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情感   2024-08-19 20:35   浙江  

半夜我被一阵持久的巨大的鸣笛声吵醒。我直起身来走到阳台,夜色像海,仿佛触手可及。路边停着一辆绿色的垃圾车,开着双闪,一遍又一遍的鸣着笛,像一头发怒的牛,让人感觉完全是这辆车在独自生气。我忽然想起暴雨的时候,整个城市被淹没,我躲在公司的楼上,夜里全都是各种车辆的鸣笛与警报声,此起彼伏,像是阿皮察邦的电影,也是在这个时候,从路边抛锚的一辆红色汽车中钻出一个女人,她摆动着身子游走了。

她没有被吵醒,只是侧了侧身。有人对着夜色骂了几句,很解压,音调拉的很长,像是准备了很长时间,我——操——你——妈。有回音,楼下的声控灯迅速亮了,然后又灭。我腰有些疼,很隐秘的位置,让我感受到身体的抗议。我去上厕所,猫跟在我身上,随后蹲在门口,久久地注视着地面。

只是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有人生日,不止一个人,大家都注视着镜头,摆出一副夸张的笑脸。或者在音乐节,这些我之前都去过,暑热,愤怒,温热的酒精,躺在地上能看见巨大的太阳,我拉着她的手冲进拥挤的人群,又迅速被人群冲散。所有人都在兴奋,高仰着头颅蹦着往前走,头发,香水,汗臭,空中忽然出现绚丽的冷焰,大家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我逆着人群开始寻找她,像是将要拯救一些什么,但我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散场后手机完全没有信号,我站在原地不动,人流从我的身体穿梭而过,我开始漫长而又长久的等待,直到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身边。和一个陌生的女生,二十分钟的时间她们就足够亲密地挽着手,随后她们亲切告别。我不如她放松,许多东西我后知后觉才能感受到,所以我常常被愧疚包围。每次旅游我都要给我妈开视频,旋转一周后把镜头定焦在我的脸上。妈。我们出来玩了。我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出来强颜欢笑,随后我愧疚。

我重新回到床上,感受到了一种具体的孤独。

腰疼,辗转反侧睡不着。再次打开手机,一瞬间的亮度让我失明。冲浪的时候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帖子。帖子的名字叫“有没有人能给我知名作家的联系方式”,大概内容是她有一个绝妙的灵感,根植于她的自身经历,如果有人能够写下来,一定会成为中国甚至世界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创作,末尾她讲,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文学,这是上天赐予她的。

刚刚发布。一个赞,0评论,那个赞应该是她自己点击的。我点进她的主页,置顶的一篇是一家名为鸟生鱼汤的店铺,一个月前发的,她讲能在郑州吃着这么靓的汤真的难得,点赞五百多。我往下翻了翻,基本上都是美食,椰子鸡、臊子面、蹄花汤,整个中国的美食浓缩在一个社交账号上,她偶尔出境,侧着身子,头发把脸遮着。有一个探店笔记的开头她写,宁可死于伏特加,不愿死于哀愁。

我给她留言,心动。我写小说,但不出名。请问能够有幸知道是什么灵感吗?等待了一会儿,她没回,于是觉得丢人,把这条信息给删除,只留下她的头像和ID在聊天框内,叫满满。又刷了一会儿短视频,这个事情我就忘在脑后,困意偷袭了我。

早上没有晨勃,腰疼似乎一瞬间好了。她已经起床,洗漱完毕在化妆,桌子有点高,凳子很低,她坐在那里努力仰着头扑粉。

我直起身来,腰又开始疼。下床,地上湿漉漉的,屋子很乱,正中间的桌子上有很多外卖的一次性筷子,换洗的衣服在沙发上垒成一座小山。我从她身边挤过去,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坐在马桶上,顺手打开小红书,满满没有回复我,我昨天给她发的什么,具体的遣词酌句已经有些忘记。一会儿她走了进来,对着镜子瞧了瞧自己,她的鞋有些脏,卫生间的地面上也有水,她走过的地方变成褐色的泥印,随后她扭头,俯身亲了我一下。

