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陆游有许多题为《闲适》的诗,这是其中一首的两句。生活在长江两岸的我们体会最深了,“处暑”意味着暑天将尽,凉风将驱散酷热,稻粱谷米和果蔬,每一样都呈献着丰美和甘香,而萧瑟和寒肃还不见影踪。
这时节也是“荷花半成子”(白居易《早秋曲江感怀》)的时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对很多人来说是来自语文课本的美好记忆,对于我们——何其有幸——则是一年一度新秋的赏赐。
王昌龄《采莲曲》二首。其一:
吴姬越艳楚王妃,
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
采罢江头月送归。
其二:
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从吴越到荆楚,采莲,都既是劳动,也可以是消闲娱乐。诗人将采莲女形容为名姝妃嫔,以方便我们想象她们那种与荷叶莲花交相辉映的明艳、清丽、活泼的举止神态。第一首叙写“花前月下”的情形——且别细究采莲女是从早到晚的忙碌还是尽情玩乐流连忘返,反正看着都是欢快和悦的情形。第二首描摹“轻歌曼舞”的场景——总使我回想起歌剧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韩英和秋菊划着船儿唱《洪湖水浪打浪》的那一幕。诗人使用绮丽华美的字句,展现的却是朴实健朗的画面,透出浓郁的生活气息。下面张潮的《采莲曲》也是,语词浅近,述事单纯,却让人有震撼的感觉。诗人仿佛稔熟现代摄影技法,先摄入漫长的时间和宏阔的空间,再在这时空的背景下表现人物的当下行为,最终定格采莲女“并着莲舟不畏风”的形象。这才叫“又酷又飒”呢。张潮的《采莲曲》:
朝出沙头日正红,
晚来云起半江中。
赖逢邻女曾相识,
并着莲舟不畏风。
她们也是从早到晚地采莲,不同的是,早晨来时大晴天,晚上却风云骤起。“赖逢邻女曾相识”,幸亏近旁的女子是曾经认识的,于是彼此招呼着结伴,把各自的小船并在一起,这样就不怕风急浪高了。我想,在那紧要时刻,即使她们不曾相识,只需一声吆喝一个眼神,马上就会彼此会意而并肩协作,而就此相识相知起来。
李白《采莲曲》: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显然这些个“采莲女”是为了玩赏而不是为了劳作而来。她们妆容靓丽,衣袂飘香,在娇艳的荷花、鲜嫩的莲蓬和碧绿的荷叶中穿行嬉闹,引得在岸上游玩的一众公子纷纷勒马停驻,为之注目。所以,当他们策马踏花而去时,姑娘们颇为失落感伤起来。由于诗中有新妆香袂、垂杨落花、骏马冶游的字样,不少人说这是在春天,连“怀春”“伤春”之类的字眼都冒出来了。所以,诗中这支遮挡美女面庞的“荷花”是在提醒我们,读诗应该是激活和丰富我们的生活及体验,而不是被刻板印象或思维习惯所束缚。
李白《渌水曲》:
渌水明秋月,
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
愁杀荡舟人。
这首诗写的不是采莲,而是在洞庭湖里捞水白菜(是不是用来喂猪或堆肥呢),但荷花是一定有的,并且娇艳迷人,像随时可以开口说话一样。所以这还是新秋,这里的愁也一定不是悲秋,要么是采白蘋者惟恐误伤娇羞的荷花而愁,要么是唯恐自己的容貌不及荷花美丽而愁。
皮日休《送从弟皮崇归复州》:
羡尔优游正少年,竟陵烟月似吴天。
车螯近岸无妨取,舴艋随风不费牵。
处处路傍千顷稻,家家门外一渠莲。
殷勤莫笑襄阳住,为爱南溪缩项鳊。
竟陵是今天的天门,当时为复州所辖。诗人在襄阳赠诗送别回家乡去的老弟。他想到此时的竟陵“处处路傍千顷稻,家家门外一渠莲”,正是“最美新秋时”,所以他表示非常羡慕回乡的人。然而羡慕归羡慕,自己还是宁愿继续呆在襄阳。为什么呢?他说,你可别笑话我,我是为了这里的“缩项鳊”——什么样的美味,让诗人这样乐不思归呢?
