得如从前那样生机勃勃,她再次渴望着和风一起玩耍。但是,斯托尔已经下决心,他一生也不会再让莉莉丝出去。他苦口婆心地劝莉莉丝,如此下去她早晚一天非弄死自己不可,他决不能让她做这种蠢事。他将门换成了可以播放荒野图像的玻璃门,他抱着脖子上挂着一根铁锁链的莉莉丝说:“看,现在多好,你不用出门便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莉莉丝想要走动就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斯托尔因此夜晚常常失眠,但是他已经下决心,绝不再让莉莉丝遭受半点不幸,哪怕自己受苦,自己也应该承担起责任——是的,责任,如果没有责任,这个世界就乱套了,必须要有责任和义务,每个人的不幸都应该由其他人承担!但是猫和人不一样。猫?猫的不幸?——当然由人全部来承担!

“莉莉丝,你知道我多爱你吗?我知道你也爱我。我们相互爱,唯有互爱才能拯救世界。”

莉莉丝拖着长长的锁链,任由着斯托尔抱在怀里,她仿佛一个躺在浴池里的泡沫,随着池水的激动柔软地摇摆。一声不吭,温顺无比,又沉默无比,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睛似乎在不可理解地问:“世界?但是什么是世界?”

一夜,斯托尔睡梦中被一阵刺耳的撞击声惊醒,他扑到门前,看见玻璃门被撞了一个大窟窿,被锁链缠住的莉莉丝正从四周满是锋利的玻璃碴子的窟窿里往外爬,她背上一大半的毛被撕扯了下来,她不声不响地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后腿几乎已经全部钻了出去。锁链和玻璃咬嚼在一起嘶吼着,仿佛一个切割机和另一个切割机针锋相对碰撞在了一起。

莉莉丝失败之后,便不再向门口冲去。而且门也已经换了钢板,无论她这娇小的躯体冲击,都纹丝不动。现在,莉莉丝只坐在那新换的门漆黑的阴影中,她也不发出喵喵的声音。那高大的阴影掩盖在莉莉丝残伤的躯体上,她仿佛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莉莉丝的毛很快又长了上来,但是已经不再协调。这新长的一部分颜色完全不同,仿佛在她那纯白无暇的毛上嫁接了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毛,它们与莉莉丝格格不入,但是却就长在莉莉丝的身上,根本无法脱离。

为了避免莉莉丝之后怀孕,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杜绝,斯托尔给莉莉丝做了绝育手术。手术台上的莉莉丝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号叫,她仿佛在为了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做最后的挣扎,她竟然挣脱了手术台,但是马上又被抓了回来。斯托尔也哭泣起来,他觉得对不起莉莉丝,但是他没办法:“莉莉丝,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不用害怕。为了手术,我购买了最先进的国际麻醉药,我保证一点都不疼。莉莉丝,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这个手术是为了你好,真的是为了你好。莉莉丝,不要叫了,我好心烦啊,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就不懂我的说的话呢?……啊,对不起,莉莉丝,我不该对你吼叫,都是我的不对,原谅我……好了,马上就好了,只是一个小手术……”

现在一切都好了,莉丝安静极了。她再也不需要锁链了,她哪里也不会去了。

每个夜晚,斯托尔温柔地抱着莉莉到十字架前忏悔,他先自己忏悔,自白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他把莉莉丝也放在十字架前,把莉莉丝的头紧紧地按在地面的泥土中,对她说:“莉莉丝,你跪下。凡是因律法的,不能在主面前称义。莉莉丝,你这只曾经淫荡的猫,你有什么忏悔的吗?你做了诸多的错事,自私自利,不顾我的劝说,自以为是,生出这么多乱子,现在你难道没有要忏悔的吗?悔改吧!”

