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总会先犹豫一下,然后用一种尽量平缓而不失尴尬的语气说,我是一个写小说的。这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跟对方说,我是一个作家,一个小说家,一个还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的小说家,一个在家里写小说的人。这是一条前方目之所及看不到任何光明的路。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桌子,一盏坏了的台灯,一支用尽墨水的笔。很多年前,我在国内读了半年高中,就匆匆出国。新高中在美国的缅因州,旁边有一个很有名的国家公园,有人说,那里是美国最早看到太阳的地方。那个高中里的大部分孩子,最后都不会上大学,他们可能会去捕龙虾,打猎,或者是在镇上的超市当售货员,就像厄普代克小说里的人物。有一个叫E.B.怀特的家伙,他写了一本叫《夏洛的网》的书,这个人以前就住在离我们学校开车半个小时的地方。后来,我加入了学校的长跑队,我们就在一个海边的墓地里面跑步,绕着那些墓碑,跑啊跑,跑啊跑,看着大海对面的雪山,然后跑着跑着,我就突然特别想哭。到美国之后,我开始用英语写作。这个过程极其痛苦,我像一个脱离了母亲的婴儿,重新学习说话,学习世上每个物件和每个物件背后那个抽象的词语,再学习如何把这些抽象的词语拼凑起来,使它们组成一个似乎拥有了某些抽象意义的句子,最后用这些抽象的句子组成一个段落。那时我的英语并不好。曾经,我最好的一门科目是语文。那时我的老师让我们每周都写一篇文章交给她。有个周末,我写了一篇文章,叫《祖父与我》,是我模仿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的,然后我的语文老师就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它。当时我不在场,是我的同学告诉我的。她说,老师居然真的把我写的文章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做了比较。老师说,这篇文章甚至写得比《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要好。当然,我大概并不是真的比鲁迅写得好,可是这番话让我很受鼓励。这篇文章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后来在美国,我同样得到了来自很多老师的很多鼓励。我来美国第一年的暑假,上过一个很短的写作课。我一边查字典,一边磕磕绊绊地写了一篇文章,关于一件真实发生的事。高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在上数学课,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我们当时的数学老师就去窗台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去继续上课。过了一会,有人叫老师下去挪车。老师走了之后,我们很多人跑过去看,然后看到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男孩,脑袋后面都是血。后来我写了一篇叫《盗火》的小说,里面就有一个类似的桥段,但是那篇小说是发生在伪满洲国时期,跟我本人经历的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关联。所以可以说,一个写假的东西的作家,永远都是从写真的东西开始的。比如说我们知道,在海明威成为一个小说家之前,他先是一名记者,他写小说的技巧,都是通过写报道学到的。但是同时,写作需要的还有一个小说家非凡的想象力,用来填补假和真中间的空白。当我写完关于这个男孩的文章,我的老师非常惊讶。她说,你怎么能写的这么好?但是同时,那篇文章有着非常多的语法错误。我就很抱歉地那个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的英语不好,我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她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她说,语法是可以学的,但是一颗有诗意的心是学不来的(Poetic Heart)。这节课后,我跟这个老师再也没有了联系,但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写小说,或者是想写出任何好的东西,你需要的不是文采,也不是技巧,而是一颗有诗意的心。我开始大量地接触写作,同时遇到了另外一位老师,一个戴着眼镜,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有一次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的。我在她的课上,写了另一件真实发生的事,关于小时候的我,去参加曾祖父母的葬礼。我那时大概只有三四岁,但是就是很神奇,三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我现在却依然记得。那些我们想记住的,我们总是忘记,可是那些想忘记的,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我记得那个墓地在很远的山上,我记得他们把那个骨灰盒放到墓穴里,然后葬礼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人都走光了,就只剩下我,我爷爷,还有我奶奶。周围都是荒地。我记得,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把脚踩在了墓碑上。这个时候,我的爷爷就突然变得非常非常严肃。我从来没有见到他那么严肃过。他说,我踩在他爸爸妈妈住的房子的屋顶上了。这个瞬间让我永生难忘。很多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只有三四岁大的我,对这件事的记忆不一定是真实的。它很可能只是我通过记忆碎片拼凑出来的,一个扭曲过的真相。我在大学时看过一部纪录片,里面讲一个女孩,在几十年前冤死,被枪毙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葬在哪里,后来这个纪录片的导演就到处去问那些曾经认识这个女孩的人,那个女孩死的时候很年轻,但是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垂垂老矣了。最后这个女孩的骨灰盒还真就被这个导演给找着了。然后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个让我特别震撼的一幕。