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就是连环画。在民间,给叫成了小人书,人们更喜欢把它叫成小书。因为小书不仅是小人看,大人也看。小人书兴起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解放以后,虽然经过了扫盲运动,不识字的中国人大大地减少了,但是,扫盲学到的文化知识,毕竟很有些局限。扫盲后的人们,仍然不能阅读大书,于是,看小书便成了人们日常阅读的乐趣与功课。我小时候就喜欢看小书,我喜欢,身边的孩子们都喜欢。大家弄到了一本小书,你看完了我看,我看完了再给他看。反正一本小书,看过来,看过去,直到看得有皮无毛,有头无尾,页数越来越少,小书却是越来越厚。
已经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当中应该是一九六零年以后,三年饥饿后,什么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为了吃饱肚子,人们开始了开荒种地,城市里的人也纷纷来到山野之间,寻找一块荒地,开垦出来,种地瓜种玉米高粱,到了秋天,再打下来,能解决温饱。城市里的人开始想着怎样才不会不再挨饿,怎样才能吃饱肚子,怎样才能有钱花,买到吃的东西。肚子不缺吃食,便寻求精神食粮。我记得金州城里最早出现摆小人书地摊的,出现在城里南街城隍庙胡弄头,摆摊的人姓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他们弟兄三个,眼睛都挺大的,他们把家里的饭桌拿到了胡弄头,饭桌上面摆满了小人书。这小人书,肯定是人家里保存的,拿到大街上,不是白白地让人看,而是看一本要收一分钱。孩子们纷纷停下了脚步,坐到摆满了小人书的饭桌跟前,把口袋里的一分钱二分钱掏了出来,交到主人手里,然后就挑选自己中意的小人书,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我喜欢看小人书,我自己也有几本小人书。与人家摆地摊的相比,那差得太多了。因这地摊上面有许多我没有看过的小人书。那年月,虽然贫穷,但是,口袋里面一分钱二分钱还是有的。掏出来,交给地摊的主人,选择一本自己中意的,坐下来,翻看起来。说实在的,看完一本小人书,并不需要多长时间。看完后,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口袋里面有钱还好说,如果口袋里面空了,只能恋恋不舍地站立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有一次,帮姥姥干活,姥姥奖励了我三分钱,让我买一要冰棍吃。那天很热,我没有舍得吃冰棍,而是跑到了小人书摊,一口气看了三本小人书。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男孩,他捅了我一把,暗示了我一下,表示要交换一下小人书。我立刻心领神会,在桌子下面,把我手里的小人书递给了他,他也把手里的小人书交给了我。这样,花一分钱,可以看到了两本小人书。因为看小人书摊的主人,他总不能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读者们,总是有走神的时候,这就给小人书的读者们提供了机会。有时候,他也会发现,有人交换小人书看,他也不太计较,一分钱,两分钱的事情,认真计较也没意思。
我那时候最喜欢看的小人书,就是《三国演义》,整套六十本,我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在小人书地摊上面看到的。在我没读过《三国演义》原著之前,我对《三国演义》已经有了基本了解。那时候只知道看着有意思,什么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草船借箭,落凤坡,长坡坡,火烧赤壁……《水浒传》,全套三十本。《杨家将》全套六十本,很多人并不知道,那时候,很多国内的著名画家刘继㔽、贺友直、包括后来的范曾等人,都参与了连环画的创作。所以,那年月,虽然贫穷,物质贫乏,但是,连环画的水平,却是相当的高。那时候金州的连环画创作,也是很有成就的。想当年的周建志先生,他就画了许多连环画。还有王家忠、王家贵先生,他们兄弟二人当年都画过连环画,而且水平很高。金州的王连臣,也画过连环画。还有哪个金州画家画过连环画,不得而知。我至今画的水墨人物画,都是受到了当年连环画的影响。画面上历史人物的服饰、工具、兵器,都是那个年代小人书给我留下的记忆。在那个传媒并不发达的岁月,小人书把人们带到了全民阅读的运动。我曾经说过,当年的小人书,等同于今天的电视,如今电视已经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小人书,应该等同于今天人们手中的手机。当年,小人书的功能,不仅仅是一种启蒙,而且起到了文化普及,并且具有相当大的教育功能。老少咸宜,妇孺咸宜。
