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有三个大殡,说的是办丧事规模场面宏大。金州城出的第一个大殡,就是奉天省长王永江的大殡,整个金州城的人都来给他送殡。第二个大殡,就是天兴福老邵家办的那个丧事,金州人跟着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三道饭大席,吃得满嘴流油满城尽是香鲜味。这一年,邵家发生了一件事情,邵老五的结发夫妻病逝。邵家虽然住着大宅院,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可邵老五老婆还是没能活到一个花甲,刚刚五十出头,就离世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丑事也是家家有,不露才是高手。邵老五与邵老四不一样,他可是及时行乐,在外面花天酒地,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作为他的妻子,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吗。可是,听到了又能怎样?那个年代的女人,她也只有忍气吞声,一肚子的委曲,只能自咽自食。这个女人的离世,不能不说与她长期抑郁寡欢有关。
自己的结发夫妻死了,邵老五也痛心不已。这不是装出来的,而确实出自真情实感。他决定要给自己的老婆出一个大殡,规模比不了当年的王永江葬礼,规格一定要高于王省长的大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四哥,邵尚勤也认可。不管花多少钱,四哥都出一半葬仪金。无论如何,邵家是金州大户,从前,咱们邵家还没成气候,如今,不大操大办一把,也说不过去。邵尚勤也立下规矩,让全家男女老少,全都穿上孝衫,披麻戴孝,不准穿红戴绿,更不许抹胭脂擦粉。办丧事期间,谁也不许看戏逛窑子。要发现有人不守规矩,家法惩治。
邵老五找的那位大管事郑孝和,是祥和胰子铺的掌柜,他经营的生意虽然不大,胰子铺也仅仅养了一个师傅,还有几个伙计,真正意义的一个小买卖家。但是,郑孝和这个掌柜,却是料理喜事丧事的高手。无论你想办多大场面规模,请多少人吃席,吃什么样的酒席,喝什么样的酒水,迎来送往一切花销,他都能给算计得差不了几块钱,甚至算到了角分毫厘。金州城里的大户人家遇到了喜事丧事,都请郑孝和管事,让他先打一个预算,邵家也不例外。
邵老五让于鹏九去请郑孝和掌柜,郑掌柜随后也就来了。
天兴福老邵家要办丧事,郑孝和问,邵会长想办多大规模,多大场面,要有多少人来,有多少人吃席,吃什么标准的席?
邵老五也说不好有多少人能来吊丧,王省长出的那个大殡也是郑掌柜管账,那个场面可是全城出动,金州人几乎都参与其中。这是因为王省长的威望在那儿。而咱们呢,就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跟王省长不能相比。但我们老邵家,场面上咱们不能与王省长比,那个大殡,大小馆子都开门接客。我就是想让前来赶人情的人吃好喝好。我不想动用城里的馆子,我想把全城馆子里的好厨子全都请来,我想在邵家大院放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请来最好的厨子,专门做最顶级的三道饭席。多少人……我是来者不拒,只要他走进我邵家的院子,给我那死去的老婆子磕三个头,就能坐下来吃席喝酒。你看看,需要花费多少?
郑孝和笑了,这账可是笔上神的账,如果像邵会长说的这样,我看,你先准备一万块小银子[银元]。这笔钱,看起来数目不小,但是,丧事办了,邵会长也等于没有花费。要知道,一块小银子,当年能买一袋子四十斤洋面,是最顶用的钱币。
当年,王永江出的那个大殡,规模不算小,来的人档次也高,你想想,来给省长吊唁,来参加葬礼的人,那得是什么人。所以,平头老百姓只能瞧热闹。老邵家这回可是不同,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只要与老邵家沾亲带故的,只要是街坊邻居,即使没有这些连带关系的,只要你心里觉得悲伤,来送故去的人一程,哪怕你送来一刀烧纸,只要你能给死者磕三个头,你就有资格坐到邵家大院吃席。那席是什么席,不是八碟子八碗,也不是八荤八素,而是三道饭席。三道饭是什么席,那可是满清进关坐天下,大宴天下的国宴。三道饭也分上三道中三道下三道,究竟是哪三道,看看头一道菜上的是什么,也就明白了。上三道上的是燕窝,而中三道上的是鱼翅,下三道上的是海参。老邵家这三道席,上的是“海参”打头,那就是下三道。不管上中下三道饭,在金州城,用三道饭席办丧事,真就是第一回。如今,做三道饭最顶级的厨子,就是栾小辫,他带出的那些个徒弟,都是金州城里各大馆子掌勺的大师傅。天兴福要用三道饭席大宴宾客,栾小辫和他的徒子徒孙全都聚集到了邵家大院。
金州城里的各大馆子,再加上城里各个商家字号,掌柜和伙计们都前来帮忙。邵家大院的后院,砌起了灶台,支起了案子,各种食材,时令的鲜鱼水菜,各种山珍海味,也都源源不断地运送进大院的后院。
郑孝和从邵家大院回去之后,他把三个伙计叫到了跟前。他说,从今天起,店铺里的活儿不用干了,城里这两天也不会有人来买胰子。你们仨到老邵大院去帮忙去吧。
伙计们也明白掌柜的意思,因为不郑掌柜会算计喜丧事,他们也经常外出帮忙。帮工能混一肚子好下水,遇见大方的东家,还能得到赏钱。
郑掌柜说,你们不是没能走进老邵大院吗,你们也不是一直想看看邵家大院是什么样子吗,这一回,你们能进去看一看、瞧一瞧,瞧瞧人家大院有多气派。你们去帮忙,城里大买卖的伙计们都去。去了之后,你们端完了盘子,便可以坐下来,也有人给你们端盘子侍候你们。你们平时不是嚷嚷着没吃过三道饭席吗,这一回,你们可以敞开肚皮吃三道饭席。
有个名叫徐来顺的伙计还是不相信,三道饭度?真的能敞开肚子吃?
