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刘禹锡《初夏曲》:
铜壶方促夜,斗柄暂南回。
稍嫌单衣重,初怜北户开。
西园花已尽,新月为谁来。
时节过繁华,阴阴千万家。
巢禽命子戏,园果坠枝斜。
寂寞孤飞蝶,窥丛觅晚花。
绿水风初暖,青林露早晞。
麦陇雉朝雊,桑野人暮归。
百舌悲花尽,平芜来去飞。
第一首开头“铜壶方促夜”,“铜壶”应是计时器,好比我们现在说钟表指针滴滴答答催促着时间,夜晚一天短似一天。接着说到这时的星相,时节随斗转星移而变化,此时北斗七星的斗柄已从指东转向指南。白天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热,身着单衣也嫌厚重了些,人们就乐于打开北边的窗子了,感受那可喜的阴凉。最后两句是俏皮话,花都没有了,新月的光顾是为谁呢?虽是打趣,也是很严谨的——只有新月,才会早早就出现在西园上空。
第二首写繁花落尽之后的景象,树木葱茏苍翠,荫蔽着千家万户,亲鸟们在敦促自己的孩子学习飞翔,果实把树枝压低。在一派青葱安详中,那些寻觅花朵的蝴蝶倒显得落寞孤单了。
第三首开头说的是初夏的暖风把草木上的露珠早早地吹干了。接着是“麦陇雉朝雊,桑野人暮归”,谷雨时节我们在王维的《渭川农家》里读到过“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诗豪”刘禹锡一定也读到过前辈“诗佛”的这两句。都是写“麦”和“桑”,在王维诗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幅画面,人在旁观而超然物外;在刘禹锡这里我们注意到时间,而人在其中。最后,“悲花尽”的显然不是在平芜飞来飞去的百舌,而是诗人自己。他将一腔伤春之情投射到鸟儿身上。
陆游《立夏》: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
这首五律中的头联和尾联写到立夏的礼仪和风习。立夏这天,天子率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举行迎夏仪式。君臣身着红色礼服,配红色玉佩,车马旛盖旌旗一律都是红色的。“赤帜插城扉”,城门上插着红色的旗帜,隆重迎接“东君”(太阳之神)归来。在这一天沐浴试单衣,是普通百姓迎夏的礼俗。
下面几首都是宋人写初夏的诗。向日葵开花了。柳絮飞完了,海棠花谢了。梅子杏子快要成熟了。绿遍了的原野上,悠闲的只有飞舞的蜻蜓蝴蝶和子规。农人依然忙碌,又要理蚕桑又要插稻秧。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司马光《客中初夏》)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朱淑真《初夏》)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十五)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翁卷《乡村四月》)
欧阳修《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
春风二月三月时,农夫在田居者稀。
新阳晴暖动膏脉,野水泛灩生光辉。
鸣鸠聒聒屋上啄,布谷翩翩桑下飞。
碧山远映丹杏发,青草暖眠黄犊肥。
田家此乐知者谁,吾独知之胡不归。
吾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
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
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
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
欧阳修《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第一首写的是春天,与第二首景致不同,那时田里忙活的人在引渠灌水,飞鸟是布谷春鸠,杏花还在盛开……相同的是,两首诗都写得晓畅自然,节奏明快,那种清新而通达的精气神完全可以媲美于他的散文。
