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走进诊所,胸腔莫名聚了团闷气,呼吸也急促起来。
“Shit!”
好一句粗口,竟把这拘谨的诊所炸得生气勃勃。她循声看去,声音的源头,接待的女孩已经在前台坐下,深蓝色的麻布工服挂在她身上,像睡衣似的。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前台,拿出钱夹,将公司保险卡和身份证件一一呈交。对方也无视了刚才的插曲,简单询问她为什么看医生。
此时她注意到,前台女孩手上写着访客信息,目光却有意无意向墙边飘。她定睛一瞧,好家伙,是一只称得上巨大的飞蛾,双翅灰黑,边沿留了两线白纹;离得有些远,她不太能确定大小,但她猜这玩意得有巴掌大小,趴在墙上,像是因过于古怪而被制成的标本。
十年前她见过这种飞蛾。记得是圣诞节,她第一年来新加坡,打定主意去蹭乌节路的热闹。晚上她和闺蜜Y走在街上,风很大,车尾气朝脸上呼呼地刮。Y一路说着自己没有下文的暗恋,她本来认真听着,伴着一阵吊诡的妖风,一只巨大的飞蛾直接撞在她的胸口。她尖叫,朝胸前胡乱地拍,好一会儿才震走了飞蛾。
Y本来还在说着自己的事,见她脸色煞白,慌忙问,“你还好吗?咋啦?”
她睁大眼睛反问道,“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Y反问了回来,口吻是不掺假的茫然。
“一只蛾子!巨大的蛾子!有巴掌那么大——你看,就我张开手这么大,就刚刚,直接撞在我胸口上,就那阵风吹的,我拍了半天才给它拍走,太恐怖了。”
她语无伦次,举着手掌比划着,结果Y把掌心靠了过来,冷不丁跟她击了个掌。她一愣,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终于放松了些,Y半开玩笑道,“你累了吧,咱们是逛太久了。主要是,我一没看到那么大的蛾子,二来,你看看你手掌,还有你的衣服——你甚至穿的还是白T恤——都干干净净的,要是真有那么大蛾子,肯定会留下粉尘。更何况, 就算它真的来过,你也给它赶走了,它伤不了你,你怕它干嘛?放宽心啦。咱们进商场坐着吧,这样外头就算有蛾子也惹不上咱们。”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Y一把拉进了商场。她们去有名的LadyM吃了抹茶千层,又去负一楼吃了当年还很新鲜的芝士薯条。这些让她把飞蛾抛到脑后,可回过神来,当她一个人坐在寝室里,在寂静中,她忽然确信那只飞蛾是真的来过。她打开电脑,耐着对昆虫的害怕查了一下,没想到真查出了名堂。
这种巨型飞蛾名叫大燕蛾,是南方的物种,白天活跃,晚上也可能循光出没,通常出现在郊区。如今她再回想,正是在2014年前后,新加坡城区忽然有不少燕蛾出没,她听几个朋友说过,偶尔落在宿舍的窗户上、栏杆上,出门上学看见总得把人吓一跳。但时间很短,连带着关于燕蛾的记忆都稍显暧昧。每当有人说起巴掌大的飞蛾,总得有另一个人说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飞蛾,真真假假,再难分辨。连她都开始怀疑撞见燕蛾是否是幻觉,甚至都快忘了那一晚的恐惧。
直到今天,她再次直面燕蛾。
她明显感觉面上灼热,血液直冲头顶,直到在候诊区木然坐下,她依然无法平复恐惧,好像又回到十年前的晚上。她尝试想点别的,想了半天,浮上脑海的也不过一句来自Y的安慰:它伤不了你,你怕它干嘛——正确,却十分徒劳。只要她看向那只飞蛾,她就能感受到自己头脑缩紧,天灵盖也跟着发烫,恐惧的表征如同高烧,让她一时恍惚今天为何走进诊所。
于是她闭上眼,视野收束,空调风恰如其分的干冷,一切适宜的感觉中,飞蛾的存在依然如此鲜明。她睁开眼,飞蛾已经振翅,在室内横冲直撞。前台女孩把台灯拉到窗外,企图引诱飞蛾离开;飞蛾对窗外的光源视若无睹,反而从顶灯侧边的镂空钻进了灯罩,再也不出来。
头顶的光里,平白多了一个阴影。她知道它在那儿,却无计可施。受惊的飞蛾,就这样在天花板上安家落户。这下它彻底——从物理意义上——成了悬在她头顶的恐惧。
她必须想点别的。通常这时她都会打开微博小号,随手写一句“想死”,并在一分钟内删除。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亟需从现实抽离。想死是一种感觉,夸张但贴切的描述:把不想活了换成一种稍具有主观能动性的说法,试图掌控又无法掌控。接下来,她会名正言顺地把具有攻击性的想法统统打为“Intrusive Thoughts”——侵入性思维,她被入侵了,必须化被动为主动,把它们从自己的领地赶出去——所以她通常会在一分钟内删除。当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打开背单词APP,开一个List:原来Abandon的释义,除了抛弃,还有放纵。多学了一点,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自律使她幸福——她是幸福的。顺理成章,把想死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如此循环往复。
