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寒 露
寒露的节点一般在10月8日,偶尔也会出现在7或9日,是我们节假日调休后开始上班的时候,或是假日的最后一天。重阳节也就在这或前或后的几天之内。这种时候读下面这首诗,大概一开始就羡慕了——
皇甫冉《秋日东郊作》:
闲看秋水心无事,卧对寒松手自栽。
庐岳高僧留偈别,茅山道士寄书来。
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
浅薄将何称献纳,临岐终日自迟回。
闲看秋水,卧对寒松,松树还都是自己亲手种植的,要多安逸有多安逸。现在我们即使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也肯定没法示现这种状态了。所以初读之下,我也以为这时的诗人真是诸事称心,情绪好,兴致高,看他情不自禁地炫起了自己无比高端的朋友圈:“庐岳高僧留偈别,茅山道士寄书来。”赠诗告别或来信问讯的都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一切如此胜意,不妨再给这时节加点戏份,于是诗人说燕子辞巢而去,是为了避开行将举到来的社日;菊花冒雨盛开,是为了给重阳节凑趣。这明显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嘛,所以,我想问,一切真有这么好吗?
尾联来了,果然有裂痕……但我还是要先质疑自己的理解,因为诗人在前面都好好的,头联写的是“我很逍遥”,颔联是说“那样非凡的人都关注着我”,颈联写“连大自然也在给人捧场”。“浅薄将何称献纳,临岐终日自迟回”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才疏学浅,拿不出什么来奉献?这是对前面的好朋友来说的,惭愧自己的才华不及他们,还是对社日、重阳来说的,恐怕自己拿不出好东西来奉献给祖宗和弟兄?好像都不是,因为他提到“临岐”——面临歧路,要做抉择,令他为难,所以成天徘徊不定。是什么抉择呢?
我去搜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原来,作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皇甫冉,曾经在40岁时状元及第,但入仕后却没有受到重用,后来就退隐了。写此诗的时候,他已经很适应在江南的这种宁静闲适的生活了,却不料忽然接到了圣旨,召他前往朝廷任职。可以想象,此时诗人既有受到皇上重视的喜悦,又有重任难担、前途未卜的顾虑,所以他成天犹疑彷徨。想必那给他留偈的、寄书的高僧道士也是为此一事。
有些诗,我们只读本文,一点也不会损失什么,并且还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文本的再生产。有些诗,却有必要在本文之外来一番考据,方能抹平理解的缝隙。
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皇甫冉那首诗,诗人给大自然加了许多戏;杜甫这首《登高》,被后来人加了很多戏。单说在我读中文系以后,在文学欣赏课、古代文学课、唐诗鉴赏课、文本细读课……在必修课选修课讨论课讲座课上,再三再四地遇上这首诗,每一次遇见,都是浓墨重彩的主角。太多的分析、解读、赞叹,使它成了我最熟悉的一首陌生的诗歌。
此刻我在时节的背景下再次读它,还是有种隔着毛玻璃膜拜稀世珍宝的感觉。现在,我周遭的树全都青枝绿叶郁郁苍苍,连一点落木萧萧的征兆都没有。而当落木萧萧时,我这里的长江又是沙洲峰起,把江水分割得有如破碎的镜片,毫无滚滚而来的气势。
当然,现实的碎片挡不住诗歌触发的想象,无奈记忆里关于这首诗的知识储备实在有点拥塞,并且,慑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威力,长期以来我都觉得,这是一首我不敢冒犯的好诗。所以下面这些判断和评价应该不是我个人的见解,而是我按自己的说话习惯,传达的从书本到课堂的各种老先生的看法:这首诗是江山的音画图,季节的交响乐,伟大而孤独的灵魂的具象,古诗形式完美的巅峰,总之,一句话,这首诗是律诗的圭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想象如果我在课堂上发言说,这首诗的尾联是纯粹的摆烂,拉低了整首诗的格调,多半会被老师呵斥:“你有什么资格……”