缩项鳊也叫槎头,以其头项短粗、背弓、体形扁宽得名,出自流经襄阳的汉江及其支流。后来因毛主席的诗而几乎举世闻名的武昌鱼,其正宗被定在鄂州梁子湖,学名团头鲂,也是因了同样的体型特征而得名的。所以,缩项鳊跟团头鲂应该就是同一种鱼吧(想想看,“团头”和“缩项”用来形容人的话差不多也是指向同一种气质风度了),它们在襄阳的江河溪流里上钩时,就是缩项鳊;在鄂州的梁子湖被捕捞起来就成了团头鲂。关于美食,我一概没什么心得,跟着别人去梁子湖吃团头鲂,去襄阳吃缩项鳊,不要说分辨彼此,就连它们与普通鳊鱼之间的区别也尝不出来的,但这却不妨碍我把众多关于这条注定成为盘中餐的缩项鳊的诗,读得津津有味,因为它是湖北的特产,写它的诗人都是伟大的诗人,还不足以使我这个“九头鸟”跟着大伙儿自傲一下吗?
孟浩然《岘潭作》:
石潭傍隈隩,沙岸晓夤缘。
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
诗人最后非常得意地用典故来声明,跟缩项鳊的鲜美比起来,几百年前被“文章冠世”的文学大家陆机极度赞赏的莼羹,就不足以传世!
孟浩然另有一首《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写的是相当的闲适悠然,其中也提到这种鱼:“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鯿。”又有一首《送王昌龄之岭南》,写得十分的凄怆。对诗人朋友的诸多牵挂和不舍,有一部分就寄托在缩项鳊身上:“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也许就因为孟浩然一再提到缩项鳊,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六才这样把他与缩头鳊联系在一起了——
复忆襄阳孟浩然,
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
漫钓槎头缩颈鳊。
杜诗人在孤独郁闷中反复想念隐居的孟诗人,心说,这老家伙最近没有新作传来,大概只顾着钓鱼玩了吧?
然后——很久很久以后,苏轼路过襄阳,自然想起这一连串的往事,也写了一首《鳊鱼》。但他的感慨却很是不同:
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
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
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
吾今又悲子,辍箸涕纵横。
诗人看见朝阳下、江水中鱼儿游动的光洁灵动的姿影,看见那些贪饵的鱼儿上了钩,看见被钓上来的鱼儿变成盘中美味,想到杜甫和孟浩然,想到那时的杜甫,怎样在别处的水边想象在此处钓鱼的孟浩然……慈悲而深情的苏东坡,他的内心仿佛两面对照着的镜子,有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感触,以至“停杯投箸不能食”,以至涕泪纵横。一般人可能会想,何至于此呢,大家都是诗人,都爱生活,爱佳肴,也爱彼此……可是他,为鱼儿的“贪饵每遭烹”,为化为黄土的伟大诗人,又为自己和所有同类。他面前的盘中美味幻化成世界的一种面相:鱼儿上钩了,钓鱼的诗人逝去了,想念和盛赞他们的人也逝去了,自己以及以后所有怀念自己的人都要逝去的……一个在当下情景中忽动此念的人,即使是凡夫俗子,也不禁要悲从中来。
与东坡先生同时的黄庭坚有一首《题孟浩然画像》:
先生少也隐鹿门,爽气洗尽尘埃昏。
赋诗真可凌鲍谢,短褐岂愧公卿尊。
故人私邀伴禁直,诵诗不顾龙鳞逆。
风云感会虽有时,顾此定知毋枉尺。
襄江渺渺泛清流,梅残腊月年年愁。
先生一往今几秋,后来谁复钓槎头。
