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

情感   2024-08-14 17:33   浙江  

父亲在广场上。看到Z,啥也没说,从车座下来,拿他的箱子放在了车斗里。父亲从远的那一侧下车,绕了车子半圈。Z觉得父亲变得比之前更笨了。他跟着把双肩包一起放了进去。里面有一个马扎。他没说话,坐了上去。父亲说,坐好了。像是疑问句也像是陈述句。父亲打开开关。电瓶发出持续的电噪声。父亲没问W为啥没来。父亲脑袋开刀后,似乎看开了,没一次催过他。他一回到家,天就黑了。刚打开大门他就闻到一种腐朽的气息。母亲不在,房子就好像荒着。父亲开了堂屋门。他拿着包走进了右边的卧室。他们家最大的房间就是这间。只有这间装着空调。他哥哥在里面结婚。他也在里面结婚。W抱怨过这样晦气。他们俩回家,都是睡在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也有衰朽的土味。床脚有一个儿童玩具三轮车。他记得暑假母亲带着二侄女过来,就睡在这个屋子里。Z刚坐了没一会儿,父亲就来问,咋做饭呢?Z没说话。父亲愣了一会儿说,我往家东买点(吃的)去呗。Z点点头。父亲转头又推着电三轮出去了。他躺着,不知怎么,他又想起豆豆来。应该把它带回家来的。在这个院子里它能到处蹦来蹦去。但今天早上从宠物店一出门,Z就把前台的微信删了。而且,豆豆没法托运。会应激。会死。

去年八月一个晚上在小区里散步,他们遇见了豆豆。豆豆看到W没跑开。W蹲下来,豆豆也过来。W说,我们把它拐回家吧。W把豆豆抱过来。豆在W的臂弯里,小声叫了一下,但没挣扎,就这样被W抱回了家。Z总喜欢一手盖住它的头,摇晃几下,连着它的耳朵向后推。Z喜欢它圆滚滚的脑袋。之前它总是侧躺在W身边,使劲挤W,把自己的一只前爪伸出来舔。前爪伸直,脚掌伸开,收缩,伸开,收缩。最近一个月,它占据了W那一侧床头,舔一会儿前爪,往空气里挤一挤,就好像记起了什么一样,爬起来,跳下床,慢慢踱步,在卧室门口向外望着。客厅里空荡荡的。它好久没叫了。Z举着它的时候,它也不叫。最多也是不耐烦,往下出溜,前腿竖起来,好像要脱掉一件看不见的衣服。Z掐它的脖子,它也不叫。它的头往后缩,眼睛斜睨着Z。它的眼睛很大。现在豆豆应该在宠物医院的笼子里来回走着。豆豆不喜欢在笼子里。豆豆刚来的时候,没有驱虫,W不让豆豆上床,晚上把它关到笼子里,豆豆不断地拿头蹭笼子,想要出来。第二天豆豆鼻子一侧就少了一块毛,露出粉红的肉。W心疼它,就把它放了出来。当天豆豆就上了床,躺在W脚边打呼噜。笼子是在小区楼下的宠物店买的,一百多块,只用了一天不到。Z每天都看豆豆的脸,看有没有长出毛来。好几天看不出任何改变。Z想,以后他们可能就要养一只丑猫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怪WW每次的决定都很糟糕。他们在深圳活得好好的。W一定要Z去上海,说深圳没前途。而W自己却回了老家。Z每个月都请假坐火车去看W。上海房价贵,他们总是差一点才能付得起首付,W就拿着钱在老家买房,结果数年没涨。四五年后,他们彻底跟不上上海的房价了。Z想去搬去W的老家,但找不到工作。都是三五千的职位。W不喜欢小孩子,不想要。母亲打电话过来,Z就觉得烦,就好像要上刑了。他好几次都不接电话。W,你好奇怪,你接吧,好好说不就行了。Z想,不都是因为你不想生。母亲抱怨完嫂子胡搅蛮缠,总是问你俩啥时候要孩子?Z说,商量着呢。母亲说,你可别再糊弄我了。Z不响。母亲说是W不想吗?Z说不,我也不想。为啥不想要啊,母亲叫了起来。Z觉得刺耳。Z不说话。总要有个说法啊。为啥不要哎,他母亲喊。理由,他能想出好多个。没钱。没房子。没时间。怕孩子拖累。这些理由半真半假,但最重要的,是W不愿意。他明白自己如果说了实话,W和自己母亲就会吵起来。两个人他都没法正面刚。Z想,母亲死了就不会有人催我了。

父亲带了烧鸡,还有驴肉。他小的时候驴肉店就开了,他从来没吃过,直到W和他一起回家,父亲从镇上买了驴肉。每次他带W回家,总能吃上驴肉。驴肉还烫。父亲蒸了馒头,二人坐在厨房里屋吃。Z跑了一天,肚子却不饿,吃了半个馒头就停下了。父亲让了几回,自己接着吃。父亲吃完,Z把碗摞起来,走到厨房外间放在锅台的洋瓷盆里。父亲说,我来洗吧。Z哦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洗。烧鸡剩了一半,放在了冰箱里。回来的时候,父亲抽上了烟,在看电视,重播的《甄嬛传》。Z拿出一支烟,点着,也抽了起来。Z知道父亲在看他。他知道父亲的眼里应该有惊愕,但他没看父亲。电视里甄嬛正在树底下默诵: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Z和父亲看了一集,电视台又开始放下一集。Z说,我睡觉去了。父亲说,嗯。Z出来,看了一眼天空。他想找木星在哪儿。但是没有找到。