她打开了单词APP。今日第一个单词映入眼帘,Gush,喷涌,一口美音的男声念着例句,“A gush of blood”。下体忽然疼痛非常,又在流血,她叹了口气,索性让手机待了机,呆呆地望向前台边报号的液晶屏幕。
她想了起来,当她走进诊所,让她胸闷异常、无法呼吸的并不是飞蛾,而是屏幕上值班医生的名字。
她很清楚,真的有大问题,不会来综合诊所,只会去私人诊所或医院。专攻妇科的私人诊所需要预约,公司的保险也没有覆盖,公立医院在无诊所医师推荐信的情况下,也面临着预约难的窘境。相比之下,综合诊所方便很多,通常是一个医生坐班,什么毛病都能看,自然看得也不那么细致。她和周围朋友通过好几回气,综合诊所爱开的药无非就几种:感冒就开感冒药,痛经就开潘纳多,其他无论什么毛病,高低得开点抗生素。如果真的很担心自己的病况,通常会去专科查看,至于综合诊所,若非去打一些注册的疫苗,通常都是奔着拿病假。最常见的理由就是头疼,医生随便问问,给点潘纳多,拿了假条,药就留在抽屉里,等真的痛了再吃。学生时代医生通常只给一天病假,甚至会因为怀疑装病不给假;而工作以后,无论什么毛病,医生都会给两天病假,好像人只要上了班,放假就突然情有可原了。她很庆幸,在许多个即将在微博上发表“想死”的关头,诊所给了她许多次短暂的死亡。
天快黑了,诊所依然有好几个人。他们神情自若,等着一份休假的凭证。在他们中间,她有些坐立难安。今日来诊所并不是无事生非,她的阴唇长了一圈疹子。最开始是一个小小的凸起,她在洗澡时摸到,有些轻微的瘙痒,她没怎么重视。她一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发炎。她与四个陌生男女合租,内裤得挂在房间里晾干,见不着阳光,东南亚又格外潮湿,稍一不慎就会发现霉点。感染致使的毛囊炎也并非没有先例,之前涂了些膏药,一周就好了。没想到这次的肿愈演愈烈,不仅蔓延了一大圈,还在健身时破裂,流了很多血,明显的疼和痒也接踵而至。
这下不得不去看医生了,她想。屏幕上医生的名字很长,由好几个单词组成,她记不住,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节,就这么钻进她的脑子里。她开始在记忆库里飞速检索。
她有八成笃定,这是个男医生。
在校期间,她曾和马来裔男生在同一个小组。他通常用英文名Mark,但她在花名册上看过他的原名,里头有一模一样的短语,位置不在最末,恐怕不是姓氏。她对他印象很好,毕竟他教养很好,办事负责。但当她想象那个男同学坐在诊室里,听她说阴唇上长了一圈肿块……房间的冷气冻得她一哆嗦。她安慰自己,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再私密的器官也不过是块病变的肉,但她思来想去,也无法说服自己只把它当作一块寻常的肉。
羞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手机震动,弹出一条消息,是领英。有人申请加她为好友,是她的中学同学,在她印象里还是初中时那个搞笑男孩,如今头像却是穿着黑色西装,履历上满是学校荣誉和金融业职称,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她看了看自己的头像,深蓝色的职业装扮,手臂叠在胸前,看着像那么回事,履历却少得可怜。更何况,此时她正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痒痛折磨,对面发来申请时,一定想不到老同学正在操心下三路的毛病。这个想法冒出来后,隔着网线,她还是感受到异样的难堪。她总是那么擅长让自己难堪。
她点击了同意,灵机一动,在领英输入了医生的名字,搜索词条只有一个。她未曾想自己如此紧张,点进去时手止不住颤抖:映入眼帘的,是默认的灰色小人头像和比她的履历还空的主页。
那个灰色的小人,毫无特征,没有五官,只有剪影,疏离又陌生。当她看着那个灰色的小人,她的心脏在一瞬间内绷紧,内心已有了十万分的笃定:诊疗室的门后,坐着一位性情冷淡、内向的马来裔男性医生,不经营社交媒体,像个机器人一样问诊处方——尽管他们素未谋面。
“你好,你是我想的那个Z吗?我们的班长?”