郑掌柜说,我能让自己家的伙计吃亏吗,不敞开肚子吃,让你们去干吗?你的饭量不是大吗,这回呀,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做这般大场面的流水席,而且是高规格的三道饭席,累得喘粗气的是厨子。煎炒烹炸烧熘蒸煮炖,考验的是厨子的各种功夫。因为要上三道面食,两道点心,最后上的是八宝饭。只要八宝饭端上桌来,告诉食客,这宴席就要结束了。三道饭,一百零八道菜,怎么可能吃得完。于是,吃席的人就要倒包带走,带回家去,给老婆孩子,给爹娘尝尝,什么是三道饭。
来邵家大院帮工的伙计们乐得跳了起来,他们可以走进平时敬而远之的老邵大院,不但能吃到三道饭,还可以看一看光景,大院里的光景。平时,谁能走进这座高门大院,谁能见得到有钱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徐来顺进了邵家大院给人家端盘子上菜,因为年轻,手脚也麻利,干活利索,而且懂得事理规矩。有个什么言错语错,或者照顾不周的,他都替东家打个圆场。有人不小心打碎了个碗盘,表情尴尬下不来台时,他便会说句岁岁(碎碎)平安,别在意,不是特意的,东家不会怪罪。
等到徐来顺那们那几个伙计忙碌过后,他们也坐下来,有人为他们端上酒菜。清一色的中和居老酒,平时谁喝得起呀,可徐来顺滴酒不沾,他不胜酒力,他也知道喝酒误事。他在外面当伙计,从来也不喝酒。不过,他很能吃饭,那三道饭,吃到第二道时,一般人再也吃不下去了。可徐来顺却吃得风卷残云。剩下的好菜好点心,倒包带回家去,给不能走进邵家大院的家人们尝尝。
金州城那两天,也没有欢声笑语,说书棚里也不说书了,因为没有人听书,平时听书的人都跑到老邵大院去了。南市场那个戏苑子也没有人看戏了,都到老邵大院去看光景去了。赶人情的喝酒喝得一时高兴,索性就在院子里面唱起来。人家办丧事,你们意然能高兴得起来,还要吹拉弹唱。
主事的说,红白喜事,都要办得红火才行。本来是要请个戏班子,在会馆庙天后宫大戏台子上面唱他三天大戏。五老爷乐意,四老爷不乐意,所以,也就没唱。在老邵大院大门前,有人还不好意思,忸忸怩怩的不好意思,可看到平时城里那个最出名的要饭花子,绰号叫大舌头,他花了二角钱,请那个代笔先生写了一幅挽联。挽联也是那种放到哪个死者家里也适用的类型,什么:
青鸟传来王母归时环佩冷
玉萧声断秦娥去后凤楼空
然后,人家大舌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老邵大院,进门时,还有人向他做出了请的手势。大舌头走进去之后,他堂而皇之地坐了下来,马上有人给他递上了茶水,让他先清清口。然后再吃席。
邵老五家的这个大殡,声势很大,场面也很大,来的人档次也高。满铁总裁林博太郎,关东洲厅行政升官南木神,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一个也不少地亲自前来吊唁,在邵曲氏灵堂给她鞠躬行礼表示哀悼。
满洲国尚书府大臣袁金凯挑头,他与邵老五有交情,他来了,也带了不少官员前来奔丧吊唁。产业大臣吕荣寰,包括次长岸信介,还有交通大臣李绍康,金州籍大臣韩云阶,阎传绒,卢元善,谷次亨,次长平井出贞三,下面那些厅长一级官员,也来了不少。来了这许多日本要员,要有个人给邵尚勤当翻译,侄儿邵越千就当了翻译。
看到这场面,刘佩芝连连点头,平时,老五他注重交际,社会交往很多,此时此刻,就看出了端倪,他有人气,老邵家也有人气。除了官员们,大连商会,各地的商会,那些大老板大掌柜,各个商家字号,也都有人前来。大连街上那些头面人物,张本政、周子扬、庞睦堂、李子明、安邦同,当年的八大富,如今已经去世了几个,反正能来的都来了。邵尚勤担当起了当家人的角色,他一一迎来送往,与人家抱着做揖,算是答谢走进邵家大院的人。
