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耻辱中诞生 || 细读曾卓

文化   文化   2024-01-30 09:08   湖北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细读曾卓

于耻辱中诞生





2019年3月,“七月派”诗人、作家曾卓诞辰97年之际,武汉黄陂花乡茶谷景区举办曾卓诗歌馆开馆仪式暨曾卓诗歌朗诵会,缅怀这位从黄陂走出的诗人。这里还是诗人、翻译家、德语文学学者绿原,写有《月之故乡》的台湾诗人彭邦桢的故乡。在曾卓诗歌馆徽式建筑的高大外墙上,悬挂着他的名作《悬崖边的树》。红色山茶花、黄色迎春花簇拥着外墙,一株瘦骨嶙峋、躯干发黑的皂荚,将刚刚生发青绿叶芽的枝条,伸向一行行诗。


《悬崖边的树》写于1970年。当年,曾卓下放农村劳动时,意外发现一棵弯弯曲曲的树生长在悬崖边。这棵树的形象触动着他的心弦,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写这首诗时他是不可能想到发表的。他与许多具有相似命运的作家、诗人这一阶段的写作,文学史称为“地下写作”。九年之后,这首诗才公开发表于《诗刊》: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我的导师,学者、批评家王先霈在文章中回忆,1979年冬天,他偶然在报纸上看到柯岩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发言,引录了全诗。王先生说:“诗里面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愤激控诉,却在我心里引起激烈的震荡,我原本斜倚在椅子上的背脊不由自主地猛然绷直,眼睛湿润起来,诗唤起我的潜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在这一首诗里,诗人说,那弯曲的身体像是要展翅飞翔。曾卓老师所受的委屈是我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不能比拟的,他在多年痛苦中的期待,艰难中的执着,使我钦佩,促我振作,激励了我,照亮了我。”关于文代会上发生的这个令人意外的插曲,曾卓接受访谈时回忆道:“在四次文代会上,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柯岩朗诵了我的诗《悬崖边的树》,朗诵时她说,我不认识曾卓,但我不相信写这样的诗的人会是个反革命分子。”


王先生曾担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学术研究之余长年关注本土作家创作,与武汉地区老一辈作家、诗人交往密切,熟悉他们的作品,也了解他们的经历。这首诗很自然地让他联想到诗人那些年痛苦而屈辱的遭遇,这一遭遇在诗中艺术化为悬崖边“奇异”的树的形象。他的回忆生动再现了抒情诗给予人的兴发感动的力量,也让人想到中国诗歌的特质在抒情,其撼动人心的力量凝结于艺术形象之中。这一形象“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七月派诗人罗洛把这棵树的形象与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认为它同时是“眷恋着乡土、经历着苦难而又怀着坚定信念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他的解读扩展了树的形象蕴含的象征意味。


不过,阅读者即便不十分了解诗人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遭受牵连而蒙冤多年,也并不妨碍他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诗歌。伽达默尔认为,理解一首诗时,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诗知道什么”,而不是“诗人知道什么”;是诗想要我们倾听到的一切,而不是诗人直接或间接指引给我们的东西。当然,在中国诗学语境中,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观念影响甚大,诗与诗人不可分离,求助于传记的、社会历史的解读方式是理解的有效方式,但并不能排斥其他的理解,也不是伽达默尔所理解的“理解”。


从视觉外观上说,第一节长短句交错,没有第二、三节相对齐整。它的作用是铺垫,导引出核心意象,用的是叙说语调。全诗核心意象不仅是“一棵树”,而且是站在悬崖边的那棵树。因此诗行的推进似乎是镜头的推移,阅读者的视线如同跟随那阵“奇异的风”,跨越广袤平原的纵深,最终对焦于“临近深谷的悬崖上”的那棵树。起首两行是想象,不仅因为诗人用“奇异”修饰风,而且树不可能被风吹走,更不可能移动如此遥远的距离,由此见出“奇异的风”巨大的威力和树的身不由己。后两行则为写实。如果细察后两节的语句结构,就会发现全诗遵循着同一规律:每两行实际上是由一个完整句跨行而成。这应当是有意为之。所以,尽管第一节句子参差不齐,也没有像后两节那样隔行押韵(其中第三节用交韵,abab),但仍然与之在结构上存在呼应,构成一个整体。


首行中的“奇异”是第一节的核心词语,堪称诗眼。学者、评论家叶橹认为,这一句(实则半句)看似平常但却包含深广内涵,“曾经经历过那些不平常而又令人困惑的年代的人们,很容易从中体会到它的‘特指性’。‘不知道’不一定就是真的不知道,但也可能是的确不知道,因为那些年代所发生的事情在人们心目中确实是有这种‘两重性’的”。这依然采用的是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实际上,不了解诗的特定背景和诗人特殊遭际的阅读者,因与文本保持着一定距离,只能从自身体验出发,有时反而更能释放出文本多重的内涵。结合第三节“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可以想见这是一股左右、摆布人的命运的力量,无形无影,而且随心所欲。风的“奇异”在于,它并未予人以灭顶之灾,让他万劫不复,而是让他面对深渊,自行抉择;让他觉得,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对自我的必然考验。


