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就没住过几次院,与所有的人一样,没事少与医院打交道。但这一次,似乎不住是不行了,尽管那是疫情刚刚开始的那一年,我住进了血液科的病房。因为此前的检查身体,查出我的血小板已经严重超标,达到了七百多,超过了正常值的两倍。医生说,这么厚重的血小板,随时都可能发生血栓,说到血栓,很容易让人想到脑血栓,心梗,而且血小板高,五脏六腑都有可能血栓。再说,血小板低了,那是众所周知的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可血小板高了,说得轻松一点,叫血小板增高症。说得准确一点,就是脊髓肿瘤。
有病还得治,如今科学这么发达,再严重的疾病都能医治,何况一个小小的血小板。于是,我做出了核酸检测,这只是一个形式,护士用棉签在我的嘴里蘸了一下,便给了我一张小小的纸条,我便走进了血液科的住院部。病房里面已经有了两位病友,一位是年长的侯大哥,另一位便是小我十多岁的小韩。大家互相问候了一下,说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小韩是因为血小板低才住院的,低到什么程度,还不到十,而我则是七百多,差好几百倍。恰好一个护士走进了病房,我说,把我的血小板抽出一些输给小韩,不就双赢了吗。护士笑了,如果病就是这样治好的,医院都要关闭了。
因为是疫情期间住进医院,没有人陪护,我需要自己打开水,自己去饭堂吃饭或者打饭。开始了住院生活之后,我去食堂吃过几次饭,那是医院承包给了私人的食堂,饭菜并不是为了生病的人烹制的,而是为了利润制作的。吃过几次,懒得去看那些卖饭收款的人。小韩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主动得出,要帮我打饭。我想他年轻,我想吃什么,就告诉他并把饭卡给他,他就会给我打回来。打回来的饭,虽然住院,我仍然保持着吃饭风快的习惯,三口两口,便把把一个馒头和一碗豆腐脑吃进了肚子。小韩看着笑了,看徐哥吃饭的架势,不像是有病的人呀。
我说,或许是小时候饿怕了,就养成了吃饭快的习惯。忘记了自己是在住院,吃起饭来仍然是风卷残云。
小韩说,徐哥,午饭吃一个小馒头,喝一碗豆腐脑,你肯定没有吃饱。我姐刚刚给我送来了饭,我也吃不了,你帮我吃吧,吃不了剩下便扔了,怪可惜的。
我说谢谢,我也想借着住院,减减肥,管住嘴才行。看他说得真诚,也真的不应该浪费了吃食,于是,我便吃下了小韩馈赠的饭食。我原来让小韩帮着打饭,以为他是要去食堂,才让他帮忙的,原来,人家的姐姐送饭来了,他完全是为了给我打饭才去食堂的。那一刻,我对这位病友有了好感。陌生人走到一起,同住一间病房这也是缘分。清晨起床,小韩把同病室的暖水瓶都打满了水。血液科的病房在一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很多间病房。打水要通过这条走廊。病房里面大都住着白血病患者。走廊上,走来走去的,大都是重症患者的家属。刚刚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医院办公室的人走进了我们病房,她说,想要为我调个房间。我说不用了,因为我感觉同病房的两个病友,都是不错的人,没有必要调换了,我就住在这里。
原来是我儿子,想让我住得清静一点,他求朋友帮忙,找到了医院的领导。她走以后,小韩说,徐哥,你想住单人间是不是?我可告诉你,血液科的单人间,你可住不得,不信你路过时瞧一瞧,住单人间的可是绝对无菌隔离,床上面有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罩子,你就住在这个大罩子里面,你愿意住这样的病房吗?