领英收到消息,她打开来,穿着西装的老同学率先破了冰。
“啊,我是。”她打下三个字后,又补充上几个字,“你是W吗?”她想了想,又删掉了,只把那三个字发了出去。
“班长好!你变化好大!我记得初中那会你还是短发,大大咧咧的,跟个假小子一样,在班里张罗着凑局三国杀,转眼间都这么漂亮了,果然女大十八变啊。”
她沉默了。这些年她性格确实内敛了许多,也蓄起了长发、学起了化妆。可她本质上什么也没变——当年她喜欢打游戏,现在更喜欢了,早就超过她对学习的喜欢——所以才履历空空,她心里自嘲。
她本想说自己没怎么变,照旧爱打游戏,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客套地回了句“谢谢,你也变帅了好多”。她和他草草告别,重逢的老同学,最后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寒暄。但她确实不再见面便说体己话了。她至今记得,大学开始的一次奖学金宴,她和一个男生愉快地交流了一晚,关于看过的书还有大学的生活。宴会结束后他坚持要加她微信。在看到她的朋友圈的游戏记录后,他私聊问她,“你这么喜欢打游戏吗?”
她说,“是啊。”
他问,“你玩王者吗?我可以带你。”
她说,“不是。”
“那是卡牌游戏吗?我们可以一起玩。”
话说到这里她已经累了,所以她说了这段对话里最长的一句:“我什么游戏都玩。主要玩非对称竞技,朋友圈发的都是我的榜前排位录像。”
他回了句“好强”,之后再没找过她。
她隐约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但不确定是因为她打游戏还是因为游戏打得好。她并不是很在意他怎么想,但她实在懒得再解释:他像观察一只新奇的动物一样去观察她,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观察的必要。从这段并不愉快的经历中,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在一些人眼中,她是个需要解释来合理化的割裂存在。
为了避免更多的解释,她干脆把自己分成几副面孔。她的朋友圈像她的领英一样空,像很多三天可见的朋友一样长久地装死。她追电竞、水论坛时用动漫男角头像,在选手操作离谱的时候跟其他网友一起骂“菜就多练”。电竞论坛就是她的地下酒馆,只消说上一句烂梗,就能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狂欢一宿。而在微博上,她的头像是文艺电影截图,转发着女权的帖子,对性别议题大放厥词,表达不婚主义和对男人的失望,换上另一副模糊的面孔。
如果掩盖不同的自我,在人群里发出一样的声音,这是否也是一种沉默?她实在太不会打破沉默。现在,此时此刻,坐在诊所里,手中攥着27的排队号码,她避无可避,无处可逃,等待着处刑的时刻。想到要与一个男人交流自己阴唇的肿块,她几乎无从启齿。身为女人,她感到羞耻;而身为一个有所觉察的女人,她又为羞耻感到羞愧。
从小到大,身边的男性几乎都能对所有性器官谈笑自若,无论属于男女。她想像他们那样——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耻的,哪有那么复杂。如今她已经能有力反驳父亲对她的身材要求,对质母亲穿睡衣也得穿胸罩的执念,也能光明正大地买成人纸尿裤,去替代便装卫生巾——它们小而隐蔽,功效却差得可怜,总会把血漏在外裤上。但是她依然无法消化对一个男医生讲自己私处的病况,就像——她可以像那些女权博主那样,不为任何形式的卫生巾感到羞耻,却会因为漏在外裤上的血觉得丢人。她可以接受任何表态,只要那表态不关乎自己。
毁灭吧,她忽然想。
她走来诊所的路上,正在看一部漫画,标题相当骇人,叫《一个人去死》。是Y推荐给她的。Y是十年前和她一起来新加坡的朋友,当年在乌节路逛街也是与Y一起,就是她撞上燕蛾的那一天。那时她听了一路Y的烦恼,关于Y喜欢很久的男孩。因为来了新加坡,Y还没机会向他告白,三年暧昧就这么无疾而终。她看过男孩的照片,知道他瘦瘦高高,皮肤有点黑,戴一副有些古板的黑框眼镜,数学很好,还是个死宅,平时话少,和Y聊起漫画来就停不下来。Y的烦恼至少持续了三年,等上了大学,也许是对前尘往事已然心死,Y这四年只是去了一次粤海清庙,求月老赐个靠谱姻缘,但主要还是求妈祖保佑新年暴富。当然Y也并非清心寡欲,她在大学四年间拥有数不胜数的crush,找她问专业问题的学弟,日语课的同学,打游戏认识的网友,她都是在聊天框里痴狂一番,不日就相忘江湖。
最后一次Y和她说起的crush,是轮滑课上遇见的男孩,简称为轮滑哥。轮滑课那天,轮滑哥穿了她喜欢的日本乐队的文化衫。Y的爱好一直比较小众,在这种意料之外的场合遇见一个难得的知音,而那个乐队刚好要来新加坡开演唱会,他们都会去看。Y很期待,她也很期待。她问Y是否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Y说没有,不太好意思,如果之后遇上再要吧。演唱会结束后,第二天,她给Y发了消息,问她有没有遇上轮滑哥,Y说没有,不过她过得很开心,便说起自己在演唱会上与其他不认识的粉丝唱唱跳跳,嗨了全程。见姐妹的恋爱还没开始就落下帷幕,她有些泄气,余下的她不算感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眼见她回复的频率缓了下来,Y突然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漫画,《一个人去死》?”