门打开又关闭,我提上裤子,冲了冲马桶,回到床上,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我抓紧手淫了一下,射精的时候我感觉腰那里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随后立马变得空空荡荡,仿佛有回音,猫在身边一直叫。

天气很好。我眼睛无力,双腿发软,只有腰痛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树木忽然就繁茂起来了,一片嚣张的翠绿。我想起来我们两个好久都没有做饭了,早饭不吃,中午吃外卖,油腻腻的面条或者牛杂柯,晚上我先到家,在楼下的小吃摊随便吃点儿,随便到她下班问我晚上吃的什么,我竟然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当个探店博主真好,用文字记录口感,记不起来的时候往上翻一翻就找到了,吃的串串香,味咸,鸡心发臭。我又想到了那件震惊文坛的灵感,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她依旧没有回我。

我把自己瘫在椅子里面,感觉五脏六腑全都挤压在了一起。听歌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叫我,把耳机取下来又没有。办公室很安静,只有隔壁的直播间在讲话,她们卖一款鹿茸血酒,功效是强身健体、增强性能力,但这些词都属于违规词,直播间不让说,主播只好用“那个”代替。那个,那个,那个,哥哥保证您喝了之后十分那个,一夜那个三次,让您的老婆十分那个。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术,甚至卡壳的地方也一模一样。我用手机搜直播间,里面带我三个人,主播很好看,比现实中好看,背景是一片树林,小鹿在其中跑来跑去。

我的工作就是写朋友圈文案,关于这款鹿酒。客户从直播间下单,就会有客服跟进,哥哥加我们微信,给您发送一下饮用注意事项,或者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哦。他们每天的朋友圈文案是我写的,公司男销售多,但头像都是美女,我要用女性口吻去描绘这款鹿酒。早上写美好的一天从收到小鹿的鞠躬开始,中午我写刘哥喝完咱家的鹿茸血酒气色好的不得了,加一个坏笑的表情。晚上我祝哥哥们好梦。大部分朋友圈被腾讯屏蔽,我明白我生产的是电子垃圾。

到底有没有人喝了这款酒,性能力得到提升的?我不清楚,但我喝过,没有用。

隔壁的女生每天下午都会吃一个橙子,我能看见空气中汁液地迸发。她是设计,一开始拥有自己的美学追求,把鹿酒的海报设计得很漂亮,一片澄澈的溪水中,鹿酒屹立在那里,周围万物生长。后来销售给我们开了一个会,说海报不行,以后只用放两个东西,肌肉男或者美女,字体要大要醒目。那之后销售每次给她发需求她都要说一句操。很好玩,操字的尾音还没发出来,她立马捂着嘴,然后说呸呸呸,不能说脏话。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脏话,也知道她要操谁。

我准备给满满再次发一个消息,询问她灵感到底是什么。但平台规定对方未关注或回复之前,只能发一条消息。我点进去她的主页,那条帖子已经删除了。我抬头,电脑因为长时间没动开启了待机动画,是男科医院的广告,治阳痿,到博大,是因为我总是搜索鹿酒的原因。我退出,在微博搜索她的昵称,有很多满满。有时尚达人、母婴育儿博主、家居博主。很多,我一个一个往下翻,窥探陌生人精彩的生活。

下班后我在楼下抽了一根烟,不要总是叙述自己腰疼,我告诫自己。夕阳很远,一片模模糊糊的光亮,仅仅站在那里,我便头晕目眩。我想到宁可死于伏特加,不愿死于哀愁,马雅可夫斯基说的,他是一个光头。我打开她的帖子,找到这家店的地址,距离我2.8公里,叫不晚日咖夜酒,新人特惠鸡尾酒任选一杯39.9元。我骑共享单车不小心闯了一个红灯,两个路之间离得特别近,近的让人想象不到这里有个红灯。一个司机摇下车窗骂我。骂得很难听,我骑车的时候心里闷闷的,脸庞燥热,像是被痛打了一顿。如果能重来,我一定要骂回去。

夜里把这件事给她讲的时候,我大胆地虚构,告诉她我骂回去了,用最无耻恶心的脏话,讲你妈死了。她说骂得好。

我点了一杯金汤力。天还没黑,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还有两只猫,不怕人,从我身上跳来跳去,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波光粼粼像一片碎掉的黄金。有猫毛落在金汤力的杯子上,我捏掉,喝了一口,不好喝,很外行,金酒和苏打水的比例不对,柠檬角用的也不对。我打开朋友圈,有人提了一辆小米su7,我仔细看了看,不像盗图,我给他点了一个赞。