我摇摇头说,我可不想住,我还是愿意与你住在一起。没有你,谁给我打水买饭。
这天下午,小韩离开病房时,侯大哥跟我说,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我还不太明白侯大哥的意思。接下来他说,我是可惜小韩这个人……他的病,比我们俩都要严重……
我没有追问下去,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有些沉重。小韩的年龄没有五十岁,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患病有几年了。他也去过北京上海,去过天津血液病研究所,什么方法也都试过,可他的血小板就是一直低迷,他就是一直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人。想想他天天为我打水买饭,除了脸色有些发阴外,表面上看不出他是个病号。住院最大的好处,除了打点滴之外,闲暇时间很多。小韩脑子很聪明,他十分看重自己的病情,生病以后,他对白血病也研究得很透彻,有时候,各项指标检验出来之后,面对着医生,他甚至能够提出自己的一些见解。我们在一起,不能总是说起到各自的病情,总是要说点别的。侯大哥已经七十三岁了,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自己已经四十多岁的女儿还没有找到婆家。女儿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太优秀了,才把自己嫁不出去。越是优秀的姑娘,越是难嫁人,似乎成了一道全 社会的难题。我身边很多朋友的女儿,都是年过三十或者年过四十,都不是条件不行,而是自身条件太优秀太优越,才没有哪个男人能配得过,所以才一直单身。
小韩是复州永宁人,他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他身上有四个姐姐,他是老疙瘩。当年他的母亲就是想要个男孩,四十出头了,还一直坚持把他生了下来。大龄女人生的孩子,真的不敢保证日后将来的身体是不是健康。小韩的姐姐对小韩像母亲一样,天天轮流着给他送饭。送饭用的器皿,都是保温隔热挺高级的。每天,几个姐姐都会给爷打来电话,不是询问病情,就是与他聊天。小韩真的挺幸福,四个姐姐真的像四个妈妈,她们关爱着她们的为个不幸的小弟。父亲是教师,教师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在小韩身上,有一种正直正义之气。当他知道了我是作家徐铎时,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欣慰,想不到会在医院的病房里与我相遇,而且成了同病房的病友。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小韩读书时便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他的德智体美,都是学校里的尖子。走出校门之后,因为他是家里的老小,家里人都想尽快让他成家,韩家在当地也有好名声,一个邮电局长了女儿与他相亲。小韩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他喜欢另外一个乡下姑娘,而对这个局长的女儿并无好感。后来,他辞去了这门亲事,娶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他们家从永宁镇搬到了大连市内,儿子走进了国企,一切都顺心如愿时,他却不幸患上了白血病。他面对我这个写作者,他打开了手机,让我看他写的那些怀念家乡故土的文章。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他肯定是做过文学梦的,他的文笔很好,感情也真挚。感觉他是一个好人,并不是因为我读到了他的文章,而是我读到了小韩的品行。在血液科的病房里,因为人的血液出了问题,患者会产生很多怪异的想法与行为。有一个年轻的患者,他住在乡下,与前来照顾他的老母亲出院时,他打车去了车站,却让他的母亲坐公交车去车站。因为这件事,小韩气得竟然要揍他一顿,好生地教训一下这个不孝之子。
医院虽然有许多现代化的医疗设备,但是对我的症病,却没有什么好方法治疗。既然没有什么好方法,我也不能呆在医院里面干耗着。我要出院,因为疫情,医院里比监狱管控得还严格。出院时,小韩恋恋不舍地,不愿意让我离开。我说我也有点舍不得走,但是,不能治病,我也不能总呆在这里。小韩说,徐哥走了,我们还能联系吗?怎么不能,能遇见你这样一个好兄弟,是这次住院最大的偏得。医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这位病友,却有点感动我了。说声再见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跟他说,小韩,我帮不了你别的,但我一定能帮你把这文章发表在报刊上面,我帮你实现文学的梦想。我看见小韩的眼睛湿润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脸去了。
