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若以月份论，2023年读的最多的是10、11月，均超过了20本。一方面是这学期只上一门课，时间比较充裕；另一方面是在撰写新书《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过程中，需要补充阅读中外诗选、诗论，以完善写作。因此，这份书单中诗选、诗论占半数也在情理之中，但不及全年同类读物阅读量的十分之一。
需要说明的是，年度书单不限于当年新书，而是当年阅读（重读）的、值得推荐的书籍。
［美］简·赫斯菲尔德：《诗的九重门：如何进入诗的心灵世界》，邓宁立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
最好的诗歌批评出自诗人之手。
去年的书单曾推荐她的《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这一本同样令人击节赞叹。她的诗歌解读明显具有新批评式细读的风范，比如对史蒂文斯《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的精彩解读；对米沃什《礼物》的解读也非常有意思（笔者解读过这首诗）。她有新批评式的对词语的追根溯源或刨根问底，重视文本中的声音、节奏元素。相对于职业批评家，作为诗人的她感觉更为敏锐，语言也更为跳脱；她从不掩饰她在阅读同人的诗作中所获乐趣。两本书都是围绕若干主题展开，每篇独立成文，这种写法也值得借鉴。
施蛰存：《唐诗百话》（上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或许施先生的这本书是唐诗爱好者必读的书目，已再版多次。笔者注意到它，缘于美籍华裔学者孙康宜在《细读的乐趣》一书中的介绍。孙先生1988年就将该书作为教科书，“我的耶鲁研究生一致认为，历来论诗从未有如此深入浅出者。……书中共有一百篇论文，每篇精简易读，令人雅俗共赏”。她的学生中有人把这本书当作日记来读，每日一篇，从不间断。而笔者要求自己每日读50页，厘清了许多模糊的乃至错误的概念、认识。
［德］伽达默尔：《谁是我，谁是你：伽达默尔谈策兰〈呼吸结晶〉》，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原为一篇论文，经多次修订后出版成册），引发笔者撰写了长文《什么叫“理解”一首诗？》。借助这位现代哲学诠释学的集大成者，笔者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断定自己“理解”了而不是“误读”了一首诗，伽达默尔所理解的“理解”指什么。他通过解读策兰诗歌的实践，认为解读者的工作——
不是要一锤定音地弄清楚诗人所想。根本不是。也无关诗行说出的明确“含义”。反倒是要展现诗所激发的多义和暧昧，这并非读者随心所欲的自由空间，而是诗行所要求的，阐释努力的对象。凡是了解这个任务之艰巨的，他就知道，这不是要去一一列举“理解”诗之构造时所有可能暗含的隐义，而是要展示出统一的文本语言下统一的含义，从而让那些与之勾连、但并不一目了然的暗指找到它们含义根据。
“理解”这一行为确实意味着读通一首诗，但更为重要的是“展示出统一的文本语言下统一的含义”。一首诗的每个语词在语境压力下都可能有多重指称，不同的读者依据个人经验、现实境况也会做出不同解读。“理解”在此意味着，将黏附于文本内外的信息、反复细读中的感受，聚合为相对稳定的统一体，让看似无序、无解的语词得到归宿。
［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
很早读过巴什拉的著作，但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这一次的重读起因于笔者的研究生在读书报告会上的讨论。在笔者逐年增加的重读书目中，这一本是最激动人心的，甚至挑起了重新阅读巴什拉其他著作的冲动（商务印书馆出版有《巴什拉文集》）。且不说巴什拉在书中引用的大量的诗歌文本，他对诗歌形象的现象学探讨、场所分析，令人读来饶有兴味。“如果说有一种诗的哲学，这种哲学必须诞生又再生于关键诗句出现之际，对独特形象的彻底认同之中。”“一句伟大的诗能够对一种语言的灵魂产生巨大的影响。它唤醒了已被磨灭的形象。”
［英］伍尔夫：《思考就是我的抵抗》（伍尔夫日记选），齐彦婧译，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版。
参见笔者随笔《带着飘扬的旗帜沉落——阅读伍尔夫》（公众号链接见文末）。
［瑞士］卡尔·泽利希：《与瓦尔泽一起散步》，姜勇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从1936年开始，瓦尔泽的朋友、监护人，瑞士出版人、作家卡尔·泽利希开始不定期拜访瓦尔泽，陪他散步，并详细记录了他们的谈话。关于这本书，W.G.塞巴尔德曾说：“今天，瓦尔泽没有成为被遗忘的作家，主要归功于卡尔·泽利希为他的事业所做的努力。如果没有泽利希对他与瓦尔泽散步的描述，如果没有他在传记方面的初步工作，如果没有他出版的作品选集和他对瓦尔泽手稿的解码——瓦尔泽就不可能康复，他的记忆很可能会被淡忘。”以下是该书摘录：
“独裁者几乎总是从下层人民中崛起的，所以他们清楚地知道人民渴望什么。他们通过满足自己的愿望，来实现人民的愿望。——人民喜欢有人为自己做点实事，喜欢有人时而像父亲一般关爱他们，时而又严厉地要求他们。这样一来，甚至可以把人民争取到战争中来。”
“我蔑视这个世界，为自己的贫穷感到高兴，就像个无忧无虑的舞者一样生活。”
“我喜欢世界本来的样子，喜欢它的所有优点和缺点。”
“挤到饲料槽跟前的总是同一批山羊。”
韩东：《狼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
冷静、克制、不动声色的叙述并不难，关键是这一切的背后要达成什么。韩东有诗云：“敷衍生活比敷衍一件事容易多了/应付世界比应付一个人容易多了”（《起雾了》）。他的小说当然不是写一件事、一个人，而是事与事、人与人的交错；在交错之中会有什么东西在雾中升起：他看清楚了我们没有看清楚的东西，或者，他看清楚了我们以为看得很清楚的东西。
［美］詹姆斯·赖特：《再度唤醒世界：赖特诗选》，厄土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
很喜欢这个译本。习惯在诗集目录上勾选喜欢的诗篇，以备再读。这本三人联合编选的诗集收诗88首，被勾选的有21首。罗伯特·勃莱的代序也很值得一读：“在伟大诗人那里，我们经常能发现一种镇定、泰然自若的美，一种宁静和清晰。”他称赖特是一位“明晰大师”，“那些终生保持明晰的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欣喜地称他们为‘天使’”。
［美］乔治·普罗尼克：《不如归去：茨威格的流亡人生》，刘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版。
传记无论怎样写，既要让人了解传主的事迹，也要让人看到传记作家的态度与思考，而不是材料的东拼西凑，手法上的故弄玄虚。普罗尼克将个人的家族史与茨威格的流亡史穿插在一起，别具一格。书中刊有茨威格夫妇在卧室自杀的照片。感怀之余写下几行诗：
当书页指向这个人的自尽
药瓶已空。女人缓缓移到他身边
内衣撂在浴室的地板，水汽在飘散
但生命的溪流已切断
当照片见证两个人的辞世
谁痛苦不堪，谁又能无动于衷
文字如砖，一层层往下砌
把无尽的黑暗封闭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诗的校正》，朱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之前已阅读过集中的几篇讲座稿，重读依然新鲜。尤其精彩的是对约翰·克莱尔的解读，“克莱尔的诗充满具体的事物，富含精确愉快的细节，如同谷仓盈满稻谷，但不能因此就认为它注定会不断堆砌，并埋没在自身的物质性之中。相反，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轻盈闪烁，它的飞掠，它那无阻的颤动”。
— END —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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