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既然我们不再年轻,便不得不用几周的时间
来抵偿错过对方的多年。但也只有这种奇特的
时间扭曲才让我知道我们不再年轻。
二十岁的我有没有在清晨的街头走过,
四肢里流涌着更纯洁的快乐?
有没有从某个窗口探身俯瞰全城
聆听未来
就像此刻全神贯注等你的来电?
而你,你踩着同样的节拍向我走来。
你的眼睛永远明亮,闪动着
初夏蓝眼草的绿色,
那被春天洗涤过的碧绿的野水芹。
二十岁时,没错:我们以为自己将永远活着。
四十五岁时,我想知道我们的大限何在。
我抚摸着你,知道我们不会明天再出生,
以某种方式,我们将会帮助对方活着,
在某个地方,我们必须帮助对方死去。
即使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是男是女,在什么地方生活,多大年龄了,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写的这首诗,其中的那个“你”是谁,两人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我相信,任何一位二十岁上下到四十五岁上下的读者,无论性别,都会从中感受、体验到自己曾经感受、体验,也预知自己将要感受、体验,却没有说出来的东西:爱情?生活?命运?二十岁的你,正打开这本书的你,“有没有在清晨的街头走过,/四肢里流涌着更纯洁的快乐?”四十五岁的你,正进入这本书的你,是否已知道“大限何在”,并对你和Ta的生活做出了一些调整?无论现在是在哪一个年龄段,如果你是一个热爱亲人和伴侣、眷恋生活和世界的人,内心都会被这样的句子所触动:
我抚摸着你,知道我们不会明天再出生,
以某种方式,我们将会帮助对方活着,
在某个地方,我们必须帮助对方死去。
不过你可能不会有太大的悲伤,哪怕你把自己代入、移位到诗中,感同身受,将心比心。或许你可以想象,当那一刻来临,你和Ta的脸上浮现的将会是安静的微笑——想象那一刻,甚至有一点忤逆常情的迷幻之美——之后,活着的一方失去了“帮助”的对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感觉Ta就在自己的身边,从未离去——
因为永远不在了,她就会
更清晰吗?因为她是淡淡蜂蜜的颜色,
她的洁白就会更白吗?
一缕孤烟,让天空更加明显。
一个过世的女人充满整个世界。
美智子说:“你送给我的玫瑰,它们
花瓣凋落的声音让我一直醒着。”
尽管这位诗人透露了过世者是谁,诗中还是没有大悲大痛。作为一首抒情诗,它反而有一种W.B.叶芝所说的“可怕的美”:
但一切变了,彻底变了:
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一九一六年复活节》,查良铮译)
“可怕的美”诞生于诗中,也诞生于你的心里;或者说,诞生于你的心与诗的情的契合中。
既如此,去读就是了,去感受就行了,去让自我的情感在其间激荡、回旋就好了,还要讲那么多为何读、如何读的废话吗?