第二首写的是初夏。首先展开一幅广阔的背景:“南风原头吹百草”。接着描绘原野上的事物,内容丰富而层次鲜明:小小的茅屋陷在深深的草木中,抽穗的麦子齐齐整整,跟田头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娇俏可爱,蚕叶肥美桑蚕饱食,棠梨和石榴挂满枝头,鸟儿在枝杈间鸣叫……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忙于生计的农妇哪里知道也无暇顾及时节之美或田园之乐,“我”倒是知道的、热爱的,但又如何呢?在第一首的结尾,诗人说的是既已懂得田家之乐,为什么不归去呢?其实自己已经买下了颍水岸的田亩,甚至还想着要在河边垒一个小小的钓鱼台呢。第二首似乎是前诗的自然接续,写了随时节而变化的景物、事务,依然是淳朴生动的乡村画面,但诗人的田园之乐中多了一份叹惋和自嘲。因为没能在盛年强健时抽身而退,岁月蹉跎到现在,人已老迈,即便归隐也太晚了……
众所周知,欧阳修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宋朝那五大家的发现者、导师和精神领袖。也许不那么广为人知的是,他与所有那些出仕的伟大诗人一样,也是一时被贬,一时被污,一时被贬又被污……所以,我们读他的诗他的文,既可读出他的达观通透,也可读出他的无可奈何,但,很明显,一以贯之的还是对“生”和“美”的热爱。
苏轼《阮郎归·初夏》: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也是清新可人的初夏景色。我们仿佛看到一座幽雅的庭院,槐柳青枝绿叶,传来新蝉轻微的鸣叫。风自然也是“熏风”。“熏风初入弦”用的是《孔子家语》的典故:“舜作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还有香烟缭绕透出纱窗(水沉是某种焚香),有人下棋,下棋落子的声音吵醒了昼眠的人。微雨过后池塘里小小的荷叶随风翻转,石榴花鲜艳如火焰。然后是玩水的美眉,“琼珠碎却圆”,这显然是把清泉撩到荷叶上才有的效果……细腻传神,正是入画、如画的效果。
立夏前的这几天,天天下雨,我冒雨前去查验小区里的石榴,好不容易找到几点火星似的小花苞,远远达不到“欲燃”的程度。就让盛开在诗里的夏花先饱我们的眼福吧。
韦应物《夏花明》: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翻风适自乱,照水复成妍。
归视窗间字,荧煌满眼前。
韦应物这首诗中的夏花,我觉得也是石榴花。虽然现在我一出门就能看见满大街都是蔷薇和月季的堆绣叠锦,但总觉得它们是现代文明的创造物,而今天的石榴花应该还是千多年前的样子。“朱萼缀明鲜”有人解释说是红色的花朵点缀在密实的绿条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想到的却是,每一朵鲜红的石榴花都有无数根更鲜艳的花蕊挤在花心……“翻风适自乱,照水复成妍”,一阵风过,吹乱花枝,花儿映在水中又生一重鲜妍。当顶着正午的艳阳看花的人回屋时,他看到窗格上的字,只觉一片缭乱眩晕。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花,总是可看的,看花总是令人欣悦的,这就够了。
李贺《十二月乐词·四月》:
晓凉暮凉树如盖,千山浓绿生云外。
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
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
堕红残萼暗参差。
李贺有《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一共十三首。这首写四月的,开头两句很特别。作为公认的唐代诗人中的异类,李贺的诗总是那么奇诡峭拔而幽暗的,并且,似乎都以矫龙惊鸿般开端,以暗沉冷寂结束。诗句里也总有死、老、残、泣、冷诸如此类的字眼。于是我读他的诗,就像远远地看人家往夜空里放烟花,那种绚烂和光耀已经消失了,而我还没有从先前的惊天动地回过神来。所以,我说这首《四月》的开头很特别,一来确实是出人意表,二来相对于他的其他开头,这两句特别的爽朗明快。我以为这是由于夏天的暖热和明亮的自然特征平衡、中和了他固有的凄迷冷寂的表达方式,也就令我们普通读者比较容易接受。
“晓凉暮凉树如盖”。立夏以后,暑热渐近,一般人感觉天气暖了热了,诗人注意到的是早晨和晚上的凉。在凉中还特别凸显“树如盖”,这就对刚刚开始的天热形成了多重的烘托。我们似乎看得见那青枝绿叶如伞盖的树冠,将会吸引着太阳下的行人……然后视线放开,只见山峦的青绿直与云天相融,真的很令人身心舒畅了。陆游的《立夏前二日作》中有“晨起披衣出草堂,轩窗已自喜微凉”句子,意思相近,似乎不如李贺这的两句既稚拙又活泼。但接下来,还是会转向绮丽、幽暗……
