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仁爱医院的旧址边上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一尊修女雕像。志鹏坐在陪护椅上,手里剥着一个橘子,脸被一只尺寸偏小的N95口罩艰难包裹着,双眼透过起雾的眼镜镜片看向房间里唯一的一张病床。躺在床上的是他的妻子,她身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上戴着输氧面罩,时不时朝着窗外张望。透过住院病房的二楼窗户,可以看到相当粗壮的香樟树树干,只是从妻子仰卧的视角很难看再到小花园里的其他景象。
“要不还是做常规的检测吧。”妻子吃着橘子,突然下定决心。
志鹏沉思了一会儿,说:“一次测成自然最好,但刚刚医生也说了,万一测不出来,你还是得做DNA检测,也就是要重做气管镜检查,少不了皮肉之苦。”
妻子说:“可以碰碰运气。”
志鹏垂下目光,盯着病床上略显怪异的格子床单。
在这阵沉默的掩护下,护士趁机把门推得哐哐作响,告知气管镜的检查时间安排在明天晚上,从明早六点开始病人必须停止进食、喝水,今晚最多只能吃一个面包,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决定是否采用宏基因组检测方法。说完又快速推门而出。
志鹏起身追了出去:“晚上才检查,要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吗?”
“做检查就是这样的。”
“万一很饿,牛奶可以喝吗?比如说在中午之前。”
“不可以。”
“有没有可能提前做掉?”
“没可能。”
护士用她那快速走远的身影让志鹏感受到自己提的几个问题是多么的不可理喻。病人在住院楼里的行动并不受限,他们中有不少人会时不时地离开自己的病房,出来透气,散步,与人攀谈,和陪护的家属们挤成一团。志鹏注意到,楼道上有几个人没戴口罩,不知是病人还是家属。他赶紧往回走,回到妻子的病房后把门关严实,用洗手液洗手。
门外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主题为无形潜伏者的噩梦在死灰复燃。
“你少出门,出去时千万记得戴好口罩。”妻子在听了志鹏的埋怨后又一次提醒他。她想起来,在防控新冠疫情的那几年里,志鹏最初还很自觉地佩戴口罩,和妻子分房起居,可突然有一天,“摘下口罩”成了他的宣言,他开始蔑视病毒,敌视疫苗,厌恶核酸检测,唾弃健康码,抨击动态清零,因为拒绝戴口罩和发表动态被公安拘留,身边的亲友也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
“放心吧,”志鹏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口罩,朝着妻子竖了个大拇指,“在这栋楼里我还没摘下来过。”
天黑的时间明显比之前迟了。窗外的这棵香樟树枝叶繁茂,体态遒劲,颇有张牙舞爪之势,几欲遮蔽天日。
“我在想,我要不要给市报的副刊写点东西。”志鹏对妻子说,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你打算写什么?”
“挖掘挖掘地域特色,品鉴品鉴传统文化,渲染渲染共同富裕,歌颂歌颂新时代,应该会比较容易中稿。”
妻子被他逗笑了:“这可不像你的文风。”
“我的文风卖不出价钱,稍微改一改腔调,每篇好歹能卖个两三百块,副刊门槛不高的。”
妻子的笑容慢慢消失,说:“要不还是做常规的检测吧,医保还可以报销一部分,上一家医院的医生也说,大概率就是结核病菌,没必要把别的菌都查一遍吧?”
志鹏说:“晚点再说,我先给你去买面包,今晚吃了,明天要饿很久。”
离开结核病楼,志鹏来到一个墙角,给前女友打了个电话。
“瑶瑶啊,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那就好,好好干啊……有没有兴趣借我点钱……下个月发稿费了就还你……理解一下人家出版社嘛,市场这么不景气……支付宝微信都可以……别多问,灵光一点行吗……我问你的时候可以不说啊,我又没强迫你说……你让我帮你老公写民主生活会的材料时可不是这个态度……算了算了,不借了……你给我道歉先……不道歉免谈,你爱借谁借谁……就这样。”
挂断电话,他立马既后悔又自责。后悔不该对瑶瑶发脾气。自责不够灵光,做不到能屈能伸。他这个前女友家境不错,父亲在空军雷达部队,母亲在文化馆,丈夫是国企中层领导,她自己前几年又考上公务员。疫情似乎增加了她的工作量,但在经济层面,对她的冲击并不像对私企职工那么大。志鹏心想,检测费和未来的治疗费都是未知数,自己现在靠不上朋友,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问她借钱再合适不过。可就是这样一道送分的单选题他却搞砸了,志鹏越想越气,突然起手,隔着口罩扇了自己一记沉闷的耳光。
医院里的面包又贵又难吃。明早六点之前,妻子只被允许吃一个面包。尽管如此,志鹏还是多买了一个,万一妻子实在太饿,就可以偷偷再吃一个。
回结核病楼的路上,志鹏路过仁爱医院的旧址,那是一座红色的老教堂,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屹立至今,仅在以旧址外观作为医院徽标的图案中被抹去。志鹏对十字架并无好感,在亲友的影响下,他从小便亲近佛教,抵触基督教。如果早知道这是由教会创办的医院,他也许会重新考虑转院方案,哪怕这里的结核病专家团队比较出名。
在小花园中,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修女雕像,那雕像等身铸造,通体洁白,修女一副欧美面孔,不怒自威,她身穿修女服,胸前佩戴十字架,一只手在小腹前握着另一只手背,像是在仔细聆听。
志鹏望着这尊雕像,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尘世间的无力与渺小。在这敬畏感的驱使下,他第一次在医院里摘下这只尺寸偏小的N95口罩,深吸一口气,将肺中的浊气悉数置换——空气中有股香樟树的淡香。他学着美国电影里那些基督徒的样子,双掌交叉紧握,试着向修女雕像做开口祷告: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圣母玛丽亚,您好……我的妻子——她叫依涵,住在209病房的那位——此刻在您的庇护之下……希望明天的检查一切顺利,查出来是最基础的病菌……用最常规的治疗手段就可以根治……我应该有罪,是我把新冠传染给她,留下这难解的后遗症……我不奢望您的宽恕……只是望您眷顾她,让她早日康复,让我们的生活回到正轨……”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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