我调整角度,给金汤力拍了一张照,在她那条帖子下面评论:打卡!我喝完,又要了一杯尼格罗尼,我要的都很old school,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喜欢装逼的人。她喜欢尝试新的事物,如果她来点,她会喝一杯稀奇古怪的特调,四月的鬼魂就很不错。这杯尼格罗尼也不好喝,苦度不中和,过于粘稠,像止咳糖浆。烈倒是挺烈,两杯快喝完,世界变得近了一些。我看了看手机,她回复不好喝。

我说回我私信。她私信给我发了一个问号。

不好喝还写好评?

不重要。生活所迫,她又发了一个摊手的表情。

灵感我能听听吗?

半夜发的东西你还信?

主要这世界上平庸的故事太多了,想听一些不平庸的。

我想给她发个表情,找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有一次清理手机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之前的聊天记录,我打字喜欢带拟声词和波浪号,发一些嗲嗲的表情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变成此刻,但有一些东西确实回不去了。

她没有回复我。一连几天,我都骚扰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有意思的事,当成我无聊生活的救赎。我不怀好意地乞求她告诉我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告诉我,我会担当得起拯救中国文坛的重任。

她回我的时候我和妻子在吃小区隔壁新开的酱大骨。自助,活动价38/人,我们一人戴了一个手套,吃的满嘴流油,骨头堆积在旁边,像墓道中的残骸。她吃的比我温柔,还空了一个手刷抖音,手指往下拨动的速度很快,可见大多都不感兴趣,但总要看一些什么。她的头发垂在嘴边,我脱掉手套,给她往两边拨去。

上厕所的时候我经过厨房,看见几大袋白色的、冷冻的大骨头。旁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大盆,已经浸泡了很多,水上面起了一层油花,骨头躺在里面像一座座雪山。我重新坐回位置,打开手机,她回我:明天晚上吧。我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我害怕听到那个故事。

她说怎么啦,谁给你发信息啦?我说谁也没有。随后我告知她我们吃的骨头或许是陈年老肉。她说我知道。她把嘴中的骨头啃完,手套去掉,用纸擦了擦嘴。很正常,吃不死就行。

我们在蓉LOUNGE威士忌鸡尾酒FLOWER酒吧见面,它的名字真的很长。在北下街派出所向南100米,离万象城很近。那边的红绿灯坏了,或者根本没有,人和车在博弈,谁的勇气够大谁就能先闯过去,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辆车,司机带着重病垂危的孩子,马上就要死了,要立刻到医院,遇见了这条永不到头的人群选择踩了一脚油门把我撞死怎么办?那应该也是我的命。

我先到,灯光很暗,一个穿着西装的调酒师对我抬了抬头,没有打招呼,他们总是手里擦着杯子,显得很专业。我找了一个沙发坐下,黑色的皮质沙发,很软活,装修的时候她和我商量买真皮沙发,我接受不了那种身体和它接触时产生的声音,像是指甲剐蹭黑板,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发出不耐烦的啧的声音,我心脏就像突然被谁握住了一样。

酒很贵,如果我现在点一会儿就喝完了,她来了我还要再点一杯。于是我单单坐在那里。吧台有一个外国人和一个女性在聊天,用英语,我听不懂,大部分是那个女性在说,老外时不时地低头抿一口自己的干马天尼,应该是这款酒,然后注视着女生点头说yeahyeahyeah

她终于来了,带来了一种不属于我周围所有人的味道,像在草地里打了一个滚儿。她好看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让我自卑。我递给她酒单,她点了一杯翻云覆雨,我点了一杯尼格罗尼。气氛有些尴尬,说话也是一件十分耗费力气的事情,但幸好,是她先打破沉默。

你最近看的什么书?她问。

《逃离》,门罗的,你呢?