五年前,他开始和B约会。画展,博物馆,书展,话剧。B带他穿行在上海的市区。他们并肩走过那些繁华的街道。W去年年底来上海后,ZB还约过几次。但Z不敢表白,怕挑明了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而且W怎么办呢?他每次都问W,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吗。Z假装没在看她。W说,那怎么过不下去,实在过不下去就去死呗。Z于是躺在床上,头靠着W的大腿。Z用手指甲从她的大腿上慢慢划下去。Z那一刻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他听着小区远处传来谁的呼喊和一公里外地铁经过时发出的低沉呼啸声。他想,如果我早就遇到B就好了。

Z回到卧室,接着读《2666》。去年双十一买的,五部,八百多页,但Z读了一百页就丢下了。最近三周晚上Z一直在读这本书。第一部结尾,丽兹最后决定和莫里尼一起呆在罗马,她写信给远在大西洋对岸的克洛德和曼努埃尔说,我知道你们能够理解。Z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读懂这本书。克洛德和曼努埃尔还在墨西哥边境小城,一个整天看书,把仅有的四本书来回反复地看,另一个不断地和卖地毯的小姑娘搭讪,做爱,买地毯。Z想,我不会做这些事情,这对于我太困难。这太文艺。他现在看到第三部。法特的妈妈死了,法特回去处理丧事。Z一开始就觉得这像《局外人》。他不知道为啥波拉尼奥要模仿加缪。二者不是一样的人。加缪是在无意义中找意义。波拉尼奥是在无意义中无意义。加缪自渎是为了快感。波拉尼奥是因为无事可干。Z想自己父母去世了自己会怎么样。可能会哭吧。但今天死不会。今天他没有心情。可是,谁说得准呢。每次过年回家,哥嫂总会生气,打架。嫂子先是吵,然后动手往哥哥脸上身上猛扇。哥哥要么不说话,躲,要么抓住她的手往地上掼。他觉得这两个人不如散了好。前年他们在自己眼前打了起来。哥哥把嫂子摔倒地上。好几次。一身土。羽绒服也破了。母亲过去拉开,你是要气死我啊。他也上去隔开。他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带着哭腔说的。对嫂子都能哭,对W能哭,对母亲也可以。察觉这一点,Z突然觉得离波拉尼奥远了。他又看了一会儿,关了灯。

Z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可是他醒来的时候,都九点了。父亲去上班了。煤气炉上小锅里,篦子上熥的馍馍,底下煮的小米汤。Z想起来冰箱还有烧鸡,拿出来,竟然全吃完了。他把锅碗洗了,到处找烟。没找到。找到了相册,拿到屋檐下翻。有一只公鸡在叫。他不知道是谁家的,听着很远。斑鸠站在大叶杨树巅上叫。他很快翻完了相册,想去镇上超市买烟。后街四老黑家也卖,可他不想去。他小的时候,四老黑就坐在柜台后面。他觉得这样不好。超市好,开超市的是外村的。他骑着电车去,不走家前道。昨天来的时候,那里就聚了邻居。他从家后走,家后没多少人认识他。

后街往东扩了不少。原来这里都是庄稼地。后来建筑生意旺,靠路两旁开了好几个板厂。再后来板厂倒了,房子没拆,人接着住,可能换了生意。他骑车过去的时候,有一两家在开工,但不知道是什么买卖。Z一路往东。柏油路过大车压坏了,中间一段都是土路。棒子地里一片灰黄。没有风。他好多年都没走过这条路。路尽头靠近县道的地方是老中学,后来中学迁到了乡首富的村子。首富倒台后,学校没迁回来。老中学成了养老院。Z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大门,又变成了一个什么厂,一个老保安正从县道上往门里走回去。他看着ZZ也看着他。他们互相不认识。但保安一直看Z骑上县道。县道南北贯穿镇子。镇子也以这条路为中心延长。超市有两个,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母亲说北面那个好,便宜,而且还沾点亲。可Z喜欢南边那个,那个是真超市,扫码支付,有大冰柜,有大货架,总之,靠近Z熟悉的超市样式,甚至,店员能听说普通话。Z想着昨天父亲抽的什么烟,到了超市门口也没想到。他向收银员说要一盒芙蓉王。他大学抽过这个。竟然有。他说,再来一个打火机。

出门来,他撕开抽了一支。旁边一个少年躺在摩托上在看抖音。今天是星期天?Z想了一下,就蹲在墙角看路上。超市喇叭里说今天茄子三块钱一斤豆角八毛荷兰豆五块二。他突然想起刚才老中学门口的保安。他觉得好笑。越是闲人越是喜欢看。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邻居也是一个个盯着他看。他说,在这儿玩呢,邻居们也是盯半天才想起来张嘴,哎呀,xx来啦。他们把Z当成了他哥。他们的眼睛呆滞。Z想起之前和W在小区周围散步,偶尔会遇到一个老人,半边不遂,拄着四脚拐杖,站在楼下一条河的桥面上。Z经过的时候,老头就瞪着他,似乎要努力辨认Z的相貌。ZW说,老了你会照顾我吗?W说,我会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Z在十字路口被叫住了。他扭头看到二哥在看着他。二哥在镇上开裁缝店。他拐过去。二哥说,啥时候来的。Z说夜里(昨天)。二哥没说话,点了头,跟我去阳谷不。Z说车咋办。二哥说,停门市。Z就把车停到店里。店里没顾客,四壁挂着羽绒服、纱裙、长裤、T恤,中间一排长柜堆着各色布料。二嫂在里屋踩缝纫机。二嫂说,Z啊,啥时候来的。Z说,夜里,嫂子,我车停着里,跟俺二哥去阳谷。嫂子说行,去吧。Z就出来,坐上副驾驶。二哥往南开。路两旁大叶杨枝叶还是浓密。Z想起高考完那个暑假,录取通知书也拿到了,他骑车去城里看有没有新歌专辑。来回路上他大撒把,在下午两点的林荫道上骑得飞快。他买了周迅的《夏天》,买了孙燕姿的《风筝》,还买了一盘十大古典音乐,里面有一首贝多芬的《月光曲》,他边听边试图揣摩里面月亮的意象。大二那年,他才知道一直听的《月光》是德彪西的。他还买了一本盗版的《射雕英雄传》,看了一个通宵。父亲说,又乱花钱。可父亲也看得入迷。他记得父亲在一个晌午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馍馍。父亲那时候可以吃五个馍馍,不就菜。

