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艾青早期成名作、也是其代表作之一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以下简称《大堰河》),作于上海监狱中。透过铁窗外飘落的雪,诗人回忆起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相濡以沫的大堰河(大叶荷),陌生的寄养家庭环境,以及故土的风物人情。以下是这首诗的节选: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解读这首诗,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如何说清抒情与叙事的关系;或者,它的抒情方式是怎样的。
在诗歌文体中,叙事是叙事诗的基本功能,所叙之事相对完整、统一,也会有人物形象的塑造。抒情诗如果具有较浓厚的叙事色彩,语言趋向散文化,就可以叙事性这个术语来名之。不过,正如我们不能把散文化等同于散文,叙事性是抒情诗的叙事功能,是抒情性的别样体现,而不是与之相对立的概念。通常来说,抒情诗的抒情方式可分为直接和间接两大类:直接抒情即直抒胸臆,比较单纯,易于辨识,是古典主义,尤其是浪漫主义诗歌的基本特征之一。间接抒情则有很多种途径,卞之琳曾概括为“四借”,即借景、借物、借人和借事。前两种我们非常熟悉;后两种,包括兼用两种,就会形成较强的叙事性特征。诗人、翻译家、学者郑敏曾说,单纯的抒情已不是20世纪诗歌的特质。破除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式的“单纯的抒情”,是20世纪现代诗歌的主潮,所用方式、手段五花八门,但目的明确:涵纳现代人更为复杂的生活感受和经验。借用T.S.艾略特的名言,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成为现代诗人的普遍心声和写作理想。因此,叙事性可视为新诗现代性的一种征候,并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现代汉语诗歌独特的诗学现象。
《大堰河》除了最后两节比较明显地属于直抒胸臆,绝大部分诗句处于某种“叙述状态”,叙事性特征异常惹眼。仅从视觉外观上说,这首诗的体量(共12节108行),以及频频出现的超越常规抒情诗的长句子(最长的22字,有两处),都显示出它的非同一般。不论怎样去界定,精短、凝练都是人们所理解的抒情诗的基本特征。相当一部分读者依凭习见认为,抒情诗是排斥叙事的,顶多有些许叙事成分,为抒情服务。这部分读者可能没有意识到,叙事性是抒情性的一种重要方式,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即已存在,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中更为常见,为不少诗人所青睐,并经由翻译而影响了现代汉语诗歌的形态。《大堰河》确实是一首抒情诗,它正是借助让人讶异的、不同寻常的叙事来抒情的。这种抒情方式可称为缘事抒情。
这首诗的叙事性,首先体现在诗中相当一部分语句只承担陈述事实的功能,而且诗人开篇就表明,其情感基调是建立这一功能上的。比如,第一节陈述大堰河与“我”的关系,她的名字和身份;第二节变换角度,陈述“我”的身份,与大堰河的关系。这种陈述语调通过“是”字句不断得以强化: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第一节四句竟用了四个“是”字句(其中一句重复),第二节五句六行又用了三个相同句式。诗人对事实的陈述是如此客观冷静、不动声色,以至很难从中捕捉情感外露的蛛丝马迹。他似乎只看重事实本身。但是,“是”字句作为判断,不可避免地打上情感烙印,表明“我”的身份认同,认同即显示情感倾向。诗人对两人关系的确认,也就是对“我”无限感恩大堰河的确认。这两节平淡无奇的诗句之间构成了张力:一个没有名字、身为童养媳的妇女,竟被一个地主的儿子认作母亲。这种张力使语言平中见奇,吸引我们继续阅读。待读完最后一节“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回过头来看这两节,其蕴含的情感尤显浓厚、粘稠。甚至让人觉得,除了信手拈来这些最朴实无华、最简单明了的语言,诗人无以表达他最崇高、深切,也最本色的敬与爱。
其次,以大堰河为聚集点,这首诗的叙事相对于借人、借事抒情的诗,具有相当的连贯性、有序性,几乎涵盖她后半生的生活道路。换言之,她生的欢乐、痛苦、梦想,死的凄苦与之后的家境,这一系列事件和场景,是推动诗歌写作向前发展的主要动力。全诗主体部分以时间为序依次展开上述内容:“我”在大堰河家的所见所感(第4节)——“我”离开时大堰河的哭泣(第5节)——“我” 离开后大堰河的劳动(第7节)——大堰河对“我”的思念、深爱和梦想(第8节)——大堰河死时的情境(第9节)——大堰河死后的家境(第10节)。除第6节(“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第4至10节具有叙事的连续性、完整性。当然这些不是对生活事件巨细靡遗的复现,其中有跳跃、省略,但仍显得线索清晰,环环相扣。这在抒情诗中是很少见的。
再次,这首诗鲜明塑造出大堰河这一旧中国底层劳动妇女的形象,这一处处闪烁母性光辉的形象。人物形象的塑造离不开叙事,特别离不开对事件中细节的捕捉和镂刻。如上所述,诗的主体部分体现出事件的连续性、完整性;若单独看每一节,事件便分化为人物行动的细节;而每一个细节又可看作是一个个精心描摹的场景和画面。人物置身、活动于其中,一举手一投足、一哭一笑间无不折射出她的个性、品德,甚至她最微妙的心理和最细腻的情感。没有叙事的支撑,整个诗的结构就会坍塌,遑论人物形象的塑造。
