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金县一中,如今的大连一0一中学,是我的母校。离开母校整整五十四年了,如今,再回母校,当年的少年郎,如今也是白发苍苍的老翁了。强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不让眼泪流下来。年老了,似乎少了能够抑制自己感情的堤坝,能够控制眼泪的流向了……五十四年前,自己在母校的情景,一幕一幕闪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发生在逝去的一瞬间,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亲切感人……
一九六八年,全部的中学生都到广阔天地插队落户了。他们已经不再是文革的闯将,也不再是什么红卫兵小将了,他们到农村去了,到那个大有可为的地方去了。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那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高喊着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口号,成了大有可为的知识青年。这时候,我们这一茬年轻人走进了学校,成了学校的学生,因为停课闹革命,我们都年满十八岁了。如今是复课闹革命,按年龄算,我们都应该是高中生了。文革开始时,破四旧,我们年龄还小,打砸抢,文攻武卫时,我们也上不了阵,前面有大哥哥大姐姐们打头阵,我们不过是牛腚上的苍蝇,跟着乱哄哄。在走进金一中校门之前,我们还都是小学生,终于,我们要成为中学生了。我们还是想学文化,因为伟人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那么没有文化的人,也是愚蠢的人。没有人愿意成为愚蠢的人,没有人不愿意读书, 不愿意上文化课。
(一九五四年,金一中第一届毕业生的合影,新中国金州城第一届中学生。)
可这时候的学校,已经成了四不像,学校没有了校长,老师也都靠边站了,主宰学校的是军宣队,有工宣队。上文化课,也不是我们主要的任务,我们要学军,要学农,学工,我们要到农村去,到工厂去,参加劳动,从劳动中,获取知识。学校的革委会主任是军人,军训是每天都要搞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学生们又重温起了文革梦,正好有个说法,复课闹革命,当年说是停课闹革命,如今又说复课闹革命。不久前还公开批判读书无用论,学生们停课复课,还要闹革命,怎么可能上文化课。我们这茬学生,只是读过了小学课程,进入中学,应该尽快地补上中学的课程。因为革命,耽误了多少文化课。应该有一种紧迫感,时不我待的态度去学习。在这样的革命环境之下,怎么可能开展文化课。当年,盛行一时的抢军帽,是中学生干的。学着抽烟,也是大多数男同学们的向往。拉帮结伙打群架,也是我们这些中学生们干的。从前,金州城的那些老传统,到了那个时代,已经统统不见了踪影。
那时候,年级不叫年级,叫连。班级不叫班级,叫排,教室里面用课桌摆成了四个方阵,这是四个班,每个班围着方桌坐着。那时候,文革的余毒还在继续散发着,同学之间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辩论,甚至发生打斗。男同学总是显山露水,女同学们也不示弱。真的是辩论也好,经常会发生由辩论转变为互骂指责甚至漫骂。这时候,什么字眼都会从我们年轻的口腔里面崩出来,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肮脏字词,甚至诋毁人格的国骂。很难忘记马德林老师,他是刚刚解放出来不久的臭老九,看到和听到同学们如此这般的争吵,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给我们讲述了一件往事……一九五七年,在金一中的走廊上,一个夜晚,发生了一件悲剧,一个女学生,上吊自杀了。原因是什么呢?原因就是,白天,有一个男同学,与她吵架,骂了她一句不要脸。就是因为这句不要脸,这个女学生就做出了这样的抉择……马老师讲完了,没有了下文。相信已经是成年的同学们都能听得明白,因为一句不要脸,一个女学生能够用生命捍卫自己的人格,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我们男女同学之间,骂的都是什么话,那简直就是肮脏无比的脏话,龌龊的恶语。比起不要脸,不知要超重多少倍。一句不要脸,一个女生死了。而我们却不要脸地活着……这件事情,一直深深地嵌在我的记忆里面,一直也挥之不去。这个女生的事情,已经触动了我的灵魂,我相信,也触动了同学们的灵魂。从那以后,同学们之间互骂互殴的事情,却是很少发生了。
(年轻时的赵玉桂老师。)