二哥转到西关。西关规划为高新工业区,工厂占地大。二哥把车停在路对面,跨过路去问门卫。二哥没让Z下车。二哥说了一阵,回来发动汽车。工厂南门才能进。他们绕到南门。Z也下了车。南门挨着庄稼地,但现在地里空着,没种庄稼。更远处是两排林子,林子底下可能有一条河。二哥和门卫室的一个人聊,那个人后来出来领着二哥往里走。Z跟着。Z突然想起来西关大姑父可能就埋在这一块儿。西关大姑是堂姑,不是亲姑,不常来往。他不记得大姑父的样子了。大姑父死在大年初三。他还没返工,得去奔丧。一大早他就到了西关,在背街一个小胡同里喝了一碗炝锅豆腐杂菜汤,味道很好。

门卫领着走到一个厂房门前。门锁着,打不开。二哥走到旁边窗户,往里面看。看了一会,返回来。二哥说,走。他们三个人又往外走。二哥和Z上了车。二哥发动车,走了。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东走。从狮子楼北路绕北关。在谷山公园,二哥说,你看,比亚迪。Z看到一座大楼的外立墙上巨幅比亚迪的广告,写着几个字:在一起,创xxxx两个字被树挡住了,看不到。Z说,嗯。二哥说,比亚迪挺恶。阳谷话是厉害的意思。Z没说话。二哥说,销量第一了,把日本车美国车都干下去了。Z想起之前同事的老公做比亚迪项目,三拨人,每拨去西安驻厂两周,天天干到十二点。十一点还在微信群里开会,搞一个事情,汇报给客户,客户说,你们先讨论着,我还有半小时到你们厂。同事老公在厂里搬东西,腰椎脱出,当天送了120。又给送回家来。医院没床位,医生让回家躺着。Z最后一天问同事,你老公咋样了。同事耸耸肩,还躺着呢。二哥问,从比亚迪出来后悔不?Z笑了一下,有啥后悔的。二哥用眼角看了他一眼。又开了一会儿,二哥说,你这辈子有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儿?Z不想回答,说,没有。二哥说,我有过。当年添小慧的时候,办户口,东西都搁了一块,结果包丢了。身份证、出生证、钱,都丢了。哎呀,把我给急哭了。咱没人,没关系,就得托人,请吃饭,送礼,到处求,到处看谁能帮咱。最后快准备好了,有个好心人捡到了包,又给送过来了。二哥说,经过这个事儿,感觉以后再难也能坚持下来。Z听了没说话。他觉得没意思。Z扭了头看侧窗玻璃。他的思想好像升在半空看着自己。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此就孑然一人了。

Z到家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黑了。父亲在叫他。父亲熥了馍馍,拌了一海碗黄瓜。他饿了,吃了一个半馍馍。吃完他把碗放到灶台上的洋瓷盆里。他回来的时候,父亲抽上了烟。Z看了一眼,八喜。Z坐了下来,没抽,问,玉涛这买卖咋样?玉涛娶了舅舅家二女儿,在县城做小包工头,包建筑工地的木工。父亲给玉涛干活。父亲说,还行。Z说,没多大活儿了吧,干建筑都不行了。父亲说,也有活,没这么多了,也没断过。Z说,给他说别垫钱了,恒大都欠钱了,别把挣的都搭进去。父亲说,没事儿,玉涛心里有数。Z不说话。之前和母亲视频,母亲就常说有表姐在,自己养老都不是问题,表姐就跟半个女儿一样,让Z在外面好好干,不用挂心。电视又在放甄嬛传。Z一集也不愿意看了,去院子里刷牙洗脸。天上上弦月很亮。他想找木星,可是不敢确认是哪一颗。

他回到卧室,看到《2666》摆在床头柜上。Z今天没有读的欲望。Z想,也许我也该把它挂在晾衣绳上,就跟那个疯了的阿玛尔菲塔诺一样。Z翻了翻b站,几个喜欢的up主有更新,但Z点进去听了听就退出来了。Z躺在下来,刷着抖音。他的精神稍微聚集一点了。他刷到凌晨两点。还有人在直播。他点进去,有496个人在看。主播跳了一会慢摇,过来看互动,说谢谢直播间里刷的礼物。主播捂着胸,美瞳看一眼聊天信息,看一下摄像头。假睫毛跳跃。他也发了信息:想从后面。又发:后面赞。主播没反应。他又发:后面插入。又发:爽啊。又发:你爽不爽。又发:你让我爽一爽呗。主播眼睛飘了几下,嘴动了动,但没说话。后来Z就被禁言了。

