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读诗识时·惊蛰篇
这是曾经耗费了我无数脑细胞的《惊蛰歌》,或可博得读者解颐一笑:
东风浩荡雷初响,好雨识时万物长。
江山纵横绘青绿,九州次第沐暖阳。
桃花初度仓庚鸣,鸿雁复归杨柳新。
燕雀微贱抱大义,化鸠猛禽亦怀仁。
天庭有神击天鼓,地上有情祭白虎。
击鼓为君启正道,祭虎为民驱百毒,
域有东西风俗异,人分南北心志壹。
冰消土融地气通,治田理水皆匆匆。
好春且莫弃袄靴,三月犹有桃花雪。
肴馔宜暖忌酸冷,止风祛寒凭温辛。
芋绵梨甘益脏腑,心平气和清神识。
修身养性顺天理,从善随分无差池。
现在我比以往更加确信,一曲献给时节的赞歌,需是积淀了种种难以言传的苦涩和酸楚,而形成平静而苍凉的基调,才有可能合于真实自然。如此看来,上面这些充其量算得顺滑的句子,的确只是刻意的造作。但,向来眼高手低的我也很会自我辩解——我要说,一个耽于遣词造句的人,在无妨他人的前提下把自己玩嗨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惊蛰这个节气,原来是在雨水之前、立春之后的,在二十四节气中位列第二。本来也不叫“惊蛰”而是“启蛰”,表示冬眠蛰伏的生物此时开始苏醒——注意,是渐渐的“开始”,而不是唬地一下“惊起”。改“启”为“惊”是在汉武帝时期,为了避他父亲汉景帝刘启的名讳。或许,正因为“启”与“惊”这两个字的意义差别很明显,才需要把雨水调到惊蛰之前,这我不得而知。可以查考的是,改启蛰为惊蛰是在西汉太初元年,调换雨水与惊蛰的顺序则见于东汉元和年间。清明与谷雨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对调了位置。此刻,我由汉武帝的父亲顺势联想到他的祖父汉文帝,因为汉文帝叫刘恒,天下人便不能说“恒”字,以致一部《老子》,里面所有的“恒”字都变成了“常”,亏得我们后来从马王堆的出土中才得知,老子说的是“道可道非恒道”……多少事情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一传就是几千年。时节的名称改变了,还可以通过调换顺序、通过强注强解来使它与自然的时节强相匹配,其他避讳的故事在我们的历史上多到可以说是罄竹难书了。但大家都只好忍着,一忍也是几千年,忍成了自己的本性和习惯。在这样的情境中,即便老老实实遵从明明白白的原典,又如何呢?且把这些牢骚和疑问都放下,先读一首元稹的《咏廿四气诗》之《惊蛰二月节》:
阳气初惊蛰,韶光大地周。
桃花开蜀锦,鹰老化春鸠。
时候争催迫,萌芽㸦矩修。
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这首诗前半节写惊蛰时节的物候,完全是来自既有典籍,诗人不过是将典籍的记载变成了五律的表达方式。惊蛰三候分别为一候桃始华,桃树开始开花。二候仓庚鸣,仓庚就是黄鹂。家喻户晓的杜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画面在春天的长江流域是很常见的。第三候鹰化为鸠,是说凶猛的老鹰化为温和的“春鸠”。这是古人的认知,今天看来是错得离谱了,但并非无效,至少它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同时不得不让人惊叹于古人的想象力,并且羡慕他们的天真烂漫。诗的后半节还是一般性地描绘惊蛰时节农事的情形。“㸦”字同“互”,“㸦矩修”,大概说的是将要变成青枝绿叶的芽苞们顺应节令,齐齐整整地一起奋力生长,很可观的样子。
关于时令物候的记载据说早于周代就出现了,汉朝时有《逸周书·时训解》,《礼记》有专章的月令十三篇,后来元朝吴澄又著有《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些都是现时每到一节必有人搜寻出来重述一番的。同样经常被引用的还有南朝人宗懔写的《荆楚岁时记》。事实上,所谓七十二候者,主要指的是黄河中下游及中原一带的物候,《荆楚岁时记》涉及的范围还更小些。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期间,我游走于彩云之南,在灿烂的阳光中,看见了那些更灿烂的鲜花,木棉、刺桐、品红、三角梅、炮仗花……那种汪洋恣肆的盛开,那种铺天盖地的红,给人的感觉多么强烈!同一个孟春,祖国的西南边陲与冰雹雪霰封冻的故乡荆楚大地,是何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北回归线以北的居民,也头一回有意识地想到那些位居南回归线以南的我们的同类,当我们忍受凛冽的寒风时,他们或许在忍受炎炎的烈日;当我这里秋气肃杀时,他们那儿却春意盎然……头一回意识到,无论每一时节的三候或者二十四番花信,都不可能是我们这个地球村里的大多数居民的经验和常识。