如果上面两首完整的诗确实触动了你,让你对诗多了一点兴趣,那不妨这样想:从无以计数的中外抒情诗中选出它们,这种选择就包含有选诗者对什么是好诗的判断,这种判断来自他的阅读经验,也来自他对现代诗的状况和趋势的了解,虽然还是很有限。此外,如果你已经有了读诗的充足理由,不管这些理由是什么,你尽可以跳过下文,进入第一节;如果还没有,或者觉得你的理由还不足以说服自己,也不妨听一听作者将要说的一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否能让你接受,让你认可写这样一本解读诗歌方法的书确有必要。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能带给我们的,也就是语言将要带给我们的。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人是用语言来与世界打交道的,“语言之外别无他物”,“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而诗的语言,按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籍苏联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说法,是“语言的最高形式”。
如果上述说法比较高深、专业,那么,普通人去读诗,一定会有各自更具体、更实在的理由。
首先,诗将使我们日益粗粝的情感、心灵,变得敏感、细腻、丰富。
1967年秋,有“作家中的作家”美誉的阿根廷现代诗人、作家博尔赫斯,应邀在哈佛开授诺顿讲座。第二讲中,他举了西方最古老的一个隐喻,即把眼睛比喻成星星,或者相反。据说这个隐喻是柏拉图所写,希腊文的大意是:
我希望化为夜晚,这样我才能用数千双眼睛看着你入睡。
博尔赫斯说:“我们在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温柔的爱意;感受到希望由许多个角度同时注视挚爱的人的希望。我们感受到了文字背后的温柔。”如果不是他的引用,我们可能不会意识到这句话里竟然有如此古老的隐喻。同样,如果不是他的点拨,我们不会想到,有多久我们没有感受到来自挚爱者的温柔爱意;那些正处在爱河中的恋人,是否想到该如何言传你们彼此的脉脉含情。
1979年7月,后来被称为朦胧诗最具代表性的三位诗人之一的顾城,在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上遇到了谢烨,两人攀谈了起来。作家王安忆对两人这一程经历的回忆是非常传神和动人的:
在北上的火车的硬座车厢,顾城是坐票,谢烨是站票,正好站在顾城身边,看他画速写消磨漫长的旅途。……火车上,他顾城画了一路,谢烨就看了一路。这还不足以让谢烨产生好奇心,令她忍俊不禁的是最后,画完了,顾城忘了将钢笔戴上笔帽,直接插进白衬衣前襟的口袋,于是,墨水洇开来,越来越大。这一个墨水渍带有隐喻性,我说过,他们的事,都是隐喻!墨水就这么洇开,一个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好比乐句里的动机音符,壮大起来,最后震耳欲聋。童话不就是这么开始的吗?(《蝉蜕》)
火车到站分手时,顾城给谢烨留了地址,两人从此交往起来。顾城给谢烨的最早的一封情书里,描述了两人结识的过程(括号里的斜体字是本书作者的批注):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以上为实写;必要的铺垫),眼睛又大又美(写人先写眼睛:传统的表现手法),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诗的语言现身。“远距”的喻体和本体被“暴力”扭结。而喻体“梦幻的鱼群”本身是个隐喻,它的灵动感、神秘感消解了之前“眼睛又大又美”这种表述的俗气、老套),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出自作为画家的顾城的眼光,也是老式绿皮车厢里昏暗灯光带来的人脸的轮廓效果),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折射的是那个时代的图景。年轻的读者,请勿模仿),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以上亦为实写)。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转为虚写,兼有双关:我说的每句话都得到回应;情感的每次融洽都被感触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薄薄的”,两个平声字加一个轻声字,念起来有一种柔情,一种呵护的冲动;又暗寓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读者诸君,很快你会忘记这封情书,但你一定会记得这个细节。它可能勾起你对青春年少时懵懂情感的回忆)。”
顾城被誉为“童话诗人”“寓言诗人”,其时已成名,只是谢烨尚不知情(她后来对好友说,直到嫁给顾城,也不清楚什么是诗,顾城是谁),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封情书当做诗来读。这封情书饱蘸深情,但并没有今天常见的煽情——情若可煽,只因太浅;情到深处,皆是平淡。就像几年后,处于热恋中的顾城写的诗《门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多么美好的生活,像在深深的梦幻里,也像在桃花源中。这首诗中,“多么希望”的心声借由纯粹写实手法传递,描绘的是一幅简单、美好,与天地万物共在的日常生活;但是我们都能理解,不仅在顾城所处年代,而且在当下,越是简单、美好的生活,越是可望而不可即。这就是数年后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所渴望的生活:“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其把海子这首诗当成诗人要从高高的云端重返日常生活的表白,毋宁说,他始终忠诚于自我感觉,一直在追寻某种“更高现实”。塞黑诗人亚历山大·里斯托维奇说:“不是诗人使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有诗意,而是他周围的世界使他成为诗人。”而成为诗人的先决条件,借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犹太裔作家索尔·贝娄的说法,是要相信感觉,相信生命力,“当感觉变得虚伪时,那些伟大的理想也将软弱无力。只有感觉能让我们抵达更高现实的概念”。
可以说,顾城、海子都是相信感觉和生命力的诗人,他们在诗中描绘的是“更高现实”,扎根于这种现实与日常生活,或者,与早已消失不见的日常生活的对比之中。今天的你还在、还要写情书吗?或者,像海子所渴望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了吗?你能用你掌握的语言,去传递只有你感受到、体会到的独一份情感吗?“当我们说到爱时,词语还能否(或如何)保持其精确与活力?”(张逸旻)美国当代诗人艾伦·巴斯在《小小国度》一诗里写道:
所有的语言里,有没有一个词,意为选择做一个幸福的人?