Z想起BZ翻出和B在夏朵花园喝咖啡的照片。他喜欢偷拍BB知道Z在偷拍,但从来没阻止过。照片里B在吃巧克力慕斯,张大了嘴巴。Z在毯子里握住鸡巴动了起来。B的嘴巴张着,好像来嘬他的鸡巴。Z想,如果和B在一起就好了。刚来上海的时候,W没有跟着一起来。W过了四年才来。刚开始,W要分手。Z不想W伤心,又哭又哄,飞到深圳,发誓异地恋也不会阻隔他。Z每月都飞。W状况时好时坏。后来W打定主意到上海,Z又担心从此和B没法在晚上轧马路到很晚了。B逛街总到九点半还意犹未尽。和Z分别时,总撒娇让Z陪着走回家。Z不好拒绝,总是答应。B欢呼雀跃,讲得更加起劲。Z心不在焉,送B到家,赶紧赶11号线,好几次差点错过末班车。他觉得累。他上车后,心里有气,发消息给B,完了,没赶上车。结果B发语音,啊,不会吧。停了一会儿,又发,那你要不要在我家借宿一晚啊。Z看到消息,一时间真想在下一站跳下站台。可最后Z还是发信息说,骗你的啦,我赶上了。B没有回信息。Z像手淫后一样空虚,失落。

Z醒来后觉得落枕了。往左转,脖子生疼。太阳升得很高。但不热。他坐在屋檐下,看着井旁的葡萄架。就一株葡萄,藤爬得半死不活。葡萄外面围了一层旧窗纱,有的地方破了洞。估计是母亲走之前围的。小雀落在架子上,啄葡萄。他一动,就飞到邻居家房顶上,过一会儿又下来。Z从小锅里舀了一碗小米汤。馍馍没吃。没胃口。他想吃炸油条,想吃炸蛤蟆,想了一会儿,又想炝锅豆腐,吃蒸碗。后两样之前只有红白事儿才有,这几年城里专门有饭馆做蒸碗。他在大众点评上浏览商家,看了几家,骑了电车,到了二哥的铺子。他停在门口,进去和二嫂说,我去阳谷一趟,车子停这儿。二嫂子说,行。他问,二哥呢。谁知道,下象棋去了吧。Z退了出去,站在十字路花等车。路东水果摊是玉涛姐姐的生意。Z站得远一些,背对着。站了十五分钟,车也没来。他进门市里面问。柜台里面是玉涛姐夫,不认识Z,低头算账没回答。玉涛姐姐从里面出来,认出了,这不是xx嘛,啥时候回来的!她把Z当作他哥哥了。Z没纠正。Z问车啥时候来,她说,一个点一趟,还得半个小时,这时候都有车了,没多些人坐公交了。Z说没事儿,等等。Z出来,往前走,看见二哥坐在理发馆门前一张方桌旁和人下象棋。旁边站着两个人,还有一个人趴在电车把上看。Z走过去,那几个人看了Z一眼,接着看棋盘。二哥也抬头看了Z,没说话,等着对面下。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也可能六十,Z不能确定。老汉双脚岔开,盯着棋盘,搓着手。半天他移动一个子。二哥马上回了一个。Z看了半天,不懂玄机,离开了摊子,站回了十字路口。玉涛姐姐过来给人称水果,看见他,说,得快来了。Z说,没事儿。过了十分钟,车来了。

Z很少一个人坐在饭馆里点菜吃饭。都是快餐,盖浇饭。Z觉得一个人进饭店坐下来,点菜,慢慢吃,是不得体的。父亲从小就这么说。父亲说这是出洋相,二流子才这么干。每次回家,来的路上他都会吃火车、高铁的盒饭,可走的时候,总是煮好鸡蛋带上,在玉涛姐姐店里买上几桶方便面。Z觉得不这样对不起父母。Z坐在蒸碗店里,也有这种感觉。他点了一碗肥肉、一碗藕夹和一碗蒸鸡,上的都是九寸盘,够三个劳力吃的。点单的时候,老板没说多,只管上。Z想象父亲现在正在脚手架上走着,中午饭也只是就着一碗二荤菜吃三个馍馍,最多加两个烧饼。店里人不多,只有另外两桌有人。一桌上一个人在吃一盘蒸碗配米饭。另一桌上三个肥胖的中年人在喝酒。两个人手里吸着烟,在嚷什么。没抽烟的人撩起T恤,手放在膝盖上,腿在抖。Z突然发起狠来,又点了一瓶啤酒,似乎要用更多的点单把老板吓怕。蒸碗的味道不错,但总跟小时候在白事上吃到的不一样。少了一股劲。Z咂摸蒸碗的汤汁,只能得出这个结论。Z吃了得有半小时,剩下几个个头小充数的藕夹子没吃,其它都吃进了肚子里。他付了钱,走出店门。又转身回去,把剩下的半瓶啤酒攥在手里,抽了一张餐巾纸擦嘴。老板正在收拾桌子,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Z出门就把啤酒往肚里灌了一口。酒温了,气跑了,喝下去只有苦味。Z想起自己得有三四个月没喝酒了。不,九个月了。最后一次喝酒是在宝莱纳,尾牙宴,B刚提离职。他们看着外滩三件套,喝下了最后一口酒。午夜到家,洗漱后,发了朋友圈,配了一句话:昨夜星辰昨夜风。他喜欢宝莱纳的啤酒,入口香醇,特别是前半杯。那个晚上下着小雨,也好像没有,可能只是黄浦江水泛起来的水气。三件套在夜空中变幻颜色,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跳动。Z听着江上游轮的鸣笛声。B的眼睛里也变幻着颜色。Z想,那时如果对B亲一口会怎样呢。正午天气突然热了起来,不像七八天到中秋的样子。Z出门走到十字路口,才看了下地图,掉头回来。他想去高中看看。路过蒸碗店门口的时候,那三个胖子还在喝。就他们一桌了。Z想,为什么什么便宜都能让粗鲁占据了呢?Z走过两个路口,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门口立着实验小学的牌子,他知道高中不远了。可这条路一点跟记忆中也不一样了。高一的时候,他喜欢的女生家就在实验小学。他经过这条路去书店,总朝大门里面望去,朝宿舍楼窗户上一扇扇看过去,可能他喜欢女生就会出现在窗口。Z想起来,又朝门洞看了看,里面路空空的,没有人。传达室里也没有人。Z把酒瓶子扔在了小学门口。看到了也不会认识我了吧。