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欣赏诗歌,以及诗中时节的内涵。我只是时刻提醒自己要以更开阔的视野和开放的心态,才能更真确地体会诗所呈现的世界的独特性。反过来说,我希望每一首诗歌独特的美质,都增添我对新异事物的感知力和容受力。
刘长卿《惊蛰》:
陌上杨柳方竞春,塘中鲫鲥早成荫。
忽闻天公霹雳声,禽兽虫豸倒乾坤。
这首七绝可以说是写得有声有色,激荡人心了。杨柳开始竞相萌发,塘中游鱼一阵阵地游来涌去,有一种杨柳成荫而倒影水中的视角效果。忽地一声惊雷,令一切鱼虫鸟兽牛鬼蛇神感到那不可思议的威力。后两句非常带劲,响亮的字词、干脆的节奏及其所指的宏阔、丰富,营造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和气势,将读者瞬间卷入那种强烈的象征性的情境。
窦巩《早春送宇文十归吴》:
春迟不省似今年,二月无花雪满天。
村店闭门何处宿,夜深遥唤渡江船。
诗人在感叹,春天有时会迟到,但没想到今年来得这么迟,到了二月还不见花开,只见漫天飞雪。在这样的情形里送别朋友,就格外地牵挂了。
春天为什么会迟?有时确实是由于自然的反常,有时可能是我们的认知习惯带来的错觉。窦巩诗中这个太迟的春天,也许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一是气候确实反常(好比我们今年这个公历二月,不也太反常了吗?);二是从公历/阳历的角度看,春节过得早,以至阴历二月时,天气还没达到人们习惯性期待的仲春二月的暖和。在我们的上一辈人中,直到现在还有相当一部分习惯使用农历,而当春节临近,惯于使用公历的我们也全都回到农历里来了。农历看月亮,很准的,但公历是看太阳和其他星星的,二十四节气也是,所以我们的二十四节气虽然常常被称为“农历节气”,实际上它们的时间节点只与公历合拍。还记得小时候,我常见公社社员在田间地头拿下乡蹲点的干部开玩笑,顺便连他们使用的阳历也一并取笑了,说他们真的是“十四五六月黑头”。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只消换个角度,很多的另类或异己是可以理解、接受、容忍的。
韦应物《观田家》: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诗人写的是现实,他不赞颂,不祈愿,也不表达不平和义愤,而是平静地陈述田家忙春耕的情景,但平静的调子也能见出情感情绪的起伏。前面大部分描绘的是一幅忙碌而从容的图景: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都出动到田地,家门前的场院菜圃也有妇孺打理,忙了一整天的人在归途中还要饮牛。后六句诗人的立场、态度显现了,并且越来越具体而鲜明。“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陈述中包含着对田家的赞佩,饥饿疲累而不自以为苦,还为春雨润物而欢喜,真是可叹可敬。然后“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暗含了质疑:为什么这么勤劳辛苦,却没有隔日之粮?为什么连隔日之粮都没有,徭役却没完没了?接下来,如果诗人发出抨击、长叹、呼吁,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他没这么干,没有直接批判或揭露什么,而是转向自身,想到自己是一个“不耕者”,是那个造成田家困境的根源的有机构成——他的衣食俸禄即来自他们的徭役。清醒的自我认识,比向他者表达同情和悲悯更诚恳也更有效力。
李嘉祐《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
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
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
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
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