她从没想过Y会说这种话。她和Y最初熟起来就是因为游戏和日漫,只是她成了丧文化的受众,什么事都是“都行,可以,没关系”,最浓烈的情感就是“累了,毁灭吧”。而Y活脱脱是个日系元气少女,一直用满到溢出来的生命力去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大学四年回回都拿比别人更多的课,成绩还非常稳定。Y还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不像她,几乎想象不了喜欢别人是种怎样的感情。她好像很早就对一个人孤独终老这种事颇为笃定,理由是想不出另一种可能。她既不觉得自己状态很好,好到可以容纳另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生活,也不觉得自己匮乏,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空缺。而Y就像个小太阳,几乎不用多加思考,规律的生活就已经满是光明,她愿意去维持既有的秩序。所以当Y说起《一个人去死》,她几乎怀疑屏幕对面换了一个人。
“原来你也想过一个人去死?”她从自己的老朋友身上发现了新大陆。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没有想过?”
“你太阳光了,我总觉得你不会想这些丧丧的玩意儿。”
“啊啦啊啦,想不到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形象——”句末多了一串“w”的颜文字,这很是Y的风格,总算把她怀疑对面是谁的震惊里拽了回来。
“好了好了,你说吧,我在听。”
“你还记得中学那会我喜欢的人吗?别看我那么纠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表白的。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失去的难过,不是吗?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后来他谈恋爱了,我发现我的难过一点没减。等我真的不难过了,我突然发现自己丧失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怎么会,你不是一直都有喜欢的人吗?比如最近的轮滑哥……”
“乐,你可别埋汰我了。换crush这种事情,你我都知道是个什么程度的认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爱的能力罢了,虽然证明来证明去,好像也没证明出什么名堂,似乎只是出于恐惧的条件反射。”
“可是我记得咱们刚毕业那会,你还说去过粤海清庙,求月老给个靠谱姻缘?”
“那时候确实还在想着怎么结婚嫁人——怎么说呢,人都是会变的。我可能也是学生思维,总觉得人生就像考试,你对着To-do-list打勾,打一个勾就是多一点幸福。我以为学业在这个list里,只要我学好习,就能找到好工作,只要找到好工作,就能过上幸福生活。婚姻也在这个list里,我是必然要去结婚的。然后我工作了,发现,啊咧,我那么努力学习,最后做的工作和学的东西几乎没关系。我参加了几个朋友的婚礼,看到他们婚后与我的联系都少了,作为共友,又经常分别听到夫妻两个跑来倒苦水,我有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反观我自己,可以去学轮滑、学日语,还能满世界跑去潜水。我突然发现自己现在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也就没那么害怕这辈子不结婚了。婚姻之于幸福也不是必需品,就像我本来以为更直接的因果关系——好成绩等于好工作,似乎也不完全成立,一样的道理。我就是在这时突然明白了我想要的人生:我不需要证明我可以爱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向我证明一份爱。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活,好好规划,然后一个人去死——这就是我开始看《一个人去死》的契机。”
她第二天就看了起来,内容很好概括,女主看见童年时憧憬的小姨孤独死的惨状,转眼发现独身到三十岁的自己也毫无规划。她看着漫画里探讨的问题:如何与已经成婚的同辈维系良性的社交关系,如何主动规划养老保险,寻求社会支持,这些问题她想都没想过,而她今年二十七岁,距离女主的年龄,也不过三岁之差,再说严重一点,母亲二十八岁生下她,再过一年,她就到母亲有孩子的年纪了。她似乎也和女主一样,为了逃避婚姻选择独身,然后一日不出错,下一日继续得过且过——一晃就到了快三十岁的年纪,发现她们对婚姻和婚姻之外的人生都糊涂得可怕,还不如最近才选择了独身的Y来得清楚。
