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曾经受邀参与某项目,专门为二十四节气写歌词,没要求,随便写!但要以弘扬传统文化并服务三农为目标。这也是我自己揣摩来的意思。所以,我写了一套自由体的当代诗,那确实是自己随便写的,便随时节依次发在公众号里了。同时又写了一套“古体诗”,内容就是现在每到一节气,网上都会出现的那些,气象物候、农事风俗、保健养生等类,把这些编成歌行,可费了我的一番功夫!只是觉得拿出来示人还真差点意思,已经搁了两年了。下面这些是为雨水而写的,现在读着还是忍不住尬笑——
春寒料峭日,草木萌动时。
东风吹残雪,细雨攒新绿。
归乡雁北飞,感天獭祭鱼。
江河水渐丰,杏李花相继。
佳节存余韵,社火犹然兴。
雄狮竞蛟龙,彩船炫花灯。
农人惜农时,犁垄复犁地。
水肥土皆重,耪耙耧还耕。
清淤通河道,引水近田塍。
孟春寒未尽,风俗暖人心。
祈福拉保保,拜寄认干亲。
爆米占稻色,接寿省家尊。
赠伞遮风雨,供饼补天穿。
养身固为要,修心更当时。
肝脾同调和,吐纳两相宜。
薏苡粥利胃,甘辛祛寒湿。
背腹足底暖,风邪不侵袭。
素习积小善,余庆诚可期。
后来项目的事没人再提,不了了之了,我也就松弛下来。我参与的很多事情往往会不了了之,几十年来早已习以为常,越到后来越无所谓,并不觉得有丝毫损失或遗憾。甚至有很多事情,无论大小,我预计到会不了了之还是兴致勃勃地要做,因为我认定那是有点意思也有点“功德”的。大的事情比如教书,从祖辈父辈到我辈,无不以为是有功德的,所以我们姐妹读书出来都教书。但是,越到后来心里越没底了,不仅怀疑自己到底积没积功德,而且不时生起造孽之感,还得为了生计一再隐忍,这不等于是明明白白地造孽了。于是这几年,我们迫不及待地陆陆续续地请退,姐子们教书育人的大业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小的事就不胜枚举了,比如出书啦出国啦搞研究啦搞项目啦发论文啦发财啦,等等等等。我为之写诗作歌的项目,自从没有消息后,我就开始一心一意地写自己的。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但时间照样流逝,日子照样过去,摆脱了“谋饭”的窘急和犹疑,正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纯然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积攒功德。所以,我乐得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做自己的小事,老老实实慢慢悠悠。不过呢,这样的从容认真也不一定就能把事情做得好。每每看到自己写的东西,尬笑之余也琢磨为什么自己觉得好笑,问题出在哪里呢。于是,我在大规模地接触新诗之后开始大规模地接触古诗,从唐诗开始。可以说,所有那些不了了之的在别人看来捞不到任何好处的好事,都给我带来的一个好处:提供了探奇的线索或度日的资粮。
下面是我寻来的有关雨水的杰作。那些很多人耳熟能详甚至家喻户晓的就先放下了。
白居易《溪中早春》:
南山雪未尽,阴岭留残白;
西涧冰已消,春溜含新碧。
东风来几日,蛰动萌草坼;
潜知阳和功,一日不虚掷。
爱此天气暖,来拂溪边石。
一坐欲忘归,暮禽声啧啧。
蓬蓠隔桑枣,隐映烟火夕;
归来问夜餐,家人烹荠麦。
乍暖还寒的时间,难得的好天气,一出门便忘了回家,整日流连在山野溪边,晚上归来,有热腾腾的粗茶淡饭等着,也是满足的。如果大家都能这样,不愁吃穿,还不用自己做饭,把闲情逸致都悉数挥洒到自然美景之中,去感受点点滴滴的温暖的春意,可不就“整个社会都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氛围”了。可叹的是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不得志的人,诗人怎么面对他们呢?岑参《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
