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汉。窃贼。艺术家。反道德英雄。夜半时分,神都休息了,阿汤把风衣领子竖直,踩着他的牛皮鞋,迈进那些阔肥猪的家里,拧开保险柜,抽走纸钞,轻巧,塞进口袋里。清晨,回到城市边郊的平房,红墙壁发霉,他给饥饿的老人们煮粥,孝顺的儿子。在城里他恋爱,这姑娘是来调查他的,探员?她从裙下掏出粉色手枪,挂着星星吊坠,像个塑料玩具。枪口指在他的胸口,但他早算到,同伙从她身后走出来,让她别动。阿汤靠近姑娘的耳朵,抱歉宝贝,不盗窃的穷人应该为自己的贫穷负责,闭眼。枪声,影片结束,国际歌响起。
关了灯的客厅里,孟婷撇开我搂着她的手。我吐了,这是你第三次逼我看这烂片了。我说,大三作业拍成这样,多牛逼啊,看这调度,这荷兰角。孟婷抢过我手里的遥控器,按下暂停,我再没看过比这更烂的了,浪费我时间。我说,过几天我就要和张派克和王小炮开机了,原班人马,再创佳片。孟婷站起来,没回应,只是啪的一下把灯全开了,往书桌上堆的那叠材料走去。
我习惯了孟婷最近没好脸色,她走后,我把头埋回沙发里,按下遥控器,让片子慢慢播到最后。黑底白字,主创名单滚动着:导演张鲁宁,副导演王毅,摄影李天佑。
张鲁宁就是张派克,王毅就是王小炮,我们仨是大学同学,影视摄影与制作系。大学时光真是过得没心没肺,除了专业课,我们把课翘齐。出了校门走几步,右拐二楼,泡面和烤肠味冲鼻而来的,就是捷拉网吧。我们拉开椅子,登上英雄联盟。王毅爱打小炮,但打得菜,得名王小炮;张鲁宁刚开始翘课时总是惴惴不安,后来也不怕了,一心钻研派克手法,但比王小炮还菜,故得名张派克。我因打得还行,就没花名。打到有人上头摔了鼠标,我们就到门口吃碗牛肉面,赶着门禁回到宿舍里。灯一关,张派克在屏幕上放起今夜的盗版电影,我们静静地看着,迷醉,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电影课。过了凌晨两点,我们就拿了啤酒到阳台上,点着大导演的名,谁也看不上。我骂到张派克喜欢的导演时,他就会说,啧,你真酸。我立马说你也好不到哪去,学了几年还没学会好好讲故事。我们吵起来,王小炮在旁边听着,好像拍电影这事儿从最开始就和他没关系。最后我俩都醉翻了,还得靠王小炮把我俩扛回床上去。王小炮高,但瘦得像根竿,左手提着张派克这小胖墩,右手拎着练得浑身腱子肉的我,实在难为他。他很少喝醉,第二天早上,他还要去学校外面拍兼职的活动摄像,补贴家用。
毕业至今,得有个六年了吧?毕业后,张派克去纽约大学接着读电影。他走的那天,我和王小炮去送机,在航站楼,我们拍着张派克的肩,书呆子,去了好好学,拍点狠的让他们见识见识,张派克连连点头。目送张派克进了海关后,王小炮和我道别,他也走了,回老家杭州混广告圈子了。
我最终留在上海,和王小炮一样,也当了广告摄像。工作几年,没接几个大案子,钱存不下来,但也不至于饿死。没活的时候,我就窝在出租屋里不出去,除非有朋友叫吃饭喝酒,中环以内的上海和我没关系。越窝在家里,我就越不爱交际,不爱讲话。就这样,腹肌化成了啤酒肚,胡子也不高兴刮了,谈恋爱后尤其如此。毕业第三年,我拍一早餐麦片的广告片,认识了孟婷,她包在粉色毛衣里,睫毛扑闪,拿着改到第十五稿的口播找客户确认:格叽格叽麦片好吃咕咕叽!甲方终于通过,转身走了,她立马垮下脸,对甲方的背影竖中指。
我追的孟婷。我们谈了三年,在闵行租了房,准备结婚。
这三年里,我们共享客户,她写脚本,我拍摄。成也如此,败也如此:疫情过后,尾款越发难结,甲方欠薪成了常态,发微信十有八九已读不回。十月的一个下午,我醒过来,孟婷说她不打算忍了。啥?孟婷说,我要把这帮孙子全告了。我说这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欠钱的才是大爷,耐心等着呗。孟婷说,爹不爹?这行业的毛病就是你这样的人给惯出来的。我已经决定了,出一口恶气也重要。没过多久,她果真向我俩的甲方一一发出最后通牒,说法庭上见。我的人脉全被得罪了个光,没人找我拍片子了。
得,当休长假。我和孟婷在家窝了几周,起初算是冷战,后来缓和一些,还是无话可说。游戏打多了,没趣;这几年的新电影,更是无聊。爸妈打来电话,问我最近行情,赚得多不多。我敷衍说,忙着呢,年底,我们行业的黄金时段。心里嘀咕着,黄金时段不假,可我没活。我爸说,干不下去就回福建吧,找人给你弄进市电视台,我说干得下去,把电话挂了。
我站在窗边往楼下望,远处的天边被高档酒店的光污染成了绿色,我和孟婷的小房子像城市的反光面。看了眼网银,存款还剩五万,除去房租,还能在上海活个把月,算了吧。我播着曾经喜欢的电影、自己拍过的作业,放空着看,什么也不想。
张派克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他说,我要回国拍片子了,艺术片,拍完投FIRST电影展,想问问你有空没?想找你来我组里,王小炮也来。
