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古代诗歌写春秋的多,写寒冬的少,写盛夏的更少,为什么呢?此刻在空调房躲避湿热的我,只想到了一个原因,就是,诗对于如我一样的芸芸众生而言,总归还是一种奢侈之物,需有时间、精力、心性等各个方面的余裕,才能进行生产。受困于酷暑的人,除了烦躁和叫苦,哪有心思从事艺术创作!但夏日之诗占比虽少,毕竟我们是泱泱诗国,千百年的积累,绝对数量也是很大的,时常令我挑得眼花。现在我只按照古人描述的大暑物候,把所搜罗筛选的诗分作三类。
一候腐草为萤。虽然古人还不能科学地认识萤火虫,但萤火虫是在湿热的草木茂盛的所在繁衍生息,这是不错的。二候土润溽暑。土壤和空气的持续高温高湿。三候大雨行时。大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这时节,跑暴雨、雷阵雨在我国大部分地区都是很常见的。
第一类,是写萤火虫或写到了萤火虫的诗。有人说下面罗隐诗中的“车公”指的是车神,如此,诗的尾联“若道能通照,车公业肯长”的意思就是,如果大道畅通,车神的功业更伟大。但,以释智圆的诗中“车胤死来人堕学”一句作参考,车公并不是指天上的车神,而是刻苦攻读的车胤。罗隐是唐末诗人,释智圆是宋初和尚。二人相隔不过几十年,车胤囊萤的励志故事释智圆知道,罗隐也一定知道。所以,此诗尾联的意思是,若世间大道畅通,车公一定更有作为。齐己和徐夤也都写到萤火虫与读书的关系,一为“夜深飞过读书帷”,一为“一一照通黄卷字”,都堪称传神写照。
罗隐《萤》:
空庭夜未央,点点度西墙。
抱影何微细,乘时忽发扬。
不思因腐草,便拟倚孤光。
若道能通照,车公业肯长。
释智圆《萤》:
微虫禀质有清光,踪迹难令暗室藏。
车胤死来人堕学,秋庭终夜恣飞翔。
齐己《萤》:
透窗穿竹住还移,万类俱闲始见伊。
难把寸光藏暗室,自持孤影助明时。
空庭散逐金风起,乱叶争投玉露垂。
后代儒生懒收拾,夜深飞过读书帷。
徐夤《萤》:
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栊。
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
一一照通黄卷字,轻轻化出绿芜丛。
欲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孟浩然下面这首诗也是清淡,不悲不喜,日子虽不尽如人意,但也平静淡然。约略带点黄昏愁绪。《闲园怀苏子》:
林园虽少事,幽独自多违。
向夕开帘坐,庭阴落景微。
鸟过烟树宿,萤傍水轩飞。
感念同怀子,京华去不归。
第二类是有关“土润溽暑”的诗。曾几和陆游是一对伟大的师生,我们先读老师曾几的《大暑》:
赤日几时过,清风无处寻。
经书聊枕籍,瓜李漫浮沉。
兰若静复静,茅茨深又深。
炎蒸乃如许,那更惜分阴。
因为太热,人也变得慵倦,床头的经书、架下的瓜李都是散漫潦草的样子,但身在“兰若静复静,茅茨深又深”的环境里,虽然火辣的太阳在蒸腾着暑气,人还是有觉悟的,警告自己要珍惜光阴。
下面这首还是写“大暑”,还是“炎蒸”,但一开始表现出“觉悟”来:“只消看竹坐,不必要风来”,并且,竹子随时可种,悟道随处可得。曾几《似贤斋竹》:
大暑不可度,小轩聊复开。
只消看竹坐,不必要风来。
岂待迷时种,何妨腊月栽。
叶端须雨打,有句索渠催。
陆游《独至遯庵避暑,庵在大竹林中二首》其二:
世俗元非不汝忘,汝归安取醉为乡。
药苗野蔌山家味,柏子松房道室香。
一卷隐书为日课,数声啼鸟谢年光。
客来莫笑茆茨陋,占尽炎天一味凉。
“茆茨”就是茅茨。陆游也在竹林中避暑,也在“心静自然凉”的境界里道出悟道之言。世俗的一切从来就不是沉入醉乡就能忘怀的,又何须刻意为之呢。诗人相信顺应自然,相信修身养性,如此,即使再简陋荒僻的茅屋里也容纳着美好的时光。
陆游《苦热》:
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
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
石涧寒泉空有梦,冰壶团扇欲无功。
余威向晚犹堪畏,浴罢斜阳满野红。
这首诗写的!除了热还是热!毒日头下,屋上的瓦片如火龙的鳞片,太阳好像停驻在高空再不会移动了,坐着不动的人仿佛在受旺火的蒸煮,随时可能热化在自己的汗珠里。“无因羽翮氛埃外”的意思是只恨没生翅膀不能飞离尘嚣。诗人徒劳地梦想着石涧寒泉,手里的冰壶团扇完全不起作用。即使到了傍晚,也还是热得可怕,于是早早地冲了个凉,来欣赏夕阳染红的大地。虽然诗人写得令读者身临其境,对他热得无可奈何感同身受,但,就在我们细细品读、心领神会之际,和悦就驱散了烦热。
柳宗元《夏夜苦热登西楼》: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