第一节中,从想象一棵树被风吹走,到看见它站立在悬崖,诗人由虚入实,充当的是观察者角色。在偶然一瞥中,在神思恍惚中,这棵树将继续“移动”,进入诗人的内心。T.S.艾略特曾坦言,对自己与他人来说,最需留意的是那罕有的“不经意”时刻里奇异的暗示与猜想,正是这些时刻,让我们飘入时间与无时间的交点。我们因此会超越具体的时空点,也会从自我处境中超拔出去。第二节伊始,我们就感觉观察者与被观察的树之间,主客体的界线在消融,直至合一:这棵树成为一个人,或者一种人格的象征;它不是变成了未现身的“我”,它就是“我”。因此,与其说这首诗运用的是传统的托物言志手法,毋宁说更具有现代的象征主义色彩,亦即诗人将一己情思投射于外物,使其具象化,并因其具象而获得十足的弹性。诗人1946年的成名作《铁栏与火》,就已呈现出这一特点。以下是这首诗的节选:


虎在笼中旋转。

 

……

 

它累了,俯卧着。

铁栏内,

一团灿烂的斑纹

一团火!

 

……

 

它深深呼吸着

栏外流来的

原野的气息,

俯嗅着

自己身上残留的

原野的气息。

 

它怀念:

大山、草莽、丛林,

峭壁、悬崖、深谷……

无羁的岁月,

庄严的生活。

 

……

 

铁栏锁着

火!


这首诗明显受到里尔克《豹——在巴黎植物园》的影响。把笼中虎喻为“一团火”,象征着它内心燃烧的激情,对自由的无限向往。狭窄的铁笼无法禁锢它对原野的渴望;禁锢越强,渴望就越激烈。诗中出现“峭壁、悬崖、深谷”等意象,其中“无羁的岁月,/庄严的生活”两句耐人寻味:庄严的生活只能在无羁的岁月里才能拥有;如果生活被囚禁于枷锁,那只能让人在屈辱的忍受中,迸发出悲愤和抗争。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诗人还不可能想到他此后遭受的命运的拨弄,但它预示了诗人注定不平静、不平凡的一生。这首诗中,频繁的跨行使得诗行被截短,如节选的“它深深呼吸着”一节,是两个长句各自经由两次跨行形成;“它怀念”一节,则是由一个长句经由四次跨行形成。这使得诗的节奏推进迅速。几乎每个词语都被再三掂量,都带着自身的那份重量,试图冲破铁笼的围挡。《铁栏与火》与诗人后期诗歌抒情的深沉、委婉有较大差异,但后期诗歌的象征主义手法更其娴熟,频繁的跨行仍是他习惯的建构诗行的方式。


从视角上说,《悬崖边的树》第一节是由近(平原上的某一点)及远,镜头追踪而去;第二节则是由远及近:从远处森林的喧哗到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再到反观自身。如同第一节中,平原由树曾经的立足之地演变为它的背景,显示出被吹走的路途的迢远和如今所面临的一切的陌生,第二节中喧哗的森林、歌唱的小溪也不过是现在的它的背景,反衬出它的孤独、寂寞,也深化了“倔强”的含义。然而更有意味的是,森林与小溪都是以群体面目示人,所谓独木不成林,点滴泉源汇成溪流,而被强行“移植”的这棵树确是独一无二的。它在悬崖边,无所依傍,且将时时遭遇更大气流的冲击。喧哗、歌唱是森林、小溪的天性,它们生就如此;而倔强也是这棵树的本性,不可更改。孤独、寂寞由此有了一点不可抹杀的傲气。


第二节的句式由第一节的参差不齐,开始趋向相对的齐整。同时,承续第一节末行的“上”,第二、三节均隔行押韵(交韵),既显示全诗结构上的关联,也体现出后两节抒情上的连贯。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第二、三节均重复使用“它”,将整节诗一分为二。每一节中的第二个“它”可以删除,并不影响语义表达。这似乎也在提示我们,诗人以每两行,也即以一个完整句子的跨行,作为一个经营单元。虽然外形上没有绝句(短句)的整齐划一(“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有七绝的影子),但结构上暗合绝句的起承转合,尤其是第三节: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读者不难感受到“弯曲”一词,是写实与象征的统一体,显示风的形塑力量。“留下了风的形状”是全诗最富诗性的言说,是诗歌化抽象为形象、化无形于有形的特质的体现。前辈诗人冯至《十四行集》之二十七《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被认为是以诗喻诗,即诗如何把捉住那些无法把捉的事体:“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诗人无形的思、想,在风旗上留下了“形状”;而这些“形状”又传递出更多信息。卞之琳类似绝句的《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鱼化石中的鱼既有水流形塑而成的线条,也因沉落于石头而有了后者的样态。虽然上述两首诗的意旨、情思与《悬崖边的树》完全不同,且《鱼化石》历来被看作情诗,是卞之琳相对论观念的另一种阐发,但在言说方式上都极具诗性。诗性言说是想象力的飞跃,是在飞跃中的化虚为实,又虚实相间、相生,于浑融一体中表现一个全新的世界。卞之琳在《鱼化石》的自注中说:“鱼成化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