金爱烂《你的夏天还好吗》。

我知道她,她的结尾很不错。

沉默。服务员把酒端过来,你的翻云覆雨,你的尼格罗尼。谢谢,我们两个说。

你一直是在做探店博主吗?我问。

她喝了一口,轻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放下,里面的汁液晃动。是的,我没有工作,我每天都在散步和公园,或者吃饭。

那一定很幸福。

并不幸福。吃千篇一律的饭,用千篇一律的词语去描述它们,坐下,等待,拍照,滤镜,上传,夸赞。日复一日。

我喝了一口尼格罗尼,比上家的好喝,我也这样说了出来。

她说确实。

酒吧的电视里面在放一个短片,色彩大胆,衔接流畅,是一个卡通人物的冒险,穿过穿过穿过,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灾难。有几个瞬间光线打在了她的身上,像是游弋在她白色裙子上的鱼。

她说你会怎么描述我们今天的对话,你不是写小说吗?

我说完全照搬。我又重复了一遍。完全照搬就可以。虚构毫无意义。对了。你说的那个灵感是什么?

她说让我看看你写的。

有些难为情。我在手机上找了找,我常常用便签记录生活,能够写进小说的生活,但生活总是乏善可陈。有一个描写甘蔗的,算是最近写的。我点开,把手机递给她。

她靠在沙发上,开始阅读。

桌子上有两根甘蔗,超市买的,不是那种街头小贩卖的成根的,那种需要削皮,斩断,新鲜的,而是用透明的塑料袋子装着,四根一袋儿,那两根她已经吃完了,边吃边看电视,无限超越班,听名字就不好看。常常这样,爱情总是这样,甚至两个人不再说话,不说话才是维持婚姻的圣经,只要一张口,似乎就能看见另一半像风筝一样飘远。牙齿寂寞,突然想尝试下甘蔗,好久未曾吃过的甘蔗,有一段时间口腔问题严重,医生说有千分之一癌变的几率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来着或者应该期待她是什么反应争吵的时候会说些狠话,我就该去死,跳下去,或者展现自己的软弱以求得同情,语句总是从我觉得自己开始,痛苦,挣扎,向往死亡。于是就会拥抱,但此刻,谁也不敢再提起这种话,生怕对方欣喜若狂。甘蔗的前端已经有些泛黄,是失去水分后的挣扎,你也有这种感觉,失去-水分的挣扎,身上像条干涸的鱼,蜕皮,发痒,尤其在夜里,尤其在她拥抱你的时候。用左手吃还是右手吃,用左边的牙吃还是右边的牙吃,你都试了一遍,却总觉得别扭,先试的右边所以左边的牙齿显得有些不富有嚼劲,于是决定用左手拿着,右边的牙啃噬。咬掉那个结节巨大的生硬的结节,吐进垃圾桶,垃圾桶里面有刚刚铲过的猫屎,该轮谁铲斤斤计较,别再讲话了,我去,行吧用牙齿咬掉一块儿借着力撕掉甘蔗的壳,应该不叫壳,叫外皮。转着圈把所有的都撕掉,漏出里面白色的心。还未咬完,牙齿就已经累了,细细品味还有一些咸,牙垢还是鲜血她翻了一个身,成语突然出现在你脑子里面,翻身,狗急跳墙式翻身哈哈,好不合时宜。终于,谢天谢地,甘蔗头节的外皮已经全部咬掉,但不够精致坑坑洼洼的,有一方凹了进去,你咬了一口,在口中细细细细细细的咀嚼,甘甜的汁液浸透你的口腔,你吞咽,迅速忘记所受过的苦难。肾结石的时候,疼痛呈具像宛如波浪线一样在你眼前波动。还有两节,再次重复,垃圾桶里面已经有薄薄的一层甘蔗渣,牙齿酸痛,劈劈了一半,劈了一半后你不想劈了,于是开始像老鼠打洞一样,应该有更好的比喻,近些日子天天被比喻困扰,比喻她像一只,想不起来像什么了,能够精准的比喻必然精准的了解对方,你了解吗她了解你吗你们又是如何走到现在,缔结连理呢?是不是上帝的小把戏他无聊,于是乱糟糟的拉郎配,还是一和世界上冥冥的序列导致的,所有人必须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相爱,只有这样才能像拼图一样严丝合缝。你突然原谅她了,她呢原谅你了吗甘蔗,吃甘蔗呢,你不在用牙齿劈好精准的词侧着劈而是直接从中间咬进去,不管过程如何,咬进去,咀嚼,吐,咬进去,咀嚼,吐,汁液流你一手,黏糊糊的,令你想起童年,不舍得把冰淇淋一下子吃完,于是开始坍塌,融化,流在你的手心,流在你的脖子上粘上灰尘结成一层皱巴巴的什么反正就是脏兮兮的一块儿。说点金句,生活是什么?甘蔗还是冰淇淋,不再写下去了,丢掉甘蔗。