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
火晶燥露滋,野静停风威。
探汤汲阴井,炀灶开重扉。
凭阑久彷徨,流汗不可挥。
莫辩亭毒意,仰诉璿与玑。
谅非姑射子,静胜安能希。
夜晚的热比白天更令人难受。半夜三更睡不着的人,爬起来到楼上去想凉快凉快,但见星空之下热气满盈。白天如火的太阳烤干了滋生露水的湿气,夜晚的安静缚住了风的威力,于是旷野里只剩下热。“探汤汲阴井,炀灶开重扉”,是说去井里取水,水如热汤;打开窗户吹风,就像打开正火旺的灶膛门。
“莫辩亭毒意,仰诉璿与玑。”“亭毒”一词出自《老子》的“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养育之意。璿与玑,指的是苍穹。诗人这是热得没法了,不禁仰头问苍天:祢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静胜”也来自《老子》的“躁胜寒、静胜热”,诗人说,我又不是那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怎么能希求以静取胜呢?大家都知道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但因为拥护革新而遭贬谪的诗人,跟百姓一起陷于水深火热的诗人,怎么能够静心呢?这首诗,诗人写的是烦热,诉的是忧愤。
王维的《苦热行》:
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草木尽焦卷,川泽皆涸竭。
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
莞簟不可近,絺绤再三濯。
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
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
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
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
南朝的梁简文帝萧纲也有一首《苦热行》,其中有“寝兴烦几案,俯仰倦帏床。滂沱汗似铄,微靡风如汤”的句子。想想看,他可是贵为天子的人,热起来照样无可奈何,坐卧不宁。王维这首诗也写了可怕的热:穿着轻薄的丝衣也觉得沉重,躲在浓密的树下也没感到阴凉。“莞簟不可近,絺绤再三濯”,这一联说的是,凉席热得不能近身,身上的衣服一天换洗了好几次(“莞”是蒲草编的凉席,“簟”是竹编的凉席;絺是细葛布, 綌指粗葛布)。但是王维毕竟是有道行的诗人,终究超越了连皇帝也无以摆脱的热。虽说也是苦热,一旦神思飞扬起来,心境也无限宽阔了,烦浊和躁热都被长风江海荡涤尽净。所以,他无需像苦热的皇帝那样幻想着去清凉的仙境,当下就体验到了真实的、超真实的清凉乐,并将他所达到的境界呈现于我们。
杜甫的《夏夜叹》: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
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
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
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
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
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
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如果说王维的《苦热行》是示范自我的解脱之道,杜甫的这首《夏夜叹》表达的是悲悯之情。诗人想到戍边的将士,他们长年累月在遥远的异乡,在烈日和尘沙中,连洗濯一下热乏的身体都不可能,还要整夜警戒,不停地击刁斗、大声喊话传呼……诗人不由得叹息“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即使能够加官晋爵又怎样呢?加上那胡笳的悲声,那鹳鹤的哀鸣……太平的日子多么令人向往啊。
第三类,关于大雨行时的诗。众所周知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诗人意在言外,但他所描述的情景可谓“大雨行时”的典型代表。白居易《喜雨》也是,一场突然降临的滂沱大雨仿佛预报着秋天的丰收,诗人因此而喜悦:
西北油然云势浓,须臾滂沛雨飘空。
顿疏万物焦枯意,定看秋郊稼穑丰。