高中大门紧闭,旁边小门有人陆续进出。现在是中午,学生出来觅食。好几个人和Z擦肩走过,比他高一头,看着弱,和麻秆一样。也有女的和男的一块走的。Z上学的时候,就是最男子气的男的也不会在中午做这样的事儿,怕被说儿女情长。他没进学校。进出的人都穿着校服。他不敢去。再说二十年没回,里面教学楼都翻新了,他还能看到什么呢?来的街上,旧书店都没了,连网吧都只剩了一家。承载他回忆的载体都被时间磨成齑粉了。他想起高中以及大学买的磁带、书,几乎都没有了。连《射雕英雄传》也被父亲放在茅厕当擦屁股纸用掉了。Z想,杜尚也好,波拉尼奥也好,都太幼稚了。不用特地把书用夹子夹在晾衣绳上经过风吹雨打,茅厕也会教会书本生活本身。太阳越来越毒,Z好像一瞬间听到了蝉鸣。他突然想在中午走回家去。或者说,是大太阳给了他灵感。Z做了这个决定后,身体好像轻快起来。啤酒好像发生了效力。高中一月一次放两天假允许回家,有一次他没赶上车,走了一路,直到隔壁村才遇上认识他的人,坐在车子后座到家来。那次他走到半路天就黑了,他只记得在半路临街路东的一户人家,男主人开门进家,院里传来孩子的叫喊声。门口一条黑狗望着Z。他不敢看,贴着路边快走了几步。Z想,如果是现在,肯定过去踢它一脚。Z走到一半,那种轻飘飘的微醺就下去了。他身上出了汗。他撩起T恤。又走了一阵。他看到小巴从后面过来。他招招手上了出去。在掏手机扫码的时候,他从裤兜底部拽出一个纸团。他盯着半天,才想起来是在蒸碗店擦嘴的纸巾。他把纸团悄悄地扔在了脚下。一路上他看着两边的大门,想找到当年那扇。可一路上都没有发现类似的。也可能他记错了。他在十字路口下了车。理发馆旁没人了。他走到二哥的门市边,也没看到二哥。他喊了一声,二嫂子,我把车子骑走了。里头应了一声。Z骑车回家,进家门的一瞬间,小雀从地上飞起。Z想,我该把蒸碗打包两份带回来的,晚上父亲也可以吃。可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菜可能会馊。也可能不会,但他肯定不会拎着菜走一下午。

晚上父亲说第二天母亲来。Z没说话。吃完饭后。他跟着父亲看了一集甄嬛传。甄嬛都已经到甘露寺了。Z不知道电视台一天放几集。十点多,父亲去睡了,Z才去洗漱。上弦月越来越胖。他在东边看见一颗发红的星星。他觉得这可能就是木星。它看起来像五月份那颗。那天他下了班车,看到大半个血月挂在天上。突发奇想给B打了电话。今天是月全食。Z说,好像已经开始一个小时了。那还有必要去看吗,B问。但紧接着她就说,我妈妈说能看到。啊,看到了。B的妈妈应该是坐在那里听着女儿的谈话。Z莫名感到高兴。B说,好漂亮。他们不说话,一起看了一会月亮。Z突然说,我请你吃饭吧。B很高兴,不会又让我等一年吧。Z说,哪能呢。可Z挂了电话就觉得有点后悔。回到家换了鞋他就往阳台上走,他叫W来看月食,好像这样就可以补偿WW从卧室出来。Z在阳台上,指给她一轮月亮发出绯红的光。Z好久没有看天空了。他感觉有点冷。可能楼高了风就会吹过来吧。W赞叹了一句,好红,就回卧室了。Z又看了一会儿。查了血月的信息,网上说月亮旁边的是木星。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木星竟然可以用眼看到。木星在月亮旁边,也闪着幽幽的红光。他发微信给B说了这些,然后发了霍尔斯特行星组曲的木星。B回了一首拉威尔的波莱尔舞曲。B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美国人那么喜欢这首曲子。Z听了,不喜欢。他接着听霍尔斯特的木星。Z当天写了一首诗给B你给我的歌我没有听完/我觉得它们对我太淡了/我给你的歌/我听了无数遍/就像一个秘密/我给了你/我就拥有了它/它和月亮、莫奈、长乐路、马勒别墅、你的脚步一样/是我的欢喜B发了一个笑脸。Z看着木星。他想,Z,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从和B一起约会?从没和W分手?从来上海?从去深圳?从生在这个家?