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
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
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
还须及秋赋,莫即隐嵩莱。
再过一阵,春天即将结时,我们还会看到好些有关“落第”的诗——我所读到的这一类诗中的景物大都显现着谷雨前后的样貌。但这首诗说得很明白,正月还没过半。诗人以青青草色提醒朋友春天正在到来,既是对失意者的抚慰,更是激励。他说,你暂且归去吧,世风清明,怀才者自会得遇其所。因此,你这一去也不要就当起隐士来躺平了,还得抓紧准备下一次考试。秋赋也称秋试,唐宋时期各州府向朝廷荐举人材的选拔考试,秋季举行。读完全诗回头再看前两句,就更加明朗、提气:春天才刚开始,你别墅里的花也还没有开。完全不必灰心丧气,你的时候未到,时候到了自然春风得意。
常常见到杜甫的《春夜喜雨》被排在雨水节气里,其实并不适时。“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被雨水打湿而沉甸甸的花朵,总在春分以后才常见吧。他另有一首《喜雨》也是:
南国旱无雨,今朝江出云。
入空才漠漠,洒迥已纷纷。
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
晚来声不绝,应得夜深闻。
巢燕高飞,林花色润,这景象该是清明前后的了。事实上,“喜雨”是一种诗题(相应的,我们说七言、五言、律诗、歌行等等是“诗体”),与其他几种常见的诗题一样,也是流传已久的。比如“行路难”写人生际遇感怀,“饮马长城窟”关涉边疆或征战,“饮酒诗”借饮酒以述志等等,“喜雨诗”就总是表达对春回大地、雨润万物或久旱逢雨的欣快之情。南朝杰出诗人鲍照写了很多“行路难”,也写有“喜雨诗”,不过他所喜的已是夏天的雨了。其实,好诗放在哪个时节来读都如及时雨,只因为我们期盼春天的到来,又想到春雨贵如油,所以一入春一见雨,就想起春雨的诗来也是自然的。就雨水节气而言,并不是说这时雨水多,而是说从此雨水渐渐多起来而雪少了。毕竟还是初春,少不了寒意料峭的时候。如果干政者不顾民生不应时势,就很不幸了。李嘉祐《自常州还江阴途中作》:
处处空篱落,江村不忍看。
无人花色惨,多雨鸟声寒。
黄霸初临郡,陶潜未罢官。
乘春务征伐,谁肯问凋残。
这首五律里的早春景象太过悲凉!不是春天不美,而是由于人事悖逆天道,而使诗人心生寒凉,备感荒芜,即便雨天的鸟鸣,也只能加剧心中的愁惨。这首五律的颈联是关于黄霸和陶潜的两个典故。黄霸为官是在西汉昭帝、宣帝时期,当时官吏都很严酷,只有黄霸无论在何地任何职,总是宽和而公允,劝农耕桑,节用殖财,力行教化,深得民心。汉宣帝听闻他的才能和人品,召为廷尉正,后历任谏大夫、扬州刺史、颍川太守、京兆尹、太子太傅、丞相,并被封为建成侯。陶渊明的遭遇大家都知道的,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出仕、辞官,再出仕,再辞官,终究不堪现实的种种,在彭泽令的第八十二天任上弃冠而去,“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也。所以诗中写黄霸初任郡守和陶潜还未离职,那正是社会及时势动荡、官场险恶、社会黑暗的时候。尾联是说本来农桑之道乃自然之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可现在虽然正值春天,当政者却忙于征伐,根本不过问民生。置身这一派凋残的春天,诗人感到寒冷甚于严冬。
在正常的和平时期,季节照例运行着,但一样的早春在不同的人的眼里和心里,也有不同的反景。如孟郊《长安早春》: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望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写的是公子美人,惦念和体恤的是田家。诗人的慈悲就在那不形于色的一声轻叹里。此时“田家春”的景象,可以参看陆游《早春》二首:
西村一抹烟,柳弱小桃妍。
要识春风处,先生拄杖前。
具牛将犊行,野雉挟雌鸣。
农事不可缓,闲人亦劝耕。
春风在哪里?就在我老先生拄杖驻足凝神之处。春天来了,人们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把农具整理好,把耕牛装配起来,让牛犊们到野地里去尝新,春耕万勿轻慢。诗人自嘲道,瞧我这么个没事干的老家伙,也忍不住来唠叨着劝耕了。放翁先生这两首诗与白居易的《溪中早春》一样,主打一个自在和谐。看那一抹青烟,柳枝刚露芽苞,桃树也即将开枝散叶,春风似有若无,只有安闲自足的他才能感觉到。并且他当然知道,把恳切的忠告放在温和诙谐的自嘲里更有效果。
毕竟是春天,大家头顶的毕竟是同一个太阳,再普通的百姓也有快乐相通的时候。看杨巨源《城东早春》:
诗家清景在新春,
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
出门俱是看花人。
看吧,再过些时日,春光会更好,陶醉其间的人会更多。如果说《城东早春》这是一个欢欣的预报,他的《春日有赠》则是一个关切的提醒:
堤暖柳丝斜,风光属谢家。
晚心应恋水,春恨定因花。
步远怜芳草,归迟见绮霞。
由来感情思,独自惜年华。
前一首是七绝,轻快欣喜;后一首是五律,沉吟静思。诗人告诉我们沉醉于大好春光是人之常情,也是美事,但因其美好,更要珍惜,不可虚掷年华。春天为天下人带来普适性的快乐,但不同际遇不同心境不同追求的人有不同的体验。张籍《与贾岛闲游》:
水北原南草色新,
雪消风暖不生尘。
城中车马应无数,
能解闲行有几人。
春风送暖,太阳下一派清明和悦。可以想见在那作为国际大都会的长安城里,一定是车水马龙。可惜可叹的是,人们无法不忙于功利,追求闻达,或者陷于生计之中。真正的闲人有几个?闲行之“闲”,主要在乎心情,无所事事的人若非心闲也无法品味这城外的好春色的。这是张籍的感慨。事实上,他和贾岛两人也都曾为功名忙碌不已,但没有什么功效,贾岛还一度意气消沉遁入空门。所以,他对时人并无看轻之心,也无臧否之意,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过是短暂地从熙来攘往的长安城中走出来解脱一下而已。可喜的是在这难得半日之闲里,他们体验到另外一种境界。他写得好,并非在于他达到了他写出的这种境界,而在于他觉察到有此一种理想的境界,并且当他说出来时,倾听者又是一位真懂他的同道。
羊士諤《资中早春》:
一雨东风晚,山莺独报春。
淹留巫峡梦,惆怅洛阳人。
柳意笼丹槛,梅香覆锦茵。
年华行可惜,瑶瑟莫生尘。
羊士谔此时的身份是资州刺史。他是由监察御史而被贬为资州刺史的,被贬的原因是妄议权贵。在资州三年,他兢兢业业,做了不少造福当地百姓的好事——他希望有朝一日重新得到重用。在这首五律中他也表达了这意思,一方面为自己的处境前途忧虑,另一方面又确实希望再担大任。诗的首联写大环境,雨比东风先到来,只有山莺在报春;颔联说自己,一位不得不淹留此地的前京官,如在梦中,惆怅不已;颈联写到眼前周遭,有绿意,有亮色,有花香,无一不包含着美好的期待;尾联可以说是逆境中的自勉:要坚持不懈,勤谨修行,好比精美的乐器,要经常弹奏抚弄才不至蒙上灰尘。
李郢《送刘谷》:
村桥西路雪初晴,云暖沙干马足轻。
寒涧渡头芳草色,新梅岭外鹧鸪声。
邮亭已送轻车发,山馆谁将候火迎。
落日千峰转迢递,知君回首望高城。
虽然有雪,但肯定是春天,因为“芳草色”,梅也是春梅;虽然是送别,但却是欢喜而温暖的,当然也有朦胧的轻愁和绵绵的牵挂。首联和颔联写眼下和远处的景色,也都很明丽和煦。鹧鸪是南方常见的小鸟,它们的鸣叫历来被我们听作“行不得也哥哥”,不知彼时诗人是否也是这么听的,但他一定不以“行不得也”为然,因为朋友自当去奔他的前程,自己要做的就是衷心祝福。颈联和尾联写到心念和思绪。“我”在邮亭,望着渐行渐远的轻车,不由得想象,当他抵达山馆时,手持灯火迎候着他的将会是谁呢?转头看见夕阳在山峦间辗转隐现,渐渐下沉,万千思绪起伏变幻,然后一个念头凸显出来:“知君回首望高城”——当你到达了目的地,也一定会回望来时的方向,也会想起为你送行的我。最能打动人心的字句往往是含蓄的,诗人们善于不断变换位置,站在对方的角度,“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实际上,任何时候,我们并不需要替对方着想——谁也替不了谁——只要接受、倾听、陪伴,真心回应。诗人们所表达的往往比最深切的思念还多出一个回路,那是穿越时空的心意相通。