还可以。她把手机递给我。幕布上卡通人物的冒险已经结束,它即将触碰到模糊的光亮,我无比期待它的融化,但没有,下一轮重复的冒险再次开始。她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探店,缺钱的时候什么活都接。有一次去一个新奇体验馆。你们男生应该知道,就是充气娃娃体验馆,我拍一些照片,配上一些暧昧莫名的文字,郑州竟然新开了一个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男性同胞的福音。这种体验馆大多都是无人接触,老板把位置和密码给我,我自己过去,在居民楼里面,屋子布置的很粉红,床上扯了一个帷幔,里面坐着娃娃。我正在拍照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很微弱的声音,仔细听的时候又听不到。一开始我没有理会,拍完照关门要走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别走。我又重新走了进去,是娃娃在讲话,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她穿了一件黑白色的女仆装,腿上是黑色洞洞丝袜,我摸了摸她裸露在外的肩膀,很凉。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让我帮帮她。我说可是你是一个娃娃怎么会怀孕呢?她说她也不知道。我又说,你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你确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她说但是它出现在了我的身体里,让我不在空空,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感动。尽管她一直在跟我说话,但我还是不信,我让她等我一下。我下楼导航最近的一家药店,张仲景大药房,下午,所有的一切都昏昏欲睡,我把收银台的大妈叫醒,买了一个验孕棒。回去后,我问她要怎么测呢?她说让我回避一下,我去上了一个卫生间,垃圾桶里面有纸巾,或许是上一个客人的遗留,我感受到一股恶心和悲伤。她隔着门对我说好了,我走出去,验孕棒还在原地,上面有两条杠。”

她一口气讲了很多,然后停顿。鸡尾酒的杯子上面氤氲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水珠,她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我和妻子也有类似的经历,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在一个旅馆中,到处都是潮湿的味道,等待结果的时候反倒是她抱了抱我,她说没关系的。

“我把她买了下来,放在了我的家里。她好贵,老板说她是进口的,仿真的,不漏液的,没有甲醛的。除了没有生命,她接近完美。老板问我你买她做什么。我说我是个同性恋或者我想玩3p。我把她带回家,把整个次卧都让给了她,我常常坐在她的旁边抚摸着她的肚子,感受生命给我带来的惊颤。但回家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怎么样,足够精彩吧?写下来吧,写怀孕的充气娃娃,写癔症的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被写烂了。我发完又删除,也就只有你当真。”

我去结账。两杯酒收我160元,真贵啊。我问她怎么走,她说打过车了,我们两个站在门口抽烟。一片沉默中她突然问,你结过婚了吧?我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我想辩解,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辩解。我能对她讲什么?我对你没有意思。或者。结婚后就完全丧失了结交异性朋友的资格了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车来了,是一辆白色的比亚迪秦。她走之后,我忽然少了很多力气。是谁迫不及待地踏入婚姻,做出一副诀别的姿态,写出海誓天盟,像一条永远不会断的铁链把两个人拴在一起。婚姻是一场骗局,幻想另一半出轨是自己出轨的前兆。

我在楼下给妻子带了烤鱿鱼,烤羊肉串,烤面筋,以及一杯蜜雪冰城的柠檬水。她还没睡,躺在床上刷抖音,活着,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刷抖音。她说鱿鱼没有味,我尝了尝,像是放在泔水桶里泡了三天三夜一样的腥臭。她说算了。我突然想起来那个骂我的司机。我说不行,我重新穿好衣服,拿着余下的所有串,怒气冲冲地往摊位走去。夏天的空气中总有一股尿骚味,成年男子喝酒后会在各种犄角旮旯撒尿,在经过阳光的暴晒,让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尿液之中,那是一种睾丸钙化的味道,氨气,让人流泪。

