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鸭栏村,为了作一个课题研究。开始不知道是做什么,只是被一帮人拉了去,也是久不联系的老同事了,我这个人就是抹不开面子,也许是寂寞得太久,也想去哪里逛逛,于是也不明就里地去了。我们被迎到文化礼堂,每个人发了一叠稿纸,方格的,还没开封,是刚买的办公用品,村里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意外的是还有红包,很鼓的一个,里面放满了各种面额的钞票。我笑了笑,乡下人的客气和狡黠都在里边,不想放太多钱,又不想太难看,拿不出手。来的人太多,礼堂里的一条长桌还坐不下,闹闹哄哄的,我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衣袖,悄悄地问,发红包了吗?我怎么没拿到?!我听声音,也不认识,便说,好像有一个,你去别处问问,我又不是发红包的!红包这件事让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打开了课题信封,里面是写着“高原菜在低地的种植研究”,心下明白,肯定是老孙拉来的活,背面有资本的支持,所以会有红包。我不太看得惯老孙,如果知道是他拉来的活,我就不来了。老孙这人阴得很,即使自己拉的活,又不出面,只是通过别人拉一帮别人,使点钱,让人给他背书。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让我们这批无良专家甘心作鬼呢?!罢罢罢,就这样罢。可是闹哄哄的,也写不了字,我于是高声提议,换个地方。大家起哄说好,从文化礼堂鱼贯而出,去了另一个党建中心,结果所有人都去了,那里一条长桌又坐不下了,我就再走出来,准备回到文化礼堂,大家就又要跟我往回走,我让老卢用村里打麦桔的长杆子把他们拦住,几个还想跟我来,老卢就往他们头上打,那些人被打了还笑着问,老卢,这个玩意儿叫啥?我们都没见过呢。我跟老卢说,继续打,等我走远了,就告诉他们。我走出党建中心,来到晒谷场,村干部满脸堆笑地和我打招呼,以为我是因为这个课题要去村民家采访,非常感动,说到底是专家,做事情就是不一样。他这么一说,我倒还真不好意思回到文化礼堂去了,便顺势说,你们村有种高原菜的吗?可以带我去看看。村干部一听,说,不好意思,现在还没有种,只是一个意向。在申请国家项目,现在是专家论证阶段。我低头看了看稿纸,想真是浪费纸张,写点什么不好啊。可又不能这么说,来也来了,红包也拿了,文化礼堂也回不去了,真是赶鸭子上架啊,便和村干部说,那就带我随便走走吧。村干部想了想,说不如我带你去两个地方看看,如何?我说好。一个是书记家。我知道这是村干部精心考虑过的,干部都归书记管,如果带专家参观,肯定先去书记家,如果去了别家,书记问起来,干部就不太好交待。村干部说,我们书记远近有名,报社电视台都来采访过。我问为啥,干部说,因为他养了一大群鸭子,被称为鸭子书记。干部笑了,说,你不知道,我们书记养鸭子不一样。本来村里的财政比较紧张,书记第一个提出自己不拿工资,用养鸭子来解决基层公务员的收入问题,为大家作出了表率和榜样,也为国家如何减少行政开支提供了一条新思路。所以,县市一级的媒体都来我们这里报道鸭书记,和今天你们专家云集一样,盛况空前啊。我说,你们书记真行啊,养个鸭子就搞出这么大动静,哪天养个虎子不得震惊全国了?! 村干部也没听出我的话里有话,只是憨笑着引路,前面就有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官样的人,我招招手,叫了一声鸭书记,这下轮到村干部得瑟了,指出了我的冒失,说,这是副书记,自从书记养鸭出名以后,我们村里的干部纷纷效仿,按干部层级,鸭书记一千,副书记就养五百,依次往下,村长三百,干事一百。那你养了多少,我问村干部,干部说,我比干事还少,五十。养鸭还是一个待遇了?我觉得这倒可以成为一个课题,比什么高原菜有趣多了。确实,干部认真地说,不能乱养,也不可以越级。本来村里还有专业养殖户,自从鸭书记出了名,就不好意思在村里养鸭了,你想,专业养殖户动不动就养几千上万只鸭,按级别还不得省部级干部了?这样就会乱了村里的干部层级,所以专业户就自动选择到临村去养鸭了。副书记抢过了干部的话头,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到底是专家,水平就是不一样。我们村干部如果吃自己的鸭,那不是就是自降级别么?所以得保持这个数目不动摇。副书记这么一说,我就更困惑了,不吃鸭子,鸭子会生,多出来怎么办?