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Start of Winter
立 冬 篇
天天宅在家里的人,就这样浑然不觉地被季节从秋天转运到了冬天。还不曾见到今年的霜冻,只听见了风声,确实是从北方吹来的,确实像凛冬挺进的号角。在窗外阳光和暖、木叶簌簌的这个午后,我想起并临时搜来曹操的这首诗。
曹操《步出夏门行》之《冬十月》: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鹍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钱镈停置,农收积场。
逆旅整设,以通贾商。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曹操《步出夏门行》的第三首。这组诗共五首,除第一首序诗,《冬十月》和另外三首正诗一样,都是每句四字的形式,语言平稳、中正、简练、庄严,而且气势恢弘。
这首《冬十月》描绘的是诗人在征途中的见闻。时值初冬,北风在大地上徘徊,但并不寒冷,“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是深秋与初冬交接时的景象。“鹍鸡晨鸣,鸿雁南飞”,清晨鹍鸡鸣唱时,大雁也振翅南飞。随着寒气降临,猛禽躲藏起来,熊罴也在洞里蛰伏。农人们把用过的农具都收拾好了,粮食也贮藏起来了。农闲时节正式到来,商贩们开始来来往往做生意,所以,“逆旅整设,以通贾商”,接待行旅客商的馆驿都开张了。
这是一派安宁和谐的景象,带领将士出征平叛的诗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以平静沉稳语调描述着。但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凝思沉吟的神情,大地之上的风景民情,一一留在他眼里和心上。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步出夏门行》的四首正诗都以此结尾。这是我一直记着这组诗歌的原因。
第一首《观沧海》写的是宏阔苍凉的秋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置身壮阔无垠宇宙,确实很有理由浩叹“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并且很好理解,诗人的庆幸中是含有生而为人、而为人杰、而胸怀天下的骄傲的。
第四首《龟虽寿》同样为大众周知,以其抒发的老当益壮、积极进取的情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最后接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也是情绪的自然延伸。诗人为自己有如此壮志庆幸,慨叹里有豪迈,豪迈里有苍凉。
但第三首确乎不同了。诗题为《土不同》,写的是与南方和中原不同的北方大地的冬天:“锥不入地,蘴藾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土地和河流都冻得坚硬,铁锥钻不进泥土,冰面上可以蹈足。自然气候严酷,社会风习也险恶:“土隐者贫,勇侠轻非。”忠厚实诚的人贫苦困顿,粗鲁狡猾的人恣意妄为,为此,诗人“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然而,紧接着的还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就令读者有点不知所措了。诗人的情绪仿佛突然调了个头,前一秒钟还在怨和悲,为什么后一秒就“幸甚至哉”了呢!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不可能在同一个界面上这样连接,它们表达的就不是同一层次或维度的事情。一个是在本诗文本意蕴的层面,一个指向诗歌创作层面或诗人心理层面。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情形下,不管现实生活是什么样的,只要可以写诗,只要能够歌以咏志,就“幸甚”了。诚然。
想想看,千百年后还令我们引以为豪的大唐盛世,有如璀璨群星的诗人们,其中称得上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的人,我们数得出来几位呢?然而,我们不是由衷地为这个时代及其诗人感到“幸甚至哉”吗?
在壮怀激烈的时候,在遐思无限的时候,在忧心忡忡的时候,在苦不堪言的时候,还好有诗;在残酷现实的万般碾轧下,如果还能够写诗,确实值得怀有获救之感的人的庆幸。
再回头看《冬十月》,它的前面内容与另外三首也是不同的,我们能看到一派祥和宁静的生活景象。此时他“歌以咏志”,这个志向应该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了。
曹操用诗歌吟咏他的志向,今天看来还别有一种“幸甚至哉”!