出自《周易·系辞上》的“生生之谓易”,同样可以概括《悬崖边的树》的情感指向。在我们看来,这首诗并不能概括为,虽身处险境而绝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尽管这种主题提炼因具有励志作用,而让人感到精神的振奋,却有些流于表面化。宇宙万物时时处于变化之中,所谓“日新之谓盛德”。在变化之中不断有新的东西产生,却很难用好与坏、善与恶的二元方式来做出划分;变化之中充满玄机。树被“奇异的风”吹到平原尽头的悬崖上,是谓“易”;它得以倾听森林的喧哗、小溪的歌唱,同样谓之“易”。而它的“孤独”“寂寞”“倔强”,是它从前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而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同样体现出“易”。尽管第二节这三个词都表达处境与状态,由于“倔强”落在脚韵上而得到凸现,响亮的“ang”韵更为它添上一层亮色。强劲的风改变了身体形状,是谓“易”;而现在它不得不生长出更强健的根系,紧紧抱住悬崖边的岩石,甚至将根须扎进其中的罅隙,同样是“易”。这既是生存的本能,也是在“日新”“生生”中激发出来的非同寻常的意志和力量。如果有人站在悬崖边,他看到的是树“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倘若下到深谷里仰视,他看到的是树“像是要展翅飞翔”。这里好像也出现卞之琳诗中常常演绎的相对论观念,富有哲学意味。诗的本质是让读者换一种眼光看世界,就像卡夫卡所说,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一副眼睛,以便改变现实。在文本解读中,我们也需要不时更换视角,以避免执其一端,所谓“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从全诗节奏上说,第一节每一顿(音组)的字数多变,有一字、二字、三字顿,而且交错在同一行中,并无定规:


不知道 | 是什么 | 奇异的|风

将 | 一棵树 | 吹到了 | 那边——

平原的 | 尽头

临近 | 深谷的 | 悬崖上


后两节则偏向每一行以二、三字顿交错。以第三节为例:


它的 | 弯曲的 | 身体

留下了 | 风的 | 形状

它 | 似乎 | 即将 | 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 | 像是要 | 展翅 | 飞翔……


除第三行“它”字外(如前所言,此字本可删),各行都是二、三字顿交错。按照卞之琳的说法,一行如用三、二字顿相间,诗的节奏就从容。叶橹用似乎带有贬抑的“怨而不怒”来说明这首诗的感情色彩,认为“有‘怨’而不‘怒’,反而更深情地忍辱负重,不失人的尊严和价值,不丢弃理想的追求和向往,这不正是一种崇高吗?”从诗的节奏的从容上就可以见出,它确实有“怨而不怒”的特征。这也是因为诗人在反常遭遇中,更深体悟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的哲学意涵。


英国诗人W.H.奥登认为,一个承受耻辱能力强的人,将会成为诗人。他相信“艺术是从耻辱中诞生的”。故此,依据传记材料做出的、在人生险境中获得新生的判断,或以此勾画出的宁折不屈、向死而生的诗人形象,符合诗人的写作意图,也贴近这首诗的“本意”。不过,任何艺术都具有超越个人经历的功能,如果它是“艺术”而不是个人传记。超越即转化,也就是“易”。伟大作品总是能从个人独特、隐秘的经历中超拔,获得具有普遍性的真理,并将人的心灵、精神向上提振。简·赫斯菲尔德认为,写作对写作者具有多重意义,“甚至为应对痛苦的主题或解决现实问题的作家带来了充实。有的时候,面对苦难唯一的出路便是沉浸其中”。这种说法可能很难为曾卓诗歌的阅读者所接受,并会被指责为“消费”他人的苦难。我们并非诗人,无法确知他写作时的心理动机,是否就是以倔强的意志,去消解掉苦难带来的艰难险阻。不过无论如何,认为《悬崖边的树》表现的是诗人以倔强的意志“对抗”突如其来的厄运,只是基于特定解读视角而得出的结论,有削弱其艺术价值的危险。毋宁说,诗人在不可逆料的人生之“易”中,重新获得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技能,与命运达成“和解”,故而全诗语调如此从容、镇定。而且,若把“悬崖边的树”理解为迎风而立的“强者”形象,并不完全吻合诗尾“又像是要展翅飞翔……”的轻盈、优美。沉重(“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与轻盈,崇高与优美,在此仍具有相互变易的可能,由此飞跃出一个全新的生命。



(本文为作者《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暂名〉一书第六讲细读曾卓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参见公众号《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该书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封面摄影  by  山本昌男

题图摄影  by  Stuart Red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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