我把串递给那个中年男人,他说怎么了?我说你尝尝。他尝了一口就把钱给我退了。我垂头丧气地重新回家。她说怎么样?我说退了。退了就好。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我把这件事告诉满满。她说像小说,谨慎浪漫化自己的行为。

周末我去她家看充气娃娃。阳光很高,我好久没有白天出行过了,妻子总是周日上班,于是我常常在家待上一整天,下午睡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很模糊。我买了几个橙子,圆滚滚的,仅仅是看着他们,嘴巴里就有津液分泌。还要买些什么?她说懒得下去了,不想点外卖,会做饭吗?我说应该可以。但我其实没有打算在她家吃午饭。她说随便买点菜吧,中午做饭吃。

我买了一块儿五花肉,几根青椒。时令区有槐花,白嫩嫩的,隔着塑料盒子我都能闻见它的清香,于是买了一盒,又买了一网兜鸡蛋。

我上楼的时候她在打扫卫生,屋子里面有灰尘被打湿的味道。她穿了一件不二家的联名睡衣,这个睡衣我给妻子也看过,太贵,她不舍得。

请进。喝点什么。只有啤酒了。

那就啤酒。我接过啤酒,走进厨房。也是好久没开火的样子。拧开燃气灶的时候我心中被电了一下,有一种微小的愧疚正在扩大,像一个洞要把一切都吞噬。同时又有一种幸福感在洞的深处,我能感觉到它,但触摸不到。

槐花炒鸡蛋的做法很简单。把槐花倒出来,还是不够新鲜,有一小部分已经泛黄。倒进清水中放一勺盐浸泡,十分钟后换水清洗,然后在锅中加水烫1分钟捞出过凉水,挤干水分,在里面打入鸡蛋,再放一勺盐。起锅烧油,倒进去,炒熟出锅。

吃饭的时候她把手机掏出来准备拍照,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立马收起。她尝了一口,发出一句满足的赞叹。

她说,常去探店,吃一些千篇一律的东西,于是我暗自决定,当吃到一个足够好吃的东西的时候,那从开心中感受到生动的难过时就去自杀。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骗你呢。

吃完饭她领我去次卧,充气娃娃现在叫小满。满满和小满。她躺在床上,姿势别扭,被子盖的很紧,也穿了一件睡衣。脸庞狭小,鼻子小巧,能看出来做工还是不够好,头发焊在额头上面,睫毛粗壮。满满把被子掀开,她说你摸摸。我学她把手放在小满的肚子上面,冰凉,柔软,但能够感觉到不像真实的皮肤。她说你感觉到了吗?我说什么?她说生命。生命在跳动。我朝里面坐了坐,手往下使了使劲儿,一股阻力出现,弹力,不止,一种心脏般的跳动,或许是我的心脏,从胸口蔓延到我的胳膊,使我的左手在发抖。但真的好像跳动。我说我感觉到了。她开始发笑,我扭头不解的看着她,她说胡说,娃娃怎么会怀孕呢。

那之后我周末抽空会去给她做饭。吃完饭,我们坐在小满旁边沉默。算日子,小满接近分娩。我们两个只是坐在那里,有时候能坐上三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等待着神迹的降临。

后来神迹先一步降临在我们身上。

她说下午我五分钟吃了一整个羊头。带着手套,羊头很烫,煮的软烂脱骨,眼眶空荡荡,头上有一道裂缝。一群人围观着我,我把手机放在我的面前,从下颌骨开始,舌头,羊皮,用骨头翘起另一块儿骨头,必须要吃出声音,要吃得急头白脸。最后是羊脑,我不喜欢吃脑子,但脚本上说脑子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总共用时三分四十六秒。以至于我现在身上还都是羊膻味,你闻闻。

我趴过去闻闻,有一种母亲的味道。有人揪着我后脑勺的头发告诉我。勇敢一点。勇敢一点。

好闻。我说。

我们再次坐回原位,她注视了我一眼,我捕捉到了这个注视。

捕捉。她也捕捉到了我的捕捉。

随后我们拥抱在一起。永远不该拥抱的两个人拥抱在一起难道不算是神迹吗?