六年之后,再见张派克和王小炮,是在学校对面阿三川菜馆。除了我们仨,还有副导兼灯光邢哥,我们班同学;师妹闪闪是制片,还有负责录音和美术的哥们。冷菜蹄髈上来,转台转一圈,照例是只剩打底的黄瓜。几道干锅菜上来,热气在小餐馆里往上冒。我们聊天热络,像回到大学。六年过了,张派克除了又胖些,没什么变化。王小炮倒是喝得多,以往少见。我问,炮哥,杭州那边怎么样?王小炮感慨,还能怎么样?抽根烟。张派克赶紧说,熏死了,要抽你俩出去抽。
我和王小炮披上羽绒服走出室外,隔着马路就是母校,一辆辆轿车呼啸过去。我给王小炮发了一根,听说你在杭州开了公司,项目挺多,怎么有空?烟点上了,王小炮拍拍我的手,现在谁项目多?都没活。也很久没拍创作了,就来了。我望着马路对面的母校,吐了一口烟感叹道,咱俩都是考不上正经大学,才来走这条路。你走出来了,赚到了钱,我却没走出来。王小炮说,我们班就张派克还在拍创作了吧?他是真喜欢电影才读的这专业。王小炮点点头,他家有那条件,羡慕不来。对了,你最近打什么?我们聊起最近的游戏,话题不再沉重了。烟快抽完,我说,要是FIRST真拿了奖,我也想去拍文艺片。王小炮没答,把烟丢到地下,踩灭了,说我们回吧。他推门进去,身影愈发瘦长如竿。
里面吃得差不多,张派克让店家把桌上菜撤了,师妹闪闪从包里拿出一沓分镜脚本递给我们。我有些恍惚,在商业组里,哪有吃完饭立刻开工的积极性?我接过脚本,仔细看起来:一对男女在射箭场时认识,男的送给女的一只白兔,当夜两人好上了。结婚之后,男的有钱,对女的百般不好,女的在家当主妇,沉默忍耐。白兔一天天长大,女的因男的动手打了她,终于忍无可忍,默默将男的家底偷了个一干二净,骑着长大的巨型白兔飞离了家。
看完本子,我问张派克,这什么玩意,拍这个能成?他说你不懂。这片子吧,虽然看起来扯,题材上性别、阶层、家暴全占,风格上现实与魔幻都有,还沾点嫦娥奔月改编,传统文化嘛。王小炮点了点头,点评道:沉默者的反抗嘛,观众爱看。尤其是最后的复仇戏码,击穿用户心智。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小炮,你也……真的假的?张派克说,你就信我吧。我茫然地放下剧本,和王小炮核对起器材单去了。这次我俩是摄影,商量后,定下预算内最好的机子。
过了几天,在装点成暗红色卧室的松江实景棚里,我们摆来小方桌,贡上猪头,烧过开机香,开拍了。
各人各司其职,张派克给演员说完戏,坐回大监前,对着对讲机让我调整机位,让同是摄影的王小炮注意机位别穿帮。四处脚步乱着,奔跑着,邢哥张罗着候场演员,闪闪催着进度,交谈声此起彼伏。实景棚里,灯光昏沉沉,这场拍的是男女演员好上时的床戏。
喊过Rolling,立马静了,影棚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散发着荷尔蒙味道的,静谧而暧昧的,男女演员身子拧到一起,干柴烈火。沿着轨道,我将摄影机慢慢向他们推过去,迷离的神情放大,旋转,在镜头中。我将焦点对准他们彼此蹭弄的鼻梁,扔掉相撞的胸脯,赤裸的背。我的心突然以一种久违的方式跳动起来:镜头之内,我掌控着一切,变幻的法则,观看的方式,远近,大小,焦点。我重新记起一种遗忘许久的感受:我是观众眼睛的尺度。男女演员仍亲热着,在我的镜头的准许之下。没有我,万物就不存在。镜头之内,我看到并拥有整个世界。
张派克喊了咔。这场戏过了。
美术上前调整布景,化妆给女演员补妆。我的手搁在摄像机上,阿莱艾丽莎LF,镜头组是阿莱MP基本组,久不见的老友,分外亲切。这几年我拍的小广告,用的多是小机子,索尼A7S3就够应付,但每个摄影师都只有站在阿莱这样的黑色工业怪兽后,才会相信自己是真正的破坏狂,主宰者。
久违的兴奋撑着我熬过三天大夜。剧组预算紧,成本六万的小制作,全靠张派克出资,租完器材、场地、道具,请完演员,基本不剩,拍摄日就从两周压到一周,一周又压到四天。张派克一到了片场就分外专注,凡事挑剔,尤其爱挑我镜头的刺。我们从本科吵到现在,吵不过了,我就出影棚外抽根烟。王小炮走出来,陪我一起蹲着。
夜里九点,外头冷得不行。我看着呵出的白雾说,拍创作还是挺爽的,但我还是理解不了这个本子,唉。王小炮说,好好拍吧,机会难得。嗯,我打了个哈欠。王小炮也困,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去超市给大伙买点红牛。我谢过炮哥,确实太累了,好在是最后一天了。王小炮向对街的超市走过去,我捂紧了羽绒服往片场里走,里边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回到影棚边的如家时,太阳已经出来,沾到枕头我就睡着了。梦里,我隐约感觉有巴掌拍着我的脸。李天佑,醒醒。张派克的声音,我咕哝着让他别烦。李天佑,镜头丢了。我猛地睁开眼,恍惚地坐了起来。张派克脸色难看极了。