因为邵尚俭的身份,天兴福的影响力,关东洲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到了邵家大院,吊唁老老五夫人的不幸离世。这些人物的到来,也为邵家增辉添色不少。邵家的丧事,也是金州城的喜事,有人看到要饭的大舌头花两角钱,让代笔那位曲先生写副对子,就能坐下来吃席,纷纷仿校,也花个小钱,请代笔先生写副挽联。然后,再走进邵家大院给逝者磕头,然后就可以坐下来吃席,吃的可是三道饭席。如今说起来,那可是国宴水平的宴席。那几日,金州城渲染在了一片白色的葬仪气氛之中,却没有断了欢声笑语,小城的上空,弥漫着一股煎炒烹炸熘蒸煮的香滋辣味儿。没有人觉得这是丧事,而感觉倒像一场热闹的光景。比起过大年要好得多,因为还能吃到三道饭席。满城金州人送来的那雪白的挽联輓幛,从邵家大院,从院里一直排到了院外的大街上,从火神庙街,一直穿过了会馆庙大街,再到西城那条街向北,直到了宁海城门。城门里面已经排列不下了,一直排到了西城门。
进了邵家大院,吃了三道饭席,才知道,人家大户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三道饭,从头到尾,一百零八道菜,道道都是山珍海味,个个都是经过高手烹饪,才可以端上桌面。邵家人也是大气,到底是财大气粗,只要你花二角钱写个挽联,只要你给逝者磕头行礼,你就是座上的宾客,你就可以敞开肚皮,大吃特吃三道饭席。天兴福,太牛了!
出殡那天,送葬队伍要从火神庙街走到会馆庙那条街,然后绕过天后宫,走到西街,出西城宁海门。然后再折向北,一路浩浩荡荡……出殡那天,金州城里城外的吹鼓手们全都到了现场,大约上百个吹鼓手,大家吹一个调子,《孟姜妇哭长城》,大管吹奏出来的是低沉的旋律,而唢呐吹出的尖细调子,却有点让人撕胸裂肺的感觉。按金州当地的规矩,夫妻双方,不论哪一方去世了,另一方都不会到下葬的现场。等到三天后圆坟,才可以到坟墓上去,去给他[她]培土。
邵老五夫人的去世,他红红火火地给夫人办了一场大殡,金州城有多少人都走进了邵家大院,也品尝到了三道饭席的滋味。那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做到最后,也没有糊弄之意,上灶的大师傅们也是轮着班掂大勺,保证进门来客们坐下就能吃到正宗的三道饭席。即使没有走进邵家大院吃席的人,也吃到了当家的带回家来的倒包菜。
人们在街头巷尾也议论纷纷,金州有钱人多去了,可是,像邵老五这样大方花钱的主,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有人说邵老五是汉奸,管他汉奸不汉奸,他舍得给老百姓吃喝,值得花大钱,让金州人吃上了一回三道饭席,一辈子总算开了一回荤,也算做了一回好事。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苦了的就是那些个厨子,等到宴席结束,几十个案上灶上墩上的厨子都累得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继王永江之后,这是金州城第二个大殡。事后算一算,花费了多少钱?与郑孝和掌柜算得几乎一样,全部花销一万块小银子。可是,再算一算收进来的丧仪金,也有一万多块。一进一出,两项持平了,赚了忙碌,赚了热闹,钱财却并没有花费多少,反而还有些赚头。这人情进项,不能当成收入,日后人家有个大事小情,你不也得掏腰包嘛。
大殡出过后,金州城似乎还意犹未尽,那三道饭度吃的,过后觉得有些脑满肠肥,那中和居老酒喝的,也真是醉生梦死。有钱人也不都那么大气,但像邵老五这样舍得给人吃,舍得给人喝的财主,还真不多。一个人,骨子里有好坏两面。慷慨大方,是邵老五的长处。十年前,金州那场大灾,一下子就从黑龙江购买了四十车皮粮食。老四邵尚勤虽然也大方,但比起老五,他做事还是有点思前想后,不是那么慷慨大方。
光复以后,邵老五因为当过汉奸,本来政府是要枪毙了他。可是,感念他为大连、为金州做过不少的善事,留下他一条性命。当然,当年吃邵家大院三道饭席的金州人早已死光了,那位当年端盘子帮工的伙计徐来顺也去世多年。是他的一个后人,总是听他念叨邵家大院的三道饭席,后人挺有记性,记下了这段往事……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授予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