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读诗识时 ★ 白露篇
按古人的说法,白露节令的物候首先是“鸿雁来”。说“来”者是站在我们华夏中心的位置上,看它们从遥远荒凉的北方飞来,飞往南蛮之地。我现在正在这里,抬头望天,只见漫天火烧云,根本找不到鸿雁那舒展而执着的身影。或许是由于天太热了,今年的它们推迟了行期。古人还认为,鸿雁南飞的终点在南岳衡山,衡山有峰名“雁回”,一俟太阳北移,它们也将从那里展翅返归。
陆龟蒙的诗《雁》可以为证:
南北路何长,
中间万弋张。
不知烟雾里,
几只到衡阳。
说的是大雁,但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人生,曲折坎坷、漫长而艰险的人生道路。诗人对大雁抱有无尽的悲悯,借以激发我们的善念。下面这首七律还是写归雁的,直接将大雁的旅程与人的进行了类比,悲天悯人的情怀寄托在更具体的事物上。
陆龟蒙《归雁》:
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递翼应劳。
似悲边雪音犹苦,初背岳云行未高。
月岛聚栖防暗缴,风滩斜起避惊涛。
时人不问随阳意,空拾栏边翡翠毛。
飞来飞去的大雁正像我们这些劳苦奔波的人。遥远的路途磨损着它们的翅翼;它们的鸣唱含着凄苦,似乎在为它们已经飞离的霜雪覆盖的边地而悲伤;从它们飞翔的高度可以看出,雁阵中有些年轻的大雁,稚嫩的双翼头一次背负南岳的云,难以想象,它们抵达这里经历过怎样的考验:“月岛聚栖防暗缴,风滩斜起避惊涛”——聚集在月光照耀的孤岛上休整时要提防猎人暗箭罗网,当大风骤起时迅疾斜飞是为躲避惊涛骇浪的突袭。为什么一定要追随太阳而飞翔?好奇的人们即使拾起遗失在篱笆栅栏边上美丽的羽毛,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
刘禹锡 《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
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
孤客最先闻。
怀揣飘零之感的人,自然的点滴变化都能牵动乡思。最先看到雁群,最先听见秋声,最先感受萧瑟的,总是孤独的羁旅者。
一个没能留下芳名的小女孩,也吟诵过大雁。
我们只知道她是南海人,天赋异禀,七岁吟诗,重视人才的皇帝武则天听说这事,就召见她。设想当时的情景,大概是由哥哥护送妹妹去见驾。大概是武则天看到守护着的哥哥,灵机一动出了这题目“送兄”——假设你哥哥现在就回家而你还将留在朕的身边——于是,她“应声而就”。
七岁女《送兄》: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稀。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据《全唐诗简编》的绍介,此诗最后一个字有的版本作“飞”,这点差异无需细究。我想到了骆宾王,跟她同时代的。现今家喻户晓的“鹅、鹅、鹅”据说也是他七岁时成就的,他也是为武则天看重的人才,只是不曾料到长大后的他竟然反了,帮逆贼写《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这事也可不提。我忍不住想说的是,虽然骆宾王幼时也是“神童”,但他的《咏鹅》显然不如这首《送兄》,只合给幼儿园小朋友念。
不由人不为这女孩深深地惋惜。
但,我又想起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亏我现在还记得王安石讲完故事之后的那番“王子曰”——感谢我的中学老师迫使我们背诵他擅自搜罗的语文补充材料!“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
感谢这个“王子”,告诉我人生就要一直努力再努力,方能使自己维持住一个普通众人的水准!但我一直都心存疑问,王子只告诉我们方仲永幼时可以“指物作诗立就”,但他“立就”的到底是什么,却一句也没看见。所以,这个故事大概率是虚构了来讲道理的,王老先生强调的是培养、学习、不断精进的必要性。
诚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现象太普遍了,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家长也太多了,但这位“七岁女”的情况与骆宾王和方仲永皆不同,而尤其可悲可叹。这位受之于天的小女孩,大概率不是不努力,而是她根本没有受之人的机会。所以,古往今来皆如此:真正值得一“伤”的事件不能提,只能当作没看见,没发生。到底我是有幸的。
我有幸又看见了一位唐朝小女孩,她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她的父亲还算有点身份——是官家草料场的守卫官,名叫张立本。他这女孩大概也不会读书的,但她也会吟诗。于是,这个最基层的小领导借他那没有名字的女儿的一首诗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立本女儿《诗》:
危冠广袖楚宫妆,
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
清歌一曲月如霜。
这是一个心性高洁、神思妙曼的女孩,爱打扮,爱唱歌,在一个月色清朗的秋夜,闲庭信步,出口成章。但她没有憧憬未来,只是仰望了一下苍穹,陪自己玩儿了一会,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了一番。也只能这样了。无论有多少才华,即使能用一两首诗给我们留下一点在人间的线索,她们也注定要在历史中断绝音讯的。
但,喜欢为古人操心的我总在想象,应该有轮回才对。她们随遇而安又心有不甘,她们必得一次次转世又转世,而后成了花蕊夫人、李清照、秋瑾……要么成为天上的神仙姐妹、成为观音菩萨……还是要感谢,感谢这世界有细若游丝的线索,供我探询她们的消息。
杜甫《白露》:
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
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
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
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
白露时节的景致,无论自然还是人为的都令人欢喜,秋实丰美引得诗人兴致高昂,即使有所忧虑,比如徜徉幽静的林间小道时怕走岔了路,或者担心策马扬鞭的声响惊动树上栖息的鸟儿,那忧虑里也夹带着欣悦。
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珠润玉圆的果子上,马蹄的触碰使它们纷纷散落。水边的人家、菜园、山石、树林;渡口的小船、小溪汇入江水……既有陶潜笔下的桃源之乐,又有庄周笔下的逍遥之乐,诗人不由得担心自己会迷失!