而我们包在自己锯末屑一样的内心里的冰块,描写它的语言又在哪里?
什么样的说法,可以唤起初夏熬果酱时
弥漫在空气中的杏子的味道?
……
昨晚你说你喜欢我的眉毛。
你说从前并没有真正留意到它们。
什么样的语词可以把这种新鲜感
和此前错过的遗憾揉和在一起。
又怎么解释,连抚摸对我们俩的意义都不一样,
即使是在这个由我们的床所构成的小小国度里,
即使是使用只有我们两人将其作为母语的语言。
(唐小兵 译)
倘若你也有过类似经历,觉得自己的语言确实贫乏,那是你感觉到了自己情感的不够充足,因为情感是在语言中“映射”出来的,哪怕你不写下来。美国比较文学学者、批评家、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发现,德语、英语中的语汇数量在急剧减少,“因为能够由语词给出必要而充分阐述的现实的数量在锐减”。又说:
为了迎合大众文化和大众传播的要求,今日的语言承担起越来越俗气的任务。除了一知半解、粗疏简化、琐屑不堪,事实上,还有什么能够感染那些被大众民主召唤进市场的半文盲大众呢?只有用越来越简陋破败的语言,大多数那样的交流才有效。只受过半瓶醋教育的人掌握了经济和政治权力,结果是言词的财富和尊严锐减。当语言从道德生活和感情生活的根部斩断,当语言随着陈词滥调、未经省察的定义和残余的语词而僵化,政治暴行与谎言将会改变一门语言。
我们不可能去承担如此重大的保护语言的职责,但恐怕也没有人愿意使用“简陋破败”的语言传情达意。那么我们的建议是,远离大众媒介,去读文学吧,去更多地读诗吧。
其次,诗以语言介入生活,并改变我们的生活观。
圣卢西亚诗人德瑞克•沃尔科特在《遗嘱附言》一诗中写道:“To change your language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要改变语言,必须首先改变你的生活。”)沃尔科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加勒比海最优秀的英语诗人,一九九二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被布罗茨基称赞为“我们面前的巨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沃尔科特这句诗的意思是,许多诗人在语言上纠结不已,却没想到生活的改变才是语言改变的活水,生活观的改变导致语言观的改变。这是他这首诗的语境。单就这一句诗而言,考虑到我们的现实语境,或许可以反过来说:要改变生活,先得改变我们的语言。因为语言是我们观察、探究、理解生活,并与他人交流、对话最重要的方式;没有语言,我们甚至不能说出“生活”这个词,当然也无法像海子所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将原本陌生的、与我们没有关联的万事万物拥入怀中,与之共在。
布罗茨基相信,“艺术,特别是文学,并非人类发展的副产品,而恰恰相反。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使我们有别于动物王国的其他代表,那便是语言,也就是文学,其中包括诗歌,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说句唐突一点的话,它就是我们这一种类的目标”。轻视语言,或者对自己使用的语言缺乏反省意识,而去追求生活的丰富多彩,去要求生活的无限可能性,相当于舍本逐末。诗人对语言魔力不可救药的着迷,做着各种各样令旁人不可理喻的语言实验,其真实、严肃的意图,是想在语言之中探索人性,呈现世界真相,拓展生活的可能性。就像美国当代诗人杰克·吉尔伯特在《超越快乐》中所写:
……诗歌记录
感情、快乐和激情,但最好的则搜寻出
那些超越快乐的、过程之外的。
激情并不像热情能够接近的东西
那么重要。诗引导我们一部分一部分地
去发现一个世界,正如照片打断了连续性,
给我们时间看每样事物的独立与充足。
诗从我们向前的无穷流动中选取一部分
去用心了解它的优点。 (柳向阳 译)
诗通常被认为是激情的产物,那其实只是某一类诗人的某一类诗,比如浪漫主义诗人的诗。即便如此,在吉尔伯特看来,激情也不像热情那么重要。诗人对于诗的热情——通常是持久的,激情则不然——来自他的发现,即诗可以引导他、当然也可以引导读诗者“去发现一个世界”。每首诗都是一个片段,也都是一个“独立与充足”的世界,在其中,被选取、被凝视的事物获得了不可取代的存在价值。
