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the Spring Equinox
开弓没有回头箭。前面两个节气时我都发了自己写的古体歌行,现在如果不发的话就失去了一贯性,对自己不好交代;如果继续发在前面的话,感觉也不好交代,因为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又不能马上写出更好的来。所以,我把自己写的东西放在最后作为附录,把我所读的古人写于这个时节或写这个时节的诗放在前面,这是我不能不表示的最起码的敬意——我还想着就凭自己对伟大诗人的虔诚而在下辈子做个大诗人呢。
王维《春中田园作》: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读这首诗,可以想象那种清新空灵的乡村生活纪录片。先是表现环境的空镜头:空中春鸠飞鸣,地上杏花盛开。然后人出现在镜头里:“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桑树枝叶疯长并不利于采桑,所以有人拿着斧头去砍掉那些又长又高的枝条。“伐远扬”源于《诗经·豳风·七月》“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又有人带着锄头查勘地下泉水,为田间灌溉做准备。接着镜头来到一个农家小院,里面有归来的燕子,它们认得自己的旧巢。屋里主人在翻看着新日历,大家都手里有活干,心里有盘算,一派和谐充实。然后,镜头拉得更近,有了一个特写:在就餐的时候,桌边的人,举杯欲饮的瞬间,突然停顿下来,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的样子。这是想到远行在外的人,不免怅然牵挂。就是这一个细部动作,使整个情景氛围,稍微滞缓暗淡下去一点,并不打破和谐,但更隽永深厚。
读完这首诗不免联想到现时有人喜谈的“侘寂”,应该是后半部分引起的感觉。实际上,“侘寂”并不足以匹配这首诗的风格。王维此诗美在淡雅、朴素、平和、真挚。一般人眼里的春景是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在他这里是那种低调的鸠鸣和白色的杏花;别人写春天的赏心乐事诸如游春踏青等,他写应时的劳作,加固旧巢的燕子,翻看新历的人;别人写远游思归、开怀畅饮或借酒抒怀,他写的是家宅安好却有所牵挂。所以,这首诗的外观可以说朴素简约,但不是粗拙干枯的,内质是温厚细腻而并非苍凉孤绝的,风格平和内敛而不是摄人心魄的。总之,这是带来宁静和洁净的诗,不是吸引视线或征服人心的诗。
陆龟蒙《桃花坞》:
行行问绝境,贵与名相亲。
空经桃花坞,不见秦时人。
愿此为东风,吹起枝上春。
愿此作流水,潜浮蕊中尘。
愿此为好鸟,得栖花际邻。
愿此作幽蝶,得随花下宾。
朝为照花日,暮作涵花津。
试为探花士,作此偷桃臣。
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
陆龟蒙有三首诗,深深地、长久地感动着我。一首是极短的五绝,以屈原《离骚》为题:“天问复招魂,无因彻帝阍。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这是真正的人间清醒、世事洞明。一首是极长的《江湖散人歌》,一边读一边可以想见其人是如何的潇洒坦荡、傲骨铮铮。还有一首就是这首不长不短的《桃花坞》,我赞叹他那美丽的非凡的大愿。
桃花盛开的桃花坞令诗人想起了桃花源,惜乎其中并没有陶渊明笔下秦时遗民。诗人不由得幻想着、企盼着,如果整个世界成为一个无边的桃花源多好啊。于是,他开始祈祷,发愿:就此成为东风,吹出树木的春意;成为流水,将花蕊上的尘埃涤净;成为美丽的鸟儿,与鲜花比邻;成为优雅的蝴蝶,陪伴花下的生灵。他希望自己白天是照耀花朵的阳光,夜晚是滋润花朵的甘霖;他还愿意为探花的人效力,做一个偷桃的仆从。最后,诗人说“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我却明明白白地看见,因为诗人心中有桃源,所以他已然“全天真”。这首诗除了格调清新、意境优美,更以真纯温暖着读者的心。
除了提到的这三首,陆龟蒙的好诗当然还有很多很多,从中我们会看到一介书生、一位真正的隐者和一位独特的诗人。他既恨时避世又关怀社会,既富闲情逸致又富慈悲之心,值得我们铭记并重温。
孟浩然《春中喜王九相寻》:
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
酒伴来相命,开尊共解酲。
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
