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胆与王小鬼在同一个工厂上班,二人都是普通工人。备战备荒的年月,每个单位都要抽调工人去挖防空洞。如果不挖这玩艺儿,到时候,美国鬼子或者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飞机来了还好说,关键是他们要朝着咱们扔原子弹。原子弹一爆炸,咱们中国人民往哪儿躲,往哪儿藏。不管他们扔不扔原子弹 ,咱们也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张大胆与王小鬼在单位表现都不怎么样,所以,上头下来了指标,车间刘主任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俩货,论工作,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整天嘬嘬嘴,扇阴风点鬼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让这俩驴操的去挖防空洞得了,车间少了这俩货,会清闲不少。
他二人明明知道,这是他俩不受待见,也不敢争辩。只能哭叽叽地央求刘主任,一旦防空洞塌了,给他们收个全尸,再给他们弄个工伤,子女好歹能享受国家抚养到十八岁的待遇。刘主任说了,瞧好吧,防空洞能砸死谁,肯定砸不死你们这俩货。真砸死了,我上报工厂革委会,给你二位追认烈士。他们俩有点懵,真的么?真的,你们俩命大。放心去吧,你们俩是丧门星,鬼神奈何不了你们。别人想去,也去不成,挖一天防空洞,还有六毛钱的补助。加班加点都没有钱,你们俩捂着嘴偷着乐吧。
刘主任这一席话,又说得二人心里美滋滋的。再说去备战备荒也不白去,每人每天还有六毛钱的伙食补助,每月还多发给六斤工种粮票,说起来也是一桩美差。厂领导对此事有点想法,问起刘主任,怎么派这俩货去,一旦做出了丢人现眼的事情,不给咱们单位丢人吗。刘主任说了,拨拉过来,数落过去,也只有这俩货行。没事,鬼神怕恶人。派好同志去,一旦出了事故,可是给咱们单位和国家损失了人才,也对不起家属。放心吧,南列北死,死不了他们俩。
防空洞指挥部的领导可不这么看他们二人,这可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工程,不用多说,咱们干的是能防备核战争的工程,全世界都弥漫在原子弹的爆炸声中时,在地下工程里面,我们去保存了有生力量,原子弹爆炸之后,我们能够冲出防空洞向着敌人发起反击,没有比我们做的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人挪活,树挪死,换个环境,换个活法也挺好的。
这俩货分的那个标段,似乎是当年的回填土,没有什么岩层,挖掘起来,并不太费力。王小鬼不亏是小鬼,他知道的事情比起张大胆多多了。他知道,这座山曾经打过仗,小日本和老毛子当年在这山上死了不少的人。乃木大将的二儿子就死在这山上,也埋在这山上,光复以后,日本人立的那些碑就毁掉了。如今这山上的风景不错,说是到了阴天坏天时,山上经常能听到枪炮声,能听到喊杀声。从前,到了祭日,就会有日本人到这座山上来,带着香烛来祭祀他们死在这山上的亲人。在日本人眼里,这是一座挺神圣庄严的山,修建得也格外优美。
张大胆是个粗人,他也听说过这山上发生的事情。从乡下抽回城里那年,闲着没事,他趁着夜色悄悄地一个人爬上山来,他想听听山上到底会发出什么声响来。那天晚上,静悄悄的山上树木里面发出一阵阵像是鬼哭狼叫一样的声音,似乎是鬼在唱歌。他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山下跑。跑着跑着,感觉不对劲,不应该是鬼哭声。到底是大胆,他又折回头顺着原路走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男一女正从山上走下来,那女的有些羞涩地低着头,那男的是个军人,那红领章红帽徽挺显眼的。他正纳闷时,那个军人又回过身来,走到他跟前,向他讨火,顺便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那年月,大前门香烟可是稀罕物。接过香烟时,他看得更清楚,这个军人的军装是四个兜,那年月,分辨军官与士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军装。兵蛋子只有两个口袋,只有军官才四个兜。他们没说什么话,可他懂非懂,这个军人与这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肯定做了男女苟且之事。于是,他报告了派出所,这一男一女就抓进了派出所。一番解释,那军人与女人是夫妻,男人好不容易有次探亲假,可回到家里,因为没有房子,媳妇一直住在娘家,一大家子人,两个如狼似虎的年轻男女,连个亲热的地方都没有,夫妻俩只能满大街走。从白天走到了晚上,从城里走到了城外,天黑了,山坡灌木丛便成了夫妻俩发泄性欲之处。夫妻俩以为无人知晓,却不知遇见了一个不谙人事的张大胆,还弄到了派出所里来了。这一番解释,警察也挺同情夫妻俩,好一顿道歉赔礼。张大胆让警察踹了两脚,骂了一句彪子。他也挺后悔的,不知者不怪。