母亲来的时候是晌午。Z听到推门声中夹着小孩的声音。他知道是二侄女。Z之前没见过二侄女真人,只在视频通话里见过。二侄女看了他一眼,停了下来,后面就又继续往屋里走了。母亲在后面喊,别摔倒了。母亲对Z说,W咋没来啊。Z说,她单位不放假。母亲把东西放进堂屋。Z跟着进来。二侄女把她的小包已经放进卧室的床上了。Z知道晚上自己要搬到西屋。二侄女跪在地上靠着沙发在玩玩具,好像是塑料魔法棒一样的东西。Z说,大的呢?母亲说,古筝考试呢。母亲出门到院子里去。Z就在卧室里看《2666》,法特现在开车去圣特里莎,在沙漠里,听电台。电台讲了一个歌手回到家乡自杀的故事。母亲走过来在堂屋里说,咋做饭呢?Z说,都行。母亲说,刚在集上遇见恁大姑姑了。她给了我两个瓠子,炒个瓠子呗。Z说,行。Z又说,俺大姑姑还种菜哩?母亲说,嗯。Z三四年没回家了,上次年下回来,见过大姑姑。她腰跟折了一样。Z突然想吃白菜。Z说有白菜吗。母亲反而笑了,这时候哪有白菜,得年下。Z在过年总喜欢吃炖白菜就玉米糊涂,凉菜是腌制的豆子和白菜帮子。W只能吃两三顿。母亲看Z喜欢喝糊涂,装了半袋子棒子面让Z带着。W在路上就埋怨。后来没吃完,生了虫子。

吃完饭母亲就在院子里用大盆洗衣服,二侄女在旁边玩肥皂泡。母亲把一盆盆的水往葡萄树那里倒。水沿着洼地往外渗了不少。Z感觉有些清凉。母亲把路上的衣服、父亲积攒的衣服和Z的衬衣都洗完了,挂在晾衣绳上。Z突然想抽烟。但他没去拿。从隔壁穿来妇女的一声呼喊,听起来像在吵架,但马上消失了。母亲洗了大盆,换了清水,浸湿毛巾,撩开上衣开始擦身体。母亲的乳房耷拉着,左侧空空的。Z似乎还能看见缝合的伤疤。Z转过脸去。母亲说,你放几天?Z说,假没几天,我请的年假。母亲说,能过八月十五呗?Z没说话,但觉得母亲在等这个答案。Z说,过不了。Z有些后悔。Z说,这不才提前看恁两个。Z突然想起父亲没问过自己假期长短。Z又回到屋里趴在床上看书。二侄女也趴上来,问,你在做啥啊。Z说,看书。把书推过去让她看。二侄女看看他,笑了,翻了个身,离Z远了些。Z想,可能以后帮我收尸的就是她吧。丘乔已经告诉法特圣特丽莎两百多起杀人案了。一件件的凶杀案。下体撕裂。阴道和肛门都被侵犯。割喉,勒死。牛仔裤。垃圾堆。工厂。夜班。尸体发紫。无人认识。Z突然想,为什么我竟然对这个地方向往?

二侄女在摸Z的头发。Z从刚才就察觉到了。二侄女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Z假装没醒。Z感觉到二侄女的手在把他的头发绕在自己指头上。某个时候Z觉得疼,但更多时候,Z觉得舒服。Z闭着眼想,我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几点了。二侄女玩了好一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母亲走过来,大声笑了起来,你看看你这个小怪孩把你叔叔弄的。Z不再假装睡觉,坐起身子。二侄女要跑。母亲截住二侄女。二侄女尖声笑着左右躲,最后从母亲怀里跑出去了。从窗户里飘来饭香。不知道是自家的还是别家的。外面天快擦黑了。母亲去别的屋子了。Z起来去了趟茅厕,看见葡萄叶子掉在地上枯了,还有掉落的杨树叶子。Z从东边窝棚下面拿出大扫帚扫起地来。母亲看到说,扫这做啥,又不是年下。Z把院子里的叶子树枝纸片瓶盖和塑料袋都扫到粪堆那里。Z回屋从桌子上把烟拿出来,站在葡萄藤旁抽了一支。他心想母亲出来说他他也不害臊。可母亲没出来。二侄女出来,在地上拿着塑料铲子铲土。Z蹲过去。二侄女就让他把塑料桶扶好,一铲一铲往桶里放土。Z说,我来铲。二侄女说不行。Z又说,我来铲。二侄女铲了几下,说,你来铲吧。他就拿着铲子往桶里放土。Z铲的地皮露出一个小洞。二侄女说,知了龟。Z说,这时候有啥知了龟?接着挖下去,果然看到一个东西动了下,又往土里钻了。Z看着像知了龟。可再往下挖,找不到洞了。Z突然想哭。B和他看《滚蛋吧肿瘤君》的时候,Z听到微弱的抽泣。黑暗中,B的肩膀抖动。他赶紧把纸巾递给B。自从和W在一起后,他就在包里常备纸巾。B没接纸巾。一滴眼泪亮晶晶的,从B的脸上滑落。Z用手帮B去擦。Z感觉到手里的重量。B的脸好像靠过来,倚在他手中。Z想,如果那时候去抱B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和W拗断就好了。Z想,你从一开始就倒霉了。你的时机总是不对。

