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九七六年这个年份,丙辰年,是龙年,龙年总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没有人意识到,这将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年份。那时候,过春节法定假日三天,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大年三十,照常上班。上班以后,少不了开会,开路线分析会,开批斗会,说是有造谣公司,要大家揭露造谣公司的那些造谣分子,其实那年月,几乎是每个人都在背后议论国家大事。不是老百姓关心政治,因为政治与自己也是息息相关。事后看来,当年私下里讲的那些个段子,都是人民群众的心声,也是历史的必然。到了一九七六年,文革已经进行了十年,虽然还是那么的风云激荡,但是,已经不像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轰轰烈烈了。经历过了运动,人们也似乎成熟起来了,不像前些年那样,互相揭发,互相批判批斗,你整我,我整你那样了。运动的时间久了,人们也似乎有点麻木了,愿意再去揭发别人的人也不多了,大都是应付差事而已。但是,总有那些热衷于运动的人,整人的人,有人无意间说了一句,过年谁家不吃顿饺子。本来是一句大众平常的口头语,经过上纲上线,有那苦大仇深的站了出来,说,我家过年就没能吃上饺子。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家穷的就没有包饺子,大年三十,只能走出家门,冒着刺骨的寒风,去讨饭。结果就是,说那句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的人成了批斗对象。被批斗的人麻木了,批斗发言的人也麻木。大家都着急回家过年,遇到这么一个丧门旋,本来三十下午给提前半天下班,这一折腾,又到了晚上。知道底细的工友事后呸了一句,他们家天生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家,旧社会吃不上饺子,活该!如今,他们家吃上饺子了吗……
(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老一代人都经历过。文革开始时,曾经有人建议,取消春节,认为春节是封资修的遗存。文革确实毁掉了太多的传统遗存,但是,春节却无人撼动,春节太强大了,是中国人骨子里的遗存。)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天气渐渐地凉了。到冬月,天气又渐渐地冷了。再到腊月,天气更加寒冷。从春到秋,经春历夏到秋冬,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我记得每人供应一斤猪肉,二斤鱼,半斤粉条,每户二两木耳只是不记得还有什么东西了。因为多年的运动,节不像节,年也不像年,人们也有些麻木,好在没有因为要过革命化的春节,把大年给废除掉了。那时候,过年放三天假。一年当中放假最多的节日。这一年的春节,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姥爷去了阜新舅舅家了,姐姐结婚出门子了,家里撂下了我自己。说心里话,妈妈倒是让我到她家去过年。因为妈妈 已经改嫁了,恋母恋家情结尚未消逝的时候,我去过妈妈家过年,严格地说,那不是妈妈的家,而是继父的家。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也不太愿意走进那个家门。所以,这一年,我想自己在家里一个人过年。
大年三十,没有串门的哥们弟兄,人人都要团圆在家里,与全家人一起过年,不能外出。平时,我是不孤独的,而今天,只有我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正好可以看书。听着外面稀稀落落的鞭炮声,那书也难以看下去。大年三十,炉火烧得挺旺,炕头上还挺热乎的。家里并不缺吃的东西,都是家人和朋友们送来的过年吃的东西。就在我准备弄点年夜饭的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瞧,是我姐夫,他手里提着一个饭盒,饭盒用毛巾包着,打开一瞧,姐夫是来给我送饺子来了。姐夫说,你姐让我给你送饺子,说你一个人没法包饺子。快点吃吧,饺子还热乎着呢。我高兴坏了,接过饭盒,正要大快朵颐,姐夫说,你弄点蒜酱,吃着有味儿。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无论什么年代,也是如此;再苦再穷,也是如此。吃不上饺子的人家,一定不是过日子的人家)
我吃饺子的时候,姐夫在旁边看着我。我说,你也吃点。姐夫说,我吃过了,你赶快吃吧。那你赶快回家吧,家里人等着你过年呢。姐夫说,我们家哥四个,七个姐姐,再加上姐夫,不差我一个过年,我搁这儿陪你,你姐知道的。姐夫是个老实人,他更是厚道,我一边吃着饺子,我们一边聊着天。正在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大年三十,会是谁呢?想不到,是许春荣,我和她正偷偷地谈着恋爱的那个姑娘,她手里也是拿着一个饭盒,饭盒也是用厚东西包着,饺子也是热乎的。她说,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吃不上饺子,我就给你送饺子来了。我问,你家里人知道吗?她说,知道,我撒谎说,我是给打更的老杨大爷送饺子。我爹说,那你赶快去吧。我妈说,你吃过了饺子再去吧。我爹说,她先给人家送去吧,要不饺子就凉了。许春荣是饿着肚子,跑过来给我送饺子。我还开了一句玩笑,我成了老杨大爷,长你一辈了。
