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夏至篇|读 诗 识 时
夏至是太阳北行的极致,直射在北回归线上,所以这一天是地球上北回归线以北地区白天时间最长的一天。之后太阳逐渐南移,我们的白天开始渐渐变短。太阳的照射时间慢慢变短了,但气温却在快快地升高。按照我这科学小白的理解,这是太阳在回返的途中把光和热叠加了一遍。
俗话说热在三伏,但三伏并不是从夏至开始数起的(如冷在三九的“三九”是从冬至日开始数起那样),而是“夏至三庚数头伏”,三伏天的初伏要从夏至日之后的第三个庚日开始。“庚”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庚”,是天干。我们老祖宗用天干地支来编排年分日期,与阳历和二十四节气的日期关系不是固定的,但大体上说,三伏的第一伏总在小暑之后了。末伏则在立秋以后,这应该也是“处暑”所以得名的缘由吧。夏至已至,但真正的酷暑还没有降临。世界自有准备。
1
孟浩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
府僚能枉驾,家酝复新开。
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
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
谁道山公醉,犹能骑马回。
两位来客是本地官吏,所以诗人说为“枉驾”,跟“屈尊”“光临”一样是客气话。主人打开了家酿的酒,朋友们在夕阳下清风中畅饮,家人奉上佳肴,孩子摘来树上杨梅……一切这么热忱又这么清新,还能不尽兴嘛。大概主人客人都不承认自己醉了,都说自己跟山公一样,还能骑马回去呢。山公名山简,是西晋名士山涛的儿子,也是一位大名士,曾以镇西将军之职镇守襄阳。《世说新语》中有他的故事,说,山简好酒,时常大醉,人们给他编的歌谣到处流传:“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由此诗可以想象,山公虽然贪杯,也是很诙谐可爱的。他称自己是“高阳酒徒”,把今天襄阳市内的名胜习家池,称为“高阳池”。歌谣里的“葛强”是山简手下的爱将,来自并州。李白有首长诗《江夏赠韦南陵冰》,其中有“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的句子,也用了这个典故。可见在唐朝,山公作为一位历史名人,比真正的高阳酒徒郦食其更受欢迎。
2
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其一:
仲夏日中时,草木看欲燋。
田家惜工力,把锄来东皋。
顾望浮云阴,往往误伤苗。
归来悲困极,兄嫂共相譊。
无钱可沽酒,何以解劬劳。
夜深星汉明,庭宇虚寥寥。
高柳三五株,可以独逍遥。
这首诗写的是在头顶毒日头在田间锄草的人,几十年之后李绅写出“锄禾日当午”大致与此诗头四句意思相符。锄草的人实在晒得不行了,忍不住抬头去看天空可有遮阴的云飘过来,这时手中的锄头就误伤了禾苗;晚上归来困乏已极,所以年轻的夫妻俩往往都有些不耐烦,说话间争吵起来。无钱沽酒解乏,那就在大树下纳纳凉,可以遥望青天任情遐想,或者数数星星听听虫鸣,也是好的。诗人笔下的农家生活情景简直不要太真实了,当时光给旧日的生活打上包浆,又在诗中还原出来时,会让以为独处在寂寥的时空中的我们,恍然间发现了久违的伙伴,原来就是自己,原来一直都在这里,在心里……
在辋川别业的王维,经常和他的朋友们相互酬唱,写了好些的同题诗。这一次的《偶然作》,储光羲作了十首,王维作了六首。
王维《偶然作六首》其六:
老来懒赋诗,惟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
王维的六首“偶然作”是述怀诗,看不出“时节”的征候。前面五首是较长的五言古体诗,借历史人物写自己的心志,这第六首是一首五律,既是对前诗的小结,也是对自己人生的线描式的概述。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说得很谦逊又很自信,意思是现在的我,忝列当世诗人之列,但我上辈子应该是个画师,所以此生带有前世的积习,还是爱画,又以绘画艺术家的身份著称。
“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王维被给予这样的名“维”和字“摩诘”,合起来就是“维摩诘”,维摩诘是古印度一位伟大的居士,也可以说是释迦牟尼最得力的助教。经过家庭熏习和人生历练的王维,越来越认同于维摩诘,这也是一种“自然而然”吧。所以,他说自己本该成为、甚至本来就是自己名字所指的那人,只是自己现在还未彻底觉悟。
有人指摘这首诗的瑕疵,说这是一首五律,而王维又是那样高妙的诗人,但后两联连用两个“知”字,一定是他写错了或传错了。我以为并非如此。一来这是“偶然作”,偶有所感,随口吟出,随手写下,无需刻意斟酌。其二,他说“老来懒赋诗”,就是现在的他已经不爱正儿八经地写诗了,更不必推敲字词了。其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知道,佛家的“偈子”看起来也很像诗的,但它的目的是把道理和事情讲清楚,方便受众理解并且记住,而表达形式的考究、语言的润饰在佛家看来是有害无益的“绮语”……事实上,现在,当我们被他诗中的“事”和“意”牵引时,对字词是否重复的确是浑然不觉的,只感到他对自己的描画很精准很自然,文字简约而意蕴丰厚。
3
夏至之后,蝉鸣渐渐多了。以前每逢天热在山野林间游逛,总会想起“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来,其实唐人写蝉的诗真是太多了,现在的我有幸增加了这份认知。
李商隐《访白云山人》:
瀑近悬崖屋,阴阴草木情。
自言山底住,长向月中耕。
晚雨无多点,初蝉第一声。
煮茶归未去,刻竹为题名。
第一联最后一个“情”字,依据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李商隐全集》,其他版本大多是用“青”字,我个人感觉这样的话,诗的韵脚中阴平调就太多了。此外,“青”只是状物,而“情”更能表现白云山人的居所及景物的相互融合,达成了人的自然化和自然人格化。诗人一定觉得与白云山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相遇,闲谈,品茗,是一件幸事、雅事,所以在归去之前,他为之刻竹题诗,使白云山人和这个只下了几点雨滴、知了刚开始鸣唱的幽静的傍晚永留在世界里。