器材公司说,镜头丢了一颗。我说不会啊,我检查过了,五颗镜头都在里面。张派克讲,器材公司说我们少还了一颗18mm焦段的。我愣了愣,会不会是他们监守自盗?不可能,张派克说,动脑子想想,人家几千万的公司,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一次,生意就都不用做了,值当吗?我说也是。谁去还给器材公司的?张派克说他拿出去的,那时候大家都没精神,他亲眼看着器材车开走的。
一颗18mm的阿莱MP,要赔多少,二十万?坐在床上,我脑里发蒙,打给器材公司,问究竟怎么一回事?对面说,你们还回来的镜头箱里,有个该放镜头的位置只有镜头盖,虚掩着,盖下面镜头没了。我听闻心颤了颤,我确实没有检查那么细,如果真是只有盖子虚掩着,我也看不出来。完了。张派克脸上也是苍白的,在片场不可能随手乱放镜头,那就是有人偷了。
谁偷的?我们裹上外套下楼,奔旁边实景棚去。天还没亮透,保安室里,大爷打着瞌睡,听我们说了情况,慢悠悠帮我们调出监控。张派克手里攥着场记单,额头冒汗。最后一次用18mm的镜头,是在昨晚七点,那镜头该在七点就换了下来,被放进了影棚窄过道旁堆放的军绿色镜头箱里,灯具和杂物也堆在那里。那条连接棚内和后门的窄过道昏暗,有一股霉味,我们走得少。从后门进了贼?但后门有电子锁。我们翻找着监控画面。
有一个监控能拍到有谁经过窄过道,但拍不到人站在镜头箱前的画面。我和张派克把监控看过一遍,从晚上七点到凌晨杀青,前后一共四个人过去过,依次是王小炮、闪闪、邢哥、我。在灰色的监控画面里,我们看到是我最后把镜头箱拿出过道,拖到影棚里。想起来,当时确实是直接递给了张派克,由他拿到了影棚外等着的器材车上。张派克冷着脸说,那就排除了外面的人。走吧,拷了监控,回酒店去。
一路走着,我们没说话。我了解张派克,他脑子比我好,遇事理性,他认定是自己人干的,我相信他的判断。但是,王小炮、闪闪、邢哥、我?我没法信。
张派克说,天佑,把他们三个叫过来吧,来我房间。顶着蓬头乱发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王小炮、闪闪和邢哥到了,围在张派克的笔记本电脑前,看监控。一遍,没人说话,空气里尽是压抑。张派克又放了一遍,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了,也有可能是剧组里其他人干的,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仍旧没人说话。张派克便说,那我先报警,他拿出手机,动作被一个不确定的声音止住了。闪闪小声地开口,指着屏幕,天佑哥,你怎么捂紧衣服,鬼鬼祟祟的?我不以为然地答道,影棚里冷啊。闪闪说,然后,你捂着衣服,去你的包那里了……?又没人说话了。我正回想着凌晨时的细节,抬起头来,猛地发现他们四个都看着我,表情复杂,连张派克也是同个神色。我说,不是,你们什么意思?邢哥犹豫着开口,天佑,你是不是好几个月没活了?我听圈子里的人说过你女朋友孟婷的事儿……我马上打断他,邢哥,这么说话伤兄弟感情了。他顿了顿,那让我们看看你的包,成吗?我重重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扔在床上,说你自己去翻,爱翻哪翻哪。他们犹豫着走出了张派克的房间,来我房前,邢哥和闪闪走了进去。张派克站在房门,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进去了。王小炮跟在他后面,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没多久,邢哥和闪闪出来了,他们低着声说,天佑哥,对不起。我冷哼一声,那可不行,你们的房得不得查?邢哥马上说,查,查!都查,这样公平。公平归公平,可是,几人房都检查过后,我们仍然一无所获。
疲惫地回到张派克房里,我们没了主意。邢哥瞥一眼众人,这能证明我们清白吗?张派克揉着太阳穴说,不能。如果准备好了要偷,肯定中途运出去了,应该能想到这一出。王小炮说,那我们对一下出门情况?七点之后,我在外边抽过几回烟,去了趟超市给大家买红牛,李天佑知道的,此外没了。我点了点头。大伙把自己七点后的行动都交代了一遍,可是没用,大家都有出去抽烟、买东西或休息的时间段。