下面这首杜诗就没有那么声名赫赫,也没有被那么多人援引评说,所以令人比较容易亲近。诗人的孤独、衰弱、悲愁、忧伤,都落实到具体的意象上,易于普通人共情。“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与皇甫冉的“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一样,都是以人为中心,以自然为役使,但情绪却是完全相反的。诗人将悲愤、绝望投射在自然景物之上,并且将眼前的、具体的、个别的事物虚化为背景,将抽象的、远方的、普遍性的事物拉到近前:日落猿啼、霜露飞雁、思亲、战乱、老迈……使千年后的我们依然感同身受。
杜甫《九日五首》其一: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秋天的诗歌多“清商”。
叶嘉莹女士说,古诗中的“清商”并不对应于传统音乐的“清商”音调,而是泛指那种引人感伤的、凄清悲怆的调子。但她又告诉我们,中国传统音乐的五音之“商”,对应的确实是四季里的秋季。
从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来看,与秋季相对应的是金木水火土的“金”,“金”又代表着兵器,所以秋又自带肃杀之气。然后,又有如欧阳修《秋声赋》所说的,“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
于是,所有这一切成就了秋天及其清商的特性:悲怆、苍凉、忧伤、高远、肃杀、衰微、寂寥、皎洁、清朗,等等,那样的矛盾杂多又那样的和谐清晰。下面杜甫这首《秋笛》,体现了以上各个维度的清商的含义——
杜甫《秋笛》:
清商欲尽奏,奏苦血沾衣。
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
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
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
作为一首诗,乍一读会觉得有点“过度”:诗人用字词“尽”“苦”“血沾衣”“伤心极”“白骨归”,都是触目惊心的,但,诗人也是在如实地传达——那笛声就是让人仿佛看到了这些景象。笛声有起伏:“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低回的笛声引起的感觉承接着上面的情形,吹奏者刻意压抑了笛声,仿佛是不敢目睹或是要偷偷逃离那种种惨景。在这样的笛声里,天上的云都凝固不动了,“悲风稍稍飞”,这风,大概像一声呜咽或绝望的叹息。
杜甫描写的这种笛声,一定比瞎子阿炳的二胡更撄人心……世界的景象,笛声的情状,语词的风格,皆如清商,又融合为清商,抒写着诗人一贯的现实关怀和家国之思,所能激发的我们的想象和情感,注定比我们亲耳听闻笛声时所能感受的更丰富。
杜牧《九日齐安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杜牧任池州刺史,张祜来访,二人一起登齐山。从诗中可以看出一种颓废的感觉,但颓废也自有其美,尤其“菊花须插满头归”,描画的那种亦苦亦乐,欢喜又无奈的情状,真是无出其右者。天宝年间黄州改为齐安郡,所以他们所登的齐山在今天的黄冈境内。
结句中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谏上》:“齐景公登牛山,流涕曰:‘美哉国乎!若何去此而死也?’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公问故,对曰:‘使贤者不死,则太公、桓公常守之矣。勇者不死,则庄公、灵公常守之矣,吾君安得此位乎?至于君独欲常守,是不仁也。二子从而泣,是谄谀也。见此二者,臣所以窃笑。’公举觞自罚、罚二臣者。”
春秋时齐景公在牛山顶上眺望着自己的国都,想到终究免不了一死,不禁悲从中来,随行的两个臣子艾孔和梁丘据也陪着他哭。晏子在一旁看着好笑。当齐景公就问晏子为什么笑,晏子说,如果人都长生不老,古代那么多贤者、勇士,怎么轮得到您占据国君之位呢。现在您却因为不能永远占据这个位置而哭泣,这是不仁啊。他俩跟着您哭则是阿谀谄媚呀!一席话令齐景公十分惭愧,举杯自罚,并把俩大臣也一并罚了。
可见尾联这典故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劝慰或共勉,前面三联已经很棒了,结尾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诗中的客人张祜,他也是才华盖世的诗人。关于他的传说也有很多,我印象深刻的是,说当年裴度(或令狐楚)热心荐举他,却“为权臣所抑”,这权臣就是宰相元稹。当时的皇上拿着张祜的诗询问元稹的意见,元稹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意思是张祜的诗才不过雕虫小技,大丈夫不屑为之的;若陛下过于奖掖他的话,恐怕会损害到陛下您的风俗教化!