张大胆与王小鬼在地底下干了些天,说心里话,倒是没感觉有多累,因为他们一直在挖掘一种挖掘回填土。不像别的工段,除了岩层,就是沙石层,要么挖不动,得动用炸药,要么就是沙石层,弄不好就会塌方,王小鬼心眼多,他不让张大胆使劲干,悠着点儿,多干了也不会多给你钱。再说,挖掘这松软的土,心里有点不太踏实。留点心眼,长点精神,一旦塌方,咱们赶快跑。什么都不重要,生命才是第一富贵的。
时间没过两天,二位干活的工作面发生了一次冒顶,从洞顶落下来一堆石头瓦块,这两货逃得比兔子还,刚要大声呼喊,再定睛一看,冒顶冒出了秘密,一个不算大的洞穴显现了出来,洞穴里面摆放着一些陶罐。这俩货挺感意外,怕不是挖掘到了地下宫殿,里面埋藏着宝贝。难道真的是芝麻开门了……二人也没有声张,而是再细细挖掘一下,这里面没有什么别的,就是一些陶罐。陶罐上面原是挂着牌牌,因为地下潮湿,牌牌已经腐烂,字迹也看不清了。陶罐里面装的是一些因为受潮结成了砣的灰渣,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后,王小鬼叮嘱张大胆,千万不要声张,他先偷偷地带一个回家,让他爸爸瞧瞧。他爸爸可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明白人。
第二天,王小鬼告诉张大胆,陶罐是日本人装骨灰的。当年小日本与老毛子打仗,死了很多人。战死的将士一律火化,将军用来装骨灰的,是银与锡合金盒子,非常贵重。校官用的是铜与锡的合金盒。到了尉官,只能用陶瓷罐,就是咱们挖出来的这的陶瓷制罐。当兵用的则是陶罐,活着时当兵的命都不值钱,死了也不值钱,用个陶罐一装拉倒。骨灰能装进白银盒的和铜盒的军官,都供奉在神社里面,这地下只有不多的陶瓷罐,更多的是陶罐,应该是无法带回国去了日本士兵骨灰。这俩货合计着,把陶瓷罐一个一个神不知鬼不晓地带出去。
防空洞继续挖着,那陶瓷罐也没几个,挖掘出来的陶罐越来越多,这事也瞒不下去了,只能向上级报告。挖防空洞竟然挖出了这么多的骨灰罐,而且能够确定,这是死者是日本人。七十年代初,中日关系已经和好了,日本国总理大臣田中角荣也到中国来了。领导向上级做了汇报,上级批示,这些骨灰罐要保管好,等待更高上级的批示。于是,清点了陶罐数量之后,这俩货挖掘的这个洞穴就封存了。再后来,这些陶罐就不知移交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关部门还奖励了王小鬼与张大胆,一人一百块钱,每人等于得到了三个月的工资。二人约定好了,绝对保守陶瓷罐的秘密。
完成了挖掘防空洞的任务之后,张大胆让老婆把陶瓷罐洗涮干净了之后,腌上了虾酱蟹子酱和大酱,剩下的那两个,腌了萝卜瓜子咸菜。老婆不乐意,装骨灰的罐罐能装吃的东西吗?张大胆说,这才好呢,让死鬼也瞧瞧,今天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没事,神鬼怕恶人,咱就是恶人。这年头,你装什么好人,好人管个毛用。
王小鬼可不像张大胆,他把这个陶瓷罐当成了宝贝,放在屋里。可到了半夜,他就听到有人说话,说的什么话,他也听不清楚,再细细地听,似乎说的是叽哩哇啦的日本话。日本话,就让他想到了那些日本的鬼魂。他想好了,陶瓷罐他也不扔掉,灵光一现,送给了他最恨的刘主任,并且叮嘱他说,这陶瓷罐,可是真正的出土文物,据他老爸考证,这罐子应该是日本皇宫的东西,很贵重,让他好好收藏着。有朝一日遇到识货的主儿,那可是能赚大钱的。
刘主任信以为真,真的当成了宝贝,这样精美的陶瓷罐,他给放在女儿的房间里。女儿也喜欢这个陶罐,就放在自己的床头。从第二天开始,王小鬼就观察刘主任的神色,瞧瞧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刘主任还是一如即往,脸上总是挂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一连多少天,刘主任都是这样,没有晚上没睡好觉的样子。观察了一些日子,王小鬼也泄了气,也不在意刘主任表情了。再后来,清理文革三种人,刘主任给打成了三种人,也没看出他有什么诅丧的样子。此一时,彼一时,得意过后,就是失意,情理之中。
文革后,刚刚恢复了高考,刘主任的女儿没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全厂上千名职工,只有刘主任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王小鬼的儿子不说是绝顶聪明,也是聪明透顶,高考结果却是名落孙山。有一天,王小鬼遇见了刘主任,说起孩子高考。王小鬼问刘主任,你女儿是从哪儿找的辅导老师,一下子就考上了外语学院。刘主任说,上哪儿去找辅导老师,我闺女说,天天晚上,有人准时来辅导她学习日语。我还纳闷,天天晚上,也不见有人来我家呀……王小鬼说,这是做梦吧……刘主任说,可能是吧,没人辅导,也没人教她,她也不知怎么学的日语。刘主任的女儿毕业以后,因为成绩优秀,分到了外交部工作。后来去了驻日本大使馆,后来做了参赞,再后来,做了一秘。想起当年的骨灰罐,想起当年的高考,算是一个故事,也是一个梦中之谜……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授予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