这时候,张派克的手机响了。看到是器材公司打过来,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操着北方口音的男声说,要赔二十万,让我们尽快回复。我们面面相觑,房间里的空气像凝结成了冰。王小炮首先回过来神,看向闪闪,说制片,报保险吧。听闻此言,我和邢哥对视,是啊,报保险不就得了?可是,闪闪的脸死沉着,她根本不抬头看我们,声音抖着说,我没买器材保险……我们看向闪闪,不可置信,王小炮朝闪闪怒喝道,你他妈干的什么事儿,租大机子不上保险?现在要赔这二十万,怎么办?我也火了,接着骂道,买保险这种基本常识,你制片怎么做的?看着一旁脸色同样阴沉的张派克,我问他,你知道这事?张派克沉默了半晌,说,是,我知道。闪闪和我说了,我们预算太紧张了,保险就没买,当时我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闪闪意识到问题严重,听王小炮反复说着二十万,眼泪掉了下来,不敢看我们,哭得停不下来,听着怪委屈。张派克说,保险这事怪我。他叹了口气,今晚杀青饭推迟,辛苦你们这两天还在酒店里住着。先各自回吧,我去报警。他又看向我和王小炮说,如果不行,我们三个主创一起赔。我和王小炮交换眼神,过了几秒,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们面无表情地走出张派克的房间。王小炮和邢哥不说话,闪闪仍在哭着,反复给大家道歉。我有点想为刚才的重语气给她赔不是,但说不出口,无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行李被纷纷打开、检查完四处散乱着的房间。我关上门,倒到床上,和孟婷打了个视频,把事情和她说了。这叫什么事?孟婷听完也沉默了,一会才说,张派克不是报警了么?你先休息吧,看警察怎么说。
躺了两个来小时,我就起来了,打车往星光数码城。周五下午人不多,我坐扶梯上了三层,直奔摄影器材区,走进一家陈列着电影镜头的店家。
这是张派克给我的任务。他在电话里说,是谁干的很难查,但无论谁,镜头拿回去总要出手。这种昂贵的电影镜头,收的地方少,我去给上海几家器材公司挨个打电话,你跑一趟数码城,请店主们帮忙。记住了,这事儿别和第二个说。我有了精神,好,这方法听着靠谱,断了他销赃的路。
老板是个长发中年男子,倚在玻璃柜上玩着手机。我走近说,老板,拜托件事。他斜着睨我一眼,什么事啊?我说,这段时间有人来出一颗18mm的阿莱MP,可能还没有镜头盖的,要是有,能麻烦您联系我?这我号码。老板懒洋洋地打量我,阿莱MP,单颗出啊?不常见。我说,是赃物,把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老板四周望了望,看我的表情古怪,但最终答应了。我把数码城里几家卖电影镜头的店走了一圈,说如果帮忙找着人,必定重金感谢,店主们同意下来。
就这样,我跑了全城其他三家大的数码城。越跑,底气越泄下去。要是那贼去外地卖,或挂网上,天南地北,怎能找到?再不然,将镜头在手上存两年再卖,我们也无计可施。那人肯定是都打算好的,会没想过销赃这一环?
我沮丧地坐在数码城外花坛边的台阶上,冷风直往衣服里灌,我伸出冻得半僵的手,点了根烟,脑里复盘着整件事。我们最后一次用18mm,在王小炮的那台机子上,我见到他把镜头换了下来,放进箱子里。七点钟,监控拍到王小炮第一个经过窄过道。然后是闪闪,十点多,她是制片,去窄过道那边收拾杂物,很正常。到了凌晨收工,邢哥走过去,扛着灯光器材,收拾镜头或灯光这些活平时是场务和跟机做的,剧组穷,我们就自己干。最后,我紧裹着大衣走过去,收拾镜头箱,拖到棚里,给到张派克手上。我们几个人似乎都有机会动手,在监控拍不到的地方,将镜头偷出来,镜头盖虚掩在空槽里,没人会发现。高悬的监控,永不合上的公正之眼,也有它的视野盲区。钢铁眼皮底下的黑迷雾,窃贼的狂欢场,本事够大,就给自己挣一条生路。夜里没人看见,头顶的神也闭上眼。硬汉,窃贼,艺术家?把镜头往衣服里一卷,再趁身旁无人,塞进了包里,轻巧,抱歉宝贝,不盗窃的穷人应该为自己的贫穷负责。环顾周围,大家各忙各的,没人看自己,绝好的时机,出门。出了门,去哪?同伙在园区外候着,也许早已找好了买家,又或者他回趟住处,藏起来,留待从长计议?怎样都有可能。不可看见的就都不曾发生。
大家都可能做得到。我转念想动机。偷镜头无非为了钱,那么首先不能是张派克。张派克是上海本地人,不缺钱,我们都知道。他爸做玩具生意,对张派克这个明明可以上一本却要进艺术院校的小儿子,可谓百般宠爱纵容。留学归来,创作拍片,家里肯定出资支持,日子安逸。王小炮家境不好是真,本科的时候他和我们掏心掏肺地说过,他爸身体越来越不好,亲戚排挤,作为独生子,他要靠自己闯出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但是,他一向是我们中接活最努力的,这几年在杭州资源越来越好,拍了不少大品牌的广告,听说去年还接了个著名综艺的中插总包合同,闯了出来。抛开经济条件不谈,我是绝不相信张派克和王小炮会去偷。我想到闪闪哭着的委屈模样,这还没毕业的小姑娘,胆小温顺的,有当贼的心理素质吗?邢哥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虽没那么熟,可大学四年,班上谁都知道,邢哥老实正派,什么事都最讲原则规矩。想想他们,再想想我自己:家境普通,工作潦倒,口碑也就那样。我自嘲地笑了,怪不得他们都先怀疑我。那二十万,若进了我口袋,我的生活会变成怎样?