一个年轻的朋友离家去探望远在吉州的叔父,他的叔父是那里的州官,诗人为他送行而写下这首五律。春光大好,春景宜人;小伙儿虽刚及成年,他的诗文就得到了父辈的真传。“弓裘”出自《礼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所以,“旧弓裘”指的是完美的子承父业。这样的贤侄自然深得远方叔叔的喜爱。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次远行都是一件美事。然而,送到渡口临别之际,诗人还是忍不住要叮咛年轻人,尊叔一定舍不得你早日归来,但你要想到老母亲也在家中惦念你呀。“使君怜小阮”中的“小阮”就是“阿咸”,诗人也是以阮籍和阮咸叔侄二人作类比,表达出他对王牧叔侄的抬举。“倚门愁”者,是思念游子的母亲的样子。整体上看,这首送别诗所表达的并非惜别之意,为对方感到高兴的心情更突出,因为这是送别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去做一次春天的游历呀。
李白《久别离》:
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飚乱白雪。
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摧。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玉窗五见樱桃花”,是说已经过去了五年。按照宗懔关于花信的说法,樱桃花开属于立春第二候。《荆楚岁时记》说的是我们荆楚一带的气候风物,这里的樱桃花确实比樱花开得早。但我们也确实没必要把五天一候、每候一花解读得那么拘泥,这不仅无趣,也经常可能是对不上的。这里我们只需理解诗的重点是说出门远游的人已有五年没回家,并且大概率又要错过家门口这一季的樱桃花了。
在外的人行踪不定,在家的人这里那里追着给他寄信问归期,直到最近的一封信来。“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没音信倒还好,信里的消息更令人伤心绝望,所以读信的人更加懒怠愁闷,但还没有完全死心,还在期盼着相聚。直到大声呼告东风时,才是真正绝望了。而当“落花寂寂委青苔”时,也就心如死灰了吧。
有人说这首诗是以妻子的口吻写的,有人说是以在外的男子的口吻写的。这也都不是事儿。如果我们想象这首诗是妻子的口吻,那么,感谢诗人听见并照录了她的心声,使我们可以想象一位在寂静的院子里踽踽独行的女子,她的内心比那些边开边落的花儿更加纷纭、更加无奈。假设这是一个男人的自述,那么这首诗的画面就更丰富了,仿佛电影镜头一样切来换去不停闪回着。无论站在谁的角度,这诗的妙处更在于,它表达的是愁苦、烦乱、低落、迷惘,却是用了清亮的语词高昂的音调来表现;诗人写幽微深密的思绪心理,却用了大开大合、空廓粗犷的场景和意象;这是只有一个人的世界或舞台,却显得那样的波澜起伏气势宏阔。
读古诗越多,我就越觉得它们与现代诗歌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区隔。历来人们抓着白话与文言、雅与俗、民间与知识分子等等争论不休,其实都是追求自我、放大自我的造作,是在自设的圈套、自造的陷阱里左奔右突。
李白有一首乐府体的《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不知这首诗中的白鸠是不是惊蛰三候所说的由老鹰变化而来的,只知白鸠是李白最爱的飞鸟,它的美质之一是“首农政,鸣阳春”。这就与惊蛰节令很相合了——白鸠的鸣叫提醒人们依循时节打理农事。这首诗诗题中的“夷则”是古代音乐十二律之一,“白鸠拂舞”在三国时代的吴地就很流行,舞曲的音调属夷则格,舞蹈表演时以拂子为道具——当我们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李白写这首白鸠辞,完全不是以个性化、原创性为目的的,甚至文字本身的意义,也是需要通过演唱和舞蹈来显现和完成的:
铿鸣钟,考朗鼓。
歌白鸠,引拂舞。
白鸠之白谁与邻,
霜衣雪襟诚可珍。
含哺七子能平均。
食不咽,性安驯。
首农政,鸣阳春。
天子刻玉杖,
镂形赐耆人。
白鹭之白非纯真,
外洁其色心匪仁。
阙五德,无司晨,
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
鹰鹯雕鹗,贪而好杀。
凤凰虽大圣,不愿以为臣。
洪钟铿铿,响鼓朗朗。高歌一曲,舒展舞姿……为什么要歌唱白鸠?
