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面的肚子，料子裤子，这是全中国唯独大连这个城市才拥有的流行自嘲语。流行了多久，恐怕已经很久了，因为我小时候就听过这流行语。流行语很通俗，很容易听得懂。就是肚子里吃的是苞米面，屁股上穿的却是毛料裤子。再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哪怕吃得差一点，穿的也要体面一些。以前以为，这应该是挺激励人的一句话，宁可吃得差一些，穿得也要好一些，这是面子也好，说是虚荣也罢，总之，大连人是要脸面的人。不像天津人，表面的嘴皮子上面油光铮亮，其实，那是用猪皮抹的，肚子里面倒也没有什么油水。
二十多年前，我住进了大连市内。严格地说，我是金州人，算不上是大连人。在我们家旁边，有家不错的宾馆，宾馆里面有个不错的洗浴中心。我每个礼拜都会来洗澡，洗澡时，最享受的，便是搓澡，让专业搓澡的师傅，搓去身上的污垢汗清，放松一下筋骨，顺便敲击一下脊梁，活络一下血脉筋骨，那简直是最至高无上的享受了。来过几次，便与搓澡的师傅有些熟悉了。我知道，他是扬州人。好像几位搓澡师傅都是扬州人。这位师傅悄悄地告诉我，有几位是南方人不假，但他们不是扬州人，他们打着扬州人的旗号，因为扬州人搓澡功能天下闻名。说起搓澡的收入，他一个月可以换到六七千块钱。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有两千多块钱。那年月，按劳分配，多干多得。有一回，回到金州老家洗澡，洗澡就少不了搓澡，结果给我搓澡的，还是扬州师傅。看来是约定俗成，扬州人占领了整个搓澡这个行业。扬州师傅也笑嘻嘻地说，这要感谢你们大连人，因为搓澡这个领地没有人占领，才给了扬州人机会。
确实，那年月，没有哪个大连人出现在洗浴这个行业，也没有哪位大连人来为浴客当搓澡工。大连人在做什么呢？有的大连人忙碌着创业挣钱做特 事业，很多大连人却在喝酒喝茶打滚子，趿着拖鞋，光着膀子，一手大蒲扇，一手大茶缸子，呼天泡地，谈古论今。下岗了，有的是时间了，可就是没有人去澡塘子搓澡，也不会有人去按脚。那个年月，大连人都记得，别说搓澡这个行业，就是街头上缝鞋的，做小吃的，收破烂的，做些不起眼小生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却极少涉足。往前倒退二三十年，那时候的南方经济还没有兴起，北方靠着计划经济的惯性，比起南方，要好很多。南方人能够躬下身子，跑到北方来，做一些北方人不稀做的行业，比方搓澡，比方修鞋等等。
就是不久前，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辽宁男篮与浙江男篮在杭州争夺冠军，比赛中，辽宁赢了，浙江人受不了啦，喊出了“辽宁穷鬼”的声音。喊声污辱性挺强的，不仅仅是国人嘲笑国人，而是那种地方性的歧视，着实看得出来我们国人的素质，确实不高。一位南方的领导人感慨，这是南方人的耻辱，我们不能忘记当年，我们南方人是怎样来到北方打工，挣北方人的钱，是北方人帮助南方人度过了那段转型的困难时期。如今，北方经济不如从前了，也遇到了困难，我们不能忘记当年，我们不能忘记北方人曾经的宽容大度与慷慨。感慨之余，也让我深思，直至如今，难道北方人就真正的躬下身子了吗，放下架子了吗？给人嘲笑为穷鬼，这样的耻辱在北方人的心里起作用了吗？恐怕不会有，有的只会是等到南方人到北方来比赛，北方人会喊出小屁心眼“南蛮子……”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文化，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有一个地方的性格。大连这个地方，还是让我想起了多少年前，大连人为大连人自己下的定义，苞米面的肚子，料子裤子。经济萎靡不振的今天，大连人都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很多的行业，大连人还是像从前那样，不稀涉足不稀干，眼皮连夹也不稀夹。大连人的不屑一顾，还是为很多的外地人提供了机会。南方人到大连的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但是内地人到大连做事谋生的，还是占据了大片谋生的领地。