我搜罗了不少与三曹相关的书籍,却一直没有认真深入地研读,只偶尔拣出那些简体字版的诗文集来翻阅。就这点粗泛的经验,也够我按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曹操的“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了——有诗歌是幸福的,能写诗就是更值得庆幸了。曹操确实应该庆幸,不论旁人、后人怎么说他,他可以自己的诗歌在历史中自证。
也就因为他这一句感叹——当然也因为他留存的诗歌——我更相信会作诗的曹操,而不是演义和传说中的一代枭雄。
曹操位极人臣又位极人君,但他的诗文绝非出自秘书或枪手之手,所以,不必去深究他的磅礴豪迈、壮怀激烈,那些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耐人寻味的是他的再三再四的庆幸,这透露出了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人的气息和个性,也有一份普通人的谦逊和实诚。当然可以说他是个野心家、篡位者,但他说的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不像刘邦的“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样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也不像项羽只落得哀嚎“虞兮虞兮奈若何”,意志全盘崩溃;更不似莽汉黄巢“我花发后百花杀”那般凶悍而杀气腾腾……
作为政治家,曹操肯定是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但我猜测刘邦、朱元璋之流可能比正史野史写出来的更毒辣阴险,曹操却不一定像演义和传说中那么奸诈。所谓文如其人,这话放在谁身上也不能完全相符,但流传千年的总有相当的道理。至少可以说曹操是个有人文情怀的人,也是杰出的诗人。我甚至怀疑,才子们嫉妒他的才华,也嫉妒他的勇猛,而他的敌人——政治上和精神上的——就更不用说了,巴不得把他的形象描得乌七八糟……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他仰天长叹:“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这是冬天。很多人都把这首诗读为秋天,因为诗人写了树叶飘落大雁南飞。诗人不也写了北风吹、江上寒嘛。“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诗人的家在襄水(汉江)湾里,在茫茫云海的那一端。
诗人此时身在吴地。孟浩然有两次在长江下游地区漫游的经历,分别在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开元十七年(729)至二十一年(733)。李白写《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不知是送他哪一次出游,只晓得那是在春天,“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在是初冬,诗人十分想念家乡,家乡却是“遥隔楚云端”。从黄鹤楼到扬州,是下行,所以楚地的海拔高于吴地;汉江则是从北至南流入长江,所以襄阳的地势一定又高于武昌。这么一来,诗人遥望楚地的家乡,可不就像在云端了。
家乡既遥不可及,自己又是孤身流落,于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非常自然了。流尽了思乡之泪的双眼,隐隐望见天际的孤帆,他一定想到了李白送他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或许,他还看见了当时的自己,乘着那样的孤帆,牵拉着朋友殷切的视线顺流而下……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此刻的心理:要是至爱亲朋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该何等牵挂啊。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这句的意思,既可以说是诗人想在风烟迷离的渡口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上游家乡的来人,但却无处可问,只见到与海相连茫茫一片江水,在夕阳下荡漾;也可以说在外漂流的诗人心思迷惘,欲求指点迷津、提携襄助者而不得其人。总之就是孤单落寞,踽踽茕茕,凄然茫然,那种黄昏薄暮般的情绪在他眼前心中弥漫。
有人说这首诗反映的是诗人既向往归隐田园,又想求仕入世的矛盾心理,也不无道理。孟浩然本来隐居襄水之滨,在田园里过得好好的,现在却在异乡奔走欲求闻达,又毫无结果。这是何苦呢?所以,诗人最后写“平海夕漫漫”,江水与海齐平,一派迷迷茫茫,正是诗人内心的外化。
但我无意究诘这些,所喜者,诗人神思漫漶深广,情感丰富强烈,言辞却简素而明晰。
杜甫《孟冬》:
殊俗还多事,方冬变所为。
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
巫峡寒都薄,乌蛮瘴远随。
终然减滩濑,暂喜息蛟螭。
这首诗中诗人的心情称得上欢喜了。“殊俗”表明诗人是在异乡,风俗不同的地方。入冬时节,人和自然的作息都发生了变化。“破甘霜落爪”,寒霜带给菜蔬作物以甘甜的滋味。这也是我们日常经验,无论萝卜菜薹还是柿子苹果,总要经霜之后才更甘甜。入冬时节也是品尝新米的时候,所以说“尝稻雪翻匙”:搅动调羹尝新米,新米白如雪。“雪翻匙”是很形象的。然后,又想到巫峡的寒气并不浓厚,山里瘴气也隔得远远的,所以甚感欣慰。加上江水没那么湍急险峻,水中怪物恶龙也暂时消停,更值得庆幸了。显然这都是有言外之意的,但是也不用深究,只要看见诗圣难得高兴,我们也就陪着高兴一下好了。