可以想象,诗人为之题咏的孟浩然画像,一定不如这首诗这么形象生动、含义丰厚。难以想象的是,这槎头缩项鳊一再借各式的传神写照显示真身,好像它一直游在时间的长河中,与孟浩然不离不弃:“缩项蝙鱼无可钓,归鞭遥指鹿门山。”(仇远《题孟浩然图》)“缩项蝙鱼元自好,当年应悔识王维。”(陈鉴之《蒋实斋出示孟浩然画像因赋二绝》)……以至于我看到明人高启为孟浩然题诗“西风驴背倚吟魂,只到庞公旧隐村。何事能诗杜陵老,也频骑叩富儿门”(《题孟浩然骑驴吟雪图》)而不提缩项鳊时颇感不适。幸好很快就看到它在清代诗人笔下出现了。这是王士祯《万山》:
新钓槎头缩项鳊,
楚姬玉手脍红鲜。
万山潭水清如昨,
只忆襄阳孟浩然。
时间如流水,时间里的孟浩然与流水中的缩项鳊,果真是不老的传奇。所以,襄阳多亏孟浩然!我也是,就为说出这一句,跑这么远的题,全然忘却了新秋诗事。
白居易《早秋曲江感怀》: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
池上秋又来,荷花半成子。
朱颜易销歇,白日无穷已。
人寿不如山,年光急于水。
青芜与红蓼,岁岁秋相似。
去年此悲秋,今秋复来此。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现在的人要通脱得多了,不想悲秋了。有的是觉得悲也无用,有的是的的确确感到了“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但无论如何,悲秋伤春的诗浩如烟海般地存在着。我们看见了,读到了,还会欢喜,是因为可以修炼我们的语言,进而修炼心性。我们还可以在更大的视野中关注、谅解、同情他们的悲和伤,并且借以反观自己的状态。
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首诗哪儿都好,除了“会稽愚妇轻买臣”这个典故不好,对他的“内人”有失公允,或者说有“妄议”之嫌。试想,孟浩然因为在诗中说了句自谦的套话“不才明主弃”,还惹得皇帝不高兴,那普通人、尤其是没有公共话语权的女子可得计较计较了。诗人用那传说中的前倨后恭的势利女人作类比,不管针对的是谁,现在看来,不都含有一种傲慢和轻蔑吗?
王维《早秋山中作》:
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
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
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第一句是反语,含蓄的牢骚,后面都是真话,所剖露的也还是那一颗倦于仕宦向往隐逸的心。后半截好。诗人孑立山野之中,听见蛩鸣和蝉声交织在一起,看见白云兀自飘过荒敝的院落……确实有一种悲凉寂寥空灵的美。下一首诗中有“临风听暮蝉”,表明也是这个时节。但是,上一首中无人守候的“故篱”,现在已经有人活动了,想要归隐的人算是得其所哉了。一时间,幽居山林、超然物外、自由自在的他们恰似楚狂接舆和五柳先生陶渊明。比起前面的《早秋山中作》来,这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的情与景都更生动,即便还是寂寥苍凉的,但有欣悦和温暖流贯其间: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权徳舆《览镜见白发数茎光鲜特异》:
秋来皎洁白须光,
试脱朝簪学酒狂。
一曲酣歌还自乐,
儿孙嬉笑挽衣裳。
此诗与李益的《立秋前一日览镜》(“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形成对照。同样是览镜照白发,权德舆心满意足、兴致勃勃。李益似乎意气消沉,连“形影自相怜”(张九龄《照镜见白发》)的心情都没有。但不管是什么心情,都是当下的一瞬,而各人或长或短的人世生涯里自有无数不同的瞬息,谁都不可能被一首诗囊括或限定。重要的是诗,是书写本身。正因为人生有得意有失意,有无常和虚空,有沉浮和挣扎,我们的精神才必须也能够凭借诗而得到舒张。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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