很难忘记赵玉桂老师,当年,她是学校教导主任任。因为文革,她成了一位代课老师。有一天,赵玉桂老师给我们代课。有几个男同学偷着溜出课堂,不知做什么去了。赵老师轻柔文雅地说了一句,有的同学也不请假,便溜之乎也……因为这句文诌诌的溜之乎也,同学大笑起来,赵老师也显得有些无奈、无语……
(九十七岁的赵玉桂老师龙年的照片,退休以后的赵老师,学习摄影,学习书法,都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不愧学为人师,行为师范。)
有同学问,老师,为什么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学,学习成绩却很好?赵玉桂老师一声感叹……她说,你们可以调皮捣蛋,但他们(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学)不敢;你们什么话都敢说,为所欲为,但他们不敢。但他们可以学习,用功学习,他们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成绩好也就不足为怪了。赵玉桂老师的话,我也是一直牢牢地记着,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到了什么地步,只要你好好读书,用功学习,时代和社会就一定不会辜负你。社会再不公平,总会有一天,你的才能与抱负,会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与应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金石滩见到了我的班主任邵先振老师。当年是邵老师陪他的同学我国著名科学家齐发韧到金石滩参观,我见到了邵老师。当年邵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当年在学校,也没上多少文化课,学过几首古诗词,学过几篇古文,都是寥寥无几。记得他的版书很好,中文底子也深厚。我的前一任老师,王文,他是体操运动员出身,他的字写得非常棒。他应该是体育老师,不知为什么教了语文。在学校时,我跟着王文老师学写魏碑体。后来,我一直负责学校的黑板报。直到毕业的前一天,我还在黑板报上写下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几个大字……能给我留下记忆的,都是好老师,永远不会忘记。)
我因为小时候小儿麻痹,落下了右腿残疾。一九七零年,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我们除了有百分之几的同学要进到工厂去当工人,大部分的同学要到农村去,像此前的知识青年们一样,我们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了。我也要求下乡,我也报名了,我不想与我的同学们分开,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我与我的同学们,从小到大,都是邻居,经常在一起玩耍,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的同学,没有因我的身体残疾,就歧视我。而是经常会送些温暖给我。除了同学情,还有兄弟情。我的好同学好兄弟马正升,知道我喜欢读书,他就千方百计地给我弄到书读。他知道,学校的图书室外间,就是卫生室。为了弄到书,就要走进存放图书的那个地方。我们的卫生老师王老师,她经常给学生们看病,吃片药,涂抹个红药水什么的。马正升经常装作肚子疼,去卫生室找王老师看病。王老师给他针灸,他就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地拿书架上面的书。其实他的那点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老师,老师也不太在意,毕竟喜欢书不是坏事。有一次,他一下子拿了四本书,王老师说,让军代表看见了,老师会受到批评的……当年老师们的处境,都是臭老九,随时都可以被批斗。马正升也只好作罢。当年的从一中图书室里拿出来的书,我至今还保留着。马正升是个调皮学生,军代表不喜欢他,工宣队也不喜欢他。但他是我的好朋友,有的老师还叮嘱过我,不能和坏同学在一起玩。马正升调皮归调皮,但他人不坏,他对我好,我不会背叛我的同学,我的朋友。