手机震了震,我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下几节台阶上已经被我扔满了烟头。是张派克在群里发了消息,他在大群里讲述了发生的事,告诉大家现已报案,警察明天白天分别会找大家了解情况,请外地来的几位朋友仍在上海留一天。张派克说,不管怎样,杀青饭还是要吃的,安排在明晚。马上,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如果镜头是哪位朋友不小心误拿,请在凌晨两点前放我房外,放下后敲门,我过半分钟开门取。找回来后,误会也就过去了。
意思明白,是请人自首,既往不咎。
有小贩推了车,在数码城前卖煎饼,我点了一套。今天晚上,会有人来到张派克房前,放下镜头,在敲门后快步离去,将赃物归还吗?我吃完煎饼,天已黑透,深出一口气。胃是暖的,胸腔却发疼,人没了一点精神,扬手叫了车回去。
我睡了个饱,直睡到次日下午。
白天警察来过,一一问过情况。晚上,张派克让我和王小炮先到饭馆里,选在一家湘菜,有包房。我去的时候,张派克和王小炮已经在了,张派克说,我们去后面说。湘菜馆子后面,巷尾,排风机轰鸣,黑垃圾袋包裹着厨余垃圾,有条土狗正翻找着。我问张派克,有没有人还?没有。王小炮关心地问,警察怎么说?张派克说,警察目前也没办法,他们能查到的东西和我们也差不多,监控,证词,让我们等消息。我们低下头。仔细闻,巷子里有股狗尿骚味,两个年轻厨子出来抽烟,往地上吐一口浓痰。二十万?我问。二十万,张派克说,我最多可以拿出十二万,手头实在没有更多的了……这片子我们仨是主创,你俩一人出四万,行吗?我们沉默了。年轻厨子回后厨去了,出来个挺胖的老厨子,端一盆脏水,往路边泼去。王小炮说,行,别开视线,不看我们。我没办法,只能说行,操他妈的。行,张派克说,我先去处理点事,你们先进房吧,他们应该都到了。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一眼我俩,神情尴尬,明晚得转给我,器材公司等着。他走了。老厨子进了后厨,用力甩上铁门。
我和王小炮进了包厢,大家陆续来齐,菜开始上,闪闪点好了啤酒。圆桌上除张派克的位置外,大伙坐满,逐渐动筷子吃起来,下箸很慢,斯文,拘谨,交谈小声。过了一会,啤酒上来,菜没吃掉多少,开了瓶,但没人干杯。渐渐地,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席上没有一点庆祝杀青的氛围。
没多久张派克推开门进来,带着僵硬的笑,招呼大家吃。大家没什么反应,读过空气,张派克也不说话了,埋头吃菜。闪闪性格急,她纠结半天,忍不住问,导演,有人还了吗?警察怎么说?有什么进展?一大桌子人不动了,望向张派克,张派克只得放下了筷子。
没进展,毕竟是一时间不好查的事,只能过两天把钱赔了。他顿了顿,正色道,要是咱们自己哪位兄弟,手头有难处做了这事……这两年大环境和行业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一时有这念头,我可以理解,但真没必要闹得最后大家朋友没得做。如果能还,我再等到今晚十二点,行吗?久久没人接话,张派克拿了瓶啤酒闷了一大口,苦笑着说,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这么想我:这年头还出来拍创作,人傻钱多?我也有我的难。错拿的兄弟,就还了吧,好吗?