可怜诗圣杜甫,这样怡然自得的时刻真是太稀罕了,只有忧世伤生才是他歌吟的主调。尤其在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秋气渐浓的时节,他的感愤和伤悲是没有穷极的。
杜甫《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倦夜》: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杜甫诗中“况乃未休兵”“万事干戈里”是全景、背景,下面卢纶的诗将那种种的惨象具体化了。
卢纶《逢病军人》: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长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长年征战的兵士终于退役了,无奈又病又饿,回家乡的路途何其遥远,蓬头垢面的他们只能歪在长城根下痛苦地呻吟,寒气侵袭着刀枪疮口令人难以忍受。诗人看见过多少这样目不忍睹的惨象啊……
下面两首又切换了场景,我们看见了那些独守空房的女子,她们怎样担忧远在边地的亲人——
张仲素《秋闺思二首》:
碧窗斜月蔼深晖,
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
不知何路向金微。
秋天一夜静无云,
断续鸿声到晓闻。
欲寄征衣问消息,
居延城外又移军。
两首诗都刻画了夜不能寐的女子形象。第一首写她听蛩声、听雁声,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就梦到了“关塞”(诗中的“关塞”“金微”,指今天的阿尔泰山。唐太宗时在那里置金微都督府)。第二首写一位妻子要往征人的驻扎地居延城寄去寒衣,可是打听得来的最新消息是部队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又往何处开拔了……可以想象,她挂牵着的相隔万里的那人,不到变成卢纶笔下的病军人,是不可能停止被四处驱遣的步伐的。
于是,当我们再读李白这首《秋歌》,就能更真切体会到那看似平易、如叹息般的诗句,包含了多么深邃的情感,诗人的祈愿是多么的恳切而无奈。
李白《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李白《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
飘飘江风起,萧飒海树秋。
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
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
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
归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
徒悲蕙草歇,复听菱歌愁。
岸曲迷后浦,沙明瞰前洲。
怀君不可见,望远增离忧。
在一个清幽凉爽月夜,乘着江风,舟行水上,“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至高无上的天才,也须有身临其境的直接经验,才写得出这种景象。
接下来,诗人写置身江流中的感觉,无论顺流前行还是逆水归去,都只见一片茫茫。于是,又想到开始衰微的蕙草,又听着断续传来的菱歌,萧瑟之意仿佛正在周遭升起、弥漫……
就这样仿佛没有目标地漂流着,看见遮挡渡口的曲岸,看见闪烁明灭的沙洲,想起不能相见的朋友,忧伤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恬静清幽的夜色,小船搅乱的水中的星月和山峦、云朵和林木……这一切正好用来衬托诗人对朋友的思念。
下面这首“月下吟”,也是在那样的秋夜里,但今夜的诗人不在轻舟上而在岸边楼阁中,所以他眼里的景色也不同了:“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白云倒影水中悠悠荡漾,这空空的城池仿佛也在随之摇晃,滴滴晶莹的珠露映射着月光。
这时的诗人倒没想念朋友,他兀自沉吟着,品味着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独孤感。“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为什么要说自己长相忆的是这位古人谢玄晖(谢脁)呢?此时,自然景象美丽清幽,苍凉澄静,但世道险恶、现实残酷。诗人在此情此景中念及的这位古人,既是他一向钦佩的大才子,又是一个遭人构陷的屈死鬼,很适合当时的诗人用来表达自己的处境,显明自己的心志。
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王绩《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
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
更值夜萤飞。
劳动一天的人在回家途中,虽然很辛苦,也很满足的,甚至还觉得自己好像陶渊明,他很可能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带月荷锄归”……这时又与朋友不期而遇了,真叫人高兴啊!满月明净生辉,飞舞的萤火虫闪着小小的光焰,这都是心境欣悦的写照。
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在秋夜怀念朋友的人感受着周遭的静谧和玄妙,并且由“空山松子落”这一禅机式的情景而遥想“幽人应未眠”,这就让读者很容易辨识出他们是真正的君子之交,钦慕之情油然而生了……
张九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想起中学数学老师教过的话,说,那些不证自明的千秋万代都用不坏的定理就叫“公理”,很遗憾对这样的公理,我除了“a乘以b等于b乘以a”或“a的平方加b的平方等于c的平方”,再也想不起别的了。
此刻我想的是,在文学中,有那样一些句子,也是不言自明的千秋万代都用不坏的,我且称它们为“母句”。它们总会在某个时候涌现在我们心间或脑海,并激发出新的情愫和思想。
当然了,奉原创为圭臬,或自以为很有原创性的家伙大概不认可这一点,但我却很相信,无论我们承不承认,这些母句就是我们情感和神思的开关、生长点,或者开关上的按钮……
现在我可以随口说出一串这样的“母句”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及“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等等。
而这首诗的头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这样的“母句”之一。它们与陈词滥调的不同在于,无论谁、无论怎么使用,都不会使它们变得老旧而失其本色。这些极其简易的字词蕴含着至情至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谁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以自己的方式体会到它的真实性,并用它来疏泄自己的独特的心意。
所以,对于这首有“母句”开篇的诗,无需多言了。但要申明的是,诗中的“情人”“相思”“佳期”都不是现今格式化了的所指,因而它的结句也就跟我们可能想象的可能不同。它的浪漫是澄净清新的,诗人的深情是真挚而灵醒的,不可以与痴恋贪爱画等号的——此刻我真想掬一捧月光送给你,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努力入睡吧,好去梦里体验那欢聚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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