我可真有福气,大年三十,吃到了两家包的饺子。两家的饺子味道不同,包的形状也不一样。姐夫的父亲解放前当过掌柜,是个讲究的老人,大年三十的饺子,他是非常在意的,都是亲自调馅,调的是三鲜馅。而许春荣家,因为人多,日子过得也不十分宽裕,饺子馅做的就是菜多肉少。姐夫和许春荣的到来,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吃过了饺子,他们俩也没急着回去,他们俩看到我一个人孤独,于是就留下来陪陪我。我们三个都坐到了炕上,不能干坐着,打扑克吧。三个人开始打扑克,打什么呢?那年月,没有打滚子一说,打的是娘娘,其实形式不同,内容却是极其相近。输家当娘娘,赢家当皇上,吃娘娘进的贡。当娘娘的要给皇上进贡,把自己手里的好牌进贡给皇上,与今天的打滚子喝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边打着牌,我们三个一边聊着天。那时候在民间流行着很多的段子,段子听起来都是些笑话,其实都包含着政治智慧,体现着的是广泛的民心民意。比方说有这样一个段子,伟人要测试一下两个他选定准备接班的人,他拿出了一个鸡蛋,让两个接班人给鸡蛋树立起来。那位坐着火箭升是来的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将鸡蛋树立起来。而另一位经过了战争和历史考验的人,他一下子就将鸡蛋给打碎了,鸡蛋也就树立了起来。另一位不服气,怎么能将鸡蛋打碎,他说,伟人有言,不破不立。只有打破了,鸡蛋才树立得起来。伟人十分的满意……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窗外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家家户户都在过大年三十。想当年,文革刚刚开始时,有人提议,要废除春节,过大年属于封建的遗存。这个提议获得了不少的响应,文革开始的那几年,春节都过成了革命化的春节,有的单位不放假,有人不穿新衣服,甚至不吃年夜饭,连饺子都不吃,而是改成了吃忆苦饭。想当年,就是有人说了一句,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便成了批斗的对象。说是旧社会,很多贫下中农就是吃不饺子。为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所以才要过革命化的春节。革命化年春节过下去了吗?口头上的政治口号,也只是说说而已,提倡过革命化春节的人,也偷偷地吃饺子,谁家也没落下大年三十的饺子。一句政治口号,如何也抗拒不了传统文化的力量。
(相信小时候很多男孩子都做过的事情,寻找没有响的鞭炮,一九七六年过大年,我是大小伙子了,再也不会做孩子们才会做的事情了。)
一九七六年的大年三十之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打娘娘,赢家吃贡,输家上贡,一边玩,一边说,渐渐地,窗外的鞭炮声也渐渐地稀落了。输赢并不重要,打扑克成了大年三十晚上的重要内容。天已经晚了,姐夫和许春荣也不能陪着我到发纸的时候了,也就是零点交子的时候,他们俩要回去了。走出门时,姐夫说,这么晚了,徐铎去送送许春荣吧。其实我家与她家相隔不过一里地远,我推出了自行车,如果骑上去,一会儿也就到了。我推着自行车,她也扶着把手,我们俩一边走一边说话。从我家到她家一会儿也就到了。她悄悄地塞给了我一双红袜子。明天,也就是一九七六年,是龙年,我们俩都属龙,是我们的本命年,明天一早,你就穿上这双红袜子,相信会给我们俩带来好运的。或许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似乎有一种仪式感,想做出什么亲热的举动,也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非常感谢我姐夫和许春荣,他们俩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陪了我好长时间,让我没有感到孤独。那时候,许春荣家并没有发现她与我正在热恋之中,若不然,家人才不会让她大年三十出门送饺子。她说给打更的老杨大爷送饺子,她家人也相信了,她家人还是挺善良的。
很难忘记当年那天晚上,姐夫和许春荣回去了,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什么着落。望着黑蓝黑蓝的夜空,天上只有星星,而没有月亮。建国以后,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记不住哪位伟人说的,世界本身就是运动。确实是这样的,地球一时一刻都不停地在运动,但那是沿着自然规律在运行。我们的运动是带着最浓重政治色彩,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的运动场,我们都是运动场上的运动员。想起小时候,晚上望着天空时,我的脑子里面会经常出现这样一个念头,不是说地球一时不停地自转吗,到了晚上,地球转到了宇宙的下方,用力一跳,会不会跳出地球。想起当年的这个念头,会嘲笑自己的无知天真。怎么可能,人人都给牢牢地定位在地球之上。别说人类,太渺小了,连山连海,都稳稳地坐落在那里,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夜,静极了,随着夜风,飘来了淡淡的放鞭炮的硝烟气味。大年三十的午夜,金州城里的大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相信他们都是与全家刚刚度过了大年三十的团圆夜,刚刚吃过了团圆饭,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他们家一定挤不下许多人。我也相信只有我一个人,是姐夫与相恋的情人陪伴,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大年三十。孤零零的,却没有凄凉之感,感觉挺幸福,也挺奇妙的。因为这个夜晚,我并不孤独。
(大年三十的晚上,天空是不会有月亮的。大年三十的晚上,朝天空望望,感觉会不一样。)
接下来一九七六年的这个年份,发生了太多太多的震惊世界的事情。这一年,是龙年,是我的本命年。今年,也是我的本命年,善良的人们是不希望发生什么天灾人祸。日子可以过得清淡平常一些,生活也不要什么大起大伏。相比四十八年前的那个大年三十,如今物资是极大的丰富了,虽然吃肉有了瘦肉精,吃鱼多了核污染,中国人大年三十的餐桌上都少不了鸡鸭鱼肉,家家户户都认认真真地过年,都欢天喜地地过年。过好大年三十,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拜年拜年,就是要拜托下一年的万象更新,就是拜托新一年的好运来。借此机会,我也给我的年老的,年少的朋友们拜年,过年好!过年好!千好,万好,万万好!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