李商隐《乐游原》:
万树鸣蝉隔断虹,
乐游原上有西风。
羲和自趁虞泉宿,
不放斜阳更向东。
这首诗里的鸣蝉是晚些时候的了。万树鸣蝉,可知蝉多声响,还刮着西风,可能接近秋天了。“隔断虹”,一说是“隔岸虹”,不同意的人有个理由,说乐游原上并无河溪,何以隔岸。另一首同题诗即著名的“向晚不适意,驱车登古原” 也是同一时期写的,只是稍许多些颓唐之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这感觉就未免太萎靡太消极了。他说羲和似乎凭着自己可以驾驭太阳,就想让太阳永驻虞泉,再也不从东方升起。
李商隐《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骆宾王所咏之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是秋蝉;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交代得更明白,也是秋蝉。李商隐这首诗里的蝉还活在夏天。
它在高高的树上餐风饮露,但西北风饱不了肚子,鸣不平也是徒劳,天欲亮,蝉声稀,树木还是那样的青枝绿叶,无动于衷。诗人自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四处漂泊,家园荒废,所以他说蝉声仿佛是对自己的提醒,他与这些高树上的鸣蝉无异。
诗中“梗犹泛”是用典,典故出自《战国策·齐策三》:桃梗(桃木雕刻的木偶)对泥偶说,你是西岸之土塑造成的,到雨多水涨时,你就得残啰。泥偶说:“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诗人自比为这个残了的桃梗,在大水中漂泊……
戴叔伦《画蝉》:
饮露身何洁,
吟风韵更长。
斜阳千万树,
无处避螳螂。
这首诗更像偈子,我等素常人士读来,不免感到空幻和虚无。前面写得越美、越赞,结句越令人气馁。如果可以,就不要隐喻,画一幅纯美的蝉,也不要螳螂,如果有螳螂出现,也不必是捕蝉。人生在世,与己为伴,万物相安。
4
白居易《思归 时初为校书郎》:
养无晨昏膳,隐无伏腊资。
遂求及亲禄,僶俛来京师。
薄俸未及亲,别家已经时。
冬积温席恋,春违采兰期。
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
块然抱愁者,夜长独先知。
悠悠乡关路,梦去身不随。
坐惜时节变,蝉鸣槐花枝。
白居易的此诗,人们常从后面的半首中截取或引用。前面半首是陈述,现在读来也很有意思,与当下人的心态也很贴近的。诗人的意思是,想要好好养家,丰衣足食很难;想要归隐躺平,更无法安度寒暑。所以,为了家人不得不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来到京城,没想到离家这么久了,那点俸禄还是不够养家糊口。无奈还得继续漂下去,在寒冬,积攒的是对家里暖被窝的依恋;在春天,遗憾的是错过了花期……
诗的后半节抒写感怀,确实美,意境幽阔,韵味深长。“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夏至是太阳在北半球的极致时,深谙阴阳之道的古人认为华夏大地从此阳气始衰而阴气始生。夜晚也从此变长,此时只是稍许长了一点点,但心中忧伤的人,已经感知到了。诗人叹道,通往家乡的路,只在梦中走过;树上的蝉鸣,仿佛也在提醒时节变化,光阴可惜。
下面这首白居易的诗也是写于夏至。老来回忆的江南往事。夏至节令的风俗醇、风味美、风景好,雅俗交融,一派和乐。这种欢悦的回忆使得忆旧的人略显怅惘,也正是这种怅惘将读者引入诗中,仿佛与诗人一同回味、遐想。
白居易《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
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
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
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
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
此乡俱老矣,东望共依然。
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
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
5
下面两首是写避暑的诗。夏至就避暑是有点早了,诗人自己也觉得,“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新竹叶还是粉嫩的,荷叶才刚发出淡淡的香气。羊士谔《林馆避暑》多半不是夏至,但他写到“山蜩金奏响,荷露水精圆”,也就是知了的叫声、荷叶上的水珠,太传神喜人了。我尤其认同的是“家林正如此,何事赋归田”:本来家居田园中,何需再赋归田园的诗呢。似可再透彻地说,安乐在心,无论何处都如归园田居。
韦应物《夏至避暑北池》: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
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
公门日多暇,是月农稍忙。
高居念田里,苦热安可当。
亭午息群物,独游爱方塘。
门闭阴寂寂,城高树苍苍。
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
于焉洒烦抱,可以对华觞。
羊士谔《林馆避暑》:
池岛清阴里,无人泛酒船。
山蜩金奏响,荷露水精圆。
静胜朝还暮,幽观白已玄。
家林正如此,何事赋归田。
莲花摄影 by William Scully
— END —
更多阅读
扫码关注
微信号|zhenwuguan66
新浪微博|@ 魏天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