晚饭是一大碗炒瓠子。给二侄女单独蒸了一个水蛋。电视换成了汪汪特工队。吃完饭父亲没抽烟。二侄女在饭桌上开始吵闹,中间还哭了几秒。Z觉得,这个小的最终也会养成跟大的一样。没教养。卧室支起了蚊帐,二侄女不睡觉,在床上翻来覆去,跑来跑去。Z把自己的箱子和书都搬到了西屋。Z想洗漱回自己屋,可母亲没有撤桌子的意思,一边扫碗底,一边喝大米汤,一边看着二侄女,一边讲嫂子的闲事。嫂子和哥哥闹了快一年了。嫂子要离婚,哥哥不让。嫂子说房子归你,孩子一家一个。哥哥不让,说要不你都要,要不一个也不要,俩姊妹不分开。母亲说,Z,我偷偷给你说,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哥给她办了。憨熊。我预备过了节问问她爹去,看他还管他妮儿不?她爹和她娘不一样,是个明事理的。Z烦得慌,说,谁也管不了她,她爹说的她要听,也不会到今天这个步骤了。母亲说,现在她还住家里,就说不跟你哥说话。隔三岔五还闹。Z说,闹啥。母亲说,她想要一家一个。母亲又说,你猜猜她又干了啥。她跟你哥哥说辞职了,说要照顾小孩。咳,小孩小的时候你不管,现在俺给你照顾大了,你又说要照顾小孩了!母亲的唾沫挤在嘴角。Z之前没有见到过。Z想起来在网上看过,这是缺乏维B的表现。母亲骂了两句婊子的,突然哭了起来,说俺咋这么难哎。母亲低头掉了泪。二侄女下床来抱着母亲的胳膊,奶奶奶奶别哭了,奶奶奶奶你哭啥哩。父亲眼睛从电视移到母亲和Z身上。父亲没说话。Z感觉自己得动手做些什么,可他也没动。他看了一会,说,别哭了。可自己的声音也岔了音。Z想,母亲死的时候,我肯定会哭出声来。

母亲收拾了碗,抹了桌子,去卧室哄二侄女。父亲好像这才想起烟来,点着抽上。看一会电视,拧开大塑料瓶子喝水。Z说,之前W给你寄得杜仲茶还有呗?父亲说,还有四五包哩。Z说,你多喝那个,对高血压好。父亲说,我想不起来,老忘。Z说,清晨起来,先往塑料瓶里抓一把,再灌水。父亲说,喝茶叶水不解渴。干活的谁坐下来慢慢喝茶叶水,退休的人才干这个。Z说,你得多喝,要不都过期了。父亲说,茶叶有啥过期哩。Z说,也会。你还是抓紧喝,喝完了再给你买。父亲没说话。父亲的眼总是眨巴。Z说,你的眼咋回事儿?父亲说,谁(知)道,老是干,看手机就眼疼,看电视还好点。Z说,去医院看看呗。父亲说,去城果那里看了看,给配了眼药水。城果是后街的乡村医生。Z心想,这中什么用。但Z没说话。父亲的眼睛眨巴得更明显了。Z就去洗漱,去西屋睡了。西屋放着一口大缸,以前放面粉的。Z过去看了看,里面放着一包袱衣服。Z躺在床上,关掉灯。他蜷起身,他试着抽泣,鼻子喷了两下气,肚子缩了几下。B当初抽泣的整个身体都颤抖。Z把手伸出去,在黑暗中想想抱住了BZ想了一会,把手臂放下。掏出手机,找到B的微信,给她发了一个笑脸符号。他也给B发了一个。还有工作中喜欢的女同事。到最后,发给了认识的HR的小姑娘。女同事回了一个卡通猫歪头的表情,意思问他在干什么。HR的小姑娘没回。B没回。Z把手机关了机。他想,他已经多久没见B了?尾牙宴后他们就没见过。那次月全食后,Z还是没请B吃饭。

早晨醒来的时候,Z就觉得有点冷。母亲在葡萄架西边忙活。二侄女跟在后面捣乱。母亲伸手阻止。Z问,娘你在干啥。母亲说,我撒点白菜。你年下好吃。Z难受了一下,说,超市都有卖的,自己种这干啥。Z去盛饭。父亲早走了,锅里剩了一个馍馍一个鸡蛋,半锅米汤。Z给自己切了一颗母亲从潍坊带来的萝卜,拌了盐和香油。回屋看书。他一下午把第三部分看完了。第四部分他之前是最喜欢的,现在却看不下去。他跳到第五部分,也看不下去。Z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看不完这本书了。晚上的时候,表姐来串门。玉涛也来了。外甥和外甥女也来了。外甥长得比Z还高半头了,进来叫声舅,就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外甥女小时候跟在Z后面当跟屁虫,小舅小舅地叫着,现在却害羞拘谨地靠着妈妈坐着,也看着电视。二侄女过去姐姐姐姐地缠着她说话。玉涛翻了翻Z看的书,笑着对他说,Z,你看这吧?Z笑着说,瞎看。表姐说,哎呀,这么厚。又对外甥说,跟你舅学学,好好学习,一天天光知道瞧电视。外甥看着电视生气地嚷,俺哪儿不学习了,又说俺。表姐说,你看,还不让说了。表姐又说了几句闲话,问ZW咋没来?Z说,她忙,不放假。表姐说,咋这么忙啊,老板给加班费吧也?Z说,不给。表姐说,老板也挺黑心。Z现在说谎心里已经没有波澜了。后面表姐和母亲两个人嘀咕上了。Z知道肯定会聊到嫂子。Z看着电视。玉涛说,这时候比亚迪发展得不孬,你公司做比亚迪的项目不?Z说,做不了,俺公司人都不咋加班。玉涛说,德国企业就是好。Z心想,为什么我们总是聊这些没意思的?表姐和母亲聊到十点多,外甥外甥女都困了。玉涛临走的时候,问Z几号走。Z25号。玉涛算了算,八月十五也不过啊。Z说,嗯,公司有事儿,得回去加班。玉涛说,行,要走的时候跟我说声,我拉你去阳谷。Z说好。Z晚上又看了一遍微信,还是没有人回。Z想,女人都是往前看的动物,只有男人会停在原地。法特想报道杀人案,主人不让,坚持让法特报道拳击赛。法特说,让孔特操你那阴阳人的屁股眼吧。Z刷牙的时候想,法特是想抓住点什么。人总得绝望,才能想抓住点什么。可如果没有绝望呢?沙漠里有一个圣特丽莎,圣特丽莎里有罗莎阿玛尔菲塔诺,所以法特能做一些什么。可如果没有圣特丽莎,没有罗莎,法特会怎样呢?法特连阿玛尔菲塔诺也变不成。法特将被遗忘,也被法特自己遗忘。