飞蛾在她头顶嗡嗡作响,撞着灯罩,眼见着要飞出来,又没有出来。未来是一道岔路,两边都晦明变化,琢磨不清,有一边看上去更像光源,却不知那条路的名字。她尝试想象三十年后的人生,那时她开始衰老了吧,没有伴侣,无儿无女,大小病痛不断,为自己打点医疗,张罗退休后的生活;她要买怎样的保险,给自己失去行动能力的晚年做准备?而在谈这一切之前,她甚至无法接受一个男医生看自己的妇科病。
她一瞬间泄了气,好不容易落到实处的忧虑,一下又成了空中楼阁。
如果——她想如果——如果就在今天,她走进诊室,对面坐着的真的是一位男医生,她要怎么做?逃跑不是选择,她需要今天的病假,再要去别的诊所,恐怕都关门了。更何况,她需要尽快弄清阴唇的病况,痒和疼,鼓包和流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得拿些药,尽快解决问题——这个男医生就是她今天的救星。她得淡化讲这些事的耻感,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重心放在病情而不是病灶的位置。对方是马来人,不懂华文,她得把那些晦涩的单词提前找好,以最为从容的方式流利地表达。
A gush of blood. 她又一次打开背单词的App,查询起描述病况的词汇:阴唇,Labia,丘疹,Papule,毛囊炎,Folliculitis.
我在阴唇上发现了一些疹子,昨天去健身房时开始流血。我怀疑那是毛囊炎,以前得过,但这次不太一样,不仅流了血,还有明显的疼和痒。
I spotted some papules on my labia and they started bleeding yesterday when I went to gym. I suspect that it is folliculitis based on my past symptoms, but it’s kind of different from what happened before, as this time there is bleeding with perceptible pain and itching.
她在心中默念,重复,演习到熟练为止。阴唇一词于她的熟悉和羞耻,竟在幻化为Labia时奇妙地瓦解。她重复着陌生的专有名词,下体的疼痛慢慢消减,好像那两瓣病变的唇真的逐渐脱离她的身体,成了两块普通的肉。
她已经可以流利且正确地说出那两句话,她终于稳住了呼吸。她感受不到脸上骤然的升温,那一定就是没有,她相信自己无比冷静,早已做好走进诊室的准备。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惊呼。燕蛾窜了出来,围着光源撞来撞去,投在墙上的影子状似破茧的蝴蝶,在方形的框架内剧烈地挣扎——它忽然挣脱了,燕蛾势头一转,直直地冲向窗户。前台女孩来不及害怕,立刻放下手机,起身开窗,扯住台灯的脖子就要往窗外拉,插线板摩擦地面吱吱作响。飞蛾一头攮了过去,撞了玻璃,又一次摇摇晃晃起飞,盘桓了许久,终于找到缝隙,钻了出去。
女孩马上拉上了窗,燕蛾已不知所踪。它将游荡在偌大的城市,也许会在乌节路的闹市成为陌生人的梦魇,也许会闯进另一户人家,为了逃避追杀躲进灯罩,她不得而知。它和她一样生活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为了下一刻,无时无刻不在预支着恐惧。
诊所的屏幕叮咚一响,她一看,正是27号。她有些紧张,又把那串台词演练了一遍。前台女孩看向她,板着一张脸,有些催促的意味。她回以微笑,对方或许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但是见她起身,还是回了她一个疲惫的微笑。她站定在诊室门口,再次定睛于门牌上的名字,拽了拽T恤的下摆,然后敲响了门——没人应答。她推开了门。
鹅黄色的长裙,红绿相间的碎花,一位身材丰腴的马来中年女性正坐在靛蓝色的窗前低头疾书,见她开了门,温和地冲她微笑。
她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轻松突如其来,竟让她无所适从。下体的疼痛回来了,倾诉的欲望简直要将她淹没,她准备在那张裹着蓝色塑料布的病床上好好躺下,在白色门帘的保护下,将自己的病况和盘托出。至于那串精心准备的台词,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笑了,随即走进了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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