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山头黑云翻滚,转眼变成了巨大的白色雨点,如跳动的珠子落入船里。风急雨骤,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楼下已是汪洋一片。下面两首,其一与白居易《喜雨》相类,其二写的是“跑暴雨”。幼时常听乡亲们说“跑暴雨隔牛背”,我们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歌谣:“出太阳,下白雨,一下下得没得雨。”
崔道融《溪上遇雨》二首:
回塘雨脚如缲丝,野禽不起沉鱼飞。
耕蓑钓笠取未暇,秋田有望从淋漓。
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晴。
忽惊云雨在头上,却是山前晚照明。
柳宗元《雨晴至江渡》:
江雨初晴思远步,日西独向愚溪渡。
渡头水落村径成,撩乱浮槎在高树。
这是诗人于暴雨过后,在江边远足所见的景象。暴涨的江水已经退去,村边的小路露出来了,但见木筏船桨之类胡乱地挂在高高的树杈间。这幅景象,让我联想到类似的情形。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暑假,我们在桂林的遇龙河边徒步,远远看见两岸树木连绵不绝,开满红白两色的花朵。走近了才发现全是塑料袋,大水退去之后挂在了高高的枝头——远看时很惊喜,近看时太惊心。
裴度《夏日对雨》:
登楼逃盛夏,万象正埃尘。
对面雷嗔树,当街雨趁人。
檐疏蛛网重,地湿燕泥新。
吟罢清风起,荷香满四邻。
一个“逃”字又让我想到二十多年前,一位幼儿园小朋友的“口占一首”:“下雨了,知识分子在逃跑。”他看到下课时的大学校园,暴雨袭来时,摩肩接踵而又有序行进的师生们,瞬间乱了阵形,四下跑散——那情形一定很好笑,于是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裴度这首诗并没有写知识分子在雨中逃跑,他写的是自己躲进楼阁逃避酷热时看到情形:雷声像在对着大树发怒,暴雨像是乘人不备……雨后,蜘蛛网残破而沉重,燕子衔来的泥都是雨水冲刷后的新土。他不由自主地吟起了诗,清风中荷香弥漫……这首诗本身是很美的,我只是对他逃跑以后的表现有点意见,想借这个油头发挥一下。
相比其他唐代诗人,裴度似乎很有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气质。除了学问素养,还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关注现实,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还刚正不阿,襟怀坦荡,敢于直言,等等。这些正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必备品质。但他这首诗显然只是一首充满文人雅兴的古诗,而不是知识分子的呼吁和呐喊。以前我以为只有我们的文化土壤不适合知识分子的生长,不仅时代的暴风雨会将知识分子打得七零八落,历史和社会意识形态也会不断侵蚀和湮没他们的心志,而逃跑是求生和自我保全的方式。现在我的想法已有改变,不提。
只说裴度,作为中唐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在唐穆宗、敬宗、文宗三代数度拜相,辅佐唐宪宗实现了“元和中兴”。还曾经荐引过李德裕、李宗闵、韩愈等名士,重用过李光颜、李愬等名将,保护过刘禹锡等诗人。另一方面,他也屡遭人中伤,受人排挤,甚或君臣失和,还曾被人刺杀而致头部重创。所以,他终于还是“逃跑”了。
归居洛阳的裴度沉浮于世俗欢悦和文人雅趣之中,常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诗文唱和,留下了不少轶闻趣事。比如,据说有一次白居易很想讨得裴度的一匹好马,裴度不想给,就写诗谈条件:“君若有心求逸足,我还留意在名姝。”意思是你真是想要我的这匹良马吗?我也很中意你家的美人呢……白居易自然更不舍得用美人换“逸足”,于是也写了一首《酬裴令公赠马相戏》:“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这些个你来我往的,他们自己一定觉得雅致有趣,但以今人的眼光看来,真是相当的腐朽和无聊了。所以,值得强调的是,知识分子逃不逃跑是各人的自由,但成功逃跑以后表现出委琐和油腻,就很令读者生厌。
手机摄影 by 真无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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