睡觉前,他又想起B。他和B在马勒别墅喝茶,每位五百。他觉得不值,伯爵红茶和一般的普洱喝起来也没什么不同。点心也烂。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个地方。他和B吃的时候,就想哪天也带W来。他知道W肯定不会来,即使来了,也会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些茶点。B带他走复兴西路,走陕西南路,去新天地,去武康路大楼,去五原路《爱情神话》拍摄地。那天Z印象最深的,却是晚上走在街头,下起了大雨,ZB挤在一把伞里,路上经过一家全家超市,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卡位上吃东西,可能是关东煮吧,Z不能确定。小姑娘吃得很小心翼翼。Z感到一种温暖。Z看着小姑娘,小姑娘也感觉到Z在看她,她看着ZZ当时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小女孩长大后,可能会想起这一天,自己在窗外看到一对中年男女走过,男的看着她,流露出一种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的神情。小孩子是为保存这个记忆才变成大人吗?小时候的记忆是美好的,似乎有无限期望。但他觉得小女孩如果变成大人,比如中年妇女,比如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是高中生,在这里吃关东煮,看着Z,这个画面也会变得非常庸常。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想法。Z想,或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Z突然想起四月份天门山有四个人跳崖。四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那个女的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努力想跳出栏杆去。而且为了怕被救活,她事先吃了毒药,送到医院前就死了。他从短视频中看到这则消息,视频配了一些资料画面:人影在手机屏幕里自由落体翻转。他记住了这个画面。把这个和那个女生联系在一起。这个很美,他对自己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他没去查那些人为了什么去死。一个人死亡未必是为了什么戏剧性的东西和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他不能肯定,但他知道可能性很小。起码现在很小。Z想认识这个女生。想让她帮自己一把。Z觉得,She had a leap of faith 。她能Leap而且她清晰地知道不会有kickZ之前想到过自杀,可能烧炭,可能喝酒把自己喝死,可能蹈海,不可能跳楼,跳楼血肉模糊。不过也不一定。B说过自己二姑妈精神抑郁,行动不便,在一个午后挣扎着到窗台上,奋力往楼下一栽。那一刻她外婆还在隔壁房间睡觉,两年后家人才告诉她,她淡淡地说了句:吾(老早就)晓得了。Z觉得所有这些要自杀的,都是英雄。你知道割腕有多疼吗?你明白动脉埋得有多深吗?你知道血凝结的速度有多快吗?你明白那慢慢的、清醒的、疼痛的等待有多折磨人吗?《2666》第一部里,克奈德和曼努埃尔没了阿尔琴波迪和丽兹之后就应该去死,可这两个狗日的在酒店不断浪费时间。他们两个是懦夫,他们不知道。他们一辈子都将无聊地过下去。他们永远不会得到救赎。非要这样吗?你非得这样吗?W吼着,把衣服从卧室扔出来,把暖水袋从卧室扔出来,把《2666》从卧室扔出来。W跪坐在床脚痛哭起来。我如果不出去就不会后悔了吗?我如果留在房间里,如果过去抱一抱W,我就不会后悔了吗?

Z要走的前一天。哥哥打电话来,说嫂子要喝药跳楼,闹得不可开交。母亲慌着收拾衣服赶回去,给哥哥说,可得看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哥哥在电话那头吼,我知道。母亲说,我这就来。上午玉涛就开车把母亲送到了长途客运站。晚上Z以为玉涛会来报告消息,可他没来。父亲又拍了两根黄瓜,吃完父亲就睡觉去了。父亲在起身前叹一口气说,唉,你哥算完了,看你的了。Z睡觉的时候还想着。父亲叹气的时候,好像突然小了一号。像气球杀了气。第二天早上,玉涛开车来接Z。父亲也骑车往城里。Z看了一眼院子,二侄女的铲子落在西边井台边。葡萄藤外的纱窗,母亲说要换的,也没换。Z坐在车里,玉涛发动车子。Z从后视镜看见父亲锁好大门,骑着电动车往西干活去了。玉涛问,几点的车。Z顺口编了一个,天夕(下午)四点的。玉涛说,那来得及。拐上北关大道,旁边大车呼啸而过。玉涛说,夜里(昨天)俺二姑姑哭得可厉害啦。她是担心你。Z,你年纪这么大了,可得要一个了,不能再拖了。Z说,嗯。Z突然想起,芙蓉王拉在桌上了。这样也好,父亲看《2666》的时候,也可以抽一支。他想,也许父亲不会读它。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它最终会学会生活。他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和W去小区门口菜鸟驿站拿快递,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看着W,他又一次打定主意要结束所有的纠缠和幻想。他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窍,在空中看自己和W。他听见自己对W说,我好像闻到桂花了。W说,拉倒吧,桂花要九月中才开呢。他们那时谁也不知道十五分钟后会发生什么。




获奖作品公示:
探索奖:
新人奖(银奖):怪物历
新人奖(铜奖):寻船记
十三强:盯梢

十三强:当她走进诊所

本届赛事回顾: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征稿启事:“沉默者书写”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种子、茎叶、花”揭晓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提名名单

第6届十三恶人文学奖获奖名单

获奖作品陆续公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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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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