下雨的四月另有一番情形氛围。“腻叶”就是油绿湿亮的叶子,“蟠花”就是重瓣的石榴花,鲜红的与绿油油的叶子一起照着曲门。这情形在苏轼的笔下就是“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亮堂堂活泼泼的喜兴。李贺写来就是“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那样的幽暗绮靡。“金塘闲水摇碧漪”,虽然水塘是“金塘”,水是悠闲地荡漾着绿波,可是并不轻快,一个“摇”字,反而带出了滞重感。接着又说“老景沉重无惊飞”:没有鲜妍的春花,只有因结籽而枝叶低垂的草、树,既不见随风舞动,也没有蜂蝶翻飞。最后是单行的结句“堕红残萼暗参差”,更显萎靡,甚至给人断然弃绝之感。
我总以为李贺才是一个真正的苦吟诗人。贾岛、孟郊,甚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圣杜甫,他们的苦吟之苦无非练字造句,也是为了完美地传神达意而苛求自己,而辛苦过人。李贺的苦源自他的人生遭际、存在处境,或者说是命运的不公,使他有着异于他人的孤独凄惶的体验。苦,是他全部诗歌的底色。实际上,苦也是娑婆世界的众生的本质,不然,幸福快乐何以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奋斗目标呢。另一方面,尽管是苦吟,也还幸亏能够苦吟——诗歌是这位短命的天才诗人的人生支柱。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八: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成都草堂时期的杜甫,确实享受了一阵惬意的安居。他先写了《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那完全写在春天,然后是《绝句漫兴九首》,从春天写到夏天。这第八首是正式入夏了。虽则桑叶青柔、麦苗纤长的景致也很可爱,但毕竟光阴易逝,所以,诗人说,不要放过了那醇香甜蜜的好酒。
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二: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就是那首人人皆知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从中看不出时节特征,或者我们无意识地以为那是在秋天,因为豪放雄健的诗句里透着悲凉和无奈。第二首开头的“秦中花鸟已应阑”,比较具体地说出了时节:在内陆,应该是春去夏来了;自己现在身处塞外,还很寒冷,风沙漫天。之所以想起长安,是因为在这寒冷的夜晚听到了胡笳奏出的熟悉的曲子。
白居易《首夏南池独酌》:
春尽杂英歇,夏初芳草深。
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绿蘋散还合,赪鲤跳复沉。
新叶有佳色,残莺犹好音。
依然谢家物,池酌对风琴。
惭无康乐作,秉笔思沉吟。
境胜才思劣,诗成不称心。
初读之下,觉得诗人真是谦虚啊;再一读,又觉得这首诗可堪胜任“凡尔赛文学”的鼻祖了。诗人南池独酌,置身于茵茵绿草、习习南风之中,水面浮萍轻晃,水下游鱼往来,还有莺歌燕舞,面水喝酒,迎风弹琴,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吗?诗人却说惭愧、不称心,一定是掩饰不住地畅快和得意吧。
“依然谢家物”这句很关键。谢朓有“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诗句,诗人的意思是,前面描摹的这些景物都是谢脁写过的,并且还有另一位更重要的谢姓大家谢灵运,这位伟大的山水诗人自然也写过了。所以下一联诗人说“惭无康乐作”,“康乐”就是谢灵运,他少年时世袭“康乐公”爵位,后来又被刘宋皇帝刘裕再封“康乐候”,世称“谢康乐”。他的才华连诗仙李白也为之倾倒,说“吾人咏歌,独惭康乐”(《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我们知道白居易写诗强调为时而作,主打一个通俗易懂,可从这首诗就能看出,他用起典故来也是一套一套、一重一重的。我也是因为这样来来回回的梳理,才重新理解了“秉笔思沉吟”的诗人,是真的在谦虚,就像李白在黄鹤楼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南池独酌的白乐天,感到周遭的一切都这么美好,于是慨叹与先贤面对同样的景物却写不出同样高明的诗篇,以此激励我们读者充分理解他的感受,并且尽情想象当时的那一切,怎样比他写出来的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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