不久前，我们家装修，有个装大理石台面的那个于师傅，他看到了我工作室里面的画，他知道我会画画，他问我，能不能带他的儿子到我家来看看。我说行啊，欢迎。我问他，你是哪儿的人？他说，我是河南人，来大连也有十多年了。如今，他自己已经有了团队，自己虽然当了经理，也是经常亲自到现场带着工人干活。那位刮大白的田师傅，他也是河南人，他的团队只有他与老婆两个人。他来到大连做这个行业已经二十年了，从设备到技术，都是第一流的。本来小区里面就有当地的刮大白师傅，因为他们嫌价钱低了，不稀干，只能找田师傅来干。他的团队就是他与老婆两个人，二人配合得相得益彰，能吃苦，干得也到位，因为用的设备不错，效率也挺高的。他为我们家做的同时，也兼着别人家刮大白的活，时间安排得十分合理。有时候与他聊天，说起家事，人家田师傅的一双儿女双双在读大学，孩子用心读书，成绩也不错，田师傅夫妻俩也就靠着刮大白，供他们这一双懂事的孩子读大学。说起刮大白，田师傅夫妻说，这活儿又脏又累，你们大连人不愿意干，我们才有机会干。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地供孩子读书，将来别像我们，只能刮大白只会刮大白。
人的命不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可能大连人在外地人眼里，是挺有钱的。确实，表面上大连是个挺风光的城市。揭开实质，却不是这样，大连人并不富有，但大连人的面子，却是十分的富有。有一回坐出租车，开车的是个女司机。那时候，刚刚兴起廉租房解困房政策，女司机家因为住房困难也刚好摇到了号。可是，她的女儿却是竭力的反对，宁死也不愿意住到泡崖子去。为什么呢，多好的机会，那么便宜的房子，别人都是渴望而不可及，她为什么不愿意去呢？女儿说了，什么人才住了廉租房，都是买不起房子的穷人。将来，我要找对象，人家一听是泡崖子的，肯定就会瞧不起我，也瞧不起咱们家。女司机说，想想也是，女儿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们一家就放弃了获利一套廉租房的机会，宁可不住新房，也不能掉了身份丢了面子。尽管咱们不是有钱人，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到了年底了，彭保生又来给我送来了海蜇皮。保生喜欢写诗歌，他经常会请大连的文友们吃饭。保生不仅请我吃饭，每年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他保准会给我送来一桶海蜇皮。保生是河南人，他家乡与安徽接壤，他的口音带着很重的安徽味。他家里很穷，姐弟六个，他排行最小，很多年前，他就来到了大连打工。那些年，保生什么活都干过。一个生意人看到保生忠诚肯干，便拉着他一起做起了海蜇生意。因为踏实肯干，保生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好，越做越好。他加工出来的海蜇，大都出口到了东南亚，日本和香港。即便是疫情期间，受到了一些影响，海蜇皮在他手里做得还是风生水起。一直跟着他干的工人们，每月能拿到五千多元的工资，每个月，保生要请工人们下两次馆子，除了吃点喝点，也是为了增加感情。这些年，感觉保生没有什么聪明过人之处，他就遵循一点，诚实讲信誉。对生意，对朋友，他都做到了。一个河南的打工崽，在大连这个城市获得了尊重。他每天的乐趣，就是晚上能陪八十六岁的老母亲喝二两小酒。保生感谢大连这个城市，让他拥有了这么好的生活，拥有了那么多的好朋友。
对于大连人的一些生活理念与状态，确实让人难以琢磨。一个外地人来到大连后，他就十分的纳闷，大连的物价与消费，在中国也算挺高的，可是大连人的脸面上都洋溢着那么幸福的风光风度与气质。难道大连人都是高收入？如果不是高收入，如何应付得了大连这样的消费现状。我也说不明白，生活的幸福不好吗，这可是满满的正能量。很多年前，多少年前，就有一个耳熟能详嘲笑天津人的故事……一个爱面子的天津人，他们家日子过得本来挺撷据的，可是为了撑面子，他每天都要用挂在门后的那块猪皮擦嘴，然后才走出家门，用手摸着油光光的嘴唇，向众人炫耀，今天，家里又吃肉了。那年月，能吃上肉，真让人羡慕。有一天，这人又向众人炫耀时，他的孩子跑了过来，喊着，爸爸爸爸，你擦嘴唇的那块猪皮，让猫给叼跑了……
当然是个笑话，但是，为了一时的虚荣，嘴皮子倒是不会干裂了，但是，肚子里，却是空空如也。大连人不会像天津人这样，大连人爱的是另一种虚荣，宁可吃的糙一点，但，身上穿的的，却不能让人瞧不起。就是那句苞米面的肚子，料子裤子。不仅个人爱虚荣，也爱城市的虚荣。记得有一位中年妇女，她是老大连人，她爱大连，像爱情人一样的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连建成了东北一家五星级酒店。她自豪而骄傲，我们的城市，有了五星级的酒店。好像这个酒店是她家的一样，她爱的是虚荣，自己的虚荣，她的城市的虚荣。不管爱什么虚荣，都不是什么错……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