即便如此,此诗并不能归为叙事诗行列。一方面它缺乏足够的容量和更大的时空跨度;另一方面,它线索单一、人物单一,所有场景、事件均受“我”的调控。从这点看,这首诗表面上客观写实,实际上笼罩着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最后的直抒胸臆水到渠成。所以,这首诗的叙事动机不是为了虚构一个传奇故事,而是立足于抒情。
在辨析了这首诗的叙事性功能后,就不能不提到叙事视角问题。没有视角的叙事是不可想象的。
用“现实和回忆交织在一起”来概括这首诗的结构特点,有些隔靴搔痒。诗中除了有相隔甚远的两句三行(第二节“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倒数第二节“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提醒我们注意诗人写作的当下情景外,所谓“现实”更像一个空壳;与其说它与回忆交织,不如说它盛装着回忆。任何写作在其本质上,都只能是一种回忆,总是“后来”或“迟来”的。任何对童年生活的回忆,都兼具两种视角:童年的与成人的。
严格地说,叙事中的童年视角,应被称为“回归童年的视角”:在回忆中,诗人试图返回童年,再度用童年眼光观察、描述已成为历史的东西。《大堰河》第4至第8节的叙事运用的即是这种童年视角。如第4节首尾句的反复(“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强调的是“厚大的手掌”留给“我”的触觉印象;八个“在……之后”句则转换为视觉印象。它们汇聚在“手”上:大堰河的勤扒苦做,所承担的生活重压,通过这双手传神地再现;她对亲人、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疼爱,也通过这双手脉脉传递。“厚大”让人感到结实有力,感到踏实;“抚摸”透出几分温柔和温情。第5节末尾“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生动逼真地表现出童年“我”的幼稚、懵懂。这样的疑问出于好奇,这样的好奇表现出“我”当时并未体会到,隐藏在大堰河内心的对自己的爱恋。不知道诗人写下这一句时,内心是否涌动着心酸和痛楚,为自己,也为大堰河。第7节“她含着笑”的反复出现,意味隽永。如果从童年视角去体味,就不会简单地把它看作大堰河乐观、开朗、豁达、苦中求乐的个性、性格的体现——这出自于我们这些阅读者自己的成人视角。它反映着“我”当时无从体会“她含着笑”背后的“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对大堰河的偏爱和依赖,只能让年幼的“我”感觉到她的美丽甚至幸福,却难以觉察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天真幻觉。
这种童年视角的运用,在于尽可能地复原消失的历史图景,体现诗人逼近生活真实的写作原则。这一视角决定了诗人在上述诗节中,只能如实记录、描述所见所闻,当然是经过“今天的我”处理、加工的。成人视角则可超越这种局限,去慨叹、揭示,去诅咒、赞美。它运用在诗中第1至3节、第9节至结束。除去最后两节,这些部分基本上也属于回忆,是成年后身陷囹圄的诗人,对大堰河给予的一切的沉思默想,是对她一生命运的反思总结,也是对她的深情礼赞和感恩。其中,第3节带有联想色彩。物是人非使人伤怀,物非人非更让人悲恸欲绝: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对大堰河死后凄凉情境的联想,使全诗一开始就染上悲剧色彩,结构上类似叙事文体的倒叙。第9节表现出大堰河临死时仍在“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无法放下心中的牵挂。“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的复沓手法,表明这是“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和无法弥补的缺憾。第10节(“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仿佛“我”就坐在她的坟边、“她的旁侧”,向她报告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境况。唯一可以告慰亡灵的是,“我”并没有忘记故乡,忘记自己的家,与兄弟们“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由此可见,童年视角与成人视角在诗中是相为补充、相得益彰的,既能放开(经由童年视角)又能收束(经由成人视角)。成人后的感怀无疑建立在童年刻骨铭心的记忆之上;也可以说,是成人后的反思、回味在制约、支配着诗人对童年的回忆,犹如一束光照亮童年时迷蒙的感官印象。因此,是成人视角控制、牵引着童年视角,两者不是并行,也无所谓交织,而是暗相叠加,共同映现出诗人心灵世界里不能抹去的影像。
抒情诗的叙事性,与艾青不遗余力地倡导、推崇的新诗散文化,是一体两面的:散文化的表征即叙事性的加入,目的是容纳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叙事性也好散文化也罢,在抒情诗中主要体现在语句所呈现的人、事、物的细节上。比如本讲开篇所引第3节(“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第4节(“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第6节(“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中,“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乌黑的酱碗”“红漆雕花的家具”“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以及“团箕”“冬米的糖”等,都是典型的江南乡村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物象,有浓郁而鲜明的地域色彩,在诗人的深情回忆中变得既温暖又冰冷。