我听了心里堵得慌,大伙都低着头,王小炮显然也听得难受,手撑着头,表情凝重。我们知道一个男人,当着十几个人低声下气说这番话,能有多难堪。依然没话声,场面让人窒息,王小炮受不了了,拿起桌上的烟盒出去了。我抄起两瓶酒,跟着离席。
我追上走到后巷的王小炮,他沉浸在情绪里,我把酒递给他,我们相对无言地点起烟。我说,我听得太难受了。王小炮蹲下来,眉毛紧蹙,谁容易呢?这光景。我头抵着墙站着,闭上眼睛说,炮哥,这话我只能和你说,我没脸和张派克开口,这四万真是要把我掏光了。我没了活,就五万存款了,我他妈不想灰溜溜回老家,可又不能不给张派克转,太没道义。王小炮闷了口酒,你究竟是为什么没活了?我把孟婷的事告诉他,他听完沉默了。酒意上来,我的话接着不停往外涌,炮哥,说真的,我嫉妒你俩,你干行活干出了名堂,张派克会拍创作,就我,快三十的人,什么都没做成,我在你们面前挺自卑。张派克苦笑,嫉妒?哪有你想得那么光鲜。我一屁股债……房贷,给父母买的房。在杭州这几年,哪天不是一副孙子模样,舔这个哄那个过活,有什么尊严,有什么值得羡慕?尤其这两年……他脸色一沉,放下酒瓶。不喝了,明早还要开车回杭州去。我把他那瓶也拿过来喝光了。
杀青饭不欢而散。我回了和孟婷租的房子,孟婷给我开门,把醉醺醺的我扶到沙发上,倒了杯热水,又在旁边放着一塑料盆备着。招谁惹谁了,我摊上这事?我骂着,瞪着孟婷,他妈的,四万块钱我都快掏不出来了,不都怪你吗?孟婷表情也难看,压着火气说,小偷偷你们的镜头是偷,那些甲方收了文案,拖着我的款不结,就不是偷了?
我问,你的诉讼呢,有进展了?她摇头说麻烦,取证难,没有部门管。工商不管,劳动局不管,法院不管,反问我为什么不签合同。签合同,我们这行业里有人和文案签合同吗?没合同的活,我不做,有人抢着做。签了合同的烂账,又有人认吗?都是毛病,都是惯的。我冷哼,早说了告也没用。她表情复杂,有些生气,又克制住了,最终叹着气说,滚去床上睡吧。孟婷扶我进卧室,我躺在床上,心情更加郁闷,找不到排解的法子,自嘲地唱着英特纳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孟婷一巴掌呼我脸上,给我他妈闭嘴,老实睡觉。
第二天中午,我把所有欠款未还的甲方联系了一遍,没人搭理我,有的因被孟婷告了,甚至把我拉黑。我又打开网银,晚点交出去四万后,只剩一万出头,房租一人三千,算算开销,要还是没活,两个月后我们怎么办?烦得很,我把手机丢到一旁,问孟婷,两个月后,要是跟我回福建老家,你愿意吗?孟婷说不愿意。我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喜欢上海吗?可是在上海,我们活不下去。孟婷说,你就跟张派克去拍创作,不好吗?我准备明年考研,日子难点就难点吧。我说,孟婷,现实点。孟婷笑了,怎么不现实?哦对了,张派克前面打电话找你。我赶紧拿过手机,你不早说。
我打回去。终于起了?有消息了。我说,昨晚有人还镜头了?我正凑钱呢。张派克说,没人还,但你不用凑钱了。我十分钟开车到你家楼下,我们去数码城。
我赶紧收拾了下楼,张派克准时开着他那辆黑色SUV到了。我打开车门上了副驾,扭头一看,邢哥和闪闪都在后排,我说你俩都在,什么情况?后排两人没接话,张派克说去了数码城,你就知道了。车开出去一会,上了外环,我说,这方向去哪个数码城都不对啊。张派克说,我们去杭州,杭州数码城里有家器材铺老板联系我了。
我猛一惊,头脑发蒙,杭州,王小炮?
张派克说对。
我没明白,怎么回事?
张派克一边开车一边说,我慢慢给你讲,从前天你去数码城说起,当时我们四个全程偷偷跟在你后面。你别生气,当时在大家看来,确实你最可疑,我想着能不能把犯人钓出来,就顺水推舟说我也怀疑你,给你发微信让你去数码城。你出门的时候,我叫上邢哥、闪闪、王小炮说要一起盯着你,看你干嘛去。我们跟着你叫的出租车,地方到了,发现是星光数码城的时候,闪闪坐在后排,忍不住就大骂了,说操他妈的,是这傻逼玩意干的,他还好意思贼喊抓贼骂我,怪我不买保险?闪闪都准备上去和你拼命了。这时候王小炮拦住她,说别急,先看看你在干什么,他应该是下意识地想为你澄清。