白鸠不仅样貌纯洁,霜衣雪襟无与伦比,而且心地良善公平,知足和悦。所以,它们的形象镂刻在(天子)赐给有德老者的拐杖上。与白鸠形成对照的是白鹭,虽白却表里不一,不守时报晓,却与渔人争食;还有种种猛禽,贪婪又残忍,虽圣明如凤凰者不愿以之为臣。
这是作为舞蹈的一部分而配合、适应于曲调的歌辞,是以格式化的表现方式,演绎一种普遍性的道德观念。这在李白的诗中简直是极为罕见的。然而当我们后世读者,把“床前明月光”“白发三千丈”“天生我才必有用”之类传诵得太多、太久,以至于如耳边风,乍一读到这首白鸠辞,反而会因为一种陌生化的感觉,而带着新奇和灵敏重新进入诗的世界,在诗中领受普适价值对良知的沁润。
杜甫《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李白自然当得起杜甫的夸赞,而杜甫这首五律本身也真是了不得。律诗的头联是不要求对偶的,这首诗却是自自然然地对上了,流水对。所谓流水对,按照我的理解就是上下句说的是同一件事情,搞得不好就会重复(即犯“合掌”之病),但这里没有重复,而是像真正的流水一样自然畅达。诗无敌,思不群,是两个维度、两个层次但又相关而一体的。杜甫赞李白的诗思既有庾信的清新又有鲍照的俊逸,我们今天看这二位,还不如杜甫李白他们自己著名呢,但他俩有诸多文字表明对二位先辈的确是很赞赏的。于是,说李白兼有二者之长,可见他的无敌和不群了。杜甫用这种毫无保留的夸赞极为巧妙地标示了自己的高格:正因为你老兄高妙如此,我才会在这美好的时节,在这样旷阔疏朗的天空下想起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一起把酒论文呢。
李商隐《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二月二日龙抬头,这一说法源于上古先人对天象及星辰运行的认识。龙是指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星的形象。每年仲春,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所以称龙抬头。龙是行云布雨的祥瑞,所以二月初二许多地方会有祭祀活动。与三月三一样,二月二也是出门踏青赏春的日子。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只读这一联,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这是多么温暖祥和的景致,游春的人该有多么潇洒愉悦的心境。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没心没肺或有情有趣的草木虫鸟看起来都欢喜自在,各得其所。然而,沐浴在春光中的人却有隐隐的酸楚沁出心头。
元亮是陶渊明的另一个名号,“万里忆归元亮井”,就意味着归居园田是此时此刻诗人遥不可及的理想和美梦。
亚夫是指汉代将军周亚夫,他曾在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屯兵驻防,后人便将边防兵营称亚夫营、细柳营、柳营。诗人以“亚夫营”称呼他供职的柳仲郢军幕,含着感激和敬意。三年前的大中五年(849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到任之初,出于对李商隐的文才的赏识,也是对他境遇的同情,上书奏请李商隐为使府书记。于是诗人离家别子,远赴梓州加入柳营幕府,至此已经三年。
水波打在春意生发的江滩,那声音就像打在屋檐的风雨。诗人嗔怪新滩不懂他的心,发出这样引人悲愁的声音,实际上是诗人将内心的伤痛投射于物象。这里我要顺便再温习一首李商隐的《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读罢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似乎只有诗人李商隐,才能这样把人的幻灭与热望、颓废与高迈、悲凄与明丽融为一体,而成就唯美而真挚的篇章。