杜甫《客至喜崔明府相过》: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这两首都是写与朋友的欢饮。孟浩然的是五律,杜甫是七律,同样的喜客来,同样的春水青草鲜花小径,同样的开怀尽兴。不同的是,孟诗所写的欢聚比较豪奢,杜诗所写的欢聚比较简俭。这真是,人生在世,无论贫富贵贱,谁还没几个谈得来的好朋友!也不一定。且看高适《田家春望》:
出门何所见?春色满平芜。
可叹无知己,高阳一酒徒。
这首诗就抒发了没朋友的孤独感。但诗人毕竟是诗人,即便是怀才不遇,也可成就意气扬扬的文字。对这首诗,我根本不相信人们说的,是诗人苦于无人荐举而备感凄凉。不就是“无知己”而已嘛!诗人绝非为人驱遣的马匹,要伯乐何为?且看诗人当县尉时写的《封丘作》,真是一入仕途即满心后悔: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贾至《西亭春望》:
日长风暖柳青青,北雁归飞入窅冥。
岳阳城上闻吹笛,能使春心满洞庭。
这是诗人被贬为岳阳司马后,某个春日在岳阳城楼的西亭赏春,听闻笛声而感慨丛生,“春心满洞庭”,繁复飘渺空茫鼓荡都到了极致。
李咸用《春日》:
浩荡东风里,裴回无所亲。
危城三面水,古树一边春。
衰世难修道,花时不称贫。
滔滔天下者,何处问通津。
李咸用是唐朝末年的诗人,诗中所见,满眼衰败之象;诗中所感,满心无奈之语。然而,当春天的花朵盛开,还是给人带来希望和慰藉,还是会有不甘和不屈。人之为人,即在于以“精神”超越困境。此诗读来一面让人感伤,同时又为一种沉雄、悲怆而强劲的气概所振奋。
孟宾于《公子行》:
锦衣红夺彩霞明,侵晓春游向野庭。
不识农夫辛苦力,骄骢踏烂麦青青。
“骄骢踏烂麦青青”,与下面我们在苏轼诗中将要读到的“麦短未怕游车轮”,是不相冲的。麦苗确实不怕车轮游过,甚至石磙碾压也无妨,但马蹄践踏确实是不行的!马蹄子接触面小,压强大,会踏烂青青麦苗。孟宾于生活的年代是唐末五代、北宋初期,国家四分五裂,社会动荡不安,王公贵族极尽奢靡、荒淫无度,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哪里会想到稼穑艰难。所以,诗人的愤怒忧虑,也只能无奈地化作这克制的陈述。
苏轼《和子由踏青》:
春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
人闲正好路旁饮,麦短未怕游车轮。
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
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
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嗔。
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
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服禳新春。
道人得钱径沽酒,醉倒自谓吾符神!
“麦短未怕游车轮”,麦苗还没有长高,不怕游人的车碾压,自然也不怕踩踏。农谚有“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春分之后,麦苗迅速生长,叫“抽干”,由趴在地上的一篼一篼、一片一片,变成直立的一排排、一行行、一垄垄。小时候,常看见公社社员用耕牛拉着石磙,在麦地上碾过的情形。如果是刚下种时碾压,那是为了使麦子更好地发芽出苗;出苗之后的碾压是为了控制麦苗的长势,一是应对突然的大风降温天气,二是防止长势过旺影响产量。当麦苗开始抽干长高,就不能践踏了。
“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这情形仿佛就是我们现在,尤其是晴好的双休日,久居城中的人们还带着帐篷、野炊的装备、风筝气球之类。
“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现在,不仅春天郊游时,就是平常,在任意一个公园里,这情景都是常见的了。现在的人歌鼓时还喜欢借助现代扩音设备,真是加倍地“惊山草木动”。苏轼大概想到了杜甫《南邻》中的句子:“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杜甫写南邻老翁热忱好客,他家小孩见惯了宾客,看见有人来就兴奋。鸟雀也习惯了在院子台阶上啄食,家禽似地驯服而不避人。苏轼写的是踏青野餐的人瓢盆碗筷散在地上,引得乌鸦、老鹰这样的野鸟纷纷来觅食,也像“驯”了的一样。
后半部分出现了一个喜剧性主角。看,这个引起大家围观的、自称道人的家伙是个什么人?挡着众人的道,真有些强买强卖的威风。他推销的是一种佩饰——有祈福攘灾功效的“符”。只见他紫胀着脸,粗声吆喝着,吹嘘他的符如何如何地灵验,只要得了他这符的人非发财不可:可以使蚕茧大如瓮,使羊大如鹿。其实,路过的人未必信他,只是被他游说得心里打鼓,姑且买一个别在衣服上,宁信其有罢了。这家伙把刚到手的钱直接拿去买了酒,喝得烂醉如泥,还对自己说着醉话:“我的符果然很灵哦!”
