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不可爱,一切皆诗 || 《咏春调》的气息

文化   2024-01-20 21:37   湖北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诗人张执浩的诗集《咏春调》,收录2017至2022年的新作。弥漫其间的,是一种略显颓唐而软糯的气息。“颓唐”这个词有点萎靡,可能并不准确,但我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这些诗,以及其中沉淀的人生经验所带来的感受:并不是一次次强烈的撞击,而是合上书页之后你才会留意到的心脏搏动的尾音。


“关于生活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布罗茨基接受访谈时说道,“生活是漫长的。”那么,该拿这漫长的生活怎么办呢?张执浩早年有部长篇小说叫《试图与生活和解》,现在他试图将“试图”二字拿掉,却发现与生活和解不是人生的结果,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或许他早已知道这一“结果”,他只是要把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在词语间确认“每一种生活都是/险象环生的奇迹”(《崖柏龟》,2020)。《2020,今年的最后一首诗》如此写道:


没有什么比无聊更有趣的了

也没有什么比无趣更让人悲伤

我一直这样活着

一年写一首送葬的诗

今年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太难过了,所以太想活下去

……

当最后的镜头转向自己

我看见了那个替我去死的人

站在我身后,对我说:

“若是你敢替我去爱,

我就愿意替你去恨。”


诗的结尾原作“‘替我去爱吧,替我去恨’”,被改为眼前的假设句:如若敢爱,就可以去恨。看上去又像是条件句: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恨;也似乎在说,不要去爱,也不要去恨。镜头中真实的“我”与虚幻的“我”在爱与恨的相互映射中,变得混沌起来。


张执浩诗歌气息的转变,始于2017年的《被词语找到的人》。它不是回忆之诗,是面向未来,也就是迎向“不可避免的命运”的诗。“平静”“慵懒”“健忘”“慈祥”一一找上门来,最后到来的是“悲伤”;描述“平静”有3行,“慵懒”是4行,“健忘”和“慈祥”均为5行,“悲伤”则有11行,构成这首金字塔状结构诗章的底座,但仍呈现出平静的底色。与之相随,曾经提出“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诗人,现在要用余生的爱来包裹、浸润目之所及,思之所在:爱真实也爱虚无,爱快乐也爱悲伤,爱过去清澈见底的“我”也爱现在无法澄清沉重肉身的“我”,甚至爱上爱本身。一切皆诗,是因为他认为诗人是被词语找到的人,也是被词语主宰的人,更因为他意识到一切皆可去爱:没有什么是你现在不能接受、忍耐的,生活不会因一己之好恶而改变既定轨迹。《弹指》(2021)具象描绘了这一转变时刻的到来:


来到汉阳门的人

都会先在桥拱下面留下一张合影

与长江和大桥一起

江水在埋头赶路

大桥镇定如昨

我也一样,但那是三十年前

漩涡绕着桥墩翻卷

江鸥追着渡轮

一切都是那么完好

唯有我自己留意到了

当年紧握的拳头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事物

都变成了亲密的战友


从前的诗人渴望拥有一个强大的胃,以便消化掉生活中一切不易消化的坚硬、缠夹之物;现在他的雄心已化为柔软之心,一一凝视它们,贴近它们,拥抱它们。他在《上花坡》(2021)中的呼朋引类,不是苦中作乐,而是各色各样的苦所构成的丰饶,是不能被一个人藐视的。“我”需要在历经无数个“你们”的生命过程中,才能辨识自我命运的来路和去向:


拳参、柴胡、漏芦、毛建草和麻花头……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惊讶地望着我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簇拥我

紧随我去世界的尽头生活

蓝天、白云、阳光和月亮,还有风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

同时出现在这面山坡上,你们要

相互包容,彼此印证和成就

我们在世界的尽头同织一床百衲被

我们在光天化日下各做各的梦

也将因为这些梦的圆满、遗憾和残破

而丰饶,而配得上曾经受过的苦


而《谶言》(2021)中虽然出现“讣告”“平庸”“愁容”,最后依然归于“平静”:“……人间的大欢喜/莫过于破涕为笑,怀着/扫地僧的平静让我/把身前身后的落叶拢到一起”。那个把落叶拢到一起的人,脸上有落叶的面容。