一九七0年秋天,我们要上山下乡了。贫下中农代表,还有五七战士的代表,来到了学校,要带领我们到他们的生产队去。我的同学们也不想与我分开,他们找到了五七战士的代表,要求也能批准我下乡的要求。同学们告诉五七战士,徐铎会画画,会写字。五七战士便找到了贫下中农代表,让徐铎下到我们那儿吧,他能写会画,能帮助我们搞大批判专栏。谁想贫下中农代表却是一口拒绝了,乡下人,哪里有什么写写画画的专栏,除了挑拉抬扛,就是出大力。腿脚不好,到农村能干什么,在城里找个活干,能挣口饭吃,在乡下,没有他的活路……就这样,我没能成为下乡知识青年,却成了留城知青。留在城里没有下乡的学生,不止我一个,大家因为各种原因,或者是有病,或者是有残疾,都是金一中的同学,大家也经常联系。年轻人,不能留在城里闲着没事做。我们经常到县里去找,到那个县安置办公室。县里的人说,我们主要负责安置退伍复员军人,你们不归我们管。那我们归谁管?谁来管我们?县里说,我们也不知道,但肯定会有人管你们。
留城知青们被闲置了一年多,总算县里要安置我们了,县里把我们统统推给了街道,让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知青们到街道办的企业里面工作。我们都挺失望,甚至有点绝望,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一些什么人,除了地富反坏右,就是社会渣滓,劳改释放分子,双开除的二流子。我给分到了三八街道人造木厂,每天的工作,就是抬屋架子,小屋架子四百多斤重,要四个人抬。大屋架子七米跨度,要人工拖拉,屋架子下面垫上滚杠,要有人扶着,不能让屋架子倒下。那一年,我十九岁,我的右腿残疾,但我要干出大力的工作。我每天的工资是九毛钱,后来涨到了一块钱。当时有这样一个政策,对待我们这样的盲聋哑,痴呆傻,就是广就业,多安排。安排到这儿,就是给你一口饭吃。那样的工作环境,就不能再说了。我失望过,但却没有绝望。因为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些老人,这些老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们肚子里有很多故事,有很多学问,能给我讲述很多逝去的往事。在街道,我还遇到了金竹三先生,遇见了王克清先生,金州城里那些有文化有才能的老人们,都聚集在街道这样的地方。我经常向先生们讨教,向他们学习书法,学习水墨画,学习先生们身上的文人气质。留在城里的这些年,虽然我在这样一个最底层的单位里面工作,但并没有耽误我的学习。在先生们的身上,我学到了太多太多课堂上学不到的文化知识。先生们对我也好,像是对待他们的孙子一样。在文革那样的岁月,能有一个大男孩,围坐在他们的身边,恭敬地向他们讨教学习,他们这些受到过运动触动的人,也十分珍重这样的忘年交。
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绝望。越是没有希望的时候,越是要希望着。文革结束以后,我开始了文学创作。一九八零年开始发表作品,一九八四年,作品便在省级刊物上面发表。努力总是不会付之流水,一九八五年,我调到了金州旅游局。一九八六年,我当选了区人大常委。一九九三年,我调到金石滩管委会,担任政策研究室主任,外宣办主任。在官场上,我可能不会如鱼得水。但我一直没有放弃的,便是自己喜欢的文学艺术。四十余年,我天天写作不止,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每天都要写作读书。在我的前半生,我大量地阅读,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因为我们这一代的学生,文化知识太贫乏了,只有努力后天补上。弥补上了自己的缺憾与不足,你便有了打拼的实力。
在金石滩开发建设的近二十年时间,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我几乎搁下笔来,因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只能与文坛暂时别离一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不是我看重自己的职位,而是我是走进了政府机关,并担任部门领导的残疾人。因为外宣办主任要经常主持新闻发布会,我也打怵打过退堂鼓。但我们的大领导却说,这时候,你更要自信,相信那些记者们看到你,他们只会对你更加肃然起敬……在推广宣传金石滩方面,记者朋友们做了大量工作,而且是在经费短缺的情况下。当然,我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当年的金一中,今天的大连一0一中学,时过境迁,似乎已经跨越了几个世纪,五十四年逝去,旧貌早已换了新颜。)
告别母校的时候,我看着操场上欢快运动着的的同学们时……我在心里默念着,金一中,这里虽然不是我人生的起点,但却是我走向社会的起点。我的同学们,千万莫辜负了你们的青春,你们的学生时代……当年的金一中,今天的大连一零一中学,我的母校,我没有辜负你……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称号,并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