副书记笑了,多出来的就送人,送给下级,如果下级多出来了,就送给老百姓,如果老百姓再多出来了,就送到邻村去,这样还有助于社会和谐,不是吗?村干部在一边补充,按规定,老百姓的鸭子数量不能超过十只。我总算明白了,这么说来,你们这里的鸭子是只看不吃的。村干部和副书记都像鸭子一样点头称是。到了鸭书记那里,远远地就闻到一股不一般的鸭屎味,村干部说,我们这里是按鸭屎味的浓重程度来考评官员的,你看鸭书记。三百六十五天的三百六十天都在办公室里办公,基本不着家,去年还被评上勤政标兵了呢。村干部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因为鸭子们的嘎嘎声已经漫过了我们的谈话,鸭书记直接跑过来,用汗津津的大手和我握了一下,我一看,手上沾了几根鸭的绒毛,想甩也甩不掉。书记客气地让了座,问了干部说是来做高原菜课题的专家,非常激动,说,我们这里就缺你们这样的专家,等高原菜能在我们这里的低地种植成功,我们就能全村迁移到高原去了,再也不受洪水的苦了。听了书记的话,我不仅一愣,原来这还不能算是一个空课题。村干部看出了我的疑虑,补充说,我们村是低洼地,每次大雨,都会引起山洪暴发,有一次书记差点被水冲走,多亏了这一千只鸭,把书记救了,所以鸭也是村里的大救星。书记听了,摆了摆手,让干部住口,说,这些个糗事就别提了,我早就提议老百姓搬到高山上去,老百姓呢,故土难离,都不肯动。我只能慢慢来,先搞高原菜课题,让村民慢慢接受,然后再动员他们上山生活。鸭书记说,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村民吃惯了高原菜还不想去高原,那么我就把村里的土一块一块切割了,用集装箱打包,运上高山,村民们不是说故土难离吗?我把故土也搬到山上了,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呢?!所以,尊敬的专家,你们这个课题对我们非常重要,如果现在用低洼地能够种植高原菜,村民们的肠胃习惯了高原菜,以后不上高原也难。我很佩服一个村书记有这样的想像力和见识,不禁用手回握了他一下,表示一定努力让课题落地,等我将手用力抽回来的时候,发现先前两根鸭绒毛终于又回到了鸭书记的手里,完璧归赵,这一点让我非常满意。村干部带我去的第二家是一户村民,虎背熊腰地在那里扎竹编纸人,那些个纸人洋娃娃大小,却都是庙里常见的城隍菩萨罗汉什么的,村干部说,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非物质遗产项目,也上过市县各大媒体的报纸和电视台。我基本知道了村干部的选择标准,只要是上得了媒体的,就是村里的门面,可以带人参观,也不至于暴露了阴暗面。我注意到非遗壮汉的家里水气很重,没有一只鸭子出没,可见乃贱民一枚。汉子也不看我们一眼,只是忙着做他的家伙。凑近了我发现,除了一些神仙金刚之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小人,也是五大三粗,肌肉发达,便问汉子,此人是谁?汉子像是聋了,一声不吭,村干部说,这个小人就是他自己。这也是我们村非遗的特别之处,别的村子也有扎竹人的,可这个非遗传承人除了扎竹人,还用竹纸扎自己,你说好不好玩?干部说,有一次发大水,他全家八口被冲走了,结果凭着过人的体人,在水里漂了七天七夜,终于在三百里远的外省江堤上被人发现,那个时候他全身都被水泡得又白又肿,加上本人体形就大,外省人以为上流漂下来了一个怪物或者外星人。自从他回来以后,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整天在那里扎纸人,他以前是种地的,从来也不去庙里,不知为什么,大水回来以后会变成这样,家里人都没了,也没人管他,村里人都开始叫他外星人,我们就帮他申请了一个非遗项目,每年有点经费,也够他活了。说到这里,外星人忽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他的脸盘很大,很白,又都是皱纹和褶子,像是被水泡过的死人的脸,确实已经没有了地球人的特征。这张死人脸还敷衍地笑了两声,我拉住村干部急忙走出了屋子。走在村道上,我不禁想到村干部刚才说鸭子救了书记的命,于是想再问问清楚,鸭子,不要说一千只,哪怕一万只如何能救得了人的命?!回头一看,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我的村干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