从另一个角度说,在疾速变化的时代、迅捷消失的时间里,诗让我们偶尔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本书开篇所举第一首诗就具有这样的作用。它是一首情诗,出自美国当代诗人、散文家艾德丽安·里奇。她被誉为“二十世纪下半叶读者最广泛、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一生获奖无数。其代表作是《二十一首情诗》,我们选的是其中的第三首(唐小兵译)。开篇所举第二首诗出自杰克·吉尔伯特,诗题仿佛是镌刻在逝者墓碑上的姓名和生卒年:《野上美智子(1946—1982)》(柳向阳译)。诗中,是一缕孤烟的出现让天空显示了自己的存在,也是至亲者的谢世,让活着的人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意义;花瓣凋落是生命逝去的象征,却让人保持活着的清醒状态——有与无、实与虚、梦与觉的哲学意味交织其间。
诗不大可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却极可能改变我们对生活的感受和看法;或者说,诗提醒我们换一种眼光、换一个视角去感受、认识、理解生活。诗就像吉尔伯特诗中的那缕孤烟,遇风即散,却在短暂的时间里让我们意识到天空——生活——原来是如此这般。野上美智子因癌症病逝时年仅三十六岁,她与吉尔伯特的婚姻持续了十一年。她的如玫瑰花般的凋谢,让诗人的生活突显巨大的空缺,使他难以释怀。但在他一系列怀念美智子的诗里,并没有悲伤和哀鸣的渲染。他并不是要隐藏什么,或者要在写作中实现什么主张,是因为生活就是如此;而就是如此的生活,也需要诗人反复的书写,在书写中留下生活哪怕不完整、不完美的影像,以对抗遗忘。正因为世界是残缺或屡遭损毁的,波兰当代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才有了“尝试去赞美”(《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又译《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的念头。他认为,诗“不仅是要表达我生命里一些具体的时刻,它也要对更为深刻的事物、形态或态度做出反应”。而继歌德之后最伟大的德语诗人里尔克,则直言诗人的义务和职责是赞美: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的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里尔克《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冯至译)
赞美自然不是要掩饰“死亡和奇诡”等,而是接受、容纳世上的一切,并因此意识到身为其中一员的责任。这样的诗人和这样的诗,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诗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信念。
再次,诗能培育我们的想象力,以应对在后工业化社会常有的时空迷失感。
文学艺术的创造离不开想象力,诗在其中最为显著,可以视为想象力的代名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现代诗人、散文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诗是因为想象力而说出的一种语言。”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逆光》里有一则札记:
那是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
这句话就是一句诗,足以说明诗歌语言与日常用语的不同,以及想象之于诗性语言的重要性。它把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但对诗人来说,却又是真实的“现实”。吉尔伯特断言“诗是一种谎言”,这既是出于必要,也是因为“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说出”。他引经据典地写道:“德加说:他不画/他看到的,他所画的/要能让人们看到/他拥有的事物。”(《诗是一种谎言》,柳向阳译)在策兰的那句诗面前,那些描绘春天景象的语汇,诸如草长莺飞、鸟语花香、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莺歌燕舞、欣欣向荣之类,都显得黯然失色,陈陈相因。但我们不要误以为想象与现实无关,扎加耶夫斯基说,“想象是一种关于现实的知觉”,总是对现实做出反应——诗人描绘的不是现实,而是对现实的“反应”;在顾城、海子的诗中,诗人抒写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对日常生活的“感觉”。
