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识时 || 秋分篇：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李峤《中秋月二首》：

其一

        盈缺青冥外，

        东风万古吹。

        何人种丹桂，

        不长出轮枝。

其二

        圆魄上寒空，

        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

        不有雨兼风。

这两首与其他写中秋之月的诗大不同，诗人不悲愁也不感怀，他望着太空，思议那不可思议的事：茫茫天宇是否吹着永恒的东风，月亮为什么那样盈缺轮转，月中的丹桂是谁手植的，为什么它的枝叶永远长不出月轮之外……

第二首表达了他的个人见解。有解读说这首诗让人联想到“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但现代读者可与它共鸣的远不止于此。简单地说，“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是经验的判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等属情感的疏泄，“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则是哲思的传达。这不是高下优劣的事情，而是不同维度的问题，我们会在不同的人生情境中与之感应。

 高适《酬岑二十主簿秋夜见赠之作》：

舍下蛩乱鸣，居然自萧索。

缅怀高秋兴，忽枉清夜作。

感物我心劳，凉风惊二毛。

池枯菡萏死，月出梧桐高。

如何异乡县，复得交才彦。

汩没嗟后时，蹉跎耻相见。

箕山别来久，魏阙谁不恋。

独有江海心，悠悠未尝倦。

虽然所有我选的诗都能在网上搜到下载，但我还是乐于一字一句地打字输入，似乎是要把这些字字句句再认认真真地认一遍。就在敲这一首诗的过程中，忽然觉得它应该算两首，因为诗的前后两半各用一种声音和韵脚，加之有很工稳的对句，我怀疑这是两首七律。然而查来查去，却不是的。只能说，关于唐诗的知识，我还是有限得很。但我无意于专门去、马上去补课，就读作一首来记下心得。

开头四句写诗人自己读到岑二十主簿所赠之诗时的情形。他正独居舍中，听着蟋蟀叫，看着萧瑟起来的周遭，想着往昔秋天的美事，忽然得到朋友之所赠，颇觉有幸而振奋，并生出酬唱的冲动。

接下来是“感物我心劳，凉风惊二毛”。诗人说自己有太多的感慨思虑以致心累得很，倏忽而过的凉风吹动他的头发，激起时光迫人的焦虑。“二毛”，指头发黑白间杂，是二色之毛。诗人这一个“惊”字，也使读到这里的我着实一惊：他的感觉很敏锐，对感觉的传达也如针尖对麦芒般的准确：秋风吹动发根，而使自己惊觉头上已是“二色之毛”——就这么老了吗？！

节令也并不宜人，“池枯菡萏死，月出梧桐高”。池塘干涸了，菡萏枯死了；刚刚升起的月亮，衬得梧桐树更高。菡萏是荷花的花苞，它们是因为酷热干旱而夭折的，我们在深秋和冬天看见的枯荷中就不会有菡萏。其实，开头的“蛩乱鸣”也表明了这是仲秋而非深秋，蟋蟀在寒露之后就要绝迹了。所以，与我们刚刚忍受过的时节一样，炎热久久未退，只是今夜才感觉到那一点凉爽。

虽然心中疲累，时光空过，但，诗人也表示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因为，“如何异乡县，复得交才彦”——这是什么因缘，使我在异乡遇到你这样德才兼备的知交！既如此，为什么又说“汨没嗟后时，蹉跎耻相见”？

诗人既为时光流逝而失落，又为岁月蹉跎而惭愧。这种矛盾的心理也是我们的共性，同样是古往今来诗人士子的传神写照。“箕山别来久，魏阙谁不恋”，“箕山”是传说中许由拒绝尧帝的禅让而隐居的地方，“魏阙”一般用以指代朝廷。这是说，谁还不是既向往腾达又追求自由呢，而我，却是“独有江海心，悠悠未尝倦”，总想着逍遥于江海，此心从未改变。

这首诗道出的是复杂矛盾的心理，下面的《送别》则写出了情感的深密微妙。

高适《送别》：

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

萤飞木落何淅沥，此时梦见西归客。

曙钟寥亮三四声，东邻嘶马使人惊。

揽衣出户一相送，唯见归云纵复横。

对离别朋友时的难舍之情，表达得含蓄而又真诚，真是欲说还休情未了，一别三送意无穷。诗人先写送别朋友之后的忧郁感伤，眼见周遭环境也像他的心情似的萧索苍凉。难以入睡，刚一睡着就梦见了正要西归的他，然后又被拂晓的钟鸣马嘶惊醒，恍恍惚惚要出门相送。直到看见天上的流云，才想起昨天已经送别过了……

下面岑参的这首诗是一首歌行，因为写到了我近旁的事物而倍感亲切。歌行体也是我所喜欢的，我觉得它是最能体现自由、自然、自在的文体，简直就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最高形式。

岑参《送费子归武昌》：

汉阳归客悲秋草，旅舍叶飞愁不扫。

秋来倍忆武昌鱼，梦著只在巴陵道。

曾随上将过祁连，离家十年恒在边。

剑锋可惜虚用尽，马蹄无事今已穿。

知君开馆常爱客，樗蒱百金每一掷。

平生有钱将与人，江上故园空四壁。

吾观费子毛骨奇，广眉大口仍赤髭。

看君失路尚如此，人生贵贱那得知。

高秋八月归南楚，东门一壶聊出祖。

路指凤凰山北云，衣沾鹦鹉洲边雨。

勿叹蹉跎白发新，应须守道勿羞贫。

男儿何必恋妻子，莫向江村老却人。

诗人送别的朋友“费子”，是他的湖北老乡，也是昔日的战友，“曾随上将过祁连，离家十年恒在边”。现在这位朋友失意了，要回故乡去。诗人钦佩他是一条好汉，看相貌就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勇士，他爱豪赌（“樗蒱百金每一掷”），豪饮，又讲味口（“平生有钱将与人，江上故园空四壁”）。