看看他在这个孟冬之前的另一个孟冬吧。
杜甫《发秦州》: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
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
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
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
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
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
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
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
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
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
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
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秦州在今天甘肃天水一带, “发秦州”就是从秦州出发。去哪里呢?“南州”,具体说就是诗中的“汉源”“栗亭”,都属秦州之南,当时叫同谷的地方。冬天来临,饥寒交迫,诗人在秦州,想象着南边同谷是可得温饱的好地方。
唐乾元二年(759)七月,依然是为了躲避战乱,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之职,应秦州友人及从侄之邀,携家带口来到秦州。但只过了两个月,就感到了饥寒交迫。这时他又收到同谷友人的邀请信,便于十月携家眷从秦州开赴同谷。
我们看见诗人把南州想象得很好:天气温暖,草木茂盛,景色幽美。这是汉源。栗亭就更好了,光听名字就感觉好得不得了。这里盛产薯蓣,不愁填不饱肚子;还有野蜂蜜可采,物产更丰,山水更佳。所以,路途遥远也要立马启程。而他急于离开的秦州,诗中的“此邦”,与想象中的南州形成鲜明对照,样样都不如己意。出发之后,路途艰辛,心内不免凄怆,但却还是怀着希望的。诗人使劲给自己宽心、提气——“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然而,一切都不是诗人想象的那样。这个时期颠沛在甘肃东南的诗人写了一大批纪行诗,从秦州到同谷途中有十二首,《发秦州》是第一首,后面所写的几乎全都是颠簸、苦寒、路难行,偏僻、凶险、心悲怆。读那些诗,会看见诗人在路上,处处是路,处处都是穷途末路。
到同谷之后的杜甫又有《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诗中可见他一家人在同谷的遭遇更加凄惶。七首歌,只可说是长歌当哭,长哭当歌,足令读者肝肠寸断。杜甫的这一类诗,写得越是生动真实,越令人不忍卒读。每当我再次翻到它们,总是迅即掠过,就像一个伤者不敢触碰那永不生肌的创口,虽然我深知这些诗正是伟大的“诗史”的有机构成。
在汉源挨到腊月,杜甫一家前往栗亭。到了栗亭也是难熬,四处颠沛求告……终于决定投奔远在成都的友人严武。又是一番跋山涉水,他们于年底抵达成都浣花溪。从《发秦州》开始的一批纪行诗,记下的是一整个无比漫长的颠沛流离的严冬,是诗圣杜甫的“草堂前传”。
陆龟蒙《和袭美初冬偶作》:
桐下空阶叠绿钱,
貂裘初绽拥高眠。
小炉低幌还遮掩,
酒滴灰香似去年。
这首诗里的主人公,可以说是相当惬意了:庭院清幽,衣被暖和,小炉煮酒,炉火的微光还被帘幕遮挡着,不时有酒滴在炉灰上,滋的一声激出香味……“酒滴灰香似去年”,有些禅悟之意,也带点悲喜交集之感。
白居易的这首《早冬》也是闲适愉快的: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
下面高适这首寄赠友人的诗,写在一个多雨的初冬,离群索居的诗人用心与房家兄弟攀谈。他们应该是与诗人志趣相投的,一样关注现实、关怀百姓的正直人士。
高适《苦雨寄房四昆季》:
独坐见多雨,况兹兼索居。
茫茫十月交,穷阴千里馀。
弥望无端倪,北风击林箊。
白日渺难睹,黄云争卷舒。
安得造化功,旷然一扫除。
滴沥檐宇愁,寥寥谈笑疏。
泥涂拥城郭,水潦盘丘墟。
惆怅悯田农,裴回伤里闾。
曾是力井税,曷为无斗储。
万事切中怀,十年思上书。
君门嗟缅邈,身计念居诸。
沉吟顾草茅,郁怏任盈虚。
黄鹄不可羡,鸡鸣时起予。
故人平台侧,高馆临通衢。
兄弟方荀陈,才华冠应徐。
弹棋自多暇,饮酒更何如。
知人想林宗,直道惭史鱼。
携手风流在,开襟鄙吝祛。
宁能访穷巷,相与对园蔬。
前半截写自己当下处境和心境,后半截推己及人,哀民生多艰,恨时事乖谬。但诗人还是心怀天下,想着要上书进言、为民请命。他嗟叹报国无门,但也时刻准备着,效法着闻鸡起舞的英雄。诗人还赞美了房四兄弟们的德才兼备,说他们不逊于先贤,还说与他们交往,可以开阔自己的眼界胸怀,涤除自己的鄙吝狭隘。
结尾两句是邀请,诗人真诚地邀请几位光临,他说,虽然自己所居在“穷巷”,但园子里多的是新鲜时蔬,大家共享也是美事一桩啊。
这首诗就是一封信,向收信人娓娓倾诉着,对百姓的同情,对天下的忧心,对朋友的抬举,对初心的坚守……有这样的朋友可以寄诗,在诗中可以这样坦诚的疏泄,不也“幸甚至哉”嘛!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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