因此,诗会矫正我们将想象与现实分割开来的成见,读诗的人因此才会不断警醒并突破自我的成见。想象是利用人类头脑中存储的已有信息,去构筑新的形象的心理活动。但在诗中,想象往往被当做表现手段或技巧,我们并未深究它何以如此重要。加拿大的诺思洛普·弗莱,是二十世纪最为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之一。他认为,每个民族都有母语,在发达或文明社会里,母语会演变为“文学”,人们被教导用于文学的是想象。文学不属于你在社会里为了拥有一席之地而必须知道的事情,每个孩子都知道,文学将把他导向与最实用的事情所不同的方向(这是今天诗所遭遇的最尴尬的事情,却是它无可取代的价值所在)。弗莱让我们设想自己因海难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在谋求生存并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你会意识到实际生存的世界与你想要生存的世界存在差异。你想要的世界是一个人的世界(human world),而不是一个客观世界;它是一个家,而不是一种环境;它不是你所见的世界,而是你由所见而建造出的世界。因此——
想象是建构人类经验的可能模型的力量。在想象的世界里,任何在想象中拥有可能的事情都会存在,但没有什么会真实发生。如果事情发生,那它就将离开想象的世界,进入行动的世界。
……艺术起源于我们建造的世界,而不是我们所见的世界。它起源于想象,随后向普通经验靠近;也就是说,它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令人信服、易于辨识。
简单地说,文学属于人建造的而不是看到的世界;它属于人的家园,而不是人的生存环境。文学的世界,是一个由直接经验构成的具体的人的世界。诗人的工作“不是描述自然,而是向你呈现一个完全由人的心智所吸纳和拥有的世界”。
经常读诗的人,他的想象力会得到丰富和拓展。这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要在现实中寻找自己的、适于生存的家园,尽可能减少自我的迷失。在后工业化社会里,人的时空感已发生巨大变化。我们常常不知身在何处,心归何方,想象力将帮助我们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所谓“心安是家”。古典诗词当然也有如此功效,甚至对有些读者来说,效力更强;但新诗离我们的现实更切近,其中的想象也更容易被认同和转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现代诗人W.H.奥登的名句“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爱的更多的一个”,就出现在诗人仰望星辰的想象之中,却又带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仰望那些星辰,我很清楚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走向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大地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惧。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的更多的一个。
我想我正是那些毫不在意的
星辰的爱慕者,
我不能,此刻看着它们,说
我整天都在思念一个人。
如果所有的星辰都消失或死去,
我得学会去看一个空洞的天空
并感受它那绝对黑暗的庄严,
尽管这得使我先适应一会儿。
(W.H.奥登《爱的更多的一个》,王家新译)
最后,诗能培育人的怀疑精神,拒绝将世界和他人符号化、同一化。
布罗茨基认为:“艺术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替代现实的一种尝试,这种替代现实拥有各种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亦能被充分想象的完美征兆。”美国当代作家、批评家,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的苏珊·桑塔格,把对抗视为文学的基本功能,其任务是“对各种占支配地位的虔诚提出质疑、做出抗辩。……文学是对话,是回应。”对话与回应意味着差异的存在,也意味着与忽视或试图抹平差异的控制力量进行抗衡。“文学是一座细微差别和相反意见的屋子,而不是简化的声音的屋子。