 “高秋八月归南楚，东门一壶聊出祖。”“出祖”，古人外出时祭路神的仪式，引申为饯行的意思。在饯行的酒桌上，他们谈论故乡。大家都是失路之人，但不丧志，都在相互鼓劲。

下面李白这首《劳劳亭歌》也是歌行。位于今天南京市雨花台区的劳劳亭，三国时就有了，历来为送别之所。但诗人没写送别，而将自己孤独、失意，投射在寂寥、苍凉的空间里，化为清朗而悠扬的吟唱，以苍凉忧伤之美激荡读者的心。

李白《劳劳亭歌》：

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旁。

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

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

昔闻牛渚吟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

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

诗人自比为谢灵运（康乐），乘着小船，在长江的清流上，霜月下，朗声吟咏。他说，人们传诵着袁虎（“袁家郎”，即袁宏，东晋文学家、史学家）在牛渚咏诗遇知音的佳话，而今自己的诗才绝不逊于这位袁家郎，但与我呼应的唯有苦竹寒声和天空的月亮……独眠孤舟的我，梦归何处呢？

蔓草离离、白杨悲风、苦竹寒声、独宿空帘、秋月流水，当我们也有机会感受这凄清的氛围，觉察那无限的愁思，听见自己的叹息，然后能够这样呈现在字里行间，那么，即便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种种难耐的具体的痛苦也能够滤去十之八九了。我相信哲人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其实就是寄居在语言的大树上。假设李白不能、不会写诗，他可怎么度日呢！

李白《秋思二首》：

春阳如昨日，碧树鸣黄鹂。

芜然蕙草暮，飒尔凉风吹。

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

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

燕支黄叶落，妾望自登台。

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

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读完第二首后再看第一首，没有写人的第一首也就有了一位主人公：就是第二首中的这位寂寞地登上高处眺望无尽的远方的女子。她暗自悲叹着日月如梭、韶华易逝。在第二首中，她的悲愁有了具体的因由：“征客无归日”。诗人借此将个体情怀融入了家国之义。

张祜《晚秋江上作》：

万里穷秋客，萧条对落晖。

烟霞山鸟散，风雨庙神归。

地远蛩声切，天长雁影稀。

那堪正砧杵，幽思想寒衣。

有无数写到捣衣、砧声的诗，砧是寒砧，衣是寒衣，愁也是“砧愁”。我曾经很疑惑，其他季节不也得捣衣吗？特别是夏天不更是天天要捣衣吗？终于寻得一种机械但很有效的解释，说因为古代衣服多是麻料的，麻纤维粗粝紧实，用作御寒的衣物并不优越，所以，在临近冬天时，把它们拿出来清洗。棒槌的捶打可使纤维蓬松，穿在身上更软乎、暖和些。于是，砧杵声在寂寥的秋天也有了特别的意味。

张祜这首五律也是写的天涯孤客的穷愁失意：“烟霞山鸟散，风雨庙神归。”诗人大概是住在庙里，也许他是自诩为“庙神”，也许他是借“风雨庙神归”来衬托自己飘零心情，总之都凄切得很。蟋蟀四野乱鸣，大雁隐没在天际，这时又传来捣衣砧杵的声音，于是思家之情无以复加了。

下面王驾的诗是站在家乡的角度，写思妇惦念戌边的征人，担心他是否能收到寄去的寒衣——自然地，我想到了那首张仲素的《秋闺思》：“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

王驾《古意》：

夫戍边关妾在吴，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这首诗也是贵在情真意切。虽说是古意，却也一再被翻新。不妨比较一下，“西风吹妾妾忧夫”“寒到君边衣到无”与“我吹着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怎么样呢？

 题为秋思的诗也有无数，仅辑录与当下情境最是贴合的杜牧的这一首。

杜牧《秋思》：

热去解钳釱，飘萧秋半时。

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

发短梳未足，枕凉闲且欹。

平生分过此，何事不参差。

起句中的“钳釱”，是两种刑具：钳是缚脖颈的，釱是箍双足的。钳釱合起来就是指束颈箍足的刑罚。入秋以来，我们继续遭受着如刑罚般的酷热，直至“”秋半“”才吹来解除枷锁的凉风。

“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真是太生动了，想起高适的“凉风惊二毛”，更觉“好风襟袖知”又明白又文雅又潇洒。其实，“惊”“二毛”也是极高明的，可以想象那种近镜头的画面感。

这样想来想去，我竟然想到了穿古装的周星驰，仿佛看见他演的唐伯虎在念这些句子，于是忍俊不禁。大概是我笑话看得太多了，最近一段，在实际生活中，在网络空间里，都是。以致说话办事都颇不正经。这也不能全怪我，看看接下来诗人自己不也做足了“躺平”“摆烂”的姿势吗——其中“发短梳未足”，与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似有牵连，但不是那般愁惨，结句“何事不参差”，却概括了现实人生的更普遍的真相。所以小杜这首诗不及老杜的沉郁，却是加倍的五味杂陈。我确实需要在想象中，听穿唐装的周星驰怪声怪气地读它，以冲淡、中和其中的苦涩和无奈。

最后再录一首贾岛。不仅是为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这首五律写得很工稳，每一联都很大气、畅达，都很美。面对这位严谨而诚恳的诗人，在无厘头的幻象挥之不去的此刻，轻易置喙将有失唐突。

贾岛《江上忆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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