我听着,全程瞪大了双眼,张派克,你拍谍战片呢,把我当什么了?不是,王小炮又是什么意思?邢哥顺着张派克的话往下说,王小炮,他的反应太不正常了。当时我在闪闪旁边也气死了,心想你李天佑怎么这么不是人,可是王小炮太冷静了,冷静得反常。张派克说,是的,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他了。后来我们一路跟着你,进数码城,找店主打听。进第一家店时,我们就远远隔着玻璃门望着你,那店主,长头发那个大叔,还看了我们好几眼,表情奇怪得很,还好你傻,没反应过来,这出戏才能接着往下演。我们见到了你又去了许多家店,始终没拿出镜头,邢哥以为你在四处比价,想卖给出价最高的。可紧接着,你还去了更多家数码城,一整天下来,你也没有出手销赃,那时候,邢哥和闪闪对你的怀疑打消了,王小炮不说话。现在想来,他肯定心里明白,你是去和店主们打点,让他没法销赃的,他可比你聪明。我带着他们跟着你跑一天,也是为了让他们都没机会第一时间销赃。昨天,我用晚上吃杀青饭的名义又拖了他一天,是为了把他留在上海。我找了上一届的罗师姐,她在杭州工作,托人问了一圈,王小炮的公司早就倒闭了。我又麻烦她,把杭州的数码城也跑一圈。昨天晚上杀青饭的时候,我给你俩施压,说我没钱了,器材公司赶着要赔钱,让你们今晚给我打钱,王小炮哪有钱?要是有钱,他也没必要偷,所以今天,他就得赶着去销赃。但他又不能在上海销赃,只能回杭州了。我让你们先回席,又打电话和师姐确认,都打点好了。回来后,在饭桌上,我说那番话,就是说给王小炮听的。我还想着,最后王小炮能不能良心发现,把镜头还回来。可是他终究没有还。
我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要是王小炮不去杭州,去北京或者哪里出手,你怎么办?张派克开进加油站,把车停下来,转向我说,那我没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妈的是我闲着没事想和王小炮斗智斗勇吗?他扯开安全带,下了车,黑着脸拿起加油枪给车加了油。
车子急驶在沪杭高路上,大家闷着,好久不说话。我看着窗外,高高低低的厂房和农田从窗外掠过,脑海里是空的。我点了根烟,张派克这次没拦着。我问,你前面说王小炮公司倒了,没钱了,怎么回事?张派克回答,师姐说的,他去年不是接了个节目的中插总包吗,那节目就是前段时间爆雷的那综艺,上线了一集,嘉宾犯事,成了劣迹艺人;紧接着导演又被查出来有黑色产业,节目停播。你行活做得多,应该比我清楚,他做中插总包,前几集的片子要提前拍,还都得垫资。节目出了问题,没播,品牌方哪里会给他结款?王小炮垫了钱,没处要,他的供应商估计也都急着找他要债。我想到,昨晚王小炮说他还要还父母房贷。张派克说,那估计是了,他孝顺,大学时候就说赚了钱要把父母从乡下接到杭州市区。我苦涩地笑了,昨晚我还和王小炮说我羡慕他,你说他会怎么想,觉得我在试探他,还是知道一切,在讽刺他?张派克说,他不会那么想,不然今天他就不敢把镜头拿去出手了。张派克停车,我们到了。
我跟着张派克,走进数码城摄影器材区,在拐角处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里,老板正做出着检查镜头的样子。我看到那个背对着我们的身影,高挑,瘦削,此刻正双手撑在玻璃柜上。我真希望那不是王小炮,我认识了十年的兄弟王小炮。邢哥忍不住大喊一声,声音愤怒极了:王小炮!高挑的身影颤了颤,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回过头来。
是王小炮,毫无悬念。
王小炮看见是我们,慌张地四处张望着,下意识地想要逃走。他们走上去,我跟着,站在他的四周,把他围在中间。
店主说,喏,这个是你们那个小姑娘关照要找的人是吧?老头子很得意,说,我给你们硬生生拖了三个钟头,说我要联系卖家、检查镜头。他的手里,正握着一颗18mm的阿莱MP,没有镜头盖。
我们把王小炮抓个正着。闪闪和邢哥在外面和店主协商着,拿回了镜头,商量着感谢金。我和张派克借用了老板店后面的小仓库,让王小炮跟我们进来,讲讲明白。仓库摆放着连接器和老旧零件,狭小昏暗,窗户闭着。我和张派克各坐一把塑料板凳,王小炮则自己走过去,坐在一沓叠放着的平铺纸箱上。他伸展着细长的腿,双手握紧,搭在大腿上,整个身子弯曲着,头低垂。
王小炮过了很久才开口说话,把做的事全告诉了我们。七点,拍完最后一场用18mm焦段的戏后,他把镜头换下来,在没人注意的窄过道里,把盖子放回箱子,镜头藏进腰包里。过了两个小时,他背着腰包,在门口和我抽完烟,借着买红牛的名义去了超市,把镜头锁在了超市的储物柜里,抱着两箱红牛回来了,没人觉得不对劲。所以当我们发现镜头不见了,翻找各人房间时,自然没法找到镜头。他见到我四处跑数码城,知道不能在上海销赃,但张派克又催着今晚要我们转四万块钱。他身上没有一点余钱,心里本来就充满愧疚,这四万不能再不出。今天,他起了个大早,趁没人时偷偷去了超市,从储物柜里取出了镜头,匆忙带回杭州来出售。王小炮用双手捂着脸说,我知道自己不是个东西,但我没想要害兄弟。我最开始想着,器材肯定是上保险的,镜头丢了,也有保险拖着底,连累不了你俩。我哪能想到闪闪会不买保险?商业剧组里,不可能出这样的意外!他妈的,闪闪为什么不买保险,为什么不买?