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经验。”诗是极富个性的艺术,每首诗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方面让我们感到陌生与新奇,另一方面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是由多重声音、视线、感觉交织而成的,生活不只有一条道路,现实也不是某种刻板模式。我们不一定写诗,也不想做诗人,但不妨像诗人那样做一个热情拥抱生活、赞美生活的人:去拥抱那值得拥抱的,去赞美那值得赞美的。在这个意义上,布罗茨基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的话,值得信任:
我代表那些由于你们的工作,今天要和明天将要阅读诗歌的人们感谢你们。我的美国同胞,一位伟人,曾经说过:我不能断言人将永远是胜利者。今天站在这个大厅里,我仍然相信他的话是正确的。但是,我敢断言,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不阅读诗歌的人更难战胜。
说到如何读诗,本书各节提供了一些可供参考的方法。在进入专题讨论前,先提几点建议。
一是把诗当做诗来读。也就是,不要把诗当做分行的散文来读;也就是,最好不要一拿到诗,就直奔主题、思想、内容、意义而去。诗不会拒绝这样的分析,但抒情诗基本、首要的功能是表情,不是表义。诗如何表情,某一种表情方式给它带来了什么,换一种表情方式效果会如何……我们提倡以诗的方式倾听诗的声音,与之展开对话和交流。本书各节会不断强调这一点,并努力让你的目光从既定的读诗“轨道”上稍稍偏离一点,不再“直直地”去读,而是“斜斜地”去读。如果我们说余光中先生的《乡愁》表达的是乡愁,是身在宝岛台湾而思念祖国母亲的游子的特定乡愁,别人是无法反驳的;但我们是否确定自己在讲诗,而且是“这一首”诗——余先生终其一生写了一百首左右、以乡愁为“主题”的诗,这一首《乡愁》的特点在哪里,为什么有这样的特点,又说明了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现代诗人、理论家、批评家、教育家T.S.艾略特说,某些诗的意义,就如同窃贼扔给看护狗的“一块美味的肉”,好让它保持安静。诗的“某种意义”,或许可以让读者安静下来,但却虚晃一枪,无法使他们明白诗的真谛。艾略特的传记作者约翰·沃森说:“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像厨娘一样说话,做得好的就是诗人。”——当然,能够把哲学家和厨娘融为“一体”的诗人,极其罕见。
二是始终不离开语境。我们需要理解语境的不同层级,而在不同风格、类型的诗人和诗中,不同层级的语境的价值也是不同的,要结合具体文本具体分析。对不是专门研究诗的读者来说,在微观语境——上下文——中理解诗,尤为重要。脱离语境导致的最大问题,是解读者自说自话,甚或用既存观念、想法去替代、抹除文本中异己的东西。德国哲学解释学家伽达默尔希望读者在文本面前“敞开自己”,去接受异己的东西的撞击。一首好诗,也确实像卡夫卡所言,如同一把冰镐,敲碎我们内心的冰海。
三是从诗的独特表现方式入手去品味其意蕴。这可以看作第一点的操作路径。我们并不反对分析诗的主题、思想之类,本书也常常谈及它们;但我们提倡的是从诗歌文体不同于散文文体的地方入手,把注意力集中在诸如分行与跨行、声音与调质、节奏与韵律、物象与喻象的运用等方面,再来谈诗的意蕴内涵。一位读诗者要转变自己既定的阅读习惯和解读方式,是非常困难的,但也是值得一试的。
四是具备整体意识。强调不脱离语境已涉及整体意识,不过,语境是文本客观存在的,微观语境由不同层级的语言结构形成;整体意识说的是,读诗者要善于把从文本中得来的各种印象、感受、认知,挂起钩来,以整合、凝聚成对文本的总体判断。有经验的阅读者,从一个文本中获取的信息量,会高于经验匮乏的阅读者;比较成熟的阅读者,则会对纷至沓来的,零散、即兴的印象和感觉,进行统合,在各个点之间建立起联系。本书的每一节,都可以看作进入诗歌文本的一种途径,每一种途径都会放大由此而得到的对于诗的感受、判断,并因此会忽略或掩盖由其他途径所得,这在文本解读中是正常现象。分节是出于讲解的便利,可以在每个点上讲得更细致一些,但要注意各节以及每一节内的各个点,是彼此联系和呼应的。一首好诗往往具有英美新批评派所言“综合的诗”的特点,表述的是“复杂的经验”。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美国当代批评界领军人物海伦·文德勒,解释了她的诗歌细读法和批评实践的原则:“你必须以非常清晰的方式为你的假设提供证据;你的方程式必须是均衡的;左侧必须与右侧保持平衡。一件事必须导致下一件事,所有事情加起来必须成为一个整体。我认为这在文学中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我强烈认为,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应该有文本的证据支持,这样你就可以在归纳和证据之间遵循一个恒定的循环。”文德勒的细读被赞誉为具有“铁血战士般的战斗力”,她被视为“力量型的诗歌读者”。我们当然很难达到她的水准,但她在解诗上的专业态度和敬业精神,值得敬仰和学习。