这个导演把镜头对准那个骨灰盒,然后把骨灰盒打开,然后里面就用旧报纸包着一些头发,那个报纸好像是人民日报,上面还写着火化当天的日期。然后这个导演居然就用自己的手,把那一绺头发给拿了起来,那些头发,那个年轻女孩的头发,有一半都已经白了。这一幕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后来我写了一篇叫《雪》的小说,里面也有一个这样的桥段。因为这个镜头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我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就只好把它写进了小说。其实,这篇叫《雪》的小说还有另外一个雏形,跟一个湖有关,讲一个男孩的爸爸为了给他买口琴,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淹死在冰冻的湖里。可是男孩不知道他的爸爸已经死了。他以为他的爸爸抛弃了他,跟他的情人跑了。很多年之后,他去这个湖的湖边,想要把他母亲的骨灰撒到湖水里,结果却在湖边的淤泥里挖出了一只口琴。我花了半年时间才写完这篇雏形小说,写了差不多三万字,无论怎么改都不满意。最后,它消失在我电脑一个文件夹的角落里。这也是我想说的关于写作的另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小说家写的很多东西,就和这个骨灰盒一样,是要被放进坟墓里,永远不会再拿出来的。而写小说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召唤亡者,召唤死去的记忆。小说,就是死去以后又死而复生的生活。
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很喜欢用小男孩视角。这个小男孩并不往往是物理意义上的,还是心理意义上的,甚至是哲学层面的。当然,如果我可以把女性角色写的跟男性角色一样好的话,我也很乐意用小女孩视角。可惜我做不到。我在男性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对女性的世界并不了解,所以没有自信能够写出好的女性角色。我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质。如果我们假设,在主人公的旁边,现在有一个人拿着枪,顶在他头上,对他说:“如果你再不长大的话,我就一枪崩了你。”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一定会躺在草地上,对着那个人说:“你就一枪崩了我吧。你崩了我,我也不愿意长大。”反抗的结果往往是失败的。小男孩被一枪打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淋淋的成年人,心中一切孩子的部分都以抹去。海明威最好的一篇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就是用小男孩视角写出来的。塞林格,海明威的徒弟,也很喜欢用小男孩视角(在塞林格身上,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词,“孩童哲学家”)。我常常觉得,在读塞林格的小说时,我会有一种和知己久别重逢的感觉。不过我的一个朋友说,他要是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塞林格,那么他一定会狠狠揍他。在小男孩视角存在的同时,必定会存在父亲。所以父亲就成为了小说里,和小男孩一样重要的存在。有时他是真实存在的,有时他是一个幽灵,盘踞在小男孩的头顶。而父亲存在的同时,往往又代表了母亲的缺失,因为在一篇短篇小说里,只能有一个权威的形象,如果有两个,那么必定有一个屈居幕后。比如我们在门罗的小说里,有时会看到一个强大的父亲,有时则会看到一个软弱的父亲,强大的母亲,有时则只有一个强大的母亲。当母亲的角色在一篇短篇小说中占据重要角色时,父亲必定会退居到舞台后面,成为一个幽灵。反之亦然。如果没有父亲这个符号,那么卡夫卡一半的小说都将不再存在。同样,双雪涛也曾热衷于“父亲”这个母题,比如说《心脏》和《武术家》。这必定跟作者的青年丧父的经历有关:“他在我耳边说,再见了,我们就走到这吧。我说,不,不要再见。你还不是老人,你得先变成一个老人。”在海明威的小说里,尤其是跟尼克·亚当斯这个人物有关的小说里,儿子对父亲的感情,则是从崇拜变成怀疑,最后转化为憎恨和不屑。作家本人并不知道,在父亲自杀的三十三年后,他将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曾经写过一篇叫《南湖公园》的小说,里面有一对兄弟,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小时候离家出走,把他们抛弃了。所以说,他们等于是被父亲养大的。然而在小说的开始,我们就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的父亲因为在铁道边偷煤,被抓起来了。从始至终,这个父亲都没有在叙述者的声音外出现过,我们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会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父亲是否真实存在,就像我们不知道南湖公园里的马戏团是否真实存在。于是在这篇小说里,父亲变成了一个幽灵。而在父亲这个幽灵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幽灵,一个离故事舞台更远的幽灵,那就是母亲。之所以给小说起名叫《南湖公园》,是因为我自己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记忆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种冬天空气里的味道,那是沈阳特有的味道。在南湖公园的假山后面,有一个铁门,从那里就能通到东北大学的校园,我那时的家就在那里。现在,那个家已经不复存在,那些记忆的碎片变得不再真实,让人难以触碰,甚至连故乡都已消失。每一个作家的声音,都代表了他身上的某种特质。卡夫卡的照片,波拉尼奥的照片,鲁迅的照片,无不展现出他们身上的这种东西。一个真正的作家,他的照片也必定是包含了某种美的。我们很难说,这种美是他的作品带给他的,还是他带给他作品的。这种特质,在他的作品中被无限放大,喜欢他的人因为这种特质而喜欢他,讨厌他的人因为这种特质而讨厌他。读小说跟谈恋爱差不多,作家就像镜子,我们被镜中的世界所吸引,就像我们相爱。我们到底爱的是爱人,还是爱人身上的那部分自己呢?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七月底揭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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