苏轼《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初到黄州的苏轼其实并不老,正值人生的中途。并且,现在我们是知道了,他一生的坎坷波澜,到黄州才刚刚是个开头,更颠沛的路途更险恶的关隘还在前面等着他呢。苏轼是因“乌台诗案”下狱四个月后,被贬谪到黄州的。所以“为口忙”既指祸从口出,因言获罪,又指为养家糊口而奔忙。但他一来到我们楚地山水之间,就被美丽的风物疗愈了,马上焕发出生活的热情:“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一个刚刚经历大起大落的刑余之人,既不感慨悟道,也不寄语后生,竟然直接把如此多娇的江山与口腹之乐联系在一起,并且大白话说得行云流水豪不惭愧,真是应验了那句俗话,好好活着就是对敌人的最好的反击。至于个人品格和精神境界,大可以等千年之后再看。不然,我们荆楚大地,如果只有屈原而不曾来过苏东坡的话,美则美矣,壮则壮矣,也未免太过沉郁凝重了些。初到黄州的苏轼,心境和眼界被自然之美拓展开来,也就恢复了自审自嘲的能力和诙谐的风度。“员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编制之外的、但也是正式的国家干部,当然级别也很低了。“诗人例作水曹郎”,这次对苏轼的处理是“责受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不仅级别低,而且毫无实权。至于说“例作”,是因为南朝时诗人何逊、唐朝诗人张藉,宋初的诗人孟宾于等都曾任过这一官职。如果我们读一下这几位的诗歌(我是在网上搜罗浏览,来不及找到更翔实的版本),就能体会到即将成为东坡先生的苏轼此时的心境,与这些前辈诗人并列在“水曹郎”这一职位,他一定觉得“与有荣焉”。人生的坎坎坷坷,也许近看是遭遇不公,远看就是命运的眷顾。所以才有尾联的“只惭”和“尚费”之说。所以他才会每到一处,都将造福一方。苏轼初到黄州应该正值雨水时节(他头一年腊月出狱,随即南下,正月到达)。一年之后,他又有一首题为《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的七律: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这是诗人从黄冈往麻城去看朋友,三个本地朋友送他,一直送到女王城的东禅庄园,他一路上看见种种初春景象,才知道十来天不出门,季节兀自发生了改变,春天真的到了!隐约听见水流融冰的声音,青草的绿色盖过了火烧的痕迹(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到堤坡上“弹野火子”的情形——点燃坡上的一丛枯草,然后看那金红的火苗顶着吱吱喳喳的蓝灰色的烟雾,随着风势曲曲弯弯往前蹿,留在后面的黑黑的草桩散发出醇厚的香气),一派活色生香的村野风光,陪衬着一片质朴真诚的君子情分。此刻这份温暖的感觉使他想起去年今日的情形,他还在来黄州的路上,“细雨梅花正断魂”,提及往日的辛酸,也是为着衬托出当下友情的珍贵,表达真挚的谢意。然后,又过了一年,他又在同一天用同样的韵脚写一首七律《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唉,有了苏东坡的黄州,有过苏东坡的黄州啊,也太幸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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