出院以后,我天天盼着《大连晚报》能尽快地将小韩写的那篇文章发表出来。出院时,我听医生说,小韩最多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希望,能在他清醒的时候,读到自己亲笔写的作品。也好,因为他写的是家乡过大年的风俗,直到腊月里,他的那篇文章终于发表出来了。那时候,小韩的血小板已经降到了最低。当时,我真的害怕他读不到自己的这篇文章,便告别了这个世界。我打电话告诉小韩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输液,输的正是血小板。这篇文章的编辑也知道小韩的情况,她直接把报纸寄到了小韩的家里。小韩的儿子也特地去了报社取这天的报纸,让他第一时间读到自己的文章。这篇文章延续了小韩的生命,本来已经走到了地狱门口的他又转身回来了,恐怕这不是药物和血小板的力量,而是文学的力量。借着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我特地去看望了小韩。看到我的那一刻,小韩哭了。他哽咽着,好不容易说出了几个字,谢谢徐哥……
不用谢,我从来不鼓励如今的人们从事文学创作,文学如同一个陷阱,作家梦,就是一个不着边际的虚幻灯影。很多人以为,包括小韩的亲人,也以为他的生命周期不会太久。可就是这篇文章,让他又重新活了过来。我曾经写过血液病的残酷,血液的癌魔,会把一个人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耗尽,会把一个家庭,甚至几个家族的钱财耗尽。小韩治病,虽然我不知内情,但我相信,他的几个姐姐会掏尽自己的家财,来救治小弟弟的生命。小韩曾经告诉我,血液病人的生命最后时刻,无声无息,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没有说话,只有呼出最后的淡淡那一丝气息。亲人们也静静地呆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所有的亲情,所有的感情已经让病魔给消耗殆尽了……
第二年,一家报社让我给他们编辑部推荐一篇稿子,我就把小韩的另一篇稿子推荐给了编辑部,并且为他写了评语。小韩再一次看到了他的文字变成了铅字,还是那样的兴奋。他告诉我,等他的病情好转一些,他会继续写他的文章,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和故事,他有那么多的人生经历,不写出来,有点可惜了,会成为他的遗憾。我也鼓励他,你有文学的天赋,有写小小说散文的才能。所以这样鼓励小韩,感觉这样会延续他的生命,对他的病情也有好处。但是,文学只是一个虚幻的光影,文学不可能拯救一个患上了很重疾病的的生命。对于疾病,只能医治。只是怎样医治才好。感觉小韩对待自己的症病,他太明白了,有时候甚至比他的主治大夫都明白。他肯定去过很多医院,因为他太渴望活着,说起各项指标,他是滔滔不绝。对于我的血小板增高症,他也给了我很多的建议,目前国内国外,对于我的症病,没有什么好的医治方法,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利用一种干扰素类的药物的负作用,来降低血小板。这样的治疗方法,看起来似乎有效,但是,药物伤害的却是致命的。我不再相信什么这个专家,那个教授,我想吃中药,我想靠着着自己的快乐思想和情绪来抵制不小心患上的疾病。如果放在从前,或者更远一点,他娘的谁知道什么狗屁血小板,还什么增高减少。
小韩对中医似乎不抱有什么信心和希望,他一直在用西医治疗,治疗的结果就是,药物无效时,便输血小板,能得到暂时的缓解。过不多久,血小板仍然又可怕地下降了。消耗、消耗着,一直消耗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小韩与死亡整整抗争了三年时间,真的是一个奇迹,医生也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鬼门关,一次又一次地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出来。而我知道,是文学的力量在一直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度过了这些本来过不去的鬼门关,死神似乎也奈何不了他。
国庆节过后,小韩走了,他静静地走了,与那些血液病的患者们一样,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即没有挣扎,也没有嚎叫,痛苦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淡化得无有一丝的痕迹,他很安详,因为他已经实现了他的那一个梦想,一个崇高而伟大的梦想,不能忘记我与小韩最后的那次见面,他说,徐哥,这辈子认识你,我没有白活,是你没有让我白活,虽然仅仅是开始,除了我那早已去世的父母,我的姐姐们都读到了我写的文章,或许这就是我回报姐姐和亲人们最好的礼物……与死神相交了这么久,一定不会再有恐惧,再有疑虑,一定不会想不开,一定会坦然接受。在这个世界经受这么久的折磨,早已多少次体验过了停止呼吸停止心跳的感受。终于解脱了,唯一有些舍弃不下的,便是刚刚会说话的小孙子。爷爷走了,愿幸运之神光顾你……
小韩是在去年的阴历十月一离开的,一年过去了,又到了这个活着的人为那个世界的亲人送去御寒棉衣过冬的日子。我想,姐姐们不会忘记给她们的弟弟送寒衣。我就为他送上一首诗,一篇悠悠思念的美文……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