张祜并不死心,回到江南后不久,想着还可以走科举之路。那年张祜和同乡徐凝同应贡举,成绩都很好,分不出谁当排第一。虽然大家都可以中进士,显然在地方上只有以第一名的身份被荐举,到了京城才有擢升的机会。时为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于是出了两个题目《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让二人决赛,随后把第一名判给徐凝,张祜深以为耻,“行歌而返”。
要知道,白居易与元稹是名副其实的灵魂伴侣,最是心意相通了。《全唐诗》中,元白二人诗歌往来酬唱是最多的,比所有其他诗人的这类诗歌加起来还多。我相信,如果没有元稹,白乐天的诗歌会减损一大半的数量和一少半的质量;而如果没有白居易,元稹就剩不下两三首诗了。所以说他们一致地打压张祜,我是信的,读这二位的诗越多,越信。但,说实话,他们二人往来酬唱的诗,不读也罢。按照元稹评判张祜的标准来看,他们那种诗才是真的会“”变陛下风教“”呢。
但我不完全相信人们说的是令狐楚而不是裴度举荐的张祜。他们说元稹之所以在皇上面前贬抑张祜,是因为令狐楚是他的政敌,这是对令狐楚的报复而非针对张祜的。我以为张祜并非躺着中枪,想想看,元稹一面自己写《莺莺传》《连昌宫词》这些东西,一面说张祜会影响风俗教化,不就像现今那些自己德行差劲的人动不动就指摘别人的品德一样嘛,所以,更有可能的是,他既容不下张祜的个性,又忌惮他的才华。看张祜那首名扬天下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虽说也是宫词,但与《长恨歌》相比(以其题材背景的相类,我觉得是可比的),虽只短短二十字,它的意旨和境界的高远深邃,它的人道精神和人文情怀,却是远超长长的《长恨歌》的。
张祜还有一首短诗,读来也很上头,题为《书愤》:
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
平生镆铘剑,不报小人雠。
这是他年轻气盛时写的,虽然书愤,虽然颠狂,但“不报小人雠”却显得骄傲而豁达。杜牧约他登齐山时,他已是年过半百的暮年了。他回赠杜牧一首《和杜牧之齐山登高》:
秋溪南岸菊霏霏,急管烦弦对落晖。
红叶树深山径断,碧云江静浦帆稀。
不堪孙盛嘲时笑,愿送王弘醉夜归。
流落正怜芳意在,砧声徒促授寒衣。
颈联用了东晋、南北朝时期清谈名士的典故,意思是我们不能也不必像他们那样高谈阔论的,只管一起开怀畅饮吧。他们也是知己,也有惺惺相惜的情谊,当然也有失意者的寂寥,但却是清清爽爽的君子之交。
之后不久,杜牧又写了一首《登池州九峰寄张祜》: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又一次登高,诗人又想起老朋友,不由得又为他的遭遇耿耿于怀。但是,没办法,除了鸣不平毫无办法,只能用赞美来让朋友青史留名。杜牧做到了,并且也为自己的人格增添了光彩。“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睫毛离眼珠子最近了,但眼睛从来看不见睫毛,公道本来在人心里,何必向外去求呢?是的,我们可以向内求,也只能向内求了。“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这两句真提气,可谓杜牧一声“张公子”,力压千年万户侯!
赞美这明月清风般的友情。
王维《奉寄韦太守陟》:
荒城自萧索,万里山河空。
天高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
临此岁方晏,顾景咏悲翁。
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
唐玄宗天宝二年(743),王维的朋友、吏部侍郎韦陟遭李林甫排挤,被贬为襄阳太守。王维写这首诗寄赠与他,不仅是同情,更是精神支持。王维有很多送别诗,都真诚潇洒,宅心仁厚。他与朋友们之间的情谊也是那样的雅正坦荡。
王维《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王维的《山居秋暝》是家喻户晓的名篇,这首《秋夜独坐》似乎没有《山居秋暝》中“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那样的淡泊、欣悦和满足,而多了一种孤寂和思虑。
首联写自我的情态和处境:夜未央、独坐空堂,悲白发。颔联写周遭环境,仿佛自带禅意:外面在下雨,似乎听得见山果落下的声音,灯下有小虫细鸣。颈联写现实,化用了《史记·封禅书》中的典故,汉武帝时期的方士栾大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诗人说“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这是道人生真相,斥神仙虚妄。尾联写了悟,想要摆脱生老病死苦,还得是学佛。“无生”亦即佛学的“无生法忍”,不能说是消极,其中包含着另一种精进。
杜荀鹤《重阳日有作》:
一为重阳上古台,乱时谁见菊花开。
偷撏白发真堪笑,牢锁黄金实可哀。
是个少年皆老去,争知荒冢不荣来。
大家拍手高声唱,日未沈山且莫回。
这诗写得真是通俗易懂,到“大家拍手高声唱”时,真叫人忍俊不禁了,我感觉好像海峡那边的现代的朋友所写的。下面的几首则是名副其实的“清商”了。
姚合《秋夜月中登天坛》:
秋蟾流异彩,斋洁上坛行。
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
仙飙石上起,海日夜中明。
何计长来此,闲眠过一生。
高适《宋中十首》:
其一
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
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
其四
梁苑白日暮,梁山秋草时。
君王不可见,修竹令人悲。
九月桑叶尽,寒风鸣树枝。
李白《临江王节士歌》:
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
吴云寒,燕鸿苦。
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
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
壮士愤,雄风生。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又录了好几首李白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好,暂留这一首。
读来读去,我终于有了一种印象,与所有其他诗人相比,李白是一个职业的专业的诗人。其他人写诗都有目的;李白的目的就是诗。其他诗人不管写什么,其实都在写自己;李白不管写什么,其实都在写世界。别人会选择写什么,要考虑怎么写;李白什么都写,随便写。别人认真写,认真里表现出随便;李白随便写,随便里透着认真。在诗中,别人营造一个大的时空,他营造一个无限大的时空;别人讲道理,他讲大道理;别人说话,他说大话。这大概就是诗仙的含义了——圣、佛、鬼、豪、怪等等都源出于人,而仙,是来自天界的。
封面手机摄影 by 真无观
(新疆巩留库尔德宁风景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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