城隍庙胡同的三兄弟,开创了金州小人书地摊的先河,渐渐地,就有第二家,第三家摊小人书地摊的。看小人书的越来越多,仅仅局限于地摊,也有局限,因为刮风下雨,地摊就不能摆。孩子们放学以后,只要口袋里面有几分钱,便会跑到地摊去看小人书。说心里话,这样的课外活动,即高雅,也增长了孩子们的知识。摆小人书地摊也算是一种经营,也影响市容交通,小人书地摊就不见了。后来,城里南街,会馆庙胡同街头,开办了一家小人书馆。经营这家小人书馆的,是一个名叫周茂盛的人,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把小人书的封面扒下来,贴到了一块大看板上面,把小人书重新再粘上牛皮纸封面,写上书名。看一本小人书,要二分钱。周茂盛很聪明,他把一本厚的小人书,分成两本,上下两集,他把利益最大化,大家看了上集,也要想看下集,就要再花两份的钱。这家小人书馆,有凳子,有桌子,当然是简易的桌子,还有一个柜台和书架。这家小人书馆,规模要比地摊大多了,小人书的品种也丰富多了。天天放学以后,小人书馆里面满满的都是孩子。相比地摊,虽然条件好了许多,但是,却少了看小人书的那种乐趣,感觉看小人书当成了营生。
我一直是小人书的忠实读者,因为经常光顾小人书店,与那位主人也渐渐地熟悉了。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不同年级的同学,金州城屁股大的地方,虽然有很多人不相识,但却是脸熟。周茂盛因为年轻时患过肺病,没有正式工作。家里有老婆孩子要养,他又不能干重体力工作,看到有摆小人书地摊的,他就想出把小人书地摊扩大,当成一个职业来做,想不到,效果还挺好的。相信很多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年大都光顾过小人书店,知道会馆庙弄头的这家小人书店,这是我们童年的记忆,不可能忘记。周茂盛的小人书店,一直干到了文革。文革开始以后,什么都成了封资修,大书小书都成了资本主义的毒草,小人书店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青少年不是成了红卫兵,就是成了红小兵,都闹革命去,也没有人去看小人书了。
文革真的是革文化的命,一九七零年秋天,我们那一代的初中生也要上山下乡了,我因小儿麻痹,成了留城知青。那年月,满街都是大批判专栏,因为各个单位都有的这样的专栏,而且专栏也很讲究突出政治水平,美术水平,写字水平。当时的金州镇也有一个专栏,水平不低,没有想到,那个画专栏的人,竟然是周茂盛。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半天。周茂盛也认出我来了。他问我,能写美术字吗?我在学校写过黑板报,会写美术字。于是,他就让我帮他写一块看板。因为头一次写看板,我写得也认真。写好了一块看板后,周茂盛看过了,挺满意的。从那以后,只要更换大批判专栏,我都去给周茂盛帮忙,写写画画,成了他的好帮手。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周茂盛也不能给我什么报酬,他只能把一些没有用完的广告颜色,还有用过的毛笔,送给我,当作给我的报酬。小人书店不能办了,周茂盛没有工作,正好他会写写画画,就来给革委会办大批判专栏了。这样,革委会能给他一些费用,当作他的工资。他的身体一直很瘦弱,画大批判专栏也是个体力活,给他当帮手,他真的挺感激我的。
后来,我给分配到了街道的小工厂干活,也就没有时间再去帮周茂盛写画看板了。不到一年光景,有一回外出办事,路过那个熟悉的大批判专栏时,看到专栏的内容已经很久没有更换了。周茂盛也没有了音讯。又过了半年,我遇到了周茂盛的弟弟,说起了他哥,他告诉我,周茂盛已经不在了,抛下了老婆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真有点不敢相信,他四十出头,不到五十岁。很少有人知道,周茂盛的肺病挺重的,因为生活压力大,也得不到很好的治疗,只能撒手人寰。挺无奈的,也挺可怜的。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来的连环画创作,不可谓水平不高。但是,相比五六十年代,却是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辉煌,从前的热度。)
如今,手机已经成了人们离不开的小人书了。有时候,也偶尔看一眼连环画。说心里话,当年的那种感觉永远也不可能找回来了。不是说时代变了,应该说如今的连环画,不再是当年的连环画,加入了太多的新元素。如今的连环画,只能作为一个画种,保留延续着,再也没有从前的影响力和感召力了,没有人在连环画上用力用功了。没有人看,也是情有可原。想当年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杨家将……想想也用不着伤感,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阅读。如今,人人都在天天看手机,手机与小人书,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如今人们还是热衷于看小人书,那可是真的悲哀了。如今的小人书,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成了人们的收藏品。接下来会是什么取代手机,没有人知道……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称号,并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