莉莉丝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喵喵,斯托尔便狂喜不已,他一把抱起莉莉丝:“啊,我就知道,你会悔改的,我就知道。现在一切没事了,一切都好了,只要你悔改,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你爱我,我爱你,永不分离。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罪该万死,我还把你拉到这里来让你忏悔,我真是可恶,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动得要哭了。他使劲地吻着莉莉丝,莉莉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呆呆地斜着头,看着这除了十字架和肮脏的你尘,冰冷如霜、空无一物的忏悔室,她冷冷的眼睛里映出枯瘦的老头斯托尔和那灰暗苍白的十字架。

莉莉丝越来越胖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胖,她仿佛一个一生只剩下生产的母猪那样胖。她连走路也不走,她成天成夜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昏昏沉沉,无时无刻不在睡觉,无时无刻不醒着。她再也不叫了,她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干。她老得可怕,她不过是才两岁,已经老得仿佛过了数十年,似乎除了等死什么也没有了。

这年冬天,莉莉丝拖着臃肿怠惰的身体,一抖一抖着她那早就完全变得花花绿绿的毛发,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曾经受伤的地方,它们已经无处不在,仿佛莉莉丝全身都蔓延满了病毒。莉莉丝把头低垂向那吹进冷气的门缝,抖了一下,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从门缝里透着的光,接着又是抖了一下。

老猫莉莉丝不久便得了哮喘,她从早到晚地吭吭吭地喘来喘去。斯托尔像医院打电话:“对,就是,我家的老猫莉莉丝生病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看,我说得没有错吧!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她健健康康,但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莉莉丝真不幸!她要这次可真的要死了!”

莉莉丝就算吃药,也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莉莉丝不吃东西了,她什么也不吃。“莉莉丝啊,这是你爱吃的火腿……莉莉丝啊,看哪,这是你以前难得吃一次的深海鱼……莉莉丝,你为什么不吃啊?莉莉丝你有病……”

斯托尔给莉莉丝打进食的药物,于是莉莉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青春时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斯托尔高兴不已:“好呀,真是太棒了,莉莉丝!”

但是莉莉丝吃完不久,就开始呕吐,她把全部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完了,莉莉丝又如饿狼般吃起来。她现在总是感到饥饿,无论吃多少东西都感到饥饿。她就算胖到已经只能贴着地面爬,她还是想吃,然后吃完了再吐,吐得四处都是。现在她的毛发完全成了老抹布,无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一身恶臭,她到哪里哪里就变得污秽腐臭。

春天来了,夜里,莉莉丝却睡不着,她张着口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如此张势了几日,突然从那苍老的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喵叫,如此渐渐地发出一些悲哀的声音。斯托尔听着莉莉丝叫声:“好样的,莉莉丝,我就知道你会好起来的,叫吧,叫吧!”

莉莉丝成天成夜地叫着,仿佛做最后的申辩,她的喉咙起了血泡,嘴角流出血来,但是莉莉丝没有停止,仿佛一旦停止,她就永远地沉寂。

斯托尔痛苦地抱着莉莉丝,劝莉莉丝不要再叫了。他把莉莉丝抱到十字架前,向上帝祈祷,莉莉丝依旧叫着。他打开门,放莉莉丝到屋外,但是莉莉丝闭着眼睛,对这世界一眼也不想看,这世界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外面的世界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荒漠。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叫着,要把她这几年里全部未曾叫出的声音都叫出来似的,要把她一生剩余的声音都要叫尽似的。

斯托尔知道莉莉丝病了,他想有病就得必须治疗,治疗就是吃药打针。傍晚,他把莉莉丝抱到食盘前,给莉莉丝打了进食的针,莉莉丝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之后,莉莉丝又边哀号着,边呕吐。于是,斯托尔又拿来了药,这是一种国际最新的药品,专门治愈失眠。

哀号声中,莉莉丝苍老的眼睛映入举着针头的斯托尔,他一面和蔼地微笑着,一面念叨着“不用怕,不用怕”,针头渐渐逼向无力虚弱的莉莉丝,一声小小的扑哧响了,莉莉丝肥胖恶臭的身体在漆黑中微微抖了一下……


封面来源:《耶稣音乐》 by 安德鲁·欧文、乔恩·欧文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已有两位评委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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