这首诗写得率直、诙谐,语言并不张扬,却透着一股任性和自在。
苏轼本来在京城做官,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出任杭州通判。这是熙宁四年(1071年)的事情。熙宁六年(癸丑,1073年)正月、二月间,苏轼奉命出巡州内各属县,几乎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后来,他因诗而获“谤讪朝廷”之罪,有些“罪证”就是这时留下的。如《新城道中》二首:
其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其二
身世悠悠我此行,溪边委辔听溪声。
散材畏见搜林斧,疲马思闻卷旆钲。
细雨足时茶户喜,乱山深处长官清。
人间岐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
看得出来,他的行程还蛮愉快的,天气好,风景美,农家乐,茶户喜,长官清。百姓不辞勤苦,唯求温饱之福而已,但也很难。苏轼也看到了,也写下来,给自己埋下了祸端。又如《癸丑春分后雪》:
雪入春分省见稀,半开桃李不胜威。
应惭落地梅花识,却作漫天柳絮飞。
不分东君专节物,故将新巧发阴机。
从今造物尤难料,更暖须留御腊衣。
春分后还下雪,确实很少见。桃李半开而被风雪摧残,却羞于落地(只因自愧不如梅花),只得像柳絮似地漫天飞舞。苏轼也许真的是借自然气候的反常以疏泄心中的积郁。“不分东君专节物”,“不分”是不守本分、不遵节律、不循常理的意思,“东君”是东方之神、春神。诗人说东方之神似乎也擅用权柄,在本该生发阳气的时节“发阴机”。对此,有人解读为苏轼说的是新法主张者阴谋陷害自己,我无话可说;又说“从今造物尤难料,更暖须留御腊衣”中的“造物”是指皇上,说他认为皇上的心思如这冷热不定的气候难以提防。试想,如果他一心想着要提防,就不应该说得这么露骨,这么明显——任谁也不会这么笨的。但既已被定罪,诗人也就百口莫辩了。其实,譬如在我们家乡就有这样的俗话:吃了端午粽,再把棉衣送。这跟“更暖须留御腊衣”就是一个意思,还更夸张一些。
作于同时的《山村五绝》,确实是有对新法的非议。“五绝”是五首七言绝句。第一首“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包含着要想百姓安居乐业,以无为而治为宜的见解。诗人说太平世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象,但也不是全无迹象——那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安然自在的人家。只要没有外来的干扰逼迫,村野乡民各各努力生活,就是太平的日子。第二首: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诗中“但教黄犊无人佩”,取自西汉龚遂的故事。龚遂任渤海太守期间,看见当地民风奢侈,许多人热衷于带刀佩剑,不喜农事,遂劝导他们把剑卖了买耕牛,故意问他们“何为带牛佩犊”。诗人的意思大概是说,人的一生在哪里不是过呢,如果不是迫于生计,种田人不必带刀佩剑做买卖,自然也就不劳“布谷”来劝耕了。第三首: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老翁带着镰刀想上山挖竹笋,并不是贪图美味,而是因为嘴里太没滋味。新法施行盐禁政策,致使百姓长期缺盐。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诗中老翁是三月没尝咸味了!第四首: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村夫野老拄着拐杖带着干粮,匆匆赶到城里,种地得来的钱转手就没了。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是这样的,除了赚得孩子们一口好听的城里口音,什么也没有。
新法中有青苗法,青苗法规定,农民向官府贷款,收获之后还贷。这听起来是很好的,施行时却大有问题。“一年强半在城中”,有人解释说是为了拿到贷款,农民总要花大半年在衙门里办手续的意思。所以,无论如何,中间三首确实有对新法的指责和讽刺。第五首又说回了自己,面对种种乱象,既感到忧心忡忡又觉得负罪抱愧: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
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
明明是丰年在望,为什么发愁呢,是因为种田人并不因为丰收就有好日子过。飞鸢坠水出自东汉开国大将马援的故事。马少游是马援的族弟,他曾屡次劝诫马援要知足而乐,不要追求高官厚禄,如果能做到“乡里称善人”,就很好了。但马援却不以为然。后来他征战南疆,身处“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的险恶环境,很后悔没听少游的话。诗人提醒自己,不必等到陷于飞鸢坠水的境地才觉悟。他从京城跑到外地,是出于对新法倡行者的不合作,现在他骂自己“窃禄忘归”,是感觉新法的影响无所不在而自己毫无作为,不如早早归隐。
苏轼这些诗精于写实说理,简略而生动地表现了新法推行后农村受到重创的具体情状。现在读来,依然能够感觉到他对农民的体恤和同情,真是宿命式的兔死狐悲。
苏轼被监察御史告发后,检举揭发他的人越来越多,随之挖出了越来越多的“短毁时相”“谤讪朝廷”的作品。所幸也有很多人为他说话,最终连王安石也为他上书求情,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苏轼才得以免除死罪。苏轼和王安石,政治上势如水火,但他们的文学才能、艺术观念、审美趣味,乃至人格品行也是一致的、对等的。同道中有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前辈,敌营里有王安石这样的知音,所以,苏轼在他的时代不能不说非常幸运了,那个时代有了他们也是大幸。
附录:春分歌
太阳在中昼夜均,春色分与天下人。
紫气至和雷有声,熏风微暖电初闪。
燕子归处草如烟,梨花开时雨似绵。
万物竞芳意无穷,衰荣皆随造化功。
和风细雨秧苗长,移花接木时正当。
平整水田待播种,起垄旱地好育秧。
种豆种瓜又种菜,保温保肥亦保墒。
阴晴寒暖细细察,莫教倏忽负春光。
天子祀日舞八佾,百姓家祭行大礼。
植樟插柳酿春酒,竖蛋供鸟犒老牛。
台阁厅堂理衡器,渔樵耕读悟天机。
纸鸢在天线在手,家宅长安水长流。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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