雪也成为艾青诗歌核心意象之一。我们发现,在以南方,尤其是以故乡为背景、为抒情对象的诗中,诗人几乎很少动用想象,而专注于写实,以期最大限度还原记忆中的一切;也因此,他对场景中的细节有非同寻常的痴迷。不同于精短抒情诗中瞬间出现的动作、视觉细节,具有叙事性的抒情诗中,一个个细节出现在不断延伸的、对某一物象(中心词)的修饰语中,一点一滴地“逼近”物象本身,比如:“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中心词前有四重修饰语,交代、描摹物象的属性、位置、状态,异常逼真,如在目前。又如:“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有三重修饰语,其中“山腰的荆棘”中还有一重修饰。倘若改为“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破衣之后”,感觉则完全不同,失去了具体性也就失去了特定性,反之亦然。就像美国现代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终身持守的写作原则:“从细节处着手……要事实,不要理念(No idea but things)。”从另一个视角看,诗句中这些连绵的、鱼贯而出的修饰语,显示写作状态中,诗人的记忆由遥远到切近,由模糊不清到宛在眼前的过程。诗句因此被拉长,整体抒情节奏得以放缓。每一个这样的语句,实际上都呈现出诗人逐渐“沉入”情感记忆最深处的过程。
(本文节选自《何以为诗——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第三讲《新诗的叙事性及其散文化——细读艾青》,复旦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 END —
真无观新书
细读是一门阅读技艺,
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相信诗里有我们每个人的人生。
书名:何以为诗——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
著者:魏天无
出版者:复旦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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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1:《何以为诗》签名本,56元(同定价),免快递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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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照片 by 川上
魏天无,1988年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湖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为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学术专著(合著)六部,评论集两部(含合作),随笔集一部。
内容简介
本书主要采用英美新批评文本细读的理论与方法,同时借鉴中国传统古诗文评的观点,对中国现当代十五位新诗诗人的代表诗作展开细读。所选诗人,包括徐玉诺、冯至、艾青、卞之琳、穆旦、曾卓、昌耀、顾城、韩东、海子、余笑忠、张执浩、剑男、雷平阳与胡弦,每人选诗一首到三首不等,通过对诗作细致入微的解析与串讲,从而让读者紧贴文本,领略新诗语言与体式的独特魅力,引发阅读的兴趣。
本书虽主要面向一般读者,但在细读中援引诸多西方名家言说以佐论述,彰显了作者深厚的理论素养;对词句文意的准确理解与抉发,则反映了其对新诗文本敏锐的文字感受力。作者力求读出新意,让文本开口说话。事实上,细读中的新见一如其所细读的新诗一样精彩。阅读本书,既可以感受细读的力量与技巧,也能从中照见我们每个人的人生。
本书重点细读的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昌耀《峨日朵雪峰之侧》,卞之琳《断章》等,均入选部编版中学语文教材,未公开发表过,可供中学语文教师参考。
(以上“内容简介”,部分来自复旦大学出版社“未曾读”公众号,特此致谢)
目 录
引言:什么是细读?
第一讲 揭示现代人深层意识的标本——细读徐玉诺
第二讲 沉思之诗与经验之歌——细读冯至
第三讲 新诗的叙事性及其散文化——细读艾青
第四讲 传递现代人的“现代感觉性”——细读卞之琳
第五讲 “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细读穆旦
第六讲 诗是心的歌——细读曾卓
第七讲 “尘埃落定,大静呈祥”——细读昌耀
第八讲 在一刹那间攫取永恒——细读顾城
第九讲 一个人和他的世界——细读韩东
第十讲 “大诗”理想与诗人的宿命——细读海子
第十一讲 凝视与凝神中的世界——细读余笑忠
第十二讲 声音、气韵与结构——细读张执浩
第十三讲 那“孤单地悬着”的,是什么?——细读剑男
第十四讲 口头叙事传统与小如针尖的美学——细读雷平阳
第十五讲 把外部世界融入内心生活中——细读胡弦
结语:细读之后
主要参考书目
后 记
图片 by 复旦社“未曾读”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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