她说什么感觉。和抱着你的妻子相比。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放开她。在事情进一步变得糟糕之前放开她。然后落荒而逃。但逃到哪去呢?我没有回答,也没有松开她,把下巴搁置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薄,瘦削,我的手能感受到内衣的带子,它突兀地生长在背部,像一座山峰。她身上的气味包裹着我,我分辨,鲜血,毛发,肢体,以及羊肉的味道。透过这个拥抱我能看见窗外层层叠嶂的楼房,瘦弱的树木在摇晃,马路的长椅上有一位老人,她满头银发,用一种巨大的幅度揉搓着自己的乳房,应该是某种康复的动作。

“拥抱和接吻都很简单对吧。”她说。声音从我的后脑勺传进来。

男性似乎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知道是否该进行下一步。我的手钻进她的上衣,找到那个卡扣。现在的姿势一定很滑稽,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笑,应该都挂着一副严肃的神情,我能感受到她脊椎的僵硬。终于解开了,她从上衣中把它掏了出来,热气腾腾地散发着女人独有气味的内衣。她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下一步。

和妻子是我的第一次。我退化成一个急躁的猴子,四处寻找却不得其果。直到她搂着我的头,感化我,赋予我新的道德,秩序与爱。而如今我将要用她传授我的经验去对付她的同胞,我甘愿付出,拥抱,亲吻,想象一场糟糕的旅行,却又在事后不断回味。

结束后她告诉我她想吃馄饨。以前读书的时候给自己订了一个规矩,下雨的时候就要吃馄饨,不然,不然地球就会毁灭。

可现在没有下雨。我透过窗户往外看,树木轻微摇晃。

只是告诉你这个故事。但这个时候我就是想吃馄饨。要亲手包的,鲜肉芹菜馅儿的。

我说可以,于是穿衣服下楼买菜。今年并没有什么蝉声,所以一切显得过于安静了。我突然很想知道妻子在忙些什么,于是给她发了一个信息,没话找话的那种,今天很热。她能回我什么呢?对呀,确实好热。

菜市场的芹菜都耷拉着,不新鲜,叶子的顶端有些泛黄。我突然想起来我三姑夫种芹菜。于是我买了一张高铁票。下车后又打车,到了他的大棚地里面。三姑不在家,三姑夫也不在家。我打开大棚的门,里面湿漉漉的,芹菜翠绿,挺拔,我薅了一些,用红色绳子系成一个捆儿,然后走了出去。

回去后,我把带着泥土的芹菜清洗干净,择掉芹菜叶只留下根然后剁成小颗粒。大概就是这些,和盘饺子馅差不多。随后包进馄饨中煮熟就行。冲一碗酸汤,虾皮,紫菜,醋,盐,香油,用开水。然后把馄饨放进去,端出去。

没有下雨。她说。

你在想什么?她说。

不知道。可能是一小团儿饭渍。

她把馄饨吃完,我能听见芹菜的脆响,然后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她说我走了。我点了点头。她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我把碗筷儿收拾收拾放在厨房,把锅里浑浊的面汤给倒掉,然后一起刷了并归位。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手机。有人减肥成功,有人教导用AI写推文。我想起这个人,共同参加过一个活动,会后吃饭,喝了点酒,每个人都在夸夸而谈,我也在夸夸而谈,大谈特谈我的痛苦。他很不客气地打断我,说你还年轻,不要总是把痛苦挂在嘴边,不要美化自己的痛苦。他说的对,如果我真痛苦,就去死了,我连死都不敢死。抱着愧疚我睡着了。

有人叫我,我又醒来。是小满,她说自己快生了。你终于说话啦小满。她说是啊,沉默是金。我从厨房找来一个刀,对准她膨胀的肚子,轻轻地割开了一条缝。很解压,像是割千层蛋糕,一层又一层的褶皱,爆发式的往两侧拥挤。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洞,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蛋。我把它拿出来。小满,你还在吗?小满没有说话。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银奖):怪物历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新人奖(铜奖):弥勒世界报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十三强:天门

十三强: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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