西方浪漫主义文论认为诗是一门感性艺术,极为推崇诗的创造中的灵感、激情、天才、无拘无束,坚持作品的“有机论”。这种观念影响深远。很多诗人、读者主张,最好的读诗方式是感受它,体验它,而不是把它当做上了麻醉的病人,放在手术台上解剖。不过,广义上的现代诗,很难再用感性/理性这样对立的语汇去描述,客观、冷静、克制成为现代诗的美学追求;怪异的物象/喻象、戏剧性场景、人物独白、用典、引文、反讽、戏仿等手法,比比皆是。“解剖”在诗歌解读中如同在诗中,不过是个隐喻。英国学者、批评家玛卓丽·布尔顿在《诗歌解剖》一书中说,“真正伟大的诗很可能是那种意象既有直接而强大的情感力量,又能经得住理性分析的诗”。我们并不能说本书所选的诗都具有这样的特质,但我们尽量选择那些值得一读,也值得反复品味,并有可能给读诗者留下一点经验或启发的诗。
没有什么“绝对的律令”要求一个人去读诗,但读诗者会在其中遇到一些伟大、高傲、谦卑或有趣的灵魂。
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本文为《如何阅读新诗》一书引言
《为什么要读诗?》
书名:如何阅读新诗
著者:魏天无
出版者: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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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魏天无,1967年3月出生于湖北荆门,祖籍河北饶阳。1988年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湖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为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学术著作《革命话语与中国新诗》等六部(含合著),评论集《同时代人:诗意的见证》等两部(含合著),随笔集《高过头顶的句子》。主要研究领域为文学批评学、现代诗学和马克思主义文论。
内容简介
十四堂新诗入门课。庖丁解牛地带你读懂新诗。
新诗就是分行吗?新诗与散文有什么区别?新诗要押韵吗?
本书从新诗的十四个常识问题——分行与跨行,声音与调质,节奏与韵律,标点符号,感觉与经验,物象、喻象与心象,隐喻与象征,细节与准确,结构,语境,叙事性,戏剧性场景,反讽,移情与移位——出发,力图推倒诗与读者之间的高墙,重建读者对诗的信任。
诗人、批评家、文学教授三重视角,既了解文本,又了解理论,更了解读者。
作者有三十年诗歌创作、诗歌研究经验,二十年高校教师经验,真正了解诗歌与读者隔膜在何处。“我教了二十年书,读了几万首诗,写了几百万字,好像都是为《如何阅读新诗》做准备。”
里尔克、W.H.奥登、扎加耶夫斯基、杰克·吉尔伯特、昌耀、顾城、张执浩,胡弦……近百位诗人在书中作证。
既有世界范围内经典化的现代诗人,亦不回避入选课本的名家名作,更有意识地选择正在创作的当代诗人……希望尽可能扩展读者的接触面,了解现代诗歌的“真正面目”。
不仅在这里读懂诗歌,而且在这里找到讲述诗歌的方式。
诗不一定改变我们的生活,但一定会改变我们对生活的感受。诗不会败坏在一个或一群诗人之手,而将毁灭于诗人与读者之间信任的消失。正因为我们这些读诗的人和诗人都是宇宙间孤僻、高傲、有尊严的生灵,声气相通,才需要彼此倾诉与倾听。倘若真诚的诗人从诗中探身来问:“是你吗?”他应当听得见一声应允:“是我。”
目 录
引言:为什么要读诗?
1. 分行与跨行
2. 声音与调质
3. 节奏与韵律
4. 标点符号
5. 感觉与经验
6. 物象、喻象与心象
7. 象征与隐喻
8. 细节与准确
9. 结构
10. 语境
11. 叙事性
12. 戏剧性处境
13. 反讽
14. 移情与移位
结语:诗将走向何方?
主要参考书目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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