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1968年五一劳动节前夕,著名翻译家杨宪益被捕入狱。)
我在晚饭后喝了些酒,觉得很困,所以躺下就睡着了,还睡得很酣,直到第二天早晨将近七点钟时才醒。早晨起床时,一名上了点年纪的犯人悄声问我:
“嘿,他们为什么把你抓进来?”
“我不知道。”
“你进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身上又一股酒气,我们想你准是多喝了几杯在街上胡闹,才被他们抓来的。”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是从家里抓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若有所思地说:
“你的酒气好闻极了。一定是高档货。我已经好多年没喝这种好酒了。多少钱一两的?”
我告诉他,我买的是整瓶,不是一两一两零买的。究竟多少钱,我已经忘了。他接着问:
“那瓶酒你都喝完啦?”
我告诉他,我离家时,酒瓶里还留着三分之一。他叹了口气说:
“等他们决定放你回家时,不知道那小半瓶酒还在不在?”
事实是,四年以后,我回到家里,发现酒瓶仍放在壁炉台上,剩下的酒还在瓶里,但我没有喝它,而是把它送给了一个年轻同事。
(杨宪益《漏船载酒忆当年》,薛鸿时译。题图为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
当被问到为什么二十世纪爱尔兰作家写得这么好,贝克特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是因为那些神父和英国人。我们被他们干出生命来了。说到底,当你他妈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也只能歌唱了。”(理查德·艾尔曼《西姆·波切特的人生》,见《川流复始:理查德·艾尔曼随笔》,陈以侃译)
从父亲那里,我继承坚强的心脏,
消化不良的胃。
从母亲那里,我得到恐惧。
从悲伤的国家,我得到耻辱。
我所有的一切都给我的妻子
除了爱
那是我唯一不能给予的。
给唯一的儿子,饥饿。
(R.S.托马斯《礼物》,李以亮译)
文化不算什么:人本身才是一切。自相矛盾的真实的人,变化多端的真实的人。有些人读过希腊神话,了解植物学或葡萄牙诗歌,便自觉境界非凡,不过自欺欺人而已。他们不明白文化的旷野无边无际,也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真正伟大的东西:生活本身。(勒克莱齐奥《无限居中》,见《物质的迷醉》,施雪莹译)
那智慧呢?我们说“一个聪明的孩子”,也说“聪明的傻瓜”,用这个词来表明他们都讲真话。讲真话——或许我们更偏爱某种迟钝——孩子和傻瓜会自然讲真话,因为他们的思想更少受社会条件的制约。但“智慧”也意味着对生死的洞察。我曾以为这种洞悉是成人才拥有的。在读了迈拉·布鲁布朗德·兰纳关于垂死白血病患儿的书之后,我不太确定了。书里包含一些例子,讲述了孩子们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特有的成熟、思考甚至幽默。一个六岁的男孩从长长的午睡中醒来,看到两个实习医生站在床边,他笑着说:“我骗到你们啦,我没有死。”
还有知识,成年人确实比孩子懂得多,但这有什么价值呢?有时候,我认为成年人懂得的大部分知识都是糟粕,就像我们在垃圾箱里找到的东西一样——空啤酒罐、空酒瓶、旧电话簿、色情杂志、吃剩的披萨、用过的避孕套、扭曲的晾衣架和弄脏的内衣。(段义孚《人文主义地理学》,宋秀葵、陈金凤、张盼盼译。题图照片摄于1940或1941年初,此时段义孚一家准备由重庆迁往澳大利亚。照片中,段义孚试图挤开弟弟〈最右侧〉,从而获得母亲的更多关注。他紧挨着母亲,轻轻地靠着她的身体,而这个位置本该属于他的弟弟)
……历史能利用才气平庸甚至鼠辈小人为实现自己的伟大思想服务,如果需要的话。(列夫·舍斯托夫《旷野呼告》,方珊、李勤译)
(福克纳曾在密西西比大学的邮政所担任管理员工作,后来被炒了鱿鱼)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导致了福克纳对邮政系统露骨的鄙视和厌恶。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了原封未动的一叠叠信件、包裹、书迷写给他的信,都从未被拆开看过。事实上,他向来只看出版社给他寄来的信件,而且开得小心翼翼:他会先把信封撬开一条缝,然后使劲摇晃,看看能不能从里面倒出一张支票来。如果没有找到支票,他就会把那封信和其他邮件一起束之高阁,从此再也不闻不问。(哈维尔·马里亚斯《写作人:天才的怪癖与死亡》,姚云清译。题图为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
善意意味着完全的无私,它在某种程度上应当是自然生发而不假思索的,丝毫不加盘算,也丝毫没有自满。善意应出于本能:人们应当如同蜜蜂采蜜一样做善事,而完全不多求什么。(皮埃尔·阿多《哲学的生活方式》,姜丹丹译)
“我不是艺术家。”萨义德强调。言下之意是,写作是找到词语,并被理解,这已足够艺术。(蒂莫西·布伦南《萨义德传·序言》,伽禾译。题图为萨义德)
我认为,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只擅长一件事——增加它的邪恶。时间似乎也是这样。(《约瑟夫·布罗茨基》,《巴黎评论·诺奖作家访谈》,李以亮译))
我是批评家,而非学者;是读者与作者,更受文本(texts)而非语境(contexts)的吸引。……我曾相信,并依然相信,任何读诗的人都能看出这一首比另一首好。(那些认为没有判断标准的人不过是暴露了自己的无能。)然而,要以一种合理清晰的方式向自己也向他人说清一首诗的想象特征,论证其建筑结构和技艺手法,却并非易事。……约瑟夫·康拉德在《吉姆爷》第十二章说到一种“神秘且近乎奇迹般的力量,能产生惊人的效果,其途径却无迹可寻,此乃终极、最高的艺术”。不知为何,我当时就想探寻这种力量的途径。(海伦·文德勒《大海、飞鸟和学者:文德勒论诗与诗人·引言》,合唱团译)
没有明天,穷尽今天。(加缪《误会》)
我对这世界还有一点惊奇,
对孩子,对雪。
但是就像一条道路,笑容是真实的,
不服从,也绝不卖弄。
(曼德尔施塔姆《我对这世界还有一点惊奇》,王家新译)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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