同时代诗人中,韩东近年的诗作,也在多重语境、多层迂回中表达爱的无远弗届,甚或爱上乌有。张执浩从“目击成诗”到无所不爱的内转,表明的是里尔克式的“眼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是心的事业”。在里尔克看来,爱是“对大地的悲悯,对尘世一切事物的惦念和关切,是积聚所有力量进入一个更高精神世界的努力。倘若没有爱,观看者与他所观看的世界之间便达不成和解……”如果我们不相信由爱的力量扩展出的精神世界,比那个时刻威胁着人、充满灾难的命运世界更强大,诗将不复存在。张执浩诗中那些看似琐屑、零散、无诗意的事物,是无所不爱,是即便如此也爱得不够、需要重新爱一遍的意志的弥散。现在的他,要把空间留给同他一道分担日常生活的所有东西。


《咏春调》集中的诗看上去都像是回忆之诗,书写的是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但其目的不是为了再现过去场景,也不是为了让我们与他一同体味他曾体味到的,而是跟他一道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如果一首诗在感染我们的同时,具有认清生活真实面目的效应,它就不是在告知我们已发生之事,而是将要到来之事,那些所有人都不愿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事。被选作集名的《咏春调》(2019),曾经打动过许多读者: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我背着她从医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

 “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哭


恐怕没有人愿意在脑海中浮现这样的场景:边听边哭的儿子,背着病入膏肓的母亲,走在开满鲜花的路上。春天来了,对不同的人的意味却如此截然不同。“花衣服”“春天”“小路”“鲜花”,这些词语/意象如此平常、凡俗、素朴,在语境中却散发出不寻常的光亮,仿佛从遥远的过去照射进现实,折射向未来。诗中,回忆与想象交互作用,相互深化,共同构筑起一个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前述的没有任何特指,更谈不上新颖的词语/意象获得了新生;或者说,这些不具描述性的词语赋予事物以原初性的存在。事实上,在这首诗中,诗人已为我们再造了三重空间和时间:过去(“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当下(正在“幽幽”地说话的母亲)与未来(母亲说道“我死后……”)。它们彼此叠加,也彼此应和。母亲附在耳边的“幽幽”的话语“我很知足,我很幸福”,不知是否给了诗人柔软又尖锐的一击,让他如梦方醒,而梦中确实不见母亲的踪影。在诗人想象力的推动下,我们作为读者暂时与自己的生活相分离,作为另一个想象的主体参与到新世界的构建中。《给哭泣的孩子一个奶嘴》(2019)就在不停地召唤诗外的“你”:


给愿望一个交代但不要说出来

给已经说出的话装上消音器

越挖越深的工地上

只有尘土在不间断地飞扬

你可以悲伤地坐一旁

你可以涕泪横流

但不要像我这样大声询问

每一个人:“你有没有见过

这样一位母亲,她

满面泪水地走在前方

身后却没有我跟随?”


每个“你”未必有过如此真切的经验,但“你”和“我”同在这个新世界中。《给羊羔拍照》(2020)在镜头的移动中,也许会让更多的人经验到无与有之间近乎抽象却又十分准确的感受。这种感受可能是我们尚未经历的,也可能是经历过却未曾意识到的,或未曾以这样的方式意识到:


你那么小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无

要是无多好啊,就不会有

往后的辛劳和无辜了

你那么雪白的颜色让人想到了有

要是有多好啊,就不会担心

来到这世上的初衷了

从寻找妈妈起步

到妈妈先走一步

你那么柔弱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眼泪

调皮的时候想流下来

温顺的时候也想流下来

你那么心甘情愿的样子

多像一根青草粘在嘴角

你甩也甩不掉

你还没有学会吃它

还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辜负


“从寻找妈妈起步/到妈妈先走一步”,描画出许多人的现实或未来。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每一步的辛劳和无辜都可能遇上“人世间的辜负”,到头来发现“我终于没有活成愿望中的自己”(《在曲园》,2020)。


张执浩诗歌颓唐而软糯的气息有着极强的粘附力,粘附起无与有、虚与实、确定与不确定,粘附起过去、当下与未来,空间中时间的流转与凝固,也粘附起那些不经意间与我们走散的事物。也许他祈愿过诗歌具有穿透事物、破空而去的魔力,现在的他更愿意眯起眼,仰起头或蹲下身,细数或触摸曾经陪伴他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鸟一虫。万物皆有一生一世,不分彼此;与生活和解意味着与万物和解,与穿行于万物中的自我和解。于回忆和想象中,也在瞬间感受中,满怀爱意的诗人描绘出他曾经和正在失落的“田园的地籍册”(巴什拉),以轻放这具卑微的肉身:


三月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洗好了四月要穿的衣服

泡一杯利川红,挨窗坐下

窗外在发芽,或开花

我已经准备好了

周身再无挂碍之物

一切都是诗,任何悲喜

都可以轻松找到我

(《三月的最后一个下午》,2022)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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