很多人说李商隐写爱情诗是一绝,也有很多人说他的爱情诗其实不是写爱情的,而是别有寓意。我看到几位注李商隐诗的清代注释家,都说这首诗绝非爱情诗。我除了感到腻味,尤其不能同意的是“概以闺帏之语读之,负义山极矣”的断语。我要说,再没有把这诗读出仕途失意者希求闻达的寓意更加辜负诗人的了。还是纪晓岚说得在理,“然如此诗即无寓意,亦自佳”——即使没有寓意,也很好。即使只写了爱情的失意,也很好。即使诗人深陷于悲愁,但书写使他成功地超越了。读者领会的那些忧伤和愁绪,凄怆和落寞,也都被那种种真诚、细腻、灵动、飘逸的美给中和了,冲淡了,以至有莫名的欣悦在心田生起。这是文艺家所说的审美快感,是我们普通读者所谓的共情。既同情又共享:同情是内心体验相通,共享则是在神交中一起升华。
贾岛《义雀行和朱评事》:
玄鸟雄雌俱,春雷惊蛰余。
口衔黄河泥,空即翔天隅。
一夕皆莫归,哓哓遗众雏。
双雀抱仁义,哺食劳劬劬。
雏既逦迤飞,云间声相呼。
燕雀虽微类,感愧诚不殊。
禽贤难自彰,幸得主人书。
“郊寒岛瘦”是历史的公论,尤其贾岛,以其苦吟而被称为“诗奴”。但我以为,所谓苦吟,不过是专业精神或敬业态度的显现。
贾岛多次落第,还曾削发为僧,幸得韩愈大力举荐,还俗,应试,中举,但也仅此而已。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年)他考进士时,因为不满科场腐败,与其他几位举子一起罢考,并作抨击性诗文,被指为“举场十恶”,同时被黜逐。贾岛也是志向高洁之士,虽说仕途困顿而潦倒一生。
从这首《义雀行和朱评事》中,我看到他的敏感和慈悲。这是一首和诗,所和的诗友是朱姓“评事”。朱评事讲述了一双麻雀的义举,令人感怀,贾岛便赋诗相和。
白露时节燕子归去,惊蛰前后又归来。有这么一对燕子,它们像其他燕子一样归来,筑巢,孵蛋,育雏。也像大家一样不辞劳苦,每天飞来飞去的衔黄河泥,就这样来来往往飞翔在天空下。可是有一天,它们出去了就没再回来,只留下一窝待哺的幼雏“哓哓”哀叫……读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口诵“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望母归”。贾岛在这里没多说,大悲之心已然浸透直白的字句。
“双雀抱仁义,哺食劳劬劬。”麻雀也是家雀,但它们不像燕子那样受人待见。麻雀一般在人家的屋檐下筑巢,而燕子总是登堂入室,把窝安在人家堂屋的横梁间。而且麻雀一般比燕子的个头小很多,所以,由他们为雏燕代行母职时,就只得“劳劬劬”了。这对麻雀把小雏燕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喂养着。所幸它们终于长大了,也能自由翱翔了。想象一下那幅画面吧,农家小院上方一片小小的天空,燕雀上下翻飞,欢鸣着彼此应和,不是同类却胜似一家,这情形是多么的“治愈”啊!自古有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那又怎么样呢,即使再卑微的身躯,只要心存仁爱,见义勇为,不也让那些擅谈大道的人类汗颜吗?不也让敏锐的诗人感愧不已吗?
“禽贤难自彰,幸得主人书。”就这两句,又见有人说诗人这是别有寓意的,是在企求贵人引见荐举。这种见解在后人的唐诗注释中见得太多,真叫人气馁而愤愤然。确实应该为诗人和诗感到不平。诗歌本如时间长河的碧波,足以荡涤我们的心念,然而总有人势势利利地搅和得一团浑浊。诗人说,鸟儿不能用语言文字彰显同类的贤德,幸亏有您(朱评事)把他们的事迹讲了出来。这既是和者对原作的肯定,也是对心怀仁爱的卑微者的肯定,还是对诗的功能的肯定。诗人再次讲述原作讲述的那个麻雀哺育燕子的故事时,用微细观照伟大,用简略标记传奇,用浅显包蕴深意。所以,贾岛不愧为苦吟诗人——苦吟是值得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题诗后》),这可不是卖惨,而是自傲,当然也不是针对的这首诗的(针对的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一千多年过去了,诗人的这些诗、这些故事乃至这些情绪都还在,并且,还足够他老先生再骄傲千儿八百年。
SPRING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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