张派克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反问道,然后呢?你知道我们没上保险,我还劝了两遍,你也最终没把镜头还回来。王小炮含糊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没办法了,把镜头存进储物柜后,我就和别人发了微信,说欠他们的钱周一肯定能还上。我看到兄弟们这样……我也难受,但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俩,佑哥,派克,他看着我们。我问,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颤。他说佑哥,为什么?你接到活了吗?我也接不到。行情就这样,我还有债还不上,贷款,员工工资……我不想跑路。两年前我给我爸妈买了房子,那是我最得意的时刻啊,那个综艺导演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属于我的机会终于到了。我把所有积蓄赌了进去,贷款垫资,人一生能有多少机遇?可是如今呢?我连我爸妈的房贷都还不上了。那我怎么办,乡下房子卖了,我让爸妈流落街头?我说,那为什么不找我们借钱?王小炮苦笑,我欠了一百八十万,还不算房贷,怎么找你们借?什么花呗白条,公积金套现,你们能想到的我都用过了,最后只能找外面那些人借钱,可是欠的钱又哪里还?他仰着头,哭起来,我欠谁的?这几年我遵纪守法,没有一条片子不是好好拍的,从来没有得罪过谁,也没有亏过手底下任何一个人,我究竟欠谁的?我站起来朝他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朝他吼着,那我们他妈就欠你吗?王小炮任由我死死拽住衣领,眼眶红着,毫不反抗。张派克慢慢走过来,拉开我,他说,没什么好说的。张派克说,给我根烟。我说,啊?张派克又重复一遍,给我根烟。
我控制住气得发抖的手,递给张派克一根烟,他叼在嘴里,拿去火机,生疏地按下点火。第一口,张派克呛到了,咳嗽一阵,才接着抽第二口,在狭小的仓库里吐出浑浊的白雾。我走过去推开了窗户,冷风立马灌进来,我背着风点上一根。王小炮坐在我们对面,过了半分钟,他也点了一支烟。我们三个静静地坐着,没人说话,过了好久。拍什么电影?投什么FIRST?就你那烂片……没话找话一样,我随口骂起张派克。张派克不甘示弱,那不然做什么,和你俩一样,拍广告把自己生活都拍没了?我们很快又点上一支。我说王小炮,你是怎么能对我们俩下得了手的?我至今想不明白。王小炮说不出来话,流着泪,摇着头。我还想说点什么,店主老头打开仓库门,瞪着我们说,借你们地方用,让你们在里边抽烟了哇?都给我出来。我们像三个做错事了的小孩,排成一列走出去,王小炮走在最后一个。
回上海的路是我开的。张派克坐在副驾,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送完邢哥和闪闪回家,我和张派克去了器材公司,还了镜头。
车开到我家楼下,我下车,张派克也跟着下来了。休息两天,来找我把片子剪出来吧,再给我根烟。
他点烟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他说,我太需要这片子了,如果这次再拿不了奖,我就准备接受现实,找个班上。我说,去你爸的玩具厂?张派克摇摇头,哪还有玩具厂啊,前两年就关了。我正准备问是怎么一回事,他打断了我,从副驾储物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纸盒,打开来,是那把挂着星星吊坠的粉色玩具枪。它让我感到难受,但我笑了。张派克说,这东西还记得吧?给你吧,我一直留着,现在看着膈应。我问他,因为王小炮?你前边真想把他送进去?他点点头。我忍不住说,你片子里的人物不都爱偷东西?张派克说,讲故事能那么讲,做人不能那么做,我分得挺清楚。我说,人觉得走投无路了的时候,总得做点什么。他看向我说,那你呢?
我很久不答。他又问了一遍,李天佑,你呢,你准备后面做什么?我想了一分钟,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等我想。我说,我不想未来,我先想着把你的片子剪好,把那嫦娥骑白兔升天的特效给你做了。王小炮管你这鬼故事叫什么,沉默者的反抗?他笑了,印象中是这几天里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笑,挺好的,那就过两天见。我说,你少装逼了,把烟戒了吧。张派克把烟扔到地上踩灭,戒了,真他妈难抽,这就是最后一根。
张派克走后,我慢慢走上了楼,回到家里,把一切告诉了孟婷。孟婷抱着抱枕,盘腿坐在沙发上,拧着眉头说,为什么最后不让张派克报警?听着我真来气。你想啊,要是他还还得上家里的房贷,只是欠的款项还不起,他还偷这镜头吗?我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是觉得王小炮和欠她钱的甲方是一类人,但我还是说算了吧,兄弟一场,没必要给他留个案底。孟婷说,继续和稀泥吧,等到有一天,害了他也害了你。
我手里拿着那把塑料枪,想了想,还是没丢掉。我将它放在书桌最边上角落里,算是留着,平时也不用看到。书桌上堆满了孟婷的材料,我把它们拿起来,说,你的话也没错,有时候,出一口恶气也很重要。我拉开椅子坐下,诉讼准备到哪一步了?我来帮忙吧。
窗外,上海的天已经黑透,夜从四面八方降下来,压在我们心上。有的人入睡,有的人彻夜无眠。此刻,所有的